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长江

傍晚的长江

傍晚的长江

就像一位长者

对踟蹰不前的行人

突然讲述起了往事

白浪滔滔拍岸

汩汩敞开心扉

夕阳在远方眯缝起一只眼睛

岁月浑茫，江水清凉

火热的白昼即将沉落

躲在岸影里的人世焦灼不安

已经走过的人生路影影绰绰

开阔的江面，长时间愁眉不展

恋人的光辉在水中央

在江水的声音里奔涌不息

年轻时的吻别、掩面

正抬起江流般不羁的前额

傍晚的长江

就像一位长者

满目慈祥。沧桑已尽

在一排浪里充满欢喜

回忆一个早晨

关于早晨。始终记得有一个落雨天

替自己穿袜子的细节

书房灯亮着。袜子

套上脚掌时有一层舒适和安宁

黎明的屋子好像妈妈在说话

“嗬，这雨落得，雨不小……”

雨滴大大小小，错落重叠

似乎有很多不该落下的、一时莽撞的雨

袜子替我的记忆带来一些灵活

甚至可以说，黑夜肃穆而庄重

穿在脚上的袜子，就像那些湿湿树林中的

鸟鸣声：我从未这样频繁旅行过

早 潮

潮水一早慢慢上涨

家门口的码头

沿树林后面，晨曦

“吱呀！”一声打开

我童年的后院门

晨雾缭绕

儿时的双亲已成肃穆寂静

和长夜一样不说话

再不走动。江水——世上的潮汐

仍在走街串巷

我想让出门上下班的爸爸妈妈

走得比潮水稍慢、更慢

一步、一步，不要让江潮的脚尖抢先

落在身前半步。这世上孤独的大河

仿佛童年难舍难分的拥抱

妈妈是迂曲萦回的粼粼波光

爸爸是岸边停泊的一名船户

妈妈是石码头还剩三级

爸爸是手持鱼叉有鱼腥味的赤脚大汉

河面涨潮。如同偷运走的民工、砂石、粮食

我的一生犹如我家后院的木门

最后一次推开，关闭之后

长久的寂静：

长江在空气中上涨

码头在树荫下趔趔趄趄，闪烁明灭

初 秋

这么早就醒了

窗外只有蟋蟀、九月

金色晨曦

刚刚过去的夜晚

是一种清凉的声音

声音在树顶上，在空旷户外

像这里的住户，出门上街

一大早晨遇见。街市的岑寂

和清冷

初 冬

在操场上，小学生们排着队的冬天来了

隔着栅栏的父母

从青年到老年

一垄孤零零的冬小麦来了

看不见的巨浪在树身

在绿色中

从我湿润的眼眶，从我甘愿沉沦的

傍晚阴霾的街角，冬天来了

电车还在遥远的城郊，站台已在风雪中醒来

没有早晨。没有下午

没有夜

阳台上一只风铃

漂洋过海醒来

远距离夏天

一条弄堂

围墙一侧是酿造厂

县城落满风尘

多少燕子飞走，回不来了

我慢慢地走着，听着酱油、豆瓣饼香

在砖缝苍老的院子里唱着歌

世代的养育在运河码头的吃水线

起落浮沉

今天早上，我刚刚走到我的早晨的门槛

我来自无比遥远的黑夜

看见的第一粒露珠

是一名孩子的睡梦中哭泣

【作者简介】庞培，本名王方，诗人、散文家；著有《低语》《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四分之三雨水》等，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现居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