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准备下葬了,在她所有的儿女里,母亲是最晚到达的一个。
缺角儿的板车、我、襁褓中的弟弟,还有从未登门拜望的父亲,捎带着杂乱、贫瘠的家当,从无名的远方行来,像一艘旧船,应母亲的牵引,泊在了外公的院子里。那院子阔大,萧瑟而肃穆。残阳斜铺,有黑鸟在枣树上跳跃、聒噪,头戴白布的人移来晃去,私语,散开。车一停下,母亲就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一头扎进了堂屋。父亲抱起弟弟。陌生人的眼睛和手探伸过来。我一一避开,从板车上爬下,循着母亲的足迹奔跑,瞬间淹没在哭丧的队伍里。
透过大人们林立的腿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双膝跪地哭泣着。声音尖、细、悲恸,抽丝般苍白无力。旁边的人也哭得悲悲戚戚,一会儿停下四处张望,一会儿起身去拿东西。有人给母亲戴上一顶拖地长的白帽子,又给我绑了白布。当母亲拉着我指地上道:“你的外婆不在了啊”时,我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人——那人纹丝不动,盖了半旧的牡丹花色被子,头上盖着一张黄纸,不露一点儿肤色,燃烧的零星的纸灰在上面起起落落着。
我和外婆从未谋面,但我从母亲那里多次听得她的慈爱。这次举家而来时,母亲还挥着舅舅的信笺对我说,走咯,外婆想我们了。想着外婆为我准备的笑容、礼物和在异地流荡的生活里无法获得的糖果,我快步跑到外婆边儿上,紧盯她一阵发愣,慢慢伸出手去。我想看看外婆的样子,看看她是不是像母亲描述的那样和蔼可亲,也想让她看看已经三岁的我,可身边的人拦住了我,不准我揭开外婆的脸上盖着的布。
第二天破晓时分,众人乱作一团,唢呐悲鸣,鞭炮轰鸣,纸钱翻飞,鸦雀在林间腾跳,鸡狗横冲直撞,队伍排成长龙涌向旷野,一些已知、未知的事被人们拢进了黄土里——外婆就此消失。新生的太阳从院墙的玻璃碴儿上拱出半个脸来,院子里安静而干冷,只有枣子落地的声音,咚,咚,一下又一下,隔好久好久,又一下,那种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颗枣子什么时候落地的让人心悸的声音一直伴着我,伴我走过漫长的和外公相处的日子。
就在那棵水桶粗的枣树下,外公搬了一把椅子坐着。“别在外面了。”他吸烟,倒弄着烟袋锅子,目微闭,话从松动的牙缝儿里漏出来。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吐烟雾补充道,“把户口上上,分点儿地……”这时他微微张开了眼睛,却不屑看父亲一眼,也不打算跟他商量。母亲低头缄默着,近四年的过往犹在眼前。十八岁,她逃婚,在外公不断传来的“一旦找到,把腿打断”的消息里,和身份不明的人私奔,流浪,生子,从豫南到豫北,再到豫西、关中、陕南,那些寒意浸心的日子如雨水般浇在头上……许久,一个犹豫而略显无奈的“嗯”字,使她又一次将自己的命运连同我们一起交到外公手里。我在外公面前转来转去,看他依然对我视而不见,便靠着枣树不动了。这时,对面的牛屋传出闷响,一头水牛倒下了。它因为得了烂脚病不能站立而卧趴着把头伸到了门外,红眼睛流泪,浑身发颤。我靠近,伸手去抚,牛的睫毛频频抖动,眼泪更甚了,竟像断线的珠子似的落在地上。大人们笑着嚷嚷说,一头牛耕不了地,还要它干甚?于是,几小时以后,水牛死了,它的肉被人瓜分。外公仰着脸没有停顿地冲着父亲的方向说,把牛屋打扫一下吧,以后你们就住那儿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住到堂屋的西间呢,那里又大又宽……”我蹿到外公的面前睁大眼睛问。父亲一把捉住我,捂嘴,揪腿,将我带离他们的视线警告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许插嘴。”他黯淡的目光里流出一丝凶气。我第一次吃到乱说话的苦头。到晚上还要接受训诫,从前从没有过,偏在这时立了许多规矩来。可是我不能想象,外婆走了,外公一个人住三间大房,他不孤单么?这样的疑问,即便在父母那里表露一点儿,也会招致谩骂、呵斥、黑脸色。我开始变得小心谨慎,大人在场时绝不插话,该问的、不该问的都保持沉默。外公时常板着脸,冷的肤色、冷的语言,冷得带有命令、生气的表情,快要把他整个人冻住了。我一度认为,冷,是外公的底色。后来发生的事使我转变了观点。
舅舅家的孩子常来外公这里,围着堂屋的柜子,笑闹着看他从包里往外掏各种玩意儿:红糖、白糖、馓子、麦油精……这些逢年过节从姨妈家带来的吃食,将他们糊得满脸渣儿,外公笑得弯腰驼背,还不停地往他们的口袋里塞着什么。可我一进门,他就拿红绳把包绑了起来。咳。他背着手,阴沉着脸,一声接一声地咳,清理他没有异样的喉咙。转眼,又笑着将哥哥们邀到门外。在门口,外公又把一只旧桶的底子敲掉,抽出两只铁环来,接着拿起铁丝,上下一摁其中一端,巧妙地弄出两个弯钩儿,只随意往环上一挂,一推,那东西便顺势滚动起来。两个大哥哥一前一后地推着跑远了。小哥哥留在原地,外公又剪了纸做风车,压了尖角,大头针一扎,摁在高粱穗下那一段光秆上,递到他手里,风车迎风转起来。哗啦啦的响声被小哥哥兴奋地踩在脚底下,忽的一下又远了。我盯着外公的手,真希望他也能为我变出一个什么玩意儿来。可是他拍拍手,转身进屋去拿了烟袋,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烟雾阵阵迷住了他的脸,他没有再起身。
中秋节,枣树下,桌儿上的月饼又大又圆。舅舅家的孩子们又过来和我们一起。月亮倒扣着向大地泼银光,大人们说,快看,吴刚砍树了!我们抬头,那占了大半个月亮的大树底下,真有个人挥斧重砍,砍着砍着,眼见树歪了,他又丢了斧头去追鸟儿。乌鸦没追着,再回来砍树,树又站直了……笑声中,外公握着刀柄开始切月饼了。一片儿,一片儿,那诱人的红丝绿线的果仁馅儿外露着,惹得哥哥姐姐们纷纷探头去嗅。我不敢,只静静地等着外公分发。最后轮到我和弟弟,只剩得一撮儿残渣。弟弟捧起来舔食,我起身跑向过道,一个人坐在过道门外的墙角地上看月亮。
大年夜,隆隆的炮声里,哥哥姐姐们轮流给外公磕头说爷爷过年好!我和弟弟也磕了头说姥爷过年好!一起身,就看见外公准备分发压岁钱啦。他呵呵地笑着。五块的,五块的,就连已经上大学的大哥哥也领到五块钱。我和弟弟的,是一毛。一年又一年,薄薄的,窄窄的一毛钱,被我攥在手心儿里,折皱得形同废纸,沁沾了汗渍,又被我轻轻地摊开……
我从邻居那里听说,父亲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艺人,操着外地口音,据说来自南阳,和我们正阳相隔极远,连户口也没有,因与母亲的身份、年龄极不匹配而在外公面前落得低人一等。
可是我不能去问父亲。我曾向他问过爷爷奶奶的过往,父亲只说不在了。再问祖上,父亲就瞪大眼睛,表情严肃起来。我赶紧拿了绳子、镰刀去割猪草。但我知道,父亲的确不擅长农活儿。他显老,多病而体弱,不会耕种、犁耙田地,就连收获季节里谷子打好了摊在场上,顺着风扬一扬也不会。可他有一身的手艺活儿,说书、唱戏、扮丑儿、敲鼓、拉弦、拉手风琴、绘画、漆术、女红,制作各种生活用品……方圆几百里,无人能比。而地里的活儿主要落到母亲身上。母亲原也不懂的,她学医,后来辞了工作跟父亲游走江湖。回母家以后,她和外公很少对话,只一味地驯牛、犁田、开拖拉机,从不主动对我和弟弟嘘寒问暖。
除了对一些事生疑而不敢问,对一些事好奇而又不敢做之外,我生活中唯一内容就是割猪草了。猪草背回来,却是牛吃得最多。猪牛长大了,卖了,父亲把钱恭恭敬敬交到外公手上。地里的所有收成也一样,它们的主人是外公。我们只是为着一纸户口借住在外公屋檐下的外地人、外孙子,免费吃喝,免费住,永无止境地劳作,奉养外公,没有报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二
为了插秧,人们用水泵把池塘里的水抽干了。塘底稀泥里到处翻卷着鲤鱼、鲫鱼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鱼,村里人纷纷拿了鸡罩、网子去捉。我也提了水桶去。陷在泥糊里的鱼儿动弹不得,只需双手一上一下往内一抠就成了。我把捉来的鱼放在水桶里,已经捉到五条了。蹊跷的是,好几次在我放进第六条的时候,总是发现里面又少了一条。最后一次,我仍旧捉鱼,只是眼角的余光一刻也不离开水桶,就见磊子伸了手。我大喊,他手上的泥立马甩我一脸。我们到岸上打了一架,最后谁也没有捞到好处——他把我的鱼倒掉了,我把他的也倒了,彼此对着哭起来。我右脚被他甩来的怪鱼背上长着的尖刺刺破,伤口淌血,疼,使我不得不瘸着腿走路,后来才知道那是黄骨鱼。他却哭得更凶,并用哭声成功引来他母亲,又一道儿去了我家。
因为是“大的欺负小的”(就因为他比我小两个月),母亲二话没说,将我揪在地上劈头盖脸一顿打,还连着说:“让你皮,让你给大人添乱,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头发扯在空中摇摆着脑袋,嘴角被撕向腮边,间或耳光震荡,火辣的疼痛遍布脸颊,我却无法摆脱母亲鹰似的大手。直到评理人走远,母亲才放过我,转身去忙别的了。捂着被揣疼的腿骨,我坐在地上哭,心里恼着母亲,却不能跟她沟通什么。
类似事件里,母亲必对着我使狠劲儿。她从来只听旁人的陈述,绝不向我多问一句。我如她所愿地疏远身边人,尽量不与人发生关联,不起冲突,也不再渴求什么玩伴。为的是怕有一天给她添乱,母亲已经够忙的了。她总是夹着小跑快步,手里拿着工具进出田地、菜园、谷场、院落、房屋、灶台……我从未看见她闲下来,哪怕是一个人坐在什么地方吹吹风。
我努力压制自己,让自己顺服母亲,然而抵触依然存在,坏情绪像怪兽一样在心里冲撞,总是在快要窒息时爆发出来。母亲在灶上忙碌着,我在院子里喂猪狗,又拿布袋装了玉米去喂鸡。“去,去把盆里的衣服晾了。”母亲吩咐道。于是我踩了凳子一件件把衣服晾到绳子上。“去,去打一桶水来。”于是我又到水井放水,放满了,提不动,又倒掉,小半桶、半桶地往厨房里提。母亲还在不停地吩咐我,我忍不住抱怨,“我又不是神仙,我也没有三头六臂。”这一句一下子点燃了母亲的怒火,“学会顶嘴了,长出息了是吧,去把扫把拿过来!”她声音又高又急躁,我知道母亲又要打我,只硬着口气地说:“不拿!”我把水桶扔在地上。母亲从灶下起身拿了烧得通红的火钳抵过来说:“你信不信,我用火钳按到你脸上。”火钳晃在眼前,我动也不动。刹那间,我的脸如同火烧,抓心挠肺的疼痛使我就地打滚,捂着脸,我发出凄惨的叫声。父亲放牛回来碰上了,他把我揽在怀里,责备母亲,看看你把孩子烫成啥样儿了……
我为此很久不跟母亲说话。
午后,借着割草的间隙,我转到东坡菜园,去了外婆的坟前。带着左脸上深深的疤痕,坐在外婆的坟地里,我揪着甜酒草跟外婆说话。“嗯,阳光多好,坡上的小花儿多好,外婆您也还好吧?可是我不太好呢,您看我的脸,被妈妈烫了,就这儿,从耳垂到嘴角,前几天还带着水泡,不能碰。现在已经结痂了。当时我就想,要是您还在,这事就不会发生了吧。唉,已经这样了。还是说点儿别的吧。三年过去了,我一直很想见见您。第一次看见您躺在眼前的时候,没能看到您的脸,您就像谜一样离开了。现在,您能看见我,我又看不见您。但是您可以托个梦给我对吧……”我揪掉细长的甜酒草,从上到下往外挤,甜汁渗出来,落在外婆的坟上。一滴一滴的甜酒落下去,外婆吃了,也一定会为我带来甜甜的梦吧。
寒冬腊月,舅舅家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人们围着看。我也跟了去。真是个稀罕的玩意儿啊,方方正正一个小匣子,装了无穷尽的人物,有声有像有情节,孙悟空会变、漂亮的白娘子是一条蛇……转头已深夜,我赶紧揉着眼睛往家跑。闯了大祸般的感觉翻荡在心里,我瑟缩着身子靠近家门,推不开。敲了两下没有动静,就不敢再敲下去。门是不会为我而开的。风真大啊,它卷着枯草、落叶,像狐狸一样尖叫着穿透我的身体;鸡房顶上压着的胶布和铅盆应着风声落地,在持续的滚动中发出鬼魅的音色;外公所住的堂屋,无数只风的手伸进门缝呼啸出旷野的绝叫;黑影,枯枝,怪异的交响混织着将我逼进了厨房。窝在那儿的草堆里,我抱着自己熬到天亮。醒来,发烧,流鼻涕,头昏目沉,迷迷糊糊中看见母亲黑着的脸。她竟然没有打我,还把我抱到床上,喂了一碗开水。
又是夏天,日子糟糕得让人没有盼头。我唯一的弹弓也坏了。侧边的皮筋断裂,软皮包着石子再也打不出去。院子里晒着花生,小黑狗儿跟在我后面。以前只要有鸡靠近,用弹弓飞个石子就成,现在怎么追赶都无济于事,它们奓起脖毛也不怕小黑,硬是个个扑上来,没完没了。看看外公,他就坐在枣树下面抽烟,听收音机里的豫剧,眼睛不管事儿地看着西面的墙,偶尔手指点着大腿、晃晃脑袋哼哼着什么。我刚刚生出找他修一修弹弓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
父亲是一把修补东西的好手,可他赶集去了。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我收了花生,准备到集上去找父亲。我曾跟着父亲去过一次的。从大人那里听得是八里路,但我觉得并不远,出村往北,大约左拐右拐几个弯儿的功夫就到了。
出门碰到小娇,她无论如何都要跟我一起上集。我们年龄相仿。她的父亲也算我的舅舅,和我母亲是同一个祖父的。舅舅在集上工作,条件算得上村里最好的,只是隔三岔五地因为工作不能回来。小娇就和她的祖父母、小叔、母亲住在我们隔壁的大院里。
甜甜的风吹着我们一路向北,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惬意爬到脸上。我们牵手说笑,走在几天前被雨水冲出泥浆的、已被来往行人踩出印记的小道上,嗅着青草和庄稼的清香,路过一处洼塘,惊飞了几只长脖子高脚的白鸟儿;路过两垄坯筑的大渠,在干涸的渠底草丛里看见几只灰杂色的野兔钻来钻去;路过两个弯弯曲曲的村庄,有家狗追上来……我们加快步伐,不回头地往前赶,绕过一座青砖垒砌的鸡场,终于看到两旁立着白杨树的水泥公路。那就是集上!我们同时脱口而出,飞奔,沿着阔大的公路找寻各自的父亲。但大部分摊位已经收了,道路两侧的门店也大多关闭,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夜色渐浓的街上晃悠,集市早已不是原来该有的热闹样子。但我仍旧不甘心地走完父亲曾经带我去过的摊位和药店,没有。小娇也没有找到他父亲工作的站点。于是我们决定回家。
月光照在明晃晃的小路上,我们踩着来时的脚印匆匆忙忙往回赶。
在村口,我碰到迎面寻我的父亲,原来他早先一步回到家里,只是我们没有遇上。他牵着我,低声说:“唉,静娃儿呀……你只怕是要遭罪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欲言又止的零星字句里包裹的含义。很快,村里的吵闹沸腾出来。长一句短一句的质问和责骂针对着母亲,是小娇奶奶的声音。母亲没有回应。想着村人平日惧她,外公也从不惹她,我的步子变得小、慢,且沉重起来。可是父亲一把将我拎起,三步两步就到了家门口。
全村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你打不打!今天不给我一个交待!你们明天就滚!”她气急败坏,声音像箭镞。我看见母亲拿了木棍直奔而来。惊慌失措中,我发抖的身体应声倒地。叫喊,永远赶不上棍子的速度,那用力挥舞的木棍,带着积蓄已久的力量,报复似的落下。背上,手上,腿上,腰上,肩膀上……疼痛把眼泪拽出来,不许人站立。哭是唯一的缓解方法。缓解痛和恐慌,期望棍子放慢速度。但没有更慢,只有更快。母亲对我从不手软,随着腰背处腾起的剧痛,手腕粗的棍子折飞两处。我趴在地上,虚弱地央求像气泡冒着,“妈,别打了……”母亲气喘,掉头。我看到父亲双手抱头蹲在墙根儿也不看我。“打!给我继续打!娇要丢了,你们全家抵命也赔不起!”尖锐的叫吼响荡。母亲的竹竿又扫过来……我贴着地面,周身疼痛,哭是奢侈的,因为干枯的嗓子再也叫不出声音。我是没有明天的人了。抹去身上的血渍,我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血液在上面,灰尘也在上面,伤痕在上面,竹竿又落在上面……忽然眼前一阵发黑,我栽倒在地上。
“可怜……才七岁的孩子啊,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靠近过来,一双枯手抚着我的脸,接着有液体跌落。在全村,亲人占去一半的十六户人家里,这是唯一为我发出声音的人,后来知道她是邻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声嚣骤停,时间凝滞。当人们散去,父亲将我抱回家放到床上,拨亮油灯。深深浅浅的伤痕赫然,衣服粘连着皮肉浸染出殷红的血渍,清理如此艰难,他哭了。全家哭成一团。哭我的,也哭他们的命运。
我从此失声,抗拒进食,其他时间都躺在床上,瞪眼看着人生无底的黑洞。
一个蝉鸣四起的午后,我拖着伤残、倦怠、颓废的身体,又一次去见了外婆。人世博大,只有外婆带着慈爱,只有在外婆的坟前可以倾诉衷肠。秋蝉喳喳,蟋蟀啾啾,白杨树叶在风中沙沙啦啦,我是一名哑者——一名无论怎么蠕动喉头也无法发出音色的哑者。跪在外婆坟前,我祈求外婆把我带走:“外婆您看到了吧,我是如此失败而糟糕……得不到认可,也没有朋友。现在,连话也不会说了……嗨,亲爱的外婆,您把我带走吧。把我带走。去到您那边,我要当一个快乐的小尾巴……”
三
春天开学,父亲领着我去了学校。他积极地跟老师握手,面上带笑,点头哈腰。我被安排在教室的中间一排,看老师在台上点着字形张大嘴巴欧欧啊啊,听同学们响着热情的跟读,心里鼓声四起。下课铃一响,他们便蜜蜂似的围过来问父亲是不是我的爷爷,为什么现在才来上学,还有人问为何没有听到我跟读的声音。来不及拿走课本,我掉头就跑,一个哑巴怎么能和那么多会说话的孩子混在一起呢?
父亲说:“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你还有听力。在学堂上,即便不开口,也能学点知识的。我那时没法儿,没有上学的资格,连识字的机会也没有。你不一样啊,这是九十年代了。”父亲追到坡里跟我一起割草,一边割一边劝我。我捂起耳朵,起身换到别的地方。他跟过来,我又换到另外的地方去,直到他起身回家。我坐在地上看天空忽变的云彩,用镰刀在空气中比画它们,想我的人生原也是可以变一变的,现在没有机会了。
与父亲同处时,我常常在沉默中听见他念叨:“娃子这样下去不行啊,眼看废了。”他不是跟母亲说话,也不是跟谁倾诉,他是随时对着天地作揖,求神灵开眼。后来,父亲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见时,他带了一位发须长而灰白的老人来。那人身着对襟盘扣黑棉布马褂、胖裤子,轻轻地从木箱里捣鼓出针针罐罐。那人隔三岔五地来,对我的手腕进行按摩,还有针灸。开着药,偶尔有通里穴、灵道穴等字句冒出来。每一次收好家伙,他都会活动着黄褐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我说一句:“会好起来的。”语气轻柔,绵软,如一片洁净的羽毛。
真正好起来是在初秋的一天,坡里疾风强劲,云朵在天空泼墨,白的灰的交叠着,忽然又被谁的大手抹掉了。霎时,乌云翻滚,雷声轰隆。牛儿不听话地去拱别人的黄豆。我从草地爬起,飞奔过去时竟喊出一个响亮的“嗨”音,既而可以随心所欲讲任何话。失声长达十一个月零七天,语言之神再次垂临。八月十九,这个盛大的节日。泪水,是我表达欢欣的唯一途径。
我又回到学校去。
临近寒假,老师在班上点名催交学费——十七块五毛。我从七名之一,变成三名之一,最后成为唯一的未交者。回到家里,我唯唯诺诺跟父亲汇报。他再一次去找外公,堂屋里传出争执,父亲很快灰头土脸地退出来,唉声叹气,让我再等等。然而低头的一瞬,他注意到我脚上的水鞋——二十几个层层叠叠的红、黑色补丁,瞪眼张嘴似的瞅着他,其中一只前端侧边又开了裂缝。脱掉鞋子,没穿棉袜的脚趾带着冻疮暴露出来。父亲拿走它,又一次去了堂屋。
父亲进一步和外公理论。“学费没有,买一双鞋袜的费用也没有!”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大起来,激动像魔鬼在脑中冲撞,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争吵。外公把父亲轰到门外,站在院子的枣树下,他双腿颤抖,指着父亲破口大骂:“地主羔子,我后悔当初没叫人找到你,打死你,不是我收留,你一家大小根本没有容身之处。”父亲打了趔趄站定,瞪着眼睛反驳道:“就是心怀感恩,才一切唯你马首是瞻,一切收入归你所有,一切事物任你决定,可是你,一切付诸儿子、孙子,我从未动非分之想,但我的孩子也要长大,需要用钱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父亲大段的对白,将外公噎得无言以对。到晚上,父亲仍恭恭敬敬地将酒菜端到堂屋的方桌上——他跟外公赔了不是。
父亲回到小屋,坐在被打倒的小木凳上气喘吁吁,手微微抖着伸进贴身口袋里去拿药。我连忙端了水来。“爸,我恨外公。”看着外公的跋扈,我为父亲抱打不平。“你这孩子,咋能这样说话!”父亲的手捣在我头上,眼睛瞪得大而浑圆,腮下灰暗的胡茬儿颤抖着。“他是你的亲外公啊,他给我们住处,给我们户口,给了我们一个安定的家,还给了你学上,你要懂得感恩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你爷爷奶奶很早就走了。五十年代,我带着两个弟弟四处奔波……三十多年餐风露宿,啥样儿日子没过过……”我把目光放在小屋温暖的床上,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大,孩子大了,我也很艰难。咱把土地分开吧。”再晚一点,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跟外公开了口。“大,您看,孩子们大了,他们要长啊……”父亲接过话茬儿继续恳求。外公的情绪明显起伏着,口气决绝而态度坚决,相较到深夜,总算答应退出我们一家四口的土地所有权,他的那份依然由我的父母代劳,所养牲畜改为五五分成,奉养的事不变。夜间,挤在床角睡觉,我听见父母辗转反侧谈及外婆的遗愿,为着那点儿争取而来的权益沉重地舒气。
贴着四十亩土地生存,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使得父亲更为积极、乐观,他学播种,锄草,施肥,摇手扶拖拉机,收割,扬场……起早贪黑,似乎比从前更卖力。母亲忙到没有时间做饭,睡眠是薄薄的五小时。而我则在课堂、土地、猪牛鸡羊之间穿梭,踩凳子到锅边煮粥、下面,当父母能用的一切帮手。年幼的弟弟也加入进来。庄稼仿佛受到感召,拔节生长,谷粒像吹了气的小球儿鼓起来;牲畜通灵,肥壮而健硕,奔跑如风,只听家人的使唤。然而,丰收在望,填补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的苍白的同时,也引起了旁人的注目与觊觎。
当玉米结出棒穗,谷粒开始膨胀,田里隔三岔五总有人为糟蹋的痕迹,一片又一片。麦穗有的被丢在地上,有的不翼而飞。成熟是一种奢望,是等不到棒槌泛出金黄,它的母体已经全部成了光杆儿司令;是父亲望着光秃秃的秸秆,双手捧着空空的风,跪在地里,声泪俱下,一年的辛苦白费了。
当番薯曝出黄昏的地面,父亲用它的蔓藤遮了又遮,盖了又盖,石头一样坐在地角守到天黑,待天明来收时,只剩下被人翻刨的狼藉,一夜之间,一个也没有了。收获,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是懊悔伴着气恼在胸中搅荡,欲哭无泪;是瑟瑟发抖着身体,把追问和找寻摁进肚里,小心翼翼祈祷别的谷种安然无事。
当稻谷被收割、打场、扬净、晒干、拢起、装袋,堆叠进自家场棚,还未运回家的前一天,有人放了一把火,场棚坍塌下来,凶猛的火焰咔嚓作响,全村最好的稻谷顷刻间面目全非。原本尖细、洁白的米粒,变得短、粗、黄而挑着两端的黑头儿,狰狞,怪异。不忍直视,无一幸免。等到火灭,一切为时已晚。整整一年,母亲都奔走在索赔路上。无果。很长时间,用焦米煮制的饭粥,如沙粒般生硬、苦涩而硌人的味道,嵌满了生活的褶皱。
收获季,没有劳力的家庭通常落在后面。田地交界处的邻居会抢先一步将手和机器伸过来。有时是谷物,有时是连带土地一同据为己有。一点点,一垄垄,一年又一年。没有评理的路径和资本,质问会带来新的灾祸。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它们流失。
仲夏夜,邻家有喜,请了人来放露天电影。十里八村的人蜂拥而至,姨娘表舅表叔也提前来到家里。外公手拿蛇皮袋子,笑嘻嘻地打开西屋粮仓,将他们请进去。小麦、稻谷、芝麻、留作种子的花生、大豆……响着进袋的欢腾。一袋,又一袋。我飞奔到田里去喊母亲。回来时,东西已经扛走了。瞅着下沉的穴子,母亲低声责备外公:“大,不止一次了,这下去,我还怎么活?”外公不说话,只一声接一声地咳,像个感冒的人,咳着咳着,就走出去了。母亲从堂屋退出来,坐在小屋的床边,把头扭向靠墙的一端,嘤嘤地啜泣……
十二岁,四年级,我参加初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初中——隔级跳,这是历年来的第一个。老师和校长纷纷来家里道贺,又组织春游,给了我全校唯一学生代表的机会去看了外面的世界。去嵖岈山、确山、竹沟小延安,无论在景区还是路上,人们都微笑着点头说话,礼貌地打招呼,文明、礼让又谦和……那是我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清亮、纯明的世界。
开学的前一天,父亲把牛牵到集上卖了。
傍晚时分,哥哥到外公那里拿了钱,又走到我母亲面前道借。那从来都是以借为拿的。一次又一次的靠近,盘剥,掳走,在母亲心里翻起浪花。她沉默良久,终于说起父亲的病、我的学费来。哥哥双手抱臂站着不走,歪着头,思磨一会儿,冷笑出声音,直直盯着母亲搓洗衣服的双手道:“姑姑,不是我说,你也不好好想想,在这儿,你不借我能行么?”
天快黑了,我和父亲守着四面透风的小屋。他拿薄膜、碎纸、稻草团往墙缝里塞,吩咐我打下手,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兄弟不和,叔侄欺;叔侄不和,外人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道。我睁大眼睛终是懵懂。他停下堵墙的手,洗擦干净,转身拿了学费交到我手上,眼睛里闪着若有若无的希望,说:“静娃儿,你就要到镇上去了……唉,你快点长大吧,快点长大……”难掩的无奈爬上他的额头,他弓着身子坐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埋进怀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四
蓝天白云下,清风绿野间,舞动的蜻蜓、蝴蝶不知何时失了翅子,尘灰掩盖了草地和溪流,轮廓残存,相册上仅剩鱼鳞的碎片逐帧排列。我用毛巾蘸水擦拭,也没能使清丽的样貌复原,却从时间的无尽的寒崖里擦出一团暗黑,其中的人物更是随着年轮的碾磨而面目模糊了。
随手一翻,外公就跃入眼帘——他穿深蓝色中山装,头戴一顶同色红军帽,背微驼,嘴巴塌陷,混浊的目光现出平易的喜悦。我站在左侧笑着,一只手顺势搭在他肩上——曾经一米八九的外公,不知什么时候被岁月压得矮我一头了。照片的落款是2012年。历时七年,这是我回老家用相机拍的和外公唯一的合影。犹记得,九十岁的老人久坐檐下苦等的场景,一回到,他就起身迎上来,颤颤巍巍握住我的手,频频点头微笑、努嘴,似有千般话要说,却只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错乱地碰撞着——十年出走,十年的不见一面,他是真的亲热我了。然而这次,我把父母带走,他便跟着舅舅们一起生活了。2014年,平安夜,外公生日宴上,电话里,密密匝匝的人们争吵着,舅舅和姨娘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碗碟碎在地上。外公在那头发出哀伤的追问,静儿他爸,静儿他爸耶,你还回来不……你们还管不管我呀……言语断成碎片儿,哭声混在饭菜里。不料,第二天外公竟离开了人世。我因工作无法脱身,父母亲连夜赶回去,在大雪纷飞里安葬了他。2016年秋,我和家人同回故里,特地去拜谒了外公——外婆左侧的坟茔是他最终的归宿。站在他们的坟前,想他该和外婆汇报过我了:长大,独立,过上了期望的生活。又想着他从前从未像临终的前一天那样感念我们所在的时光,我泣不成声……
从外公的坟前离开后,我们又去拜望小娇的祖父母。毕竟是长辈,我们该去看看的,父亲督促着在前面带路。我所不知的是,多年未见,小娇奶奶竟瘫痪在床三年了,子孙们东飞西落,仅留她和丈夫相依为命。我们的到来,为她孤独寂寥的生活注入了一丝涟漪。她努力地想要抬头,却只是歪了脑袋翻着眼睛道:“小静爸哟,你咋来了啊。”既而她惊喜而缓慢的目光终于搜寻到我,“这是小静吧。”说话间她全身僵硬,手脚均不能动作,只梗着脖子,泪水无声。“好,多好啊……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来……想想过去,唉,那时候……我不该……不该那样待你们……”父亲苦笑着靠过去拉起她的手说:“阿娘,都过去了,不提过去了,您好好养着哩,早点好起来……”谁料,半年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双双离世了。
去舅舅家的路上,一个外形黑瘦的男人扛着锄头,带两个孩子出现在村口。大的十六七,小的也有十来岁了。快要晌午了,他们准备去锄地。父亲就小声告诉我那是磊子。我下车喊住他,从尾箱里拿出两包礼品来。“磊子好,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是?”他愣着,一只手摸在头上。在我说出名字后,他尴尬地笑了。又聊起两个孩子来——大的初中毕业了,成绩很不好,就不上学了。小的也不灵光,闹着哥哥不上,他也不上了。磊子笑着说,“我这会儿带他们去坡里锄地,要是能干得了庄稼活儿,不上就不上吧。”磊子的笑,干瘪,无奈,有着对命运的屈服。他早已不记得用黄骨鱼将我刺伤的事了。在东坡窑塘那次,恰逢下雨,我摘了荷叶挡雨,他一把夺去,我再摘,他再夺。忍无可忍,四下荒芜里,我终于拿了半截青砖向他脑袋砸过去,那是一次不管不顾、要置他于死地的回击。奔跑中,砖头落在他腰间,他倒地嗷嗷叫了半天起不来,我警告他,再有下次,我让你永远没有下一次。他真的就此屈服了。这件事,他也不记得了吧。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和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再翻相册,母亲露了出来——短发,通身穿黑色的衣服,眼神黯淡,充满苦难。她的打扮从来都老气横秋,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让人看不到希望。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未年轻过,总是一味迁就父亲,着黑、灰、靛蓝、藏青等深色衣物,亮色的服饰,从来不碰。我从未看到村里人所说的她十八岁的样子,两条齐腰的辫子,明眸皓齿,十里八乡的媒人上赶着,就连一张这样的照片也没有留下来。她总是在外公面前低眉顺眼,忍下无数难忍之事,对着土地干仗,将所有委屈、不满发泄在孩子身上,又在外公谢世以后哭得最伤心悲痛,最无助绝望。仿佛对他,她有着无尽的愧疚,每每提及,总是潸然泪下……
再翻下去,父亲枯瘦、多病的脸就戳中我的神经。那弓着的腰身,一辈子对身边人感恩不尽的姿态,卑微,隐忍,曾使我气不打一处来,在2019年他去世的前几年里,我们之间激烈的斗争达到顶峰,直到他带着不解永远离开了人间。
多年过去,我紧握这些不能示人的枯黄,无数次翻卷它们,咀嚼自己的来处,蜷缩着,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弯下腰一遍遍抚摸它们,一点点沉入它们。当我攥紧拳头迎接如潮水袭满胸腔的疼痛,在时光倒流的无尽的荒芜里满含热泪时,忽然有天使般清亮的声音响起:嗨,亲爱的,过去的你其实不是你,那只是你的影子呀。
【作者简介】赵静,1982年4月出生于河南确山;散文发表于《中国作家》《西部》《青年作家》《福建文学》等刊,曾获孙犁散文奖、深圳睦邻文学奖年度奖等,著有散文集《命的门》;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