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快要黑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阴影里拥挤膨胀,使热气愈加黏稠。
夏天越来越难挨了,玉珍想。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人老了,不管是什么日子都比过去难挨一些。她近来总是流汗,中午饭后,她的皮肤就开始一点一点变软、脓肿,好像要胀破一样,然而皮肉还相连着,像被水泡发的馒头,皮子扯不开,里面的面软烂成一团。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么老,根本没有年轻过。孩子时候的记忆寄生在她身上,仿佛是她偷来的。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瘦,话少,不怎么哭,父母长辈问话,她答,或者附和几句,没有能引起人注意的开朗或害羞。放学,干活,吃饭,洗锅,趴在灶台上写作业,她就这样长大了。她记得那时自己的袖子总蹭得书的页脚卷起黑边。母亲看了,就骂她,然后用手指蘸一点口水在黑边上猛搓几下,黑边没了,书角缺出一个大口子。她很会编绳子。老师在讲台上上课,她和同桌在下面编绳子玩。放学了,她一个人回家。路那么长,夜里的山路,每一处阴影里都有可能突然伸出一只手,干枯的手,长着瘤子和脓肿的手,有着黑而长的尖指甲,要勒住她的脖子,掏她的心。她时常一路尖叫着跑回家。她不喜欢家也不喜欢上学,放学了,她常常在教室里留到最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初中毕业,升学考试上她咬着笔头,看窗外的麻雀,看别人一个个皱着眉头写字,许多个笔尖划过试卷纸,四面八方的沙沙声将她包围。她把卷子上的0和8一个个涂黑,一个个黑窟窿盯着她,像洞一样的眼睛。
玉珍不想读高中,高中也不要她。秋天快来的时候,她背着家里的一只大公鸡去镇上卖,看着几个女孩子从班车上一件一件卸行李。她们要去报到了。她坐在街边,抱着鸡看着她们从她面前走过,想象上高中会是什么感觉,她想不出来。家里的鸡都是她养大的。母亲看她养得好,就全部交给她管了。她把小鸡养大,养得一只只又壮实又精神。她在院子里干活,走到哪里它们都跟着她,听她说话。然而这些鸡养来就是要杀了吃的,要是它们长得慢一些就好了。一槽一槽的饲料被用力地吃光,它们互相推搡着,伸长了脖子,啄得彼此的黄毛在半空乱舞成一团。第一次看父亲杀鸡,他在鸡被揪住的脖子中间比画着,然后喊她拿上碗站在旁边。一刀下去,裂开的口子里黑红的血立刻涌出来,噼里啪啦落到碗里,一两滴热热的溅在她的脸上手上。它的身体最后颤抖了两下,然后就被父亲扔到一个破盆儿里。他让她烧开水来浇上,鸡毛在滚烫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她在臭味里被教着如何拔毛。拔毛的时候她发现这只鸡的冠子有些不一样,是她从前叫它“点点”的那只,当天晚上她哭了很久。第二次父亲杀鸡,她发现自己的悲伤已经像扔进河里的一根树枝,摇晃两下就不见了。后来她学会了杀鸡。从此,她看鸡,不再是可以谈心的伙伴。
她还记得出成绩的那天,吃了饭,父亲坐在炕上喝啤酒,边喝边盯着头顶的灯看。她坐在他旁边,也盯着灯看。苍老的姜黄色的灯光,被它照久了,似乎人也要破旧。灯泡外面糊着一层黑色的油污,没人碰它,这房子也是天天打扫的,它自己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脏起来了。母亲扫完地发了会呆,然后对她说:“你爸托人给你在镇上找到了好去处,是亲戚家开的店。大了,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机灵点,最好能再遇个好小伙……”父亲当即瞪了母亲一眼,那一眼又急又狼狈。17岁,她开始在餐馆里打工,餐馆对面是一个理发店,老板娘常年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站在门口嗑着瓜子往街头望,瓜子壳从她红色的指尖纷纷地落下来。有人走进店里,她就把剩下的瓜子装进口袋,不耐烦地把晾在架子上的毛巾一甩然后进店,留下头还要在门口张望几眼。亲戚的店小,但是在一条出入必经的大街上。镇上不断地修路,盖楼,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停下又开走,亲戚的生意从没差过。来这里的大多是做活的工人,他们进门以后一个个落在椅子上,摘帽。这时候她就要给他们倒水,他们抿着嘴边吹边喝,然后点上烟。他们的指尖是黑色的,头顶蒙着一层密密的白灰。玉珍看着他们,一直在想,也许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她那时不太清楚哥哥是做什么的。她也看中学生们,她们有亮闪闪的书包,还有各种蝴蝶结头绳。她们很爱笑,如果她也考上了高中,应该也会这样笑吧。刚来打工的前两个月,她也去买了很多头饰,甚至还买了一双高跟鞋,可是穿上了只觉得羞,就都收起来了。她就这样在那个小餐馆打了两三年工,从没有想过以后。好像是她20岁的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的,父亲第一次来接她回家,说家里在县城买了房子。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哥哥从很远的南方回来。她终于又有了哥哥。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提着酒,笑着,父亲母亲看着他也笑得格外多。男人坐在客厅里,总想和她单独说话的样子。“你跟着他出去吃饭,出去玩。”父亲母亲都这样说,放在她身上的眼光热热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也热热的。
男人时常到家里来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渐渐地她明白了他的意图,起初她有些抗拒,可是男人来接她,送她回家,吃饭时给她递碗筷、倒水,遇到陡坡伸出手扶着她走,她又慌张地喜悦着。男人看她,她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在细细的脚踝周围飘舞,她的心像那裙摆一样软。母亲和往常一样带她一起去买菜,时常遇到熟人把母亲拉到一边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总是在说她,她知道,因为母亲会红着脸回头看她,嘴角也生硬地绷着,仿佛一连串大笑立刻就要溢出。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热腾腾的,烫得浑身血也流得快起来。她时常坐在哥哥新家的客厅里,什么也不想,就盯着印着莲叶荷花的窗帘,觉得所有的颜色都不够,红不够红,绿不够绿,都萎萎缩缩的。她甚至为此开始生气。不过,花瓣最底端倒是有些白,白得很刺眼,白色总是格外刺眼的,镇上的姑娘结婚都要穿着白色婚纱去照相馆照相。
她仿佛就年轻了那一个春天,那个春天,她幸福得很彻底,亲戚们都说她命好,有福气,小伙子长得很精神,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干部。到了秋天,她结婚了。终于也轮到她去照相馆。光在白色婚纱的每一条皱褶上流淌。裙子从她身上脱下来的时候,她哭了。第二年,儿子出生了,并且持续不断地、绝对地长大着,威逼着她不能停歇,要在准确的时间做准确的母亲。终于儿子也到了她结婚时的年纪,甚至比她那时还要大,她壮着胆子想:“从此我可就不管啦!”但是还没完呢,她现在又得做孙子远远的奶奶。
现在想想,远远出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孩子长得是多么快啊。伺候儿媳妇月子的时候,她很看过几次脸色,不是把尿的姿势不对,就是有几次没忍住亲了几下远远的小嘴。儿子来劝和,“女人生完孩子,激素导致的,情绪就是比较容易激动,您别介意。”儿子说的话她越来越不懂了。人越老,不懂的东西就越来越多。有一次,超市打着牌子说可以免费领东西,要在手机上操作一下就可以。她不会弄,戴着眼镜一行一行念手机上的小字,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就怎么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收钱的人站在她旁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脸上横扫,等她终于弄完想转身离开,才看见后面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排队,他们朝她瞥来,那是极克制的轻蔑。
儿媳妇有时候也是这样看她的。近几年,儿子给家里添置了各种新电器,饮水机、扫地机器人、空气净化器什么的。新电器来了,男人蹲在地上研究一下就会用,她却不知道怎么用,他也从没有想过要教她。她想用的时候,男人就坐在客厅里大声叫着指挥她,然而机器沉默着,在她手上一直是个死物。有一次,远远说要喝橙汁,她余光瞥见儿媳妇的脸当即沉了下去,再回头看,远远的眼神里全是渴望和惊恐,她慢慢地才想起来,儿媳妇只让远远喝鲜榨果汁。儿子小时候,什么都没得吃,什么也都吃了,不是也好好地长大了吗?有时候儿媳妇不在,远远要是求得急,执拗不过,她就会拉着他的小手去超市给他买。她也不挑好的,远远爱吃什么就买什么,雪糕、浸着红油的辣条、颜色鲜亮的各种果汁。有时候她也会给自己买一个。每次付钱的时候,她心里都生出一种畅快的劲。远远时常吃得塞了满口,都来不及咽。她一直觉得远远的性格最像她,不吵不闹,但是又随和温柔,跟她讲话的时候会拨弄她的手指头。儿子的性格太闷,像他父亲,儿媳妇的性格又太张扬,她和远远就能手拉着手,在小区的花园里默默地陪着彼此。他去花坛边玩土,她就晒太阳发呆。“你最喜欢谁?”她时常这么问,远远也会哄她开心,毫不犹豫地说:“奶奶。”远远是真喜欢她,她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真正喜欢她,除了这个小男孩。儿子娶了媳妇,对媳妇好,她也从没有什么嫉妒心。日子长了不见,她梦见儿子小时候,肉乎乎的一团,跌跌撞撞朝她跑来,说:“妈妈抱!”那才是她自己的儿子。对丈夫,她不知道有没有爱,反正是没他不成,但也不是没他就不能活。
“想喝果汁奶奶给你榨,家里有橙子,榨出来可比超市的还好喝。”她连忙对远远说,赶紧走到厨房,搬出榨汁机,然而她意识到她不会用。她跑回客厅里问男人,男人正在卧室里看手机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扯着嗓子说了一通,她完全听不懂,转过身看儿媳妇。儿媳妇沉默,那是一种遥远的不加掩饰的礼貌。礼貌有时候也需要掩饰,她不掩饰,专门借她的老和笨彰显自己的贤惠和包容。每当她一个不留神,习惯性地将围裙边卷起来擦手擦鼻涕时,再抬头,儿媳妇也一点也不避讳,就盯着她看,那种羞耻感简直割人。她害怕这个年轻女人,她是在大城市读了大学的女孩子,十个指尖永远留着粉色的亮晶晶的长指甲。这指甲,她看见了,哪里还敢让她帮忙下厨干活。这姑娘的嗓音尖而透,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那双粉色的嘴唇里射出来的箭,直往人心口里钻,让人一点走神的余地都没有。儿子在离县城不远的市里工作,房也就买到了那里,来他们这开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儿子的工作格外忙,儿媳妇每隔几周不是自己带着东西来看望,就是邮寄各种水果甜点,还有一些他们以前没吃过的保健品。她来了,散发香味,把裙子撒开在沙发上坐着,然后翘着手指吃水果,然后静静地看着婆婆进厨房忙碌,浑身上下围成一片骄傲的铁板。玉珍也不抱怨什么,男人反倒看不过,“像是领导慰问下属来了。”他说。但是每次儿媳妇一走,他就立刻去看她带来的东西,仔仔细细看上一会,然后扭头走开。逢年过节,儿媳妇还总带她出去买衣服。常常是玉珍自己还没来得及挑中什么,她就手里拎着五六件交给导购让帮忙给她换。她从试衣间被推进去又拉出来,等到儿媳妇总算看上一件,就去付钱,那神情是无懈可击的坚定不移,好像她自己在检阅自己一样,若是松一口气,大造声势堆垒起来的孝心就会软成烂泥。玉珍明白,自己是儿媳妇的工作,这使她也十分紧张,每次来都仔细想要做什么菜,笑起来也更加不自然,一天下来,让人精疲力尽。玉珍知道自己不仅怕她,还嫉妒她,这没有什么丢人。在她跟前,她不仅知道自己老了,而且知道她曾经年轻的时候也从没有像她这样美丽精干过,哪怕一个瞬间。亲家母倒亲和许多,只是她不敢让自己太适应那样的过分亲和,不管她说什么,就算是说“今天腰有点痛”这样的废话,亲家母也会长久地盯着自己,在每次停顿的时候,郑重地点着头。还好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只是逢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吃个饭。每次见面,亲家母都会贴在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用动听婉转的普通话问候她的身体。她因此非常羞于说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只能直接用土话答。哪怕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口音,亲家母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表现出鄙夷,能看出它们的姿态被严格控制住了。她于是故意把话讲得更加粗鲁沉重,她要把那些音节像泥巴一样甩上亲家母在餐厅的吊顶下反光的脸。
不知不觉之间,儿媳妇带来的这些东西已经将她包围,而她完全无力掌控。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起身去上厕所,走到一半感觉脚碰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台扫地机器人。可怜见,人都睡了,它还在工作。黑暗中,它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这样的机器在她的客厅里无声地游走,这是一种入侵行为。这个崭新的女人带着她崭新的东西来到他们家,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老过。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在收拾,她总觉得家里每一粒灰尘都有生命,连接着她的心脏,按照她的节奏运动。然而现在这个系统被打乱,她和这个家失去了往日的联系。家里时不时响起各种各样冰冷的滴滴声。男人似乎适应得很好,举着各种各样的遥控器和电源线在家里走来走去,她去厨房做饭,扫地,家里的一群电器也跟着她一起干活,她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已经八点,她必须要做点吃的了,可一个人吃,做饭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不说“你也出去吃个自己爱吃的”这种话,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起过要出去吃,如果不是他带她,谁会陪她吃饭呢?
下午六点多,男人发消息给她,说:“本来想回来的,老同学硬要留,你自己吃吧。”
自从退休以后,他的老同学突然就多起来。和她不一样,他虽然老了,但是来往的仍旧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他们聚在一起聊过去的事情。她低头瞪着手机。
她发现自己的围裙已经很脏了。红蓝格子被油污浸得雾蒙蒙,围裙边的布料向外翻着,磨出的厚厚毛绒像下水道里捞出的脏头发。
老同学。玉珍想,她曾经确实有过同学,可是曾经有过,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没有人可以让她给男人发语音说:“她硬留我,没办法。”
她开始有些沮丧,甚至害怕起来。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只有一条脏围裙陪着她。她低头,看见围裙上的口袋边有许多线头,一半被其他线死死压着,一半戳在空中,随着她的呼吸左右摇摆。
她把手机抓在手里,她想说些话,却不知道和谁说,说什么。
她按着手机键。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就暗了,她再按,屏幕就又亮起来。
手机背景的图片是远远一百天的时候儿子给拍的照片。红色的衣服裤子,衬得小娃儿脸粉白粉白的。他往前探着身子,好奇地微张着嘴。
小孩儿什么都懂。有一次她和男人吵架,男人说:“又开始了是吧?你懂什么?”
每次他都这么说,或者就是沉默,再或者就说:“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她知道自己确实不懂什么,也知道大多时候似乎确实是他对。
可是她心里积蓄着一些东西,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一次她在手机视频里面看到一个打扮得像老师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直直从屏幕里朝她望过来,说:“好的婚姻,一定要有好的交流,一个成功的女人,是懂得如何和丈夫交流的。”非常严肃的样子。她仿佛被人发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男人和她的话很少,可是每次家里来了他的朋友,他的话就多起来,说个没完,一直到深夜。她累得陪不动了,躺在床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像厚厚的帽子密密麻麻盖在她脑门上。男人的声音在其中最响,有时还哈哈大笑起来。她很少见过他这样笑,甚至也很少见他动怒。他的脸死石般的呆滞蔓延到整个房子,几十年来凝冻着,使她只爱坐在厨房灶台边,很少到客厅里去,除非有客人来。客人来了,她就把厨房里的小板凳搬出来坐在茶几边上。客人对她说辛苦,客套起来,要她坐到沙发中间去,她就说,“我还要看着锅里的饭,这样方便”。这时候男人就用手摩挲后脑勺,喝茶,往天花板上四处看去。她常年地看着他看电视或看手机的侧脸,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吵架,锅和碗咚咚锵锵地落在地上,父亲大吼,母亲一边尖叫一边大哭,哭着、骂着,她那个时候还小,也尖着嗓子大哭,一个房子乱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是充了血的红,哭累了,能发一身汗。然而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吃饭做饭的一点动静,四面都是死寂。根本提不上笑,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她感到自己的嗓子在虚空中徒劳地喘息,想要吸取点什么,干燥的空气却撕扯着她的嘴皮。她渴望他像她父亲扇母亲的耳光一样扇她的耳光,这样她就可以跳起来去抓他的脸、砸碗,或者坐在地上号哭,去砸邻居的门,干一些愤怒而受伤的女人该干的事情。然而这么多年,她的所有情绪都像一团烟一样永远悬在那里,每次生气的时候都熏得她嗓子发酸,而且越来越浓重,她被困住了。
远远懂她,那次她终于无话可说,坐在沙发上,忍受着沉默。她抱起他,他一只手攥着玩具,另一只手却轻轻拍着她的脸。
她实在是爱他。
她想起来那次是为什么要和男人生气了。因为儿媳妇说:“妈……”
儿媳妇每次叫她“妈”的时候都像被人掐住了气管,她懂得这感觉,所以常常心里憋着笑。
儿媳妇说:“妈,远远要上小学了,得给他报几个辅导班,不能这样一直混着,环境也得提前适应一下。这几年你们也辛苦,现在就好好放松一下,享享清闲。现在孩子上小学太耗人了。”
孩子念书的事情那是头等大事,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儿媳妇要把远远带走了。这么重要的事,儿子甚至都不出面跟她讲一下。儿子现在简直就是他父亲的翻版,沉默着,和她说话的时候也低着头。她让他做什么,他就闷闷地应一声“哦”然后起身去做,她不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和他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也不说话,时不时儿子会起身去给男人添水倒茶,那动作里甚至有几分谄媚,这是和她相处时没有的。儿子近几年职位升了升,家里来客人,无论说什么,男人都会不经意地扯到这上面,客人听了自然就奉承起来。男人就更加重地倚在沙发靠垫上,摸摸肚子,仰起脸,嘴角抽动着,眼睛却先笑起来,皱起几层皮。儿子越来越忙,看着非常憔悴,玉珍想起儿子小时候坐在男人腿上听故事的样子。
远远被接走了。之后每到黄昏,她想起这个时候是该去幼儿园接远远放学的时候,就往楼下看,看见别的老人们牵着自己蹦蹦跳跳的小孙子,就忍不住哭起来。看得难受,但是每天都想看,于是每天都哭。男人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说:“周末儿媳妇也常领孙子来的,住得又不远,何必呢?”他永远都是那么地合乎逻辑,甚至是这件事,甚至是对孙子。也许捅他一刀他得先看了医生的诊断再喊疼,她恶毒地想,同时觉得恶心。这种恶心毫无缘由,泛滥至一切。吃饭的时候,他嘴里呼呼作响,她的耳朵被纠缠、覆盖,一种浑浊的共鸣回荡在整个房子里。她把碗端到厨房里去吃,但还是一样。
几十年不知不觉地过去,突然日子一寸一寸地开始割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皮肤像火球一样裹着她,使她不能呼吸。
天彻底黑下来了。她不想去开灯。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黄黄的,呆滞着,笼在手机屏幕灰色的光里,额头隐在黑暗中,像一个被吞噬的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盯着自己看。
她突然觉得有些有趣。好像在一切都黑着的人间,只有她是个发光的鬼。
她笑起来。
头顶上的灯“轰”地一下亮了。她以为自己要和黑暗一起消失不见,结果发现男人正盯着她。
“你为什么不开灯?”
只留她一个人赤条条地坐在灯光下。刚才的那团黑色好像从她身上被撕开了一样,她甚至觉得有点疼,她用手捂住了脸。
男人有点察觉到她的异样。
即使看不到,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她想立刻钻到被窝里去,把头埋在枕头里面,静静地听自己的呼吸。
男人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开始看手机。
她回头,想再看看窗玻璃里自己的脸,但是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鼻子眼睛倒还清楚,脸的边界和房子里别的东西的倒影糊成一片。
二
晚上热得难挨,男人又经常半天半天地不在家。她想远远,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在手机里乱翻着看。她看手机里的视频看得头晕,手指头都要僵住。手机发烫,硬硬的角硌得她手心又疼又烧。她经常看到和她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大多都是年轻人,也有很多都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她们穿得花花绿绿,烫着各式各样的头发,有一起唱戏的、一起跳广场舞的、一起健步走的、一起开车去旅游的,看着比年轻人还有精神。她们的视频底下时常还有一行字,像“爱自己的女人永远年轻”“姐妹情无价”之类。自从发现这些女人的视频,她就看得上了瘾。还有一些视频是教做菜的,也是她从没有做过的菜样。比如把肉丸子放在香菇上面淋上酱汁蒸,比如把苦瓜切成段中间塞上蜂蜜腌过的香蕉。这些菜让她看了直发笑,但是看着看着,她手痒起来,真的一个一个全照着做了。她又看见视频教做烤鸡做面包,她就盯着那些人的烤箱看,想她做了一辈子饭,从没有给自己挑过一个做饭的东西。连续计划了很多天之后,她悄悄地从自己攒的钱里拿了一些,托儿媳妇给她买了一个。“远远爱吃蛋糕,我在家里给他做,还更卫生。”她心虚地解释说。后来烤箱终于送来了。那是灰白色的方形的一大块物件,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厨房里像是立刻多了一块被分割出的空间。灯光从它的表面向四个角倾泻下去,她把抹了酱汁的鸡放进烤箱,看着像落日一样的光充盈在它的整个肚子,盘子上的鸡闪着金色的光芒。不用男人教,她一下子就学会了怎么用它,家里的电器这么多,唯独这个是属于她的。闲下来的时候,她总要去看看它,在视频里看到别人用烤箱,她也要仔细地把别人的烤箱和她的烤箱比一比,最后比下来,往往是她的最好看。有时候看到那种四五层的烤箱,她就喃喃自语,“那么大,不实用,而且看着多笨啊。”然后跑去厨房又看看自己的。
她心里比以往更温暖起来,吃得也更多了,甚至胖了起来。对远远的思念已经不能使她流泪。
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男人起夜,自己倒水喝,终于发现了烤箱。他把她从睡梦中摇醒来,问她厨房里那是什么。迷迷糊糊中,她想起递给儿媳妇的那些钱,拿在手里时,把两根手指间的皮肤微微撑开了一个空间。她大声地说:“就是个烤箱,你不用管。”第二天回想起来,她心里又畅快,又觉得有些害怕。男人每个月工资下来,会先给她一部分,买菜钱当然在其中,所以她计较着花。除了菜,如果家里缺大件的略贵一些的东西,她就开口让男人自己去买。男人也懒得说什么,出门就顺路买回来。这样计较着,积攒起来,她就有了一些自己的钱。儿子大了,从第一次拿工资就每个月给她一些钱,还总问她够不够。起初她很感动,可是慢慢地,她体会出儿子是怜悯她,还联想到或许是瞧不起她,尤其是儿子每次趁男人不在跟前鬼鬼祟祟地给她塞钱的时候。儿子给她钱,她却没什么可花的地方。父亲母亲是哥哥嫂嫂照顾的,她可以买一些药、衣服、水果给他们。父亲母亲去世了,她就不知道拿钱做什么。后来有了远远,就时常给远远买一些小衣服。除此之外,她很少有过关于钱的念想,也从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管过男人的钱。她想象不出花自己挣的钱是什么感觉,她没有过那样的日子。钱在她手里是稀碎且不固定的朦胧概念,没有钱的日子过惯了,也就这个样子,谈不上可怜,可是儿子却觉得她可怜。
她不记得自己花钱买过不相干的东西,烤箱算是头一回。她觉得底气不足,因此容忍着男人打量她的目光。男人平时是不怎么看她的,因此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全身的毛孔都朝他张开,想从那目光中汲取尽可能多的信息,一点点解剖它们,她简直要长出触手往他的心里钻。她很不想这样,然而她控制不了。晚饭的时候,她没敢再做新学的菜式,男人一如即往地沉默,她觉得胃里有一根筋被狠狠揪住,在忐忑中缩成一团,直到男人放下碗筷出门散步才舒展开来。
她为自己的忐忑感到悲哀,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悲哀了一会,拿出手机看视频,看到其他的女人们多么潇洒自在,悲哀渐渐就变成了愤怒。
他每天上午出去一趟,晚上出去一趟,从没问过她要不要一同去,就是和朋友一起去,也可以带上她的,可是他从来没有。
她既然可以自己出去买菜,肯定也就可以自己出去逛。
第二天,她早早做了晚饭,男人正歪在长椅上喝茶,突然被她叫起来吃饭,一脸错愕。她心里激动着,吃完饭洗碗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男人一走,她换了身儿媳妇给她买的衣服,是一条红棕色的连衣裙。除了儿媳妇给她送来的那天,她从来没穿过。她红着脸穿上,裙子拉链卡着腰线上去,皮肉被扯紧,她觉得自己像是套上了别人的身体。
她想照照镜子,但是犹豫了一会儿,直接出了门。
出了门,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就那样胡乱溜达着,居然溜达到菜市场门口,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就又掉转头。很多下了班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是透明的。太阳落下去以后,她想起那些女人们似乎都是这个时候开始跳广场舞的,就想去看看,她直接往县城最中心的那个广场走。广场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大多都是边聊天边带孩子的老太太和下棋的老头子。她看见别人都带着孙子,心里难过,于是加快了脚步。还有很多人在广场上踱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人群一层层地包裹着她,喧闹的人声稀释了她的心事,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去往人更多的深处。想一想,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来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每年正月里,男人会带她看庙会灯会,人也是这么多,但是她根本没有在意身边的人,她眼睛里全盯着男人的背影,怕自己走丢了。一个人,走到哪算哪,再没有什么丢不丢的,她甚至放弃了在人群中找路走,就放慢了脚步,任由自己像石子一样被推搡着移动。她听着小孩的哭闹,周围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她又孤独又畅快。
广场最中间的地方,几层人围着看女人们跳广场舞。她踮起脚来一看,居然四四方方的有好几个队伍。有一个舞队在跳迪斯科,其中还有一个老头子跳得很带劲,头顶中间残留的一束头发在空中飘荡着,腰间的钥匙扣被甩得噼啪作响,大家都捂着嘴看着他笑,他也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动作就做得更夸张。有一个舞队跳得很舒缓,音乐是“绿绿的草原我的家”。她不喜欢迪斯科那么吵的音乐,就盯着跳慢舞的队看了很久,她们穿着黑色上衣和红色的宽大的裤子,一个步子迈出去,裤脚在风中抖动着舒展开来,非常好看。
当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居然已经九点半了,她都不太相信自己一个人能在外面逛到这么晚,看到时间才怕起来。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走进去,就看到他一脸错愕地瞪着她。
“你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她对自己也很吃惊,因此也就顾不上理会他,含糊地说了句“在广场上转了转”,然后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心里想着那些女人的红裤子。
睡前,她感到男人盯着她的背看了许久,生平第一次,她在他眼里也变得让人吃惊和费解,兴许她还能做些别的,给男人开开眼。想到这,她差点笑出声,又想,为什么把笑憋着,就蒙上被子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看手机的声音因此停下了很久。
她开始每天都去广场那里看她们跳舞。第一排最中间的女人,每天盘着高高的头发,腰细细的,胳膊腿像系在身上的丝带一样柔柔地跟着音乐在空中飘,周围看的人都夸她,她一点也没受干扰,眼睛高高地越过人群,嘴角带着浅笑。
她是生活中玉珍见过的最美的人。第二天,她像着魔了一样又去看,边看边绝望地想,她是不可能这么美了,这辈子,哪怕一个瞬间都不会像这么美。看着看着,她心里莫名地着急起来,就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走完一圈,又想看看,看了又走一圈,她一直待到广场上没剩几个人才离开,又绕了远路回家。晚风滑过她的脸,她把头发散下来,看着它们一根根像风筝一样轻轻地在空中荡一会儿又落回去。
回到家,男人已在卧室,听到她回来,就跑到卧室门口盯着她。她假装没看见,低头整理沙发,男人常坐的那块地方,日复一日,深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就自己回房去了。他的拖鞋声脆脆的,甩在四面墙上,无处可去,于是又甩到她耳朵里。
她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甚至懒得去洗漱,但是想起那个领舞的女人,就又爬起来。她仔细地洗了脸,还涂了护肤品。这都是儿媳妇给她买的,她从前不懂这些,都是在超市随手买一些油。儿媳妇有一次住在家里,拿着两大包瓶瓶罐罐进卫生间洗漱。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儿媳妇对她说:“妈,你上了年纪,脸上抹的再不能胡乱用。新买的一个晚霜,我抹了脸上长痘,但是确实是大品牌,妈你先用着,用着好的话我后面再给你买。”她当时羞得连客套一下都忘记。
除了那个晚霜,儿媳妇之后确实陆陆续续带过来很多护肤品,上面写的字母她又不认识,就随便抓一个用,但是这个晚上她仔仔细细挨个抹了个遍,躺在床上,脸上清新的味道包裹着她,手指尖凉凉腻腻的,像要滴水一样。她心里又快乐,又紧张,似乎在酝酿什么,一种迫切的力揪着她,使她做了一晚上的怪梦。
第二天,她出门很早,广场上还没几个人。她走到那个舞队位置旁边张望着。突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见一双眼睛在一团紫而黑的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卷头发中间,试探着,满是惊喜。
“是玉珍吗?是玉珍吧!你可真的一点也没变!”
不等她回应,眼前的人又回头朝她身后的几个女人高声喊:“猜我碰到谁了?我初中同学玉珍!”
有几个人立刻热闹地应和着笑。红色的大裤子们,在风里晃荡着。
她们朝她走了过来。
“你不记得我是谁啦?我是桂芳!”
她不知道桂芳是谁。她慌乱起来。她上初中的时候没有什么很亲近的朋友,没有人讨厌她,但是也从没有人给她写过信,给她说过心里话。
“我知道,你是桂芳。”她缓缓地说。对方听了立刻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快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玉珍紧张得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话又多又密。成天和自家男人待在一起,她都忘记人是可以说这么多话的。
桂芳拉着她说了很多。她问她的儿子、孙子,问她的儿媳妇,还问“你家先生身体怎么样?”她听到“先生”这两个字,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很好。”
她们朝她探出身子,微张着嘴,满脸期待地等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沉默延续了几秒,立刻又有新的话题插进来。
她像是被扔到她们的说笑声里,逃不出去,漂在上面。
远处,音乐响起,她们互相招呼着,渐渐散开去站队。
桂芳对她说:“我先过去,一会儿聊啊!”
她的心狂跳起来,有一股力涌上嘴角。
桂芳已经转身走出了好几步。
看着桂芳一点一点走远,她心里很绝望,绝望促使她追上去。
“我也想跟着你们跳。”她意识到自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有些解脱一样的眩晕。
桂芳立刻笑着说:“想跳就直接跟着来呀!多跟几次就会了,没什么怕的。我们都是这样慢慢学会的!”
她慌了,摇着头往后退。桂芳掏出手机说:“加个微信,我把我们跳的几个舞蹈教学视频发给你,你回去跟着比画一下,明天就来一起跳呀!”
加了微信,桂芳就跑进队伍里去了。她们开始跳起来。她看见桂芳跳得很笨拙,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做填空题一样。看了她跳,玉珍心里更着急了,觉得自己立刻开始跟着跳也能行。
她在外面四处乱走,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年轻的时候,白天一个人走在街上都害怕。现在终于成了老婆子,夜里一个人走在街上都不需要再怕醉酒汉。她以前倒没想过女人老了还有这样的好处。
睡前,她发现桂芳把自己拉进了一个叫“姐姐妹妹一家亲”的微信群,很多人在群里发着花花草草的图片,欢迎她加入。她又慌张又开心,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图片,就只能不断地说谢谢。
等到学会了能和她们一起跳了,也许她也会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她也可以让人陪着在外面吃饭不回家。
男人洗漱完走进卧室,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倒在床上,床垫重重地摇晃了一下。他背对着她,斜靠在床上看手机,脑袋中间头发脱落的地方正好对着她,散发出一股陈旧的老房子味道。
明天趁男人出门她要好好练一练,学会了就可以去广场和她们一起跳。她这样快乐地盘算着,心里满满当当,带着安详的暖意。远远刚出生的时候,她每天也是这样快乐。
第二天下午,吃了晚饭,男人终于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看她呆呆地坐着不动,问她:“你今天怎么不出去啦?”
她被问得有些慌,随口说,“今天太热了,懒得。”然后钻进了厨房。
她听见男人穿鞋的声音,他弯下腰和提裤子的时候都会哼哼两声。
门关上了。男人的脚步声空空地在楼道里回荡,慢慢地变得遥远。
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从厨房里出来,坐在沙发上,她现在可以大声地想自己的心事。她想那个领舞的女人,她的那条红裤子像有生命似的,盘在她腿上,又知道什么时候飘出去最好看。
她需要一条这样红色的阔腿裤。要有弹性,还要透气、吸汗、版型好,穿上之后,要修身,不显胖。而且,她要让男人帮她买,她要让他帮她在网上仔仔细细地挑。一条裤子而已,他不可能不会挑。
她朝着门口发呆。
门上挂着几年前男人出去旅游带回来的一些珠珠串串,黑乎乎的。她问过是什么,他说:“十几块一串,看着好看就买了。”
明明丑得厉害。
她走过去把它们摘下来扔进垃圾桶。
这门现在看着光秃秃的。
应该买一把满天星,紫色、蓝色、白色都要有,粘在门上,干了也好看。
她盯着门。她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
玉珍又看了一遍桂芳给她发过来的视频。为了更好地学动作,她把卧室的穿衣镜搬到阳台上,兴奋中,她喘着粗气。她在家里进行着秘密活动,像电视里演的女人一样,有不为丈夫所知的秘密。等到了男人差不多要回来的时间,她又拖着镜子回卧室。镜子底座磨在地板上,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
男人回来前,她已经洗好了澡。
她盯着门等待。
男人胖胖的身子缓缓地从门里走进来。
他走进来得那么艰难,好像是被门吐出来的一样。
她有点故意地,很用力地盯着他看。是很强烈的注视。
他在呻吟着脱鞋。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他终于问她,有些恼火。
“昨天我遇到我的老同学了,桂芳,老同学桂芳。”
“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老同学?”他走到茶几边,举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一屁股坐到她旁边,掏出手机。
这句话之后就是沉默。
她听见他的手机里说:“美国……”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他。
怒气一瞬间在心里膨胀,满过了头,逼得她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挠了挠肚子,然后伸手抓了一个桌上的苹果开始吃,没有抬头。
那是她洗的水果。
她也抓了一个苹果,她把苹果朝他砸过去。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扔出去的那一瞬间,她自己和苹果一样在空中飞了一下,轻飘飘的,快活。
“你疯了吗?”他背上挨了一下,苹果落在他厚厚的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惊恐又疑惑地看着她。
他的脸圆圆的,像个土豆。
她有点想笑。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笑,但是她笑起来。
“神经病!脑子有病!”他捡起地上的苹果,砸向茶几边的垃圾桶。苹果和垃圾桶撞在一起又弹开,垃圾桶“吱——”地一下,歪了个角度,苹果撞到电视柜上,又滚回来,缓缓地,终于停下来。
玉珍想,如果现在她冲到厨房里去把所有的碗都从柜子里抱出来,再一股脑扔到客厅里,那该是多么热闹的场景。每天,她把它们一个一个排好,放到碗架子上,让它们湿漉漉的,闪着温润的白光,碗里多余的水规规矩矩地顺着碗架子往下流。如果它们碎成片,它们的碎片在地上翻腾、打滚、染上污垢,黑里夹着白,脏里带着干净,撞在一起又跳着分开,叮叮咚咚,噼里啪啦的,那该多有意思。小时候她摔过碗,那碗那么烫,她端不住,一个不小心,碗从手里滑下去……那真是个让人觉得幸福的场景,即便是收拾它们也很幸福。扫把一扫,那些碎片和纸屑啊头发啊饭渣啊比起来,扫起来会容易得多。
她也许是神经病,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得买条红裤子,她得让男人给她买条红裤子,而且一定要让她满意,不满意就退了重买,网上买东西是可以退的,她知道。
“你给我买条红裤子吧。”
他反应了好一会。
“明天买?”
“成。”她弯腰扶正了垃圾桶,然后把苹果捡回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又呆站在那里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一直很平静,就转身进了卧室。不到十分钟,男人的呼噜声传出来。
呼噜声非常响,听上去非常无辜。她想起刚才,有些心疼他。
三
那是一条完美的裤子。红得恰到好处。走起路来,红色的料子在空气里流动着。
虽然桂芳一再给她发语音说不管学没学会都可以随时来跟着跳,她还是坚持到了这一天。
她起初不好意思让男人知道她在学跳广场舞,总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偷着学,自从她让他帮忙买红裤子,她也就不想再瞒着他了。每天吃过早饭,男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有时候看看电视,她毫不顾忌地,甚至张扬地,拖着镜子到阳台,她知道男人在看她,她平静又骄傲地接受男人的注视。她渐渐地学会了最简单的三个舞蹈,后面又自己挑着学了几个有点难的。跳舞,汗流出来,汗在蒸发,她自己也在蒸发。又过了几天,她渐渐地能记住音乐的节奏了,胳膊、腿伸出去的时候,也灵活多了,她因此跳得更加卖力,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水母。
这几周,她觉得儿媳妇同她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很多。“妈做什么事情就是这么认真,能坚持,我之前想着减肥,锻炼,还给自己买了一套瑜伽服,结果跳了五天就懒得不想动了。”听到儿媳妇这样说,她一边跳着,一边使劲喘着气回:“我每天坚持跳两个小时呢!”
儿媳妇很少跟她这样闲聊,闲聊时就不再是办公事的语气。
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可以和桂芳她们一起跳了。她一定可以了。她给桂芳发了消息,“我今天能直接来跳吗?”然后等着桂芳回复。过了一会,桂芳回了一个花花的图片,中间一个红色的竖起的大拇指很显眼。
她立刻起身做饭,边做边大声放着跳舞用的音乐,脑子里想着舞蹈动作,非常开心。她吃了个饱,多余的菜也没让男人吃,硬是自己全吃完了。
桂芳跟她说,跳舞一般都是从晚上七点半开始。为了避免去了之后被大家缠住说很久的话,她打算掐点去。玉珍看了看表,现在是六点二十。
从家走到广场只要十分钟。
也许她应该洗个衣服什么的,就该走了。可是她什么也不想干。
她坐到床上。换上了新的红裤子。
她低着头,久久地盯着自己腿上的一片红,欣喜地让它填满自己的整个瞳孔,她甚至有些头晕,觉得那红有些发黑。再抬头,对面的穿衣镜里,她看到自己那张干枯而发黄的脸。
她想起桂芳,和桂芳朋友们的脸。
她不敢再看镜子,重新盘了一遍头发,盘得手抖发酸。就在这时,儿子按时打来了视频电话,她接了,急匆匆地说:“我要去和朋友跳广场舞了,今天不聊了。远远还好吧?”
儿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高兴地说:“跳广场舞吗?好!妈,我一直都劝您多出去玩玩,别一天待在家里,出去散散心好啊!”
手机里,儿子笑着,似乎比前阵子更沧桑了,他手机又拿得低,双下巴正正地对着她的眼睛。奇怪的是,只要长时间不见,她总觉得儿子还是最不省心的高中时候的样子,以至于每次隔很久再见面,她总要被他吓一跳。那个时候他总穿着她不喜欢的长长的背心,放学回来不写作业就要去和朋友打球。她害怕他去招惹小姑娘,害怕他跟着别的坏男孩子学,害怕他学习跟不上别人。上了高中,儿子一下子比她高出许多,大人劲儿可足。那个时候他一头黑色的茂密短头发向空中四下胡乱长着,还给自己搞了个什么刘海,所有人见了他都夸他是个帅气俊朗的小伙子。现在想想,真的跟梦一样,儿子也要老了,多么可怕。
可是没人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包括她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她只留下了几张照片,时间久了,照片褪色发黄,上面的人也是静止不动的,她想不起来当时拍照的原因,也记不太清拍照的时候她是多大年纪。不论怎么看,她都觉得照片上的她和现在的她毫无关系。对儿子,她就不用担心这个,她一辈子都记得他怎样年轻过。她想象不出工作能有多累,坐在办公室里而已,儿子怎么就老了。她没有上过班,但是每天也忙,儿子小的时候,更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忙了一辈子,说起来,她其实喜欢做饭。做饭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她,那些菜和肉、盐和料酒,都是那么听她的话,她想把它们变成什么味道,它们就会是什么味道,就好像她会变魔术一样。“什么时候来我家,尝尝我老婆的手艺。”男人以前无论新认识了什么人,都会这么说。做一大盘子菜,要计算时间,要计划好哪个先下锅哪个后下锅,家里只有两个锅,得算好怎么用才能周转得开。客人来了,都得先吃吃水果聊聊天。饭做早了,大家都没胃口吃,还打扰了大家聊天的兴致;做迟了,更不行。每次她按照掐好的时间把菜一个一个端出来,他们坐在客厅里,伸长脖子看过来,她心里说不出有多骄傲。疲惫让她吃得很少,但是客人一般是要求加饭的,她来回跑,间隙中靠在厨房的门上,回想这桌子菜出锅时的样子是不是和计划中的一样完美。菜的热气柔软而绵密,合着香味扑到她脸上,让她的脸潮乎乎的。男人过去经常会说:“我帮你洗碗收拾厨房吧。”但是她从来没允许过,后来他也就不说了。怎么可以让除自己以外的人来收拾呢?那可是她的厨房,别人怎么能懂得如何收拾呢?
“妈!要不过段时间我给您报个旅行团?全是像您这年纪的,一定能聊得来。一起转转,交些朋友,拍拍照,多好!”儿子在手机里盯着她笑。
她惦记着时间,随便支吾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
她一路小跑往广场去,听着裤脚轻轻地在风里呼啦呼啦来回响。
她到的时候,桂芳站在一圈女人中间,远远地朝她招手。
“可把你盼来了!”桂芳笑着看她。她们都笑着看她。
“多好的红裤子!”一个女人走上前低下头伸手来摸。“这可比我们的料子好多了!在哪买的?网上吗?链接发到群里啊。”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轻了。“老公买的,我不知道什么链接。”
她们立刻就羡慕得叫起来。
“我觉得你不应该只给我们看链接,应该把你老公也领来让我们看看!多好的男人!”另一个说。
她们大声笑起来。
她们笑得她心里有些发慌。就买了一条红裤子而已,算不上是“多好的男人”,她们不知道别的。可是,别的也没有什么,她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委屈。
于是她只是尴尬地跟着她们笑。一瞬间她倒希望男人真的坏起来,打她骂她,这样难得有这么多人愿意听她讲话的时候,她就可以号啕大哭,扯着她们的袖子求助,引得大家一起骂一起哭,酣畅淋漓。她们会拍她的背揉她的手,见面了就格外贴心地问候她几句,她会一下子多几个朋友。
领舞高声喊大家站好队。桂芳和其他女人邀请她往前和她们站在一起,她赶紧推说自己还不会,要跟在后面学,连忙往最后一排退。
音乐放出来了,她看见领舞从音响旁站到了队伍中间。
玉珍不知道领舞看见自己了没有,但愿没有。肯定没有。
音乐就要到开始跳的部分了,刚好是她学的第一个。她脑子里重现着自己跳过的动作,甚至是当时的场景,阳台上的光线。她可以背出每一个动作应该怎么做。
然而她的脑袋僵住了,四肢也僵住了,她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
她远远地看见桂芳一边跳一边和旁边的女人大声聊着天,她们笑着,红色的嘴巴,许多张红色的嘴巴,笑着,跳动着,糊成一片墙。
就是现在!她瞅准了一个时机,那是一个转身的动作,转完一圈,前面的动作就要全部重复一遍。她准备开始跳。
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刚好在节奏点上。然而那胳膊就像被空气烫了一下,伸到一半又迅速抽回了。
她再也不能动。她以为自己是想要这样的,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跳舞。她从没有和许多人一起干过什么事情,她前阵子练得那么认真,然而真的站在这里,她又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这红裤子,难为它这样红,她从没有穿过红衣服,她的衣服颜色,总是浅而灰的,一个家庭煮妇,出门不过买个菜,穿得那么招人眼球倒惹人笑话。
自己这段时间学得实在是辛苦,她想,于是决定哄哄自己。这下她倒是能动了,她试着跟上别人的节奏,然而正碰上换脚,她结结实实绊了自己一跤,摔到地上的一瞬间,她想,这下证明了自己到底什么也干不了,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因此完全顾不上害羞,心里倒有些畅快。旁边围观的人群齐声吸了口气,都朝她看过来。前排几个女人听见声响都回过头来,其中两个准备过来扶她,她赶忙大声说:“不用!摔得不重!”然后迅速爬了起来。羞耻中,屁股闷闷地疼着。等站起来,她低头一看,裤子膝盖那里擦出一片脏,裤脚也落在地上,黄了一圈。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她不是没有高档裤子,带远远的时候,再脏她都不觉得可惜。然而这是一条无辜的裤子。
乐声一停,桂芳就一边叫着“你没事吧!”一边朝她这里跑了过来,玉珍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就往家走。广场舞的音乐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变远,最后消失在来往的汽车和人群里。
四
玉珍今年58岁,已经没有父母。父亲是65岁突然去世的,也不过是比她现在大几岁而已,然而那个时候她却觉得他已经老透了。她看着他吃饭,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层层紧缩一会儿又打开,像蠕动的毛虫的肚子,下巴下方一坨松弛的肉随着咀嚼的动作颤抖着。她仿佛能听见他每根骨头互相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她可怜他,想起他年轻时在家里和朋友通宵喝酒的样子,大声骂人的样子,在家里随手丢烟头的样子,脱了鞋打母亲、打她的样子。从小到大,她感到自己对父亲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温和的恨意,等到她想再更恨一点的时候,他却已经老了。苍老消耗掉了他所有坏的能力,只剩下惊恐。他甚至经常哭,见人就哭。他哭起来嗓子里的空气会不受控制地往外漏,发出已经干涸的水龙头被打开时的嘶鸣。这个时候的她,或者任何来看望的客人,就会尴尬地冲着坐在他身边的她哥哥和嫂子笑:“你看,老人年纪大了就……”,然后扯一些别的话题。客人们因此渐渐地去得少了,然而玉珍不得不去,去得多了招嫂子嫌,但是哥哥家有她的父亲母亲。为了防止父亲胡说八道,她一去就钻到厨房里,和嫂子一起洗菜做饭。“你看他,多么精神,胃口又好,可是这样难伺候,总是抱怨,不像咱妈……”嫂子说。这时候,她只能把嫂子轻轻推开,说:“你去坐着休息。”她嫂子也从不推辞。
干活的间隙她回头看向客厅,父亲手里抱着水杯已经睡着。哥哥抱着小侄儿在沙发上玩手机,嫂子在拖地。过去,这个是他父亲的男人做父亲做得很坏,但也没有坏得非常彻底。小时候,因为他,有些日子简直熬不过去,然而她长大了,也就只是长大了而已。除了长大和让自己的孩子也长大,她和她哥哥都没干出任何别的事情来,并且还在继续变老。
那个时候母亲也还在。母亲每天都要去小区院子里散步,春天夏天是早上下午两趟,冬天就是下午一趟。这是唯一属于她,只能由她自己完成的事情,所以她每天都在盼着出门下楼的那一刻。有了这件事,老人其他的所有事也都变得紧张有序起来,得看天气预报,衣服必须得提前备好,饭必须得按时吃。如果要带她出去到远一点的地方转,她会很焦虑地问,“那散步的事情怎么办?”哥哥有时候没有耐心,会带着讽刺说:“那就跟你的伴儿们请个假吧,他们肯定会批准的。”母亲就笑着瞪他,但是嘴里依然念叨着不能耽误了散步。院子里老太太那么多,母亲格外喜欢帽子和手套,嫂子和玉珍不断地给她买,贵的、名牌的,可是每次上街,她还是会在小摊子上翻着看。翻得久了,场景就非常不好看。“我们又不是没给你买过,家里手套堆了一抽屉。”嫂子笑得尴尬又慌张。玉珍就只能赶忙附和:“快别翻啦,家里没戴过的也有好多呢!”然而母亲像小孩子一样,拦着她,她更要看更要买。而且要自己买,说着“我自己也是有钱的”这样的话。
想想,父亲去世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的葬礼上,她哭得非常伤心。男人们在忙活招呼客人,她瘫在房外的椅子上发呆,远远地听到几个亲戚凑在一起说笑,说到一个笑话,大家都压低声音笑起来,她发现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没擦干净的眼泪被挤出来滑到嘴角,冰冰的。她爱他,她不能不爱,但是也就到这个程度了,就是这么回事。无论生,无论死。那天她忙前忙后,饿得厉害。招待客人的饭,她也吃了,舀了一大碗,吃得很饱,因为嫂子说,“一会儿咱们还有得忙呢,多吃点。”
然而母亲就不一样。她看着母亲,总觉得时间在她身上,在某个节点,终究是要停止的。是的,她老了,以后还会更老,会老得不成样子,但是最多也就是如此,她必须得一直是她的母亲。
那是去年的事情,她清楚地记得是周三,因为当时她边洗衣服边想,还有两天就得到哥哥家里去看母亲。那段时间母亲一直病着,感冒了,去医院输了几天液也不见好,老人在医院待得急了,饭也吃不下,只能接到家里养着。前天给嫂子打电话,她说母亲只能勉强喝一些粥,但精神很好。玉珍那几天恨不得上午下午各一个电话,但是害怕招人嫌。她边洗衣服边盘算要带点水果去,没有胃口,吃点水果也许能好。但是也不能直接说是给母亲买的,要多买一些,然后挑两三个好的给母亲吃。这样洗着衣服,她突然接到哥的电话,哥说:“妈好像不太行了。”
母亲就这样突然地去世了。母亲的岁数已经很大。玉珍自己也已经是奶奶,是个老人。
母亲的祭日近了,玉珍变得恍恍惚惚的,这一年,有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然而这几天,她想起来了。忙完祭奠的事情,她的身体突然开始疼起来。白天还好,到了夜晚,疼痛从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里爬出来,很快就爬满她的全身,爬满她所在的每一寸空气。她淹没在里面,连求救声都成了哼哼。
她躺在床上,男人远远地站在卧室门口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疼痛。
“要喝热水吗?”
她摇了摇头。
男人离开了一会,她听到他仿佛是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回来站在卧室门口看她,这一次脸上带了点委屈和讨好。
“那……我煮点粥吧?”
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可笑,但是她没力气笑。
这次男人又走近了一点,他的身子朝她探过来:“小米粥?红豆粥?”
她嘴里随便嘟囔了一声。
男人缓缓地离开,好像在试图理解她的那声哼哼,她听见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厨房。
接连这样三天之后,男人站在卧室门口看她的表情带了一些惊恐。他沉默了好久,很吃力地说:“需要去医院看看吧。”
儿媳妇请了假赶过来,她握着双手走到床边俯下身远远地观察玉珍。
玉珍趴在床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她的左眼被枕头套磨得一直流眼泪,但是她不在乎。她想起之前在广场舞群里看到“琴琴奶奶”发了一个视频,视频讲的是床上有多少螨虫,会导致皮肤癌什么的。“螨虫”和“癌”这几个字是红色的,在屏幕上放大又缩小,闪来闪去,所以她才记得那么清楚。她的右眼瞪着空气,想象螨虫大军正在往她的左眼里爬,有的螨虫母亲抱着孩子,有的螨虫母亲背着孩子,她们急着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吃的。
突然儿媳妇的脸就凑过来。
这一次玉珍看出了她睫毛根部像用黑色的笔画过的痕迹,原来那里可以画。
儿媳妇转过身离开,对站在门口的男人说:“爸,这个情况确实得去医院。”
儿媳妇的声音清脆悦耳。
儿子也请了假开着车来,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医生问她怎么了。她在疼痛中,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说“疼”,医生问她哪里疼,她说不出来,她只恨不得把医生抓到手里碾碎往任何她觉得疼的地方糊。
许多药被开出来,她吃了,之后又去了许多医院,做了许多的检查,吃了许多的药。拍的那些片子里,她的五脏六腑每一根骨头都清清楚楚,但就是无法解答她的疼痛。
时间变得快了起来,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等待疼痛,等待吃药,等待吃了药之后的缓解。
男人依旧沉默地盯着她看。儿子开始常来,但是除了“再找个好点的中医大夫看看”和“得再去找个医院看看”之外,再没有任何话能说。
疼痛让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大部分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并且静止着,她已很熟悉了疼痛,甚至能和它静静地面对面坐上一天。她开口说话,就觉得那声音听上去,好像不是来自她,而是从一个远远的洞里飘出来的。男人跟她说话,她常常会被吓一跳,奇怪为什么别人还能看见自己。她不沮丧,更不害怕,除了疼,她对一切都麻木起来。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远远,有时候她也想他,但是那点想念就像往风里扬了一把沙子。有一天夜里她疼得厉害,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从前,远远肉乎乎的、沉甸甸的,在她怀里睡觉。
终于有一天,她又被带到另一家医院。医生从男人手里接过一沓片子,问了她很多问题,还问了男人很多问题。“赶紧领到精神科看一下去。”最后,医生说。
男人还要说什么,一个老爷子被许多人搀着一下子就站了过来,死死盯着玉珍坐的椅子。
“老人是怎么了?”医生已经开始问诊,玉珍只好站起来和男人往外走。
她听到七嘴八舌的一片回答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医生尖利的声音:“让老人自己说!”
沉默中,她听到老人颤颤地:“嗯……这……”
儿子等在外面,手机上操作了一会之后,男人和她站在了精神科。
诊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他们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头顶的LED灯发着蓝光,打在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死一样的青灰。
也许她已经死了,这很好。但是儿子转头对她说:“妈,叫到咱们了。”
终于,她的疼有了个名字,叫“更年期综合征”。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恐慌像潮水一样从男人的身上退下去,而且迅速变干,一点印迹都没留。出了医院,男人和儿子直奔门口的一家炸酱面去。“没想到你还赶了个这样的时髦,以前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病。”男人一边大口吃一边说。医院的药水味纠缠着她,她吃不下,然而他们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吃得一阵呼噜呼噜作响。
回到家,男人的态度大有不同,经常问她心情怎么样,看电视的时候叫她一起来看,并且强迫她和他一起出去散步。
也许是医生跟他交代了什么。当时她没有听,也听不懂,也许她是要死了,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个,她只关心她是不是还要继续疼下去。
药终于开始起作用了,晚上她渐渐地能睡着。每一天醒来,她都觉得身上的肉更踏实而厚重地附在她的骨头上,非常陌生,就好像它们不属于她。疼一点一点淡下去,她时常陷入惊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注意力来观察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再疼了,有时候能观察上一整天,她静静地听自己的心跳,搜索自己毛孔的感受。有一次男人做的饭菜放多了辣椒,夜里她的胃烧起来,她被吓出一身冷汗,打开灯,坐在床上瞪大眼睛守着疼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到了凌晨五点,也只有胃烧而已,可是她还是不放心,怕疼在她睡梦中偷袭她,硬是熬到了早上七点才困得昏睡过去。
疼痛像梦一样过去了,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觉得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所谓。儿子开始每星期都来看她,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她旁边,她看着儿子。菠菜是绿的,木耳是黑色的,米饭是白色的,它们混合在一起,掉落进这个男人的身体里,经历某些生物作用,使他从一个小男孩变成现在的模样。他小时候是多么可爱,坐在椅子上,腿在半空晃悠,摇得椅子吱呀响,勺子插进饭里,经常撒得满身都是饭。儿子吃饭还必须得她喂,不是她喂的他不吃。
她现在做不了饭,她的手成天像两根萝卜,沉而脆,少数水分在其中晃悠着,垂在身体两侧。她也想不起要做饭这件事。男人起初和她一顿挂面、一顿粥、一顿外面买回来的饭这样应付着,后来儿子就把她接到家里去了,和远远住在一起。远远叫她奶奶,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抱她,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快乐。儿子工作忙常不在家,都是儿媳妇在照顾她。玉珍以前从没有把干活这件事和儿媳妇联系在一起,然而她下了班,一边脱鞋一边吆喝着让远远洗手、喝水,进书房写作业,那吆喝声一点也不像玉珍过去听到的她的声音。只见她盘起头发,戴上围裙,转身就进厨房。这场景玉珍第一次见时非常震惊。儿媳妇喜欢边在手机上看电视边干活。她发现儿媳妇总喜欢看这种男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的剧。过去陌生的人突然变得这样近,近得奇怪,她时常盯着她年轻的涂了粉的脸。她看电视,玉珍也跟着看。“但愿我从没有爱过你,我要和你生生世世永不相见。”里面的人这样说。这时候儿媳妇就会抱着纸巾盒不停地流泪。玉珍想不通这有什么可哭的,也不敢劝,更不知道怎么劝。小时候家里姑姑姨姨们来做客,说到家里的难处,会哭,如果死了丈夫亲人,葬礼上会哭。就是死的不是自家人,也会哭,先是客套地给逝者哭两声,然后就开始哭起自己的伤心事。一个女人哭,立刻就成了哭声一片。痛苦和悲伤一起倾泻而出,那么猛烈,那么浓稠。可是她实在是没有见过看电视就哭的。儿媳妇看的电视里,所有的人都爱得死去活来。嫁给儿子之前她也这样疯狂地爱过别的什么人吗?玉珍不知道。她跟自己一样,周末不上班的时候,也没有朋友叫她出去玩,就歪在沙发上看手机看电视。晚上等远远睡着了,她就开始看,到玉珍起夜的时候,她还在看。她的身影陷在沙发里,是黑色的一团。屏幕的亮光在墙上映出一个影子,一前一后两个人形都朝电视伸长了脖子。她眼睛微眯着,有时还带着泪,嘴角长久地向上扬起,带着沉醉的笑。
一天周末,她非常没有精神,瘫在沙发上。看她实在不太好,儿子让远远“唱首歌给奶奶听,奶奶身体不舒服,我们哄她开心”。孩子不肯,靠在沙发上,伸直了腿往下滑,带着整个垫子掉在地上。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小婴儿的时候,他在她的怀里,依赖着她,然而现在他有更多可玩可看的东西,“奶奶”这个词只是一个老太婆的代称。小孩子就像动物一样。她爱这个孩子,但是现在这个爱已经塌缩成一个概念,浓烈但是空虚。
她只是非常累。她又回了自己家。
时令渐渐入秋,阳光只剩下一些颜色,往人脸上轻飘飘地铺下来。儿子给她买了个躺椅放在客厅窗边,让她多在有太阳的地方待着。窗台边晒着木耳,晒着袜子衣服,她坐在它们中间,形成一种同盟。阳光烤得她的黑色裤子发热。她就盯着自己的腿看,直到眼前的黑色一层层化开,像一摊从车里漏出来的汽油,一种污浊的斑斓,爬满了病毒。
下午的阳光已经没有多少,泛着白。抬头,一片白花花的天糊住她的眼睛。
饭桌上,男人从碗边一直悄悄地看着她。自从知道了她得的是精神上的病,男人就开始看她。他在琢磨,观察,害怕地等她最终发疯,或者等着发现她其实根本不会发疯。他看着她的时候甚至呼吸都会变轻。一下子她的身上蕴含了两种可能。她自己也在等待着,然而什么迹象也没有。
吃完饭,男人起身去厨房洗锅。玉珍看着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缎子一样,温柔的,轻轻摆动着。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渐渐睡着了。等她再醒来时,男人正在把围裙解下来在垃圾桶上抖。
结婚那天,天还黑着她就被叫起来,一群人围着她,给她穿戴打扮,然后让她坐在床上等着男人来接亲。她困得不行,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看,已是满客厅的人声,男人捧着花站在门口,一个劲看着她傻笑。那个时候他还是好看的,头发斜斜地梳上去,腰身细细的,腿长长的。
或许她那时睡着了,睡死了,一觉醒来,就到了现在。这数十年,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走,她一天一天地过,吃饭,睡觉,带孩子。儿子中规中矩,男人没打过她,没招惹过别的女人,婆婆一直不在跟前。
活着就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情,蒙头往老了活就行。
男人最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把它挂起来,绕过她的椅子,转身进屋了。
最后,还是只剩他们两个。
天彻底黑起来。
玉珍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仍旧坐到窗边。吃饭时前胸后背浸出的汗被风一吹,凉意就坨在一起覆在皮肤上。
卧室里,一阵闷闷的说话声,男人在接一个电话,接了很久。
她盯着楼下院子里黑乎乎的一片树影发呆。
过了很久之后,男人才从房中出来。
“你敢相信吗,这年头还有这样的事情!”男人说。刚才他表哥打来电话,得知了玉珍生病的事情,就问候他们,还传给他一个不得了的新闻。庄上的一个女人,因为养的猪已经三四天躺在草垛上不能动弹,显然是得了重病,她因此就在家里哭喊起来。她的男人外出打工去了,所幸她哭喊得很大声,邻里乡亲来了不少。她要上吊。上吊不成,要投院子里的老井。人们把她拉回去,坐一会儿,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又要跳。再被拉回去,再跑出去跳,跑得又突然又快,这样数十个来回,累坏了几个男人,最后他们不得不围着她一齐把她按在椅子上守了一宿。
人不想活了的时候,寻死的力气居然可以这样大。
玉珍想,一头猪快要死了,她怎么就想要去死呢?
也许是她本身就想死。她盼啊,盼啊,活着,生下来喘气吃饭就行,死,却是需要一个借口。终于,猪病了,只要她愿意,这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自己一口一口喂大的猪,就像孩子一样,要死了怎么能让人不绝望?于是她号哭,抓自己的脸,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一定都透着畅快。
当天晚上,玉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眼前有一头猪,一身黑色的硬毛,眼睛大大的,静静看着她,然后突然朝她冲了过来。她用手去挡,发现自己手里居然有一把菜刀。猪压过来,她的肋骨痛到要断了,痛到无法忍耐的时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把菜刀插进了猪的脖子里。血洒了她一身,她在腥热中几乎要窒息。
她被男人摇醒,身下床单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渐亮。
【作者简介】格桑拉姆,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大学在读研究生;诗文发表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