【内容提要】随着2 0 2 3年多个国际会议纷纷选择“全球南方”作为主题,这一早在2 0世纪6 0年代就提出、却在此之后沉寂许久的概念,再度成为世界范围内备受瞩目的“热词”。本文以参与式行动研究为方法,依托首届哈拉雷非洲论坛这一国际传播实践案例,通过梳理与会者的发言、互动及与宏观政治经济背景的关系,解析近年来“全球南方”概念的显现与困境,论述乡土中国何以成为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关键抓手,总结提炼“南南传播”视野下乡村故事的多重面向。
【关键词】全球南方 乡村故事 国际传播 南南传播 乡村振兴
随着2023年二十国集团(G20)峰会、慕尼黑安全会议、七国集团(G7)峰会等国际会议纷纷选择“全球南方”作为主题,这一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提出、却在此之后沉寂许久的概念,再度成为世界范围内备受瞩目的“热词”。①中国不但自古以来便注重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与互鉴,而且早就基于自身的反帝反殖斗争历史倡导与世界被压迫民族共命运,更在1970年代提出了自己的“第三世界”理念。近年来,由于国际局势的风起云涌与自身外交方针的调整,中国以共建“一带一路”的实践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续接了共和国成立初期确立的“全世界人3dswsMiWN+ZaUuXkSGKR3bueolOIHrJflCcjinYQIco=民大团结万岁”情怀与共建更为公正国际秩序的愿景。不可否认,南方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并非易事,这要求互动双方克服世界秩序中心国家主导的霸权主义与冷战意识形态及其媒体所设置的认知障碍和刻板印象。然而,也正是种种困难才愈发凸显了南方国家直面对方、深度交流从而以彼此作为参考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2024年7月1日至7月8日,首届哈拉雷非洲论坛暨“乡村发展合作与中津文明互鉴”学术周在津巴布韦成功举办。来自中国和津巴布韦的近百名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媒体记者以及社会活动家围绕着两国在乡村发展议题上的既有经验与互鉴可能,从农村发展模式、地方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乡村文旅融合发展、在地经济与富民产业等多个角度切入,展开了思想的交锋与碰撞。本次论坛不仅获得了中非两国主流媒体、学界的热烈回响,为通过讲好乡村故事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一个生动案例,更为新时代“南南传播”的理念升维与路径创新注入了新的可能。作为本次论坛的主要策划者与筹备者,笔者以参与式行动研究为方法,依托首届哈拉雷非洲论坛这一国际传播实践案例,通过梳理与会者的发言、互动及与宏观政治经济背景的关系,解析近年来“全球南方”概念的显现与困境,论述乡土中国何以应当作为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关键抓手,进而总结提炼“南南传播”视野下乡村故事的多重面向。
国际传播语境中“全球南方”的显现与困境
针对“全球南方”理念在国际话语场中的主流化趋势,“全球北方”的主导舆论精英已然作出负面反应。比如,有一种观点就从本质主义的视角出发,强调“全球南方”概念的模糊性与不统一性,如其所涵盖的国家经济发展程度不一,或中、印等“全球南方”关键主体就地理方位而言并不隶属于南半球,并由此声称这一说法的提出实则为“一个缺乏实质内涵的政治口号”。②然而,正如不少学者早已明确指出的那样,“全球南方”作为“第三世界”的延伸及扩充,其意涵并不在于概念内部实质性的统一,而是基于相似的历史境遇、共同的现实困境、一致的发展愿景,将世界秩序中受边缘化的民族国家凝练为集合体式代称,以反对干涉、谋求发展的公约数特点,彰显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化不公秩序与霸权关系的群体性力量。③
这一观点渐成事实。从政治维度上看,在以乌克兰危机为代表的多次国际博弈中,区别于“全球北方”“小院高墙”“圈子政治”式的党同伐异,多达八十余个新兴经济体与发展中国家表现出不站队的态度,汇聚为国际政治格局中的重要新兴力量;从经济维度而言,越来越多地处于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从原有世界格局中依附性的存在逐渐成长为“半核心—半外围”的中等强国,将自身在工业化、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特色产业嵌入至全球劳动分工体系之中,并通过构建大量区域性合作机制以应对共同的发展困境,推动全球化朝着更为普惠、公平的愿景发展。④
无论是从其在当下国际体系中的地位,还是仍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中国无疑是发展中国家与“全球南方”的一员。⑤随着南南合作于政治领域与区域经济一体化维度的不断实践与深化,国际传播语境下的顶层政治叙事也展现出了“南方转向”的趋势。2024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先后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70周年纪念大会、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成立60周年庆典等重要场合强调了中国作为“全球南方”一员的身份认定,不仅指出“中国始终是‘全球南方’的一员,永远属于发展中国家”,更进一步阐释了新时代南南合作的必要性,呼吁“全球南方”国家应团结一致,以提升“在全球治理中的代表性和发言权”。⑥
尽管顶层设计的叙事转向与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所提供的物质基础已然为中国的国际传播实践转型提出了急迫的新要求,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但中国主流社会依旧未能与时俱进地认识到南方国家的战略性价值。自20世纪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对外关系在“韬光养晦”的指导思想下以商业发展与经济伙伴为主轴,市场经济的思维逐渐开始主导中国对世界中“他者”的认知与“走出去”的实践。⑦时至今日,在文化商业化仍是社会主流的背景下,华流“出海”依旧大多始发于资本的冲动。在这种经营、生意为导向的长期惯性与特定阶层意识形态的主导下,中国主流社会或是怀抱着将“与国际接轨”简单地等同于“与西方接轨”的幻想与旧梦,在照搬西方现代化眼光之时将南方国家视为落后、文明程度不足的“穷朋友”;又或者将其视作一片仍未被完全开拓的商业蓝海,南南合作的战略性价值、政治性意味往往被搁置在侧。⑧不难发现,顶层政治叙事的转型与民间社会的脱节恰恰造就了中国整体国际传播的悖论:一方面,“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倡议”等政治叙事的“南方转向”皆旨在超越传统霸权主义的国际关系样态,希冀与南方国家建立战略同盟之间的情谊与道义;另一方面,中国主流社会却很大程度上“遗忘”了“第三世界”的认同,独留商业利益的衡量与猎奇性的异质性书写。因此,如何重拾国际主义叙事、何以从常规意义下民族国家的国际关系提升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关切便成为了当下国际传播的“南方转向”亟需面对的关键之问。
更为关键的是,自冷战后传播学科引入以来,中国的国际传播学术与实践视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独留中国与西方的单一关系,对亚非拉发展中国家不仅知之甚少,且意兴索然。虽然近年来部分学者意识到了国际传播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实践,通过主张“南方转向”推动国际传播学界对“边缘地带”的关注⑨,但后续论述大多并未根据“向东走,往南看”的受众转移作出方法论意义上的迭代与创新。具体而言,大多研究未曾深入至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肌理,其或是停留于“全球与地方”的学理框架,将处于边缘地带的南方国家视为区别于西方“普遍”意义的“地方性知识”,抑或是当地缘政治博弈日益剧烈,在“去西方化”的总体目的下将“全球南方”工具化、客体化,又或者在意识到新时代中国对外传播的理念、对象、策略亟需调整、突破之时,却依旧聚焦于宏大而抽象的叙事逻辑,未能为面向南方国家的国际传播提供创新的路径及明确的抓手。事实上,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南方”国家而言,共通的不平等历史境遇以及主权国家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发展任务与政治诉求,“第三世界”作为一个未竟的事业,早已为“南南传播”与“南方共同体”的构建奠定了深厚的历史、理论和实践基础。⑩国际传播的“南方转向”也绝非仅意味着地理位置或受众层面的简单转移,更无意于构建“北方”与“南方”的二元论,而是在认识论层面反思与超越“西方中心主义”以及寄生于此的“城市中心主义”,进而在方法论层面重塑内在于南方文明的世界观、价值观与基于“南方认识论”(Epistemology of the South)的“全球认知正义”。11
正因如此,哈拉雷非洲论坛自筹建之初便旨在创造国际传播“受众—内容”的双重新可能性,即在团结“全球南方”国家、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受众策略基础上,进一步将乡村故事作为题眼,以“乡村发展合作与中津文明互鉴”为论坛主题,在“一国一策”的具体实践中,致力于实现“南南传播”内容策略的创新。面向亚非拉等广大“全球南方”国家,打破“城市中心主义”、以乡村为方法的对外叙事,既切中了“全球南方”国家的现实需求,又彰显了中国式现代化区别于西方线性历史观的根本之处,更关乎于中国的国际传播为何者赋权的根本问题。
乡村故事作为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关键抓手
如前所述,虽然中国的顶层政治叙事已然基于“向东走,往南看”这一切入点重思自身与所处世界之间的关系,但是国际传播的相关学术研究依然停留在泛泛而论的“南方转向”层面,并未在方法论和实践层面作出实质的革新与转变。基于这一困局,本部分将从传播的内容、策略、主体三个维度,分别论述乡村故事为何应当成为中国面向“全球南方”开展文明交流互鉴时的关键抓手与核心主题。
第一,乡村既是“全球南方”所亟需面对的紧迫问题,也是共同的立身根本与发展愿景。从历史上看,世界曾是一个村庄的集合体;亚洲、非洲、以及被殖民前的美洲都由成千上万的农业村落构成,直至“圈地运动”标志着城市征服农村、“全球北方”征服“全球南方”这一世界历史进程的来袭。12时至今日,在广大的非西方世界,曾经的奴隶贸易和殖民化、以及如今以跨国公司为主导的农业,是造成城市贫民窟、农村贫困、原住民社区萧条、生态危机、粮食短缺等诸多问题的根源,而乡村恰恰是此类难题最为薄弱的环节与最为关键的场域。具体到津巴布韦,本土农业既是该国经济的支柱产业,为全国近三分之二的人口提供生计,也是克服经济危机和由全球经济衰退、粮食价格波动引发的粮食安全挑战的可行应对机制。然而近年来,由于厄尔尼诺现象致使降雨量大幅下降,加之其本身并未在农村地区铺设人工灌溉设施,造成本土农业大幅减产,全国约900万民众无法保障自身粮食安全,超过总人口的六成。正是因为农民、农业、农村在津巴布韦的关键地位以及如此迫切的现实困境,津巴布韦政府各部委、机构都将农村发展置于国家发展战略的首位,并认为这是实现社会可持续发展与国家经济增长蓝图的关键所在。津巴布韦妇女事务、社区、中小型企业发展部长莫妮卡·穆茨万格瓦在首届哈拉雷非洲论坛上明确表示,由于全国大多数人居住于农村地区,津巴布韦政府在《国家发展战略》和《2030年远景规划》等规划纲要中将支持农村发展的项目列为其工作重点。莫妮卡·穆茨万格瓦表示,中国基础设施建设、文化赋权与农村发展故事为津巴布韦在文明互鉴中提供了一个可触及、可复制的抓手与落点,在激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学习欲望的同时,也增强了她对发展自己国家的信心。这恰恰说明了中国乡村故事之于南方国家而言强烈的吸引力,彰显了乡村合作发展应当成为“全球南方”文明交流互鉴的核心主题。
第二,乡村既是中国支援其他“全球南方”国家的主要场域,又是中国置身于全球舆论场中所拥有的话语高地。当前,中国已然通过共建“一带一路”倡议、金砖合作机制等跨区域协同网络,深入至“全球南方”的减贫脱贫与粮农治理之中。在中国与津巴布韦的外交关系中,支持农村发展同样是中国对津援助的优先领域。截至目前,中国已先后派出 6 批农业专家以提供技术援助,并协助在该国各地援建了1000口“中国井”。除了提供即时性的物资支援之外,笔者在论坛前的调研中见证了中国农业专家引领农村妇女组织合作社的场景,而中国驻津巴布韦大使周鼎也在论坛上介绍了中国“授人以渔”式的合作发展机制,以支持津巴布韦政府实现乡村发展与减贫等多维度的民生改善目标,如为当地农产品进入中国市场开辟“绿色通道”,以及通过在农村地区发展绿色能源从而从根本上解决电力短缺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正如前文已涉及的那样,作为世界外交舞台上的关键词,“全球南方”已不再仅仅是反霸权、抵抗不公正秩序的代名词,更逐渐演变成为国际话语博弈的一环。“全球北方”国家一方面在学理层面否定“全球南方”概念的合法性以阻挠共同体身份的建构,另一方面在实践中牢牢掌握着“全球南方”概念范围的界定与议程的主导。在2023年围绕着“全球南方”主题举办的三次大型国际会议中,有两次由“全球北方”国家主办,分别是于日本召开的七国集团会议(G7)和在德国召开的慕尼黑安全会议。在仅剩的一次由南方国家主导的会议中,作为主办国的印度邀请了120余国参与,却独独“忽略”了中国。当围绕着“全球南方”所展开的话语斗争与文化领导权之争愈发激烈,以乡村为方法恰是中国相较于其他国家而言的明显优势,也是讲述中国故事最具共鸣感与说服力的抓手。近年来,无论是气候变暖、能源枯竭等生态危机,还是两极分化、乡村“悲歌”等社会性问题,都昭示着以“城市消灭乡村”作为特色之一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正逐渐濒临“内爆”。与此同时,随着乡村振兴自党的十九大以来成为基本国策以及脱贫攻坚、“两山”理论等战略布局相继推出,中国广大而基层的县域与农村迎来了新的转折。
第三,乡村故事是阐释中国式现代化最为关键的抓手。需要明确的是,讲述“乡土中国”并非“就乡村谈乡村”的本质化论调,也从不意味着贬斥“城市中国”的重要性;而是强调唯有在城乡关系视角下或“城乡中国”13的新视野中理解当代中国,才能形成对于中国道路的阐释与深描,以回应“全球南方”、乃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性难题。美国人韩丁所讲述的农村纪实文学《翻身》之所以成为最受欢迎、也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故事之一,是因为它所描绘的农村土地改革运动聚焦于土地再分配这一根本问题以及中国在实现平等方面实现的革命性道路,并传递出了“把人的尊严带给底层的人们” 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道义力量。14就当下的实践而言,处于全球化浪潮下的村庄也内嵌于不公正、且依旧由跨国资本与强权政治所主导的世界体系下中心与边缘的意味——毕竟,从一定意义上,整个“全球南方”都是“全球北方”的“乡村”。当处于现代世界体系中心位置的发达国家以剥夺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现代化进程,作为后发达地区的“全球南方”国家无法简单套用,因为其必然将受到“先生者”的制约;15而在这一过程中,国家内部的城市又再次对农村地区进行了“剥削”。这是绝大多数“全球南方”国家正在经历的道路。与此不同的是,不论是社会主义中国所提出、并正在践行的“以工促农、以城带乡”发展策略,还是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报告中所强调的“城乡融合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要求”,都以一种逆反性的方式,试图冲破“农村屈服于城市、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的资本主义逻辑,16为其他正在经历发展难题的国家提供一种新的解法与可能性。从这一视角而言,乡村不仅仅是西方发展道路中的生产力要素汲取之地与落后象征,更是克服“城市中心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危机的希望之源与潜在方法。因此,当乡村内嵌着中国的历史坐标与未来方向,将全球视野与城乡关系视角下的中国式现代化经验凝练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叙事,将其作为克服“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危机的方法,彰显出一条更贴近于人类对未来想象的新方向与新道路,才是中国国际传播应当具备的打开方式与必由之路。
“南南传播”视野下乡村故事的多重面向
在“南南传播”中,以乡村为方法阐释中国道路,不仅能够刻画一个真实、立体、全面又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还对“全球南方”国家具有极强的参考价值与借鉴意义,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下形成各国家、各社会、各文化的共情与合力,同时也能在“全球南方”文化领导权之争愈发激烈的全球舆论场中建立起自身的话语高地,构建起更有效力的国际传播叙事体系。然而,我国目前的国际传播实践仍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城市中心主义”视角,所描绘的农村与农民群体大多为衰败、“空心”或奔向现代化之路的负担与难题,与当前如火如荼的乡村振兴、城乡共荣图景形成话语与实践的断裂。17
自然,乡村是多元且复杂的,讲述乡村故事并不意味着将“三农”问题或实践中的博弈、斗争浪漫化,更不应掩埋中国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动态变化的历史以及如今广袤中国所包含的多重现代性。但这也恰恰意味着,“南南传播”视野下的乡村故事拥有着多样的资源禀赋与多重面向。正因如此,笔者将基于首届哈拉雷非洲论坛中的津巴布韦学者演讲,提炼出乡村故事的政治、经济、生态三重面向。值得说明的是,本次论坛在筹备过程中秉持着“南南传播”直面彼此、克服北方主导媒体所设置的认知障碍和文化偏见的主旨思想,采取了“请进来”和“走出去”策略,即先请津巴布韦学者团于2023年8月赴浙江省缙云县进行了10天的沉浸式乡村调研,18再在2024年的哈拉雷非洲论坛上推动他们围绕着赴中国的田野以及与来自全球各地的参与学者的互动过程中受触动的主题,以有津巴布韦特色的理论提炼有“南方认识论”可能的知识框架,向本国受众分享与讨论基于中国经验的可资借鉴的现代化与发展故事。
第一,乡村是政治的。先行村庄的成功经验大多昭示着,乡村的复苏与振兴要以共同体的打造和集体经济的重振为关键抓手。这既需要国家的宏观政策与指导思想,也离不开基层政府的因地制宜的政策举措与具体实践。津巴布韦大学经济史系教授塔林加纳(Takesure Taringana)便以前者为切入点,阐释了当下中国政府“城乡融合”理念与社会主义革命传统之间的紧密联系。在他看来,革命在中国共产党与农民群体之间建立了一个牢固的社会契约。这种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革命原则的传承塑造了共产党“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促进中国人民建立起以农民为关键群体的社会意识与对平等的普遍追求。这种不忘初心、延续不断的革命精神和策略不仅决定了中国的农村发展战略与当今的乡村振兴蓝图,而且激发出了基层强大的组织力和创造力。对于津巴布韦而言,其同样在独立之路中积淀了革命传统,并在解放斗争中与中国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如今,也应当将中国的经验,即革命传统作为一种得以塑造国家发展轨迹的意识形态,将土地改革、权力下放政策等曾经的革命性成果用于凝聚社会共识,以兑现彼时对包括农民在内的广大人民群众的诺言。在此历史性框架之下,就读于浙江大学的津巴布韦留学生米莱(Tungamirai Eric Mupona)进一步聚焦基层政权何以推动人民群众的组织化。他以“适应性地方治理”(adaptive local governance)这一概念,解析了缙云县发展富民产业的经验,发现农民群体与农村适应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环境离不开基层政权的支持。在此过程中,基层政权也并非如海外中国学主流所言地简单替代社会、市场的作用或自上而下集权式地管理经济活动,而是塑造了黄宗智所提出的“参与式社会主义”,19即以自身为平台与宏观调控者,把握与市场、社会之间的动态平衡关系。
第二,乡村是经济的。当津巴布韦学者团到访缙云时,带着时任津巴布韦驻华大使在北京向他们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与津巴布韦境况相似的中国,如今成为了经济增长最快的发展中国家、同时农村地区也未被“抛之脑后”?不可否认的是,发展仍是大多南方国家最迫切的现实问题,也是最为深层的动力之源。基于此,在南京工业大学任教的奥利弗·千田(Oliver Chikuta)教授以“农村业态作为可持续发展的推动力”为题,分享了调研缙云乡村旅游与麻鸭产业的观察,并认为缙云一系列富民产业的经验证明了农村地区不应被视为“落后”的代名词,而应被视为需要合理的思维路径和制度逻辑来释放这些发展潜力的场域。类似地,津巴布韦广袤的农村地区拥有文化传统、乡间艺术、各类地方特色视频等众多资源,何以在乡村实现组织化、打造集体性产业、实现社区的积极转型,应当成为津巴布韦政府与本土学界推动乡村经济发展时的关键之问;也唯有如此,才能扭转过去几十年来农村人口向城市地区的单向流入、乡村共同体的崩塌与乡土文明的流逝。
第三,乡村是生态的。来自津巴布韦大学语言文学与文化系的学者阿奇福德·蒙德拉(Achieford Mhondera)聚焦于在缙云期间了解到的“两山”理论、生态文明与绿色发展实践,重思了人与自然、经济与生态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中国与津巴布韦同样作为“全球南方”国家,既需要承受不公正世界体系里中心国家的生态压力“转嫁”,又仍待进一步实现自身经济发展目标。而缙云农村的生态文明建设则突破了传统生态和经济的互斥关系,变为相辅相成的互构主体。不仅如此,该报告进一步联系了津巴布韦当前所面临的生态挑战。作为世界的烟草出口国之一,津巴布韦早在殖民时期,便将大量原用于生产粮食的土地改为烟草种植地以供宗主国。这一产业的兴起却同时带来了森林砍伐、土地退化、空气污染等问题,使得本土学者开始萌生“生态去殖民”的警醒。演讲者强调,作为与津巴布韦一样关注生态问题、且外交关系密切的国家,中国已然从全球生态治理的参与者升级为引领者。这为两国的绿色文明互鉴、“生态去殖民”合作提供了时与势的契机。
如上所述,来自津巴布韦的四位学者分别从政治、经济、生态三个维度打开了“南南传播”中乡村故事的多元面向。当这三个面向相互交织,所勾勒而出的画卷也绝非仅仅是“中国的乡村故事”,而是全球视野和城乡关系视角下的中国故事。从“全球南方”国家的视角而言,中国式现代化实质上也是第三世界发展之路的剪影与投射。20津巴布韦学者团自赴中国开展乡村调研之初,便深刻意识到了南方国家为何需要以彼此作为参考,因为亚非拉发展中国家虽拥有不同文化、社会形态、政治制度,但共享着类似的政治基础,拥有殖民或半殖民历史,并至今仍身处于不公正的世界体系之中;而乡村恰是以彼此为参考、从“全球南方”乃至于整个世界都正在面对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危机中突围的关键抓手,这需要“南方共同体”在国家与世界范围内践行独立自主发展道路。从这一意义而言,乡村的故事,便也就是社会主义视角下南南发展的故事。哈拉雷非洲论坛以一个微小的国际传播实验,展示了讲好这一故事的巨大理论与实践潜力。
赵月枝系清华大学人文讲席教授,马克思主义新闻学与新闻教育改革研究中心主任;俞雅芸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杜学志系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江时学:《南南合作的中国实践与贡献——基于“全球南方”的视角》,《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4年第7期,第82-94页。
②Joseph S. Nye. What is the Global South?, Project Syndicate, https://www. 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global-south-is-a-misleading-term-byjoseph-s-nye-2023-11, 2023-11-1.
③Haug, S., Braveboy-Wagner, J., & Maihold, G.The“ Global South” in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Examining a meta category.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9,2021. pp.1923-1944;殷之光:《“全球南方”与新型全球化》,《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23期,第35-49页。
④黄超:《国际政治经济学视域下“全球南方”的时代内涵》,《世界经济研究》2023第9期,第3-15+134页。
⑤江时学:《南南合作的中国实践与贡献——基于“全球南方”的视角》,《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4年第7期,第82-94页。
⑥《习言道|地处北半球的中国,为何始终属于“全球南方”?》,光明网,https:// m.gmw.cn/2024-06/14/content_37380620.htm,2024年6月14日。
⑦《为什么要重视全球南方》,《文化纵横》2023年第2期,第4-5页。
⑧同⑦。
⑨史安斌、朱泓宇:《国际传播叙事的“南方转向”——基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媒体的扎根研究》,《传媒观察》2023年第9期,第18-27页。
⑩殷之光:《塑造“新路”——从共同经历出发的国际传播与构建共识的另一种可能》,《全球传媒学刊》2023年第2期,第31-44页;Vajay Prashad: The Darker Nations: 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Third World。
11[葡]鲍温图拉·德·苏撒·桑托斯:《全球左翼之崛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页。
12Dunbar-Ortiz, R.. An indigenous peopl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Beacon Press, 2023, pp. 26.
13周立、赵月枝、贺照田等《:“在乡村发现中国”跨学科调研行知录(2023)》,《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第1-31页。
14赵月枝:《讲好乡村中国的故事》,《国际传播》2016年第2期,第21-33页。
15孙歌:《中国革命的思想史意义》,《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第126-142页。
16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17沙垚、汤继运:《新时代讲好中国乡村故事的资源禀赋与可行路径》,《对外传播》2024年第5期,第45-49页。
18赵月枝、陈成:《从黑色雅典娜到绿色中国:全球南方视野中的中国式现代化及其跨文化传播》,《 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第3-14页。
19黄宗智:《“参与式社会主义”的中国道路》,《文化纵横》2023年第1期,第78-87页。
20吕新雨:《乡村、革命与“中国式现代化”——以全球南方为视角(上)》,《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23年第6期,第73-89+108页。
责编:霍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