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曼转移

2024-10-25 00:00苏颖超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日,因为组织上的调整,我和老梁这些原先在设计院焊接火箭发动机管路的工人们,都被分配到了上海市机电二局,秘密从事军用产品的装配工作。

当时我还不理解组织上的安排,私下里跟老梁抱怨过这件事,老梁知道工作调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我不要冲动,冷静下来再想想其他办法。我答应老梁不会做出傻事,老梁仍然不放心,在车间主任宣布分配结果的那一天,他贴着身子坐在我旁边,一直盯着我看,在我快要按捺不住,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时候,老梁死死按住我的肩膀,悄声说组织上这样安排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如果公然抗拒工作调动,对我以后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老梁手劲大,按得我肩膀生痛,我说这样一来以后都不能研究火箭了,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把我拉到人群最后,让我和他一起蹲下,好隐藏在人群后面,对我说:“冯国庆,如果你真想研究火箭的话,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参加高考,被大学录取之后,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去研究你所热爱的知识,何必一直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辈子焊接工人呢?”

老梁的话点醒了我,大概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工厂才是禁锢我的地方。但是随着国际形势发生变化,机电二局给我们安排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从前在上海机电设计研究院的时候,我和老梁还能在百忙之中喘口气,悄悄溜到厂房后门的隐蔽处抽两根烟,互相闲扯几句,可是到了机电二局下面的工厂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在车间满负荷工作,我身边的所有人下班后都累得没力气说话,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老梁知道我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太多时间复习,于是就告诉我没干完的活可以给他,他会帮我干完,这样我就能提前一小时下班回去备考。那个时间段工人宿舍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在,正是绝佳的复习环境。可是当时手边根本没有什么复习资料,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买,只能主攻政治、数学和物理这三个我比较熟悉的科目。于是老梁就成为了我们宿舍里最晚回来的人。可是每次他一回来就会问我复习得怎么样,对一年后的高考有没有信心?我总是笑着跟他说怎么看起来你比我还紧张,他说他眼皮子底下就要出一个大学生了,能不紧张吗?当时高考采取先填大学志愿,再参加考试的方式,我报考的是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根本没有一点能考上的信心,于是我一直告诉老梁,让他不要抱有太高期望,老梁总是非常痛快地答应我,可过个几天还会再问我一遍复习进度。

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我没准真能考上交大机械系,从此彻底改写我未来的人生。可是一九六四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打乱了我对未来的规划。

那时已经复习了半年多,可是我的语文和外语还是很烂,每次老梁一脸好奇地问起我复习情况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叹口气,跟他说我根本不会写语文作文,到时候上了考场,看到作文题目,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可怎么办?老梁这时会沉默一会,然后问我英语复习得怎么样?我说英语就更不行了,我连英文单词都不认识几个。这样回答他之后,果然一连好几个星期,老梁都没有再问过我复习情况。我以为老梁已经放弃这件事,谁知过了大概三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我刚要提前下班,正要走出工厂大门,他立马跟了上来。我笑着问老梁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去,谁知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后在嘴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说:

“国庆,你不是正愁语文和英语这两个科目吗?我帮你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几天我帮你打听了一下,你还别说,真被我打听到了。咱们厂附近不是有一家纺织厂吗?你还有没有印象?”

“你说十二厂?”

“对,就是国棉十二厂。我妹妹就在那里当纺织女工。前段时间我问她有没有认识的人在准备今年的高考,她说还真有一个,是她们宿舍的,和我妹妹一样,也是十二厂的纺织女工。我问她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她说姓刘,叫刘诗华,挺文静的一个姑娘。我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就问她刘诗华准备考哪个大学,成绩怎么样。她说刘诗华要考复旦大学中文系,成绩还可以,就是数学不太行。我当即一拍大腿,说我要找的人就是她了。我妹妹问我找她干吗,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说最近几天在帮朋友找一名考伴,他叫冯国庆,也在准备考大学,只是语文和外语不行,需要有人帮他辅导辅导,我们几个工友都是大老粗,屁都不懂,只能找找别的高中生。我妹妹说刘诗华喜欢一个人待着,恐怕不会答应这个请求。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肯定也想上大学,正好国庆数学不错。我妹妹说刘诗华考的是文科,数学不计入总分,她也用不着辅导。我就求我妹妹,让她把我的需求告诉刘诗华,最终能不能答应还要看刘诗华的意思。我妹妹最终答应帮我带个话,没想到就在昨天,她告诉我,刘诗华已经答应帮你辅导了。”

“她真的答应了?”

“我已经帮你约好了时间,就今天晚上六点,地点在外滩黄浦码头防汛墙前,我们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当初和刘诗华的见面,是老梁耗费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才得到的结果,可是我从来不敢告诉他,或许正是因为他对我的殷切希望,才导致我最终没能去上海交大。

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我和老梁都完全不清楚刘诗华的样貌,我边走边问老梁就她一个人来吗?老梁安慰我说别紧张,他妹妹也在,我点点头,头脑却几乎一片空白。我在那个年纪几乎没有和女孩说过话,十分担心见到刘诗华之后乱了手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对身边拉着我的老梁说:

“老梁,你经验多,快教教我见到她之后该说些什么合适。”

老梁瞪了我一眼,说:“我约她出来是为了辅导你的功课,别想些乱七八糟的。这样,到时候你先别说话,我来给你们牵线。让你说话你再开口。”这下我才松了口气,心想到时候有他们兄妹在,也没必要担心什么。

当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去,我和老梁走到外滩那里的十字路口,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是低矮的防波堤以及漂在海上的邮轮,情侣们三三两两走在靠近防波堤的人行道上。我向四周张望,问老梁她们在哪里等我们,老梁焦急地朝四周张望,嘴里一直念念有词。我拉住老梁,对他说找不到人就不要找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这时老梁突然使劲朝人群密集处招手,同时向前方大声疾呼。

此时太阳已经逐渐被黑暗吞噬,防波堤前聚集起来的情侣也越来越多,我和老梁被汹涌的人群挤来挤去,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老梁回头让我跟他合力走出人群,说已经找到她们了,可是不在防波堤边上,我们得挤出去才能看到她们。我心里莫名一紧,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挤,还是老梁拉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情侣堆里出来。

这时人群里突然发生一阵骚动,我和老梁回头看向防波堤,周遭的环境明显比之前暗淡了许多,前面那些情侣也放开了胆子,开始悄悄地牵手。有些女孩更加胆大,她们明显不满足于牵手带来的快乐,而是选择依偎在男孩的胸前,双手紧紧抱住面前的爱人。

我看得满脸通红,老梁却已经回过头跟他妹妹说起话来。我站的位置离他们较远,防波堤边上的人又多,所以完全听不清他们俩在说什么。这时我留意到他们身边那个稍矮一些的女孩,她也正看向我这边,脸上还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慌了神,立马别过头,老梁和她妹妹之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似乎是老梁败下阵来,低垂着头,走到我身边,说:

“小冯,我已经为你争取到了最大利益,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我完全不知道老梁话里的意思,老梁接着说:“我妹妹说让刘诗华帮你辅导可以,但是刘诗华提了一个条件,只要你能正确解答出刘诗华问你的三个问题,她就答应帮你。”

我一头雾水,问老梁什么问题,老梁没说话,而是看向刘诗华,脸上流露出一丝请求的神色。刘诗华没有理会老梁,对我说:“听说你数学和物理很好。”

“也谈不上多好,就是在学习过程中有点心得罢了。”

“那好,我就给你出三道题,只要你回答正确,我就帮你辅导语文和英语。”

我点点头,内心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曾经学过和理解过的公式像小蝌蚪一般密集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尽管问。”

刘诗华盯着我,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说:“一颗运行中的人造地球卫星,若它到地心的距离为r时,所受万有引力为F,那么它到地心的距离为2r时,所受万有引力为多大?”

听完刘诗华的描述,我的心才真正定了下来。因为这是一道十分简单的万有引力定律问题,直接运用公式就能很快解出。

刘诗华的话音刚落,我就脱口而出:“距离为2r时,所受万有引力为四分之一F。”

老梁兄妹完全听不懂我和刘诗华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便把目光投向刘诗华。她咬了咬嘴唇,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以为自己算错了,心里一阵发慌,又在头脑中算了几遍,我问她答案到底是什么?她却反问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蒙的。”

听到刘诗华这么说,我便放下心来,说:“根据万有引力公式,因为现在公式里的r变成了两倍的r,而大m和小m都没有变化,所以万有引力将变为平常的四分之一大。”

老梁虽然不知道万有引力是什么,但不妨碍他在我身边替我大声喝彩,刘诗华继续说:“别得意,听好了,难的才刚开始。现在有一个椭圆,它的方程为25分之x的平方加9分之y的平方等于1。椭圆上有一点P到一个焦点的距离为5,则P到另一个焦点的距离为多少?”

我想也没想就说:“由于点P到一个焦点的距离为5,由椭圆的第一定义可知,P到另一个焦点的距离为5。”

刘诗华沉默了一会,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她出第三道题。过了一会,天色变得更暗了,以至于聚集在防波堤前的情侣们都开始散去。老梁见我和刘诗华都不出声,忍不住说:“刘诗华,别卖关子了,第三道题到底是什么?”

刘诗华仍然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到防波堤前,双手放在栏杆之上,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然后轻声说:“我的第三道题目是,我们人类该如何抵达别的星球?”

原本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信心和准备,迎接刘诗华最后的出题。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会问出这种所有人都注定不可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后浮现出因为要准备一九六四年高考而沉睡已久的记忆,我愣在原地,身体没有动弹,嘴里喃喃念道:

“目前实现星际航行的可能性非常小。从火箭发射的整个流程来看,首先火箭在推进器的作用下离开地面,进入一段飞行轨道,在这一阶段,我们称火箭在主动飞行。飞出稠密的大气层后,火箭发动机熄火,火箭到达离地面约100公里的高空,这个时候火箭利用已经具有的能量作惯性飞行。可是如果我们要往前更进一步,想让火箭飞到其他星球呢?光靠火箭惯性飞行,我们永远无法实现星际旅行,它能携带的燃料有一个上限,这个上限远远无法让它飞到我们所期望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走到刘诗华的身边,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发现她正听得入神。我继续说:“你学过几何学里的相切概念吗?”

刘诗华下意识点了点头,说:“在初中的时候学过。若一条直线垂直于圆的半径且过圆的半径外端,称这条直线与圆相切。如果两个圆只有一个公共点,则称这两个圆相切。”

“其实这个公共点在现实里并不存在。经过严密地计算,我似乎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使得火箭可以用尽可能少的燃料,飞往更高的轨道……”

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身边的男男女女们也都离开了外滩,最终只剩下我们四个人。等我再次开口时,我隐约觉得我的身躯被一个更加神圣的存在所取代。

“如果我们在火箭主动飞行和惯性飞行后,再加上第三阶段——在惯性飞行轨道的某一点瞬间加速,然后熄火,将会发生什么呢?我们会看到火箭会偏离原来的轨道,进入到更高的轨道上,而在那条轨道上,或许就存在一颗公转中的星球,与现在的火箭交会……”

我越说越兴奋,脑海中的众多知识仿佛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坩埚中,在烈火的炙烤中发生了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反应。

“关键在于我们该让火箭在惯性飞行轨道上的哪个点加速呢?可不可以让它在原来轨道与加速轨道相切的那个点瞬间加速呢?在那个点上,火箭可以不改变任何方向,只需要作一个瞬间加速就可以完美地脱离原来的那条轨道……”

我转过身,双手微微颤抖,抓住刘诗华瘦削的肩膀,对她说:“没错,只要计算出火箭在相切点的速度、飞行轨道的周期、半径以及我们要降临的星球公转轨道与地球公转轨道交汇点等等数据,我就能知道需要添加多少燃料。我能保证,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之下,火箭所使用的推进燃料将大大降低……”

我已经忘了和刘诗华在一九六四年春天晚上的那次见面还说了什么,如今看来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在刘诗华的回忆里,她说听到最后已经忘记自己来外滩是要干什么了,她还说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物理学与数学以及天文学那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后来的约会中,她一直对我说那天晚上她在我身上见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我笑着说我只是上海机电二局一名普通的焊接工人,一身的破旧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哪有美感可言。在这些时候,刘诗华都会立刻用手指堵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那段时间我们晚上下班后都会抽出空隙,悄悄来到外滩黄浦码头的防波堤边上,一边看着趴在栏杆上的男男女女,一边教对方不理解的高考知识点。讲到对方特别困惑的时候,我们就会掏出身上的草稿纸和英雄牌钢笔,其中一人会背过身,充当另一个人写字的垫纸板,写完后立马转过来看纸上的内容。

有一次刘诗华充当垫纸板的时间太长了,一直让我加快计算速度,那时我正在计算火星与地球的相汇时间点,在相汇的那一刻,两个星球之间的距离将会变得非常接近。在刘诗华快要撑不住,弯腰弯到了极限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了一声,把刘诗华吓了一跳。她说怎么了?我忍住激动的心情,说计算结果出来了。她立刻直起了身子,凑到我的草稿纸前面,说在哪呢?我指着纸上最底下的那排蚂蚁般的数字说:“在二〇〇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五时五十一分,火星将会来到七万三千年以来最接近地球的位置,它们之间的距离将小于五千六百万公里,我们只要提前造好载人飞船,运用轨道相切瞬间加速的方法,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送上火星!”刘诗华揉了揉眼睛,说二〇〇三年的时候我和她还会在一起吗?我愣了一下,说当然还在一起。她突然问我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下一句是什么,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依稀记得这是李白的诗句,她轻笑了一下,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可是让我和刘诗华身边的所有人,特别是老梁感到遗憾的是,我和她都没能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收到交大和复旦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老梁的表情难掩失望,问我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说我连自己考多少分都不知道。老梁叹了一口气,说明年再来吧。当时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把我和刘诗华的计划跟老梁说。老梁看出了我在犹豫,让我想说什么就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对老梁说我和刘诗华已经计划好了,打算明年结婚,恐怕到时候没时间复习。老梁呆在原地,半响都没说出话,最终头也没回就转身离去了。

我原以为老梁会深深地祝福我们,没想到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做。

我和诗华在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正式成为了夫妻。次年回南京老家过年的时候,她生下一个儿子,我们给他取名为冯星驰。收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之后,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后来,我开始寄希望于这些年来的研究成果可以被中国航天应用,便一次又一次写信到北京去,可是最终这些写满计算数据的信件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根本无人问津。老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我说别灰心,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那些数据,到时候我就能平步青云了。我说不,我根本没做这样的美梦,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一次星际航行罢了。可是随着星驰一天天长大,我再也想不起来该写信给谁了,那些记录着运算过程的草稿纸也被积压在家里不知道哪个角落和箱子里,我也懒得把它们翻出来,因为在我看来,那些废纸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我问诗华将来想让星驰学什么专业,诗华想都没想,说就学太空飞行器设计吧,我轻轻抱住诗华,说距离二〇〇三年还有二十六年的时间,星驰现在才十岁,还来得及。

在我们可能会遇到的所有不幸当中,或许平庸的孩子是最令人无能为力的,幸好我和诗华避免了这一点。在星驰的成长过程中,我和诗华并没有费太多心思,而是分工明确,就像当年一样,她教他语文和英语,我教他数学和物理。一开始我们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在星驰尚未懂事,学不明白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多么失望,而是耐心地安慰他,说现在学不懂也没关系,以后长大就懂了。每当我们这么说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出厌学情绪的星驰就会突然振作精神,对我们说他再学学看。我们本以为他在逞强,过段时间总会向我们承认他确实学不明白,可是神奇的事发生了,他总能在坚持一段时间后真的领悟了之前他怎么学都学不会的知识。

或许是因为我在星驰面前当了太多次严肃的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星驰在面对我时总是怯生生的,我也很难摆出一副温柔的样子。老梁在我结婚生子后不久,也和国棉十二厂的一个纺织女工结婚了,他们很快就要了孩子,不过他老婆生下来的是女儿,而且性格和星驰完全不一样。根据老梁的说法,他的女儿完全看不进任何复杂的书籍,总是一有空就跑出去和厂里的其他孩子玩。每次老梁跟我谈论起孩子的时候总会不停地抱怨。我看出来老梁在期待什么,于是一有空就带着星驰去老梁家里做客,很快老梁和星驰就打成了一片,因为老梁发现他考星驰的大部分知识点,星驰都能快速回答出来,星驰也发现老梁虽然喜欢考他数学和物理问题,但不像我这么严肃和权威。随着星驰逐渐长大,我开始意识到老梁或许把他当成了我的替代品,并且还陷入到了一种远比我深沉得多的父爱当中。

当诗华提醒我老梁看起来比我更像星驰的父亲时,我说我不在意,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无法给星驰提供他所渴求的父爱。一九八四年星驰参加高考的时候,老梁比我和诗华还要紧张,尽管老梁已经看不懂高中的所有题目,但并不妨碍他在那一段时间彻彻底底成为了星驰最信赖的人。最明显的一次是上考场那天,星驰说他要让老梁送他,而不是让我和诗华去,考完后我和诗华有段时间完全不知道星驰考得怎么样,估分多少,要报哪所大学,还是老梁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他想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习飞行器设计。最终不负所有人的期望,星驰收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星驰去北京上大学后,我和他的关系逐渐逆转过来,我开始每过一个月就要写封信给他,问他在大学都学到了哪些知识,星驰每次回信都很慢,信里的内容也很简短,从中根本看不出他的学习情况。无奈之下,我只好请出老梁给他写信,还是经由老梁之手,我才得知星驰现在的知识面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也正是星驰在北京的那七年里,我才感到自己衰老得是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诗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她担心我会失去生活的动力,为了重振我的信心,诗华建议我不妨找出曾经那些草稿纸,看着那些运算过程,或许我心里能好受些。我觉得诗华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这样做,我不应该把它们像垃圾一样随意丢弃,那些稿纸饱含着我曾经的灵感与血汗。

所幸结婚以来我和诗华还没有搬过家,几十年以前的旧物件都还完整地摆放在家里,在诗华的帮助下,我很快就从塞满旧衣服的箱子里找到了运算稿纸。抚摸着泛黄的纸张,我强忍住掉眼泪的冲动,对诗华说:“我们不应该让这些知识沦为废纸,诗华,你说是不是?”

诗华轻轻抱住我的头,她的一缕白发垂在我的面前,说:“我们不如把这些稿纸寄给星驰,他也长大了,已经到了能看懂天体物理学的年龄。”

我点点头,于是开始重新振作精神,和诗华一起把这些乱糟糟的草稿整理成条理清晰的证明过程,还在新的稿纸上重新誊抄了一遍,然后委托老梁寄给远在北京的星驰。可是我们等了足足两个月,却依然没有等到回信。我忍不住问老梁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相信星驰看完那些信件后丝毫没有与我讨论的冲动。然而老梁的反应很奇怪,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我,而是岔开了话题,说星驰今年得了国家奖学金,他研究生阶段的成绩非常优异,毕业后有去空间技术研究院工作的机会。我说:“老梁,你跟我说实话,星驰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老梁看着我,眼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怜悯,是的,我没有看错,就是怜悯。他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倒了一杯红茶递给我。我用嘴唇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老梁,说:“我现在只想知道星驰的真实想法。仅此而已。”

老梁也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星驰没打算跟你说这些,他觉得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没什么意义。”

“老梁,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他不愿意跟我说,但一定跟你说过。”

“星驰那孩子认真看过你的稿纸了……他说如果未来有一天你一定想要知道真相的话,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

“一定是哪一步计算出错了对不对?”我在一种莫名的慌乱中站起身,喃喃自语:“还是哪一道公式写错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找到那些旧稿纸,把那些容易出错的地方再算一遍,只要再算一遍就好了。

“冯国庆,你冷静一下!”老梁一把扣住我的肩膀,说:“计算结果没有错,公式也没问题,星驰还让我跟你说,你的发现在一九六四年完全是一个神迹!”

“神迹?”

“你没听错,星驰还说你能在那样一个连加注燃料还要依靠打气筒的年代,仅凭基础的高中知识,能独自想出利用轨道切线瞬间加速两次的方法实现星际航行,真是不可思议。可是他还让我告诉你,早在一九二五年,一个叫做瓦尔特·霍曼的德国物理学家就已经提出了这种太空轨道转移的办法……”

晚上诗华下班后问我星驰那孩子到底什么时候回信?我说:“不用等了,老梁已经把他的话都告诉了我。”诗华说:“那孩子怎么不直接写信给我们?”我说:“他在北京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诗华问我,老梁跟我说了什么,我告诉她星驰认可了我在一九六四年的研究成果。诗华很高兴,嘴角往上扬出一个美丽的弧度,随后给了我一个拥抱,笑着对我说:“我们是不是能在未来坐飞船到火星上去了?”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把白天老梁跟我说的话说给诗华听,因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然而白天老梁走了之后,我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九六四年春天发生的事,那一年他为了让我考上大学,费尽周折才撮合我与刘诗华相识,他以为在诗华的帮助下我能在一九六四年的高考中一举考上大学,进而彻底改变自身的命运,可是他没料到这一对未经人事的少男少女竟像两块异性磁石一样,甫一接触便牢牢地吸引在一起,以至于我和她都没有再把当前的高考当作人生里的头等大事。当时我和诗华都以为自己还年轻,成家之后再去高考也不迟,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彻底断送了那依稀可见的光明未来……

可是任由自己胡思乱想这些错过的命运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老梁走了之后我没有失去理智,更没有一气之下把家里的运算手稿撕成粉碎,烧毁殆尽,而是重新站起身,看向挂在客厅墙上我和诗华的结婚照。曾经视为骄傲的太空动力学已经被证明落后于时代整整三十九年,而我在漫长的时光中对此却一无所知,我明白现在生活的重心不再是星际航行了,而应该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诗华和星驰身上。这时诗华问我怎么了,我才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她说多亏了我的理论和运算,星际航行才能变为现实,我从诗华的眼睛里依然看到她对我无限的信任和爱意,可是我只能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随后把头埋在她的秀发中,紧紧抱住她苍老的身躯,眼眶里的泪水却不住地打转,诗华问我怎么了,不想和她去火星了吗?我颤着声音说去,我们一定要去,一定。

【作者简介】 苏颖超,生于1996年3月,南京人,本科和硕士分别毕业于西北大学创意写作和南京大学创意写作专业;2017年入围腾讯NEXT IDEA青年编剧大赛综合组三十强;本文为作者小说处女作;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