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诗人岑参的蜀地笔记

2024-10-25 00:00许永强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他是一个官宦家庭的孩子。曾祖父是唐太宗时期的宰相岑文本,伯祖岑长倩和伯父岑羲分别是唐高宗和唐睿宗在位时的宰相,父亲也官至刺史。

他聪明早慧,能自砥砺,颇有抱负。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岁隐于嵩阳,二十岁献书阙下。进士及第后,他两次随军出塞,茫茫大漠的金戈铁马,铸就了他的英雄气概和豪迈情怀。

他与高适、王昌龄、王之涣一起成为唐代的“四大边塞诗人”。

他是蜀地的“异乡人”,也是唐代的“蓉漂”——岑参。

大历元年(766年)十月,西蜀大乱,剑南西川兵马使崔旰杀节度使郭英乂,占据成都,自称留侯。邛州衙将柏贞節、泸州衙将杨子琳、剑州衙将李昌夔等兴兵讨伐崔旰。朝廷命杜鸿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入蜀平乱,岑参、成贲、杜亚、杨炎、鲜于叔明同行随其入蜀。岑参一生曾两次出塞,志在建功立业,但终无成。此次入蜀,他对杜鸿渐充满了敬意,把杜看成是蜀人救星,对平乱抱有很大希望。但杜到成都后却对乱臣贼子妥协求全,所作所为让岑参大为失望。第二年,杜鸿渐返京,幕府解散,两人从此再未相见。岑参被任为正四品的嘉州刺史,这也是后人称岑参为“岑嘉州”的原因。

晚年漂泊边远的蜀地,孤独无亲,“朱门复启,相门重开”的希望渐成泡影。岑参说“从人觅颜色,自笑弱男儿”,看别人的颜色过活,寄人藩篱,在夹缝中挣扎讨食。

然而,这位以边塞诗被后世传颂的诗人,对四川人而言,更为被看重的却是他的写景山水诗。他生动传神地刻画了蜀中风光,诗中蜀地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显得美意撩人。

《早上五盘岭》是岑参踏上蜀地的第一首诗歌。“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江回两崖斗,日隐群峰攒。苍翠烟景曙,森沉云树寒。松疏露孤驿,花密藏回滩。栈道谿雨滑,畬田原草干。此行为知己,不觉蜀道难。”江流曲折,两岸山石交相错牾,仿佛两兽相斗;日出前,群山在云蒸雾,罩中峰峰相连,层次莫辨。朝日慢慢升起,雾霭中的山色显得分外苍翠;那白云缭绕的高山之树又陡添一丝寒意。一路上,只见寒松倒挂,花草茂密,栈道路滑,畲田草干。虽艰险难行,但初次真切感受“蜀道难”的新奇感盖过了自然的险阻。诗人由衷地抒写出历尽险途之后的心旷神怡。

“速架畏岩倾,单行愁路窄”,描写剑门的险峻山势;借用神话故事“巉巉五丁迹”,渲染剑门的神秘气势,并含蓄地指出 “徒然剑门石”的道理;“老树蛇蜕皮,崩岩龙退骨”,描绘苍劲的古树在惊涛的冲击下树皮飞溅剥落,树干斑驳,大江崖岸在猛浪的狂扑下轰然倒坍,想象极其丰富。既有“腊月江上暖,南桥新柳枝”的温暖气候,也有“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的明丽植物,还有“山店云迎客,江村犬吠船”的山野风情。

不仅是对自然原生态山水的赞歌,岑参对人工建造的园林和田园风光也有丹青彩绘。赴任嘉州途中,岑参停留王判官的居所,对王判官的园林大为称赞:“潜移岷山石,暗引巴江流。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沙鸟上笔床,溪花慧簾钩”,笔下的园林风景幽邃深凉,饶有风姿。从居所望去,“山光围一郡,江月照千家。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把田园风光勾画得明丽恬淡。

岑参到成都不久。蜀地春早,此时已有春天的气息,柳枝欣欣然带上了一层新绿。冬天就要过去,春天的脚步近了,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然而诗人的心绪却飞向千里之外的家乡。回想起青年时“云霄坐致,青紫俯拾”的抱负和雄心,再看今日,碌碌无为,事事错意,茫茫然不知去向何处,聊为僚属,徒然尾随他人的脚踵,无奈地寻访春的颜色。这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大历二年(767年),岑参在成都陪伴西川节度行军司马崔旰游宴时,在描绘了一幅迷人的浣花溪畔“红亭移酒席,画舸逗江村”的春色图时,也流露出陪宴的孤寂清傲。

在嘉州刺史任上,岑参度过了短暂的清闲时光。诗人登凌云、游峨眉,留下了一首首佳作,让我们得以领略嘉州“蜀之山水之胜”。“山色轩槛内,滩声枕席间。草生公府静,花落讼庭闲”,写官廨的幽静闲雅;“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搏壁跻半,喜得登上头。殆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写凌云寺的高耸挺拔,山水交融呈现出的一片浩渺迷茫的境界,以及峨眉山的妩媚和江水澄澈交织,清新奇特;“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浮舟一跻攀,侧径没穹苍。绝顶访老僧,豁然登上方。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兰若向西开,峨眉正相当。猿鸟乐钟磬,松萝泛天香。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写青衣山的屹然之绝;“峨眉烟翠新,昨夜秋雨洗。分明峰头树,倒插秋江底”,则是雨后的峨眉山……嘉山嘉水尽收笔下,俊逸新奇。

大历三年(768年)七月,岑参因遭受排挤被罢嘉州刺史,此时诗人早已没有了在北庭时那样的勃勃兴盛。东归途中,所见所闻皆为家乡湖北江陵常常可见可闻之物,触动了岑参无法抑制的乡愁,“见雁思乡信,闻猿积泪痕”。

本想着乘舟沿长江出蜀回到长安的岑参,却因杨子琳之乱,散卒、盗贼交相为患,被迫阻留泸州。不得不改道剑阁,再次寓居成都,等待时机。没想到的是,成都竟成为了诗人最后的归宿。

算起来,岑参两次到成都,一次在杜鸿渐幕府,一次是归京寓居成都。无论是在成都工作还是赋闲,岑参与同在杜鸿渐幕府共事的杜亚、杨炎频繁交往,共同参与一些活动。与同僚出游、登城楼青城、访道人古迹,创作了30余首诗歌,这些诗歌虽不是诗人的代表作品,仍可见诗人广博的历史知识和他对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古城的深厚感情。

《先主武侯庙》是岑参谒成都先主庙和武侯庙后所作,歌颂刘备和诸葛亮深厚的君臣情谊,这种情谊就如同鱼和水一样,虽然只剩先主与武侯的庙宇,但这种深厚的情谊却流传千古,令诗人敬仰。这首诗也是诗人专咏成都古迹的十五首五言古体组诗的开篇。诗中的先主庙和武侯庙并非现在的武侯祠,而是南郊的惠陵和少城内的武侯祠。武侯诸葛亮和蜀汉先主刘备合祀,大约是在明代初期了。

组诗的第二首《文翁讲堂》则与西汉汉景帝末年蜀郡太守文翁有关。文翁有仁爱之心,喜好感化教育百姓,他在成都城南创办了一所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水平),岑参对此就有“文公不可见,空使蜀人传。讲席何时散,高堂岂复全。丰碑文字灭,寂寞不知年”的感叹。他对前贤文翁的事迹深感怀念,虽历史漫灭,石碑不存,荒凉的景象令人感叹和怀念。

草玄台 ,在成都少城西南扬雄宅内,大约在今成都署前街一带。扬雄是西汉末期辞赋大家之一。岑参在此留下“吾悲子云居,寂寞人已去。娟娟西江月,犹照草玄处。精怪喜无人,睢盱藏古树”的诗句,写出了草玄台萧瑟荒凉和历史沧桑之感。

《司马相如琴台》《升迁桥》,则是吟咏有关西汉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的两处古迹。当年相如初次由此桥去长安,题其门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岑参对升迁桥(一作升仙桥)有“长桥题注去,犹是未达时。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名共东流水,滔滔无尽期”的记录。司马相如的旧宅在成都西四里,琴台就在司马相如宅中。岑参对司马相如的琴台流露出了无尽感慨:“相如琴台古,人去台亦空。台上寒萧条,至今多悲风。荒台汉时月,色与旧时同。”北宋时,升仙桥更名为驷马桥。

《严君平卜肆》是岑参访严君平故居后所作。《益州记》说“雁桥东有严君平卜处,土台高数丈。”严君平卜肆故址,约在今青羊区支矶石街西口一带。严君平一天“得百钱足自养”,还要研究老庄。岑参诗中说“至今杖头钱,时时地上有”,是说汉钱时有出土。诗末说“不知支机石,还在人间否?”(支机石同支矶石)据《太平御览》载:“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云‘此织女支机石也。’”相传严真观内有支机石一块,系海客携来,原在支机石街,后移存文化公园内。也有人认为是古蜀王墓前之物,或认为是天上落下的陨石,因古人不知,便传为是天河织女织机所用之石。由卜肆而想到卖卜钱,由古钱而想到支机石,联想丰富,极具神话意味。

楼阁是历史城市的独特建筑类型。此时岑参内心对国家内乱而伤感,对自己身体状况也感到无比的烦忧。登楼俯瞰全城成为岑参排解心中忧愁的选择。张仪楼,临剑南西山和岷江,为秦惠王时张仪、张若修筑成都时所建。岑参多次到张仪楼观赏城市美景,诗中“车马隘百井,里闬盘二江”,前句反映了唐代成都车水马龙的繁华和街道的“井”字布局;后句则看出成都依山傍水,依水而建。

唐代成都城市的交通建筑多为历史悠久的古桥和古工程。万里桥是当时成都的“七星桥”之一,据传即今天的南门大桥,是成都南北通衢要冲,在当时又是舟行出川的码头之一。据说三国时,诸葛丞相送费祎出使东吴至此,费祎叹道“万里之路,始于此桥”而得名。万里桥横跨南北,桥下江水自西向东。站在桥上放眼四望,岑参写到“沧江东流疾,帆去如鸟翅 ”,但见降水急流,船如飞鸟,帆如鸟翼。“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 ”,流露出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都江堰是成都的水利建筑,也是成都重要的文化元素。“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岑参描写了这个壮阔的工程:“江水初荡潏,蜀人几为鱼。向无尔石犀,安得有邑居。始知李太守,伯禹亦不如!”称颂李冰治理水患的功绩。

岑参还到访了扬雄故宅附近的龙女祠,“龙女何处来?来时乘风雨。祠堂青林下,宛宛如相语。蜀人竞祈恩,捧酒仍击鼓。”从诗中看,龙女祠是蜀人求雨的庙宇祠堂,坐落在青翠的林木怀抱之中。祠中龙女神像栩栩如生,仿佛与人宛宛相语。前来祈求雨水的人络绎不绝,捧着供奉的祭品,还敲击着鼓乐。诗人仅用二十字,就将龙女祠的环境、祠内神像的姿态及求雨的盛况描写得有声有色。从此诗可见唐代成都祀神求雨的民俗。

大历五年(770年),春夏之交,病体缠身的岑参下定决心再次启程东归。在即将出发之时,卒于成都旅舍。也在这年的冬天,和他已有十余年未见面的老朋友杜甫也去世了。而岑参寓居成都留下的诗歌却成为人们研究唐代成都城市和蜀地文化的重要文献资料。

岑参的一生大起大落,亲身经历了唐王朝由盛变衰的时代更替。面对着安史之乱以后的现实,却无缘参与国事,更无计挽既倒之狂澜 。“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如果现实真有可以大展宏图的时机,相信岑参一定会如两次出入边塞一样,大抒豪情,大写壮志。可事与人违,仕路坎坷,时局动荡,巴蜀大地雄奇壮丽的山水,在诗人眼里也失去了初来乍到时的新奇壮阔,取而代之的只有深长的喟叹。

【作者简介】许永强,1972年1月出生于海南省万宁市;有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星火》《青年作家》《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等刊,著有历史散文《诗蜀——入蜀诗人的心灵解码》,散文集《永远的茅屋》;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