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浙江一个贫穷的乡里,是家里的大姐,后来又陆续有了两个弟弟。家里为了供两个弟弟读书,托人给我介绍对象。1974年,经中间人介绍,我认识了邻村的叶宗元。听说对方家以前是个地主,我去见了一面,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放牛仔,我不愿意。中间人问:“干吗不愿意?”我很干脆:“看不上眼儿。”中间人揶揄道:“过着过着就看上眼儿了。”
那个年代到了年龄就嫁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所以我妥协了。那年,我18岁。
嫁过去之后,对方和我想的一样,没什么本事,只会干干农活儿放放牛,高兴了喜欢喝酒,酒喝多了就喜欢说大话。生活里头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也许是我打一开始就嫌弃他没本事,结婚后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就骂他,气头上的时候骂得也难听。他大部分都默默听着,偶尔顶嘴两句也讲不过我。在村里的一言一行传得很快,村里人很快就窃窃私语:“宗元家的婆娘可凶了,惹不得。”甚至当面嘲笑宗元:“你很怕你家的那位吧?”他嘴硬地回:“我怕她干什么?”说是这么说,可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我说了算,他再不愿意也拗不过我。
两年后,我生了个儿子,特别开心。那时候村里有专门的人给人算八字,说儿子和他爹有点儿不合,不能直接喊爹,只能叫叔了。农村人迷信,我不顾宗元反对,打小就让儿子叫他叔。过了两年,又来了个女儿,她从小听着哥哥管爹叫叔,也跟着叫叔了。
孩子爹没本事,干农活儿也赚不了多少钱,我一个农村女人只能帮他一起干农活儿,偶尔给人纳纳鞋垫,凑合着过日子。时间转瞬即逝,两个孩子也慢慢地长大,一起读完小学,眼见着马上就要步入初中了。那时候家里穷,继续读下去只能勉强供一个小孩儿,我和宗元商量,想把钱都拿出来给儿子。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女儿呢?”“女儿迟早要嫁人,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我脱口而出,完全不知道自己也陷入了封建的重男轻女思想旋涡。他没应声,我当他同意了。
就这样,我怀着望子成龙的期待尽心尽力地照顾儿子,大事小事都帮他安排好,他想要的我也尽力去满足他。殊不知正是这样的溺爱养成了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当我知道他逃学,和村里那些不读书的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气得抡起棍子,但最后还是没忍心打下去。宗元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他每天一成不变地种田和放牛,在我眼里就是窝囊。
我不舍得打骂儿子,但是气又没处撒,见宗元悠闲地在门口浇着一盆盆兰花,便莫名地恼怒骂道:“整天就弄这些花,还不是你从来不管,他才变成这样?”他叹气,也不说话,我的火就更大了,这件事情说完,又挑其他事情讲他,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才听他开口:“儿子不喜欢读书就算了,给女儿读吧。”可哪还有钱再给女儿读书?我开始后悔,眼睛不自觉地红了。一只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背:“我把那头牛卖掉,还有钱。”
女儿终于如愿上了初中。她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每次听到女儿考试第一,我和宗元都笑得合不拢嘴,反观儿子,又唉声叹气。
宗元的牛卖了,我始终过意不去。刚好那时候隔壁在造房子,我偷偷去打零工。搬了一段时间的砖头,赚到钱后,立刻去买了头小牛犊牵回家。只记得那天晚霞特别好看,当宗元看到我牵着一头小牛回来的时候,急着奔向我,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告诉他,他嘴上骂骂咧咧:“买什么买?我前两天还看到有头母牛怀孕了,说不定不小心生出来就被我捡到了。”手倒是很自然地牵过牛绳。“有那么好捡,你怎么不去捡100头来?”这人一高兴就喜欢吹牛。
人逃不开岁月的消磨,小牛也是这般。牵回来的小牛慢慢成了犁田的老牛,女儿在读书方面也渐入佳境。我当时在想啊,要是日子再稍稍富裕点儿,就该是锦上添花了。
二
20世纪80年代,村里人渐渐看不上一亩三分地的微薄收入,盗墓行为开始泛滥。随着盗墓贼越来越多,国家也开始严厉打击。
一天我在家做饭,有人赶到我家让我赶紧回娘家,说我二弟被抓了。我慌了神,围着炉灶绕圈儿,前言不接后语地问来人:“怎么办?我弟现在还好不?”那人擦汗,直摇头。我顾不上锅里的菜,连忙搭着他的三轮车赶回去。
眼见着一个个盗墓贼被押着进了派出所,好说歹说他们才让我见了二弟一面。二弟痛哭流涕,一声声叫我大姐,我的心很痛。安慰好二弟,我又连夜赶回去,到家时见宗元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等我。我和他说了缘由,商量拿出女儿的上学钱去打点关系。
他没说话,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决定,只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做出决定后,他走到厨房,端了一碗鸡蛋羹出来:“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我迟滞地接过鸡蛋羹,两三口吞进了肚子才反应过来:“你吃了没,急着回去,锅里的菜……”“我回来时都黑得看不出了,我猜肯定是出事了,才让你柴火都来不及拿出来就跑出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脸上总是平淡,仿佛一个局外人,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也是着急的。
第二天,我拿着钱准备去打点,到了派出所才发现,好多人都拎着东西进进出出,和我一样。我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没什么人的时候,我故作熟络地开始和所长说话。可所长一看到我拿出礼品,就连忙谢绝,我听得手脚发麻。
后来我听到闲言碎语,说是被抓的盗墓贼都要枪毙,我只觉两眼一黑,脑袋沉沉。不行,一定要救,我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宗元看到,问我要做什么。我颤抖着说:“去找三弟,总得把事情告诉他。”三弟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考上了浙江警察学校。那时候没有手机,我和宗元认识的字也不多,要告诉他这件事情只能亲自去找他。我不求他能救哥哥出来,但总是要让他知道的。
“你去过吗你就去?”宗元有点儿生气。我顾不上那么多:“没去过也要去!”他知道拗不过我,说:“我和你一起去。”“不行!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儿,还有你的牛每天都要拉去吃草。”我果断拒绝,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坐车,送都不让他送。
那个清晨,一个倔强的女人拎着个破旧牛皮袋,熬过了山路十八弯,跌跌撞撞地只身到了大城市。那时候,我胆子也大,人生地不熟,但逮到人就问路,路费不够就走路。我当时绕了很多路,还走过十分偏僻的小路。我心里害怕,但不敢让这害怕生根发芽,我总是努力去想开心的事情——等把这件事情解决,回去得攒点儿钱给宗元重新买头小牛;再吃蛋羹的时候要倒点儿酱油细细品尝;女儿上回考试又是班里第一,她说想要买件新衣……
如此这般,边走边问,总算找到了浙江警察学校。我走上去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交流了半天,门卫终于听懂了,叫了个像是值班学生的人过来,挥手让我和他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前面说的他都没听懂。
“阿姨,你找谁?”年轻人十分客气地问。我告知了弟弟的名字,他说刚好认识,于是用座机帮我叫人,又招呼我进去,给我泡茶,问我怎么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就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谁找我?”“你姐姐。”他听到笑了起来:“开我玩笑是不是?我大姐在老远的地方嘞,怎么会在这里?”等他一进门,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我一直压在心头的委屈涌了上来,几近流泪。
“大姐,真是你啊!你怎么来的?”我说了一个人是怎么找来的,他和他朋友听到都夸我厉害。他又问我大老远赶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他朋友还站在那里,不想说,他拍拍我的背:“他是我师父,有什么事你直接说。”我这才知道帮我叫人的是他老师。
当我把家里的事说了后,三弟面色也沉重起来,说:“师父,我还是得请个假回去看看。”“你跟我过来。”他老师把他叫到外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后面他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和我一起坐车回去了。到家后,他来不及休息,马上去了派出所。回来后告诉我,只要还了盗墓盗来的银镯子和旧钱,不会枪毙,但是要服刑。
我长舒了一口气,保住性命就行。
眼见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特意买了两斤肉,想着这段时间不在家,回去得好好烧一顿给家里的三个吃。可到家门口却不见宗元的身影。我进屋往厨房去,瞧见他在灶台后烧火,锅里煮着饭,我叫了两声他才听见,多日的奔走让我的声音略显疲惫。“回来了?”他惊喜得像个小孩儿,随即又沮丧起来:“我还以为你没了。”“我怎么会没呢?我多厉害啊!”我边说边去揭锅,发现里面的米饭不湿不干的,一看就没法吃,又开始嫌弃他:“饭做成这样怎么吃?”他笑呵呵道:“所以还得你来啊。”
那日晚霞遮不住山头,晚风吹着菜地,溪水流动,见证着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二弟刑满释放那天,我去接他回我家住一段时间。那时,宗元常和他唠叨当初我一个人出去的艰辛,如何上下帮忙。虽然语气上带着些许批评他不懂事的意思,但还是掩盖不住他心疼我的本意,以及对女儿无法继续上学的遗憾。好在乖巧的女儿懂事,知道家里条件,从未有过怨言。
三
时代更迭,商机无处不在。1998年,我决定开一家麻将馆。全家先是不解,后又鼎力支持,就这样我的事业也开始了。我们先是凑钱买麻将桌,刚开始只有手动的,后来赚钱了又换了自动麻将机,生意也越来越好。
那几年,我上午做家务,下午晚上开店;宗元白日里依旧去田里干活儿,晚上来店里帮我。日子越过越好后,我给宗元买了一辆摩托车。他收到的第一天就不断找借口出门,一下说要去买糖,一下说要送点儿柴火给他兄弟,随后就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轰隆轰隆声。我偷笑他,想骑新车就骑,还要故意找那么多的理由,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越过越好的时候,老天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当头一棒。一个普通的日子,我像往常一般去开店。村里人跑到我店里,大喊:“嫂子,宗元骑摩托车摔到林子里去了,大家正在帮忙把他抬医院去。”我全身瞬间冰凉透顶,麻木了片刻,终于强撑着赶过去。
一地的血,拉成长长的一条。当我看到宗元的小腿几乎折叠到大腿,裤子破得惨烈,与水泥地摩擦掉了肉露出些许森森白骨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倒地。几个人连忙拖着我,我面色灰白,看着可怜的宗元被大家抬上一辆面包车,才缓过来一点儿跟上去。
镇诊所医生看了一眼,立刻说:“赶紧送大医院去。”医生心善,也跟着我们一起去,生怕路上再出什么意外。山村偏远,可车上每一个人心里都急迫,平常要开3小时的路程,我们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经历了不知道多久的抢救,医生出来点了点头,我才精神起来。可他又皱眉:“先住院观察,这条腿保不保得了得看会不会恶化。”这种关头,能保住命已然谢天谢地。
宗元在医院住了近半年,每当他腿有恶化的趋势就被拉去手术,每次手术换药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我心疼,总是捂着嘴,不至于哭出声丢人。许多亲戚朋友来看望,我厚着脸皮向他们借了不少医药费。
终于,宗元可以回家休养了。回去后,宗元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店里生意我不再管,一日三餐照顾他,空闲了只在家里干活儿,也在门口的田地里种菜施肥。
苦尽甘来,老天还是不会为难好人的。在家里养了将近一年,宗元总算可以下床了。因为腿上打了钢筋,往后无法下蹲,走路也只能跛脚。宗元看得很开,对我笑笑,隔天就拉着牛往田地里去。
其实,宗元并不是骑摩托车摔倒,而是与一辆三轮车发生碰撞出的车祸。三轮车将摩托车撞倒后,宗元的衣服被三轮车钩住,挣脱不开,人就被硬生生地拖着开了好一段距离,那天一地长血印就是这样被拖出来的。
三轮车司机是个来卖货的外地小伙子,他看见当时惨烈的状况,心里害怕,立马逃走了。我一想起来便生气,把人害成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他的良心呢?如今宗元已经痊愈,我决定去法院告他。所有人都劝我:“算了,宗元好了就行。”就连儿子也劝我:“都两年了,拿什么告?别折腾了。”
算了?哪能这么算了?他摆摆手:“你去试试,讨不回来也不打紧,我还可以下地干活儿,就是动作没以前快了。”结婚以来,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过什么,而我做什么事情他也不反对。儿子女儿曾说我太强势了,从来不给叔说话的机会。我有次还问过他,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不反驳?他说:“我觉得你都是对的。”
儿子陪我去县城派出所,我们打算翻出当年的案子。我们一个熟人都没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儿子又劝我:“走吧,妈,我们回去吧。”儿子的胆小让我恨他不成才,我骂道:“要走你先走,我要在这儿等!”他听到我呵斥,或许怕丢人,竟真的丢下我先回去了。
那天下午炎热得不像话,我躲在树荫底下等待。其实我也不知道要等谁,我只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突然一声“阿姨”将我唤回神来,我一看是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阿姨,你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经常到你家玩呢。”我是记不清楚了,但她认识我,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告诉她原委。她听后带我进去,又叫了一个科员帮我找当年的卷宗。科员听到十分积极,还客气地给我端了一杯热茶。我十分感激她,无亲无故地帮了我那么多。她说都是同村人,帮忙是应该的。
法院又要求提供医药费证明,这容易,我一直有保存各种小票的习惯。最后,法院联系到公安局,逮捕了那个肇事逃逸的小子,判了他的刑和赔偿。当我拿着赔偿费回到村里时,所有人都在讲我厉害。是啊,那时候的6000元相当于现在的三四万元了,在村里已经算得上一笔巨款了。
在旁人看来,我这笔巨款属于意外之财(因为谁也想不到我真能要回来),该感谢老天的馈赠。可是如果可以,我宁愿宗元从来没有受过这苦头。
四
我年纪大了以后,经常少觉失眠,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宗元吵醒。他问我干吗不睡觉,我说我难过,这辈子没用,没有教育好孩子,也没能给孩子什么钱,导致两个孩子现在也没能在城里买房。他听到呵斥我:“孩子有孩子的生活,如果他们自己没本事,靠我们两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能做什么?”我没吭声,半晌他又恢复平静:“你哪里没用了,我可没见过哪个女人家能一个人在派出所和法院转悠的,比我强不少。这个家没有你,实在是不行。”他翻了个身,继续安慰:“农村出生的孩子富贵了,哪个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我们过好剩下的几十年,虽然帮不了孩子,但至少不会连累他们。”
结婚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知道你一直都uEgHEnRBNmWxIi5RrJkVtg==要强,我也清楚自己没什么本事,年轻时的那几年我经常在想你嫁给我会不会后悔。直到我出意外那年看你这么担心,我才知道……”我打断他,催促道:“好了好了,知道了,快点睡觉,明天早点儿起来把地翻一翻。”我侧着身,一滴泪从一只眼睛流到另一只眼睛,怕他发觉,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心里流淌着暖意。我不后悔,就算重新再活一遍,我还是会嫁给他,大概除了他也没人能忍受我的脾气了,这些年他真的把我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觉往常起得最早的他居然还没起,我连叫了两声都没反应,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冰凉一片。我心里莫名恐惧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失去他。“嗯,哎……”直到他发出声音,我绷紧的身子才松了下来,说:“我年纪大了睡不着,你倒是越来越贪睡了。”说完又莫名有些悲戚。
又过了几年,宗元还是先我一步离开了。
一天,我在家里搓着麻将,外孙女把一盆盆兰花陆续搬进屋。麻友逗趣问她:“搬进来做什么?”外孙女乖乖答道:“妈妈说要下雨了,外公很喜欢这些花……”“没意思,歇了。”我把牌一推。她们嚷嚷着太早结束,随后也各自回家做饭了。我走过去和外孙女一起搬,兰花的香味儿沁人心脾。我俯下身好久,直到外孙女走过来一脸疑惑看着我:“外婆,你是不是想外公了?”我对她一笑,仰起头朝天上望去:“下雨了,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