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河70里

2024-10-24 00:00陈年喜
当代工人·精品C 2024年10期

{一}

我不知道1970年以前峡河的样子,因为那一年的大年夜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世界上因河流而得名的地方很多,峡河这片地方也算因物获名的一个。我爷爷说,民国时峡河叫峡河保,最大的人物是保长,至于民国之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和我一样,不可能知道这个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地方更远的身世。我出生时峡河叫峡河人民公社,过了很多年改名叫峡河乡,又过了10年,行政版图叫峡河村,至于以后还会怎么改名,那是后人的事情了。

峡河这地方有数不清的沟沟岔岔、梁梁岇岇,每个小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字,黄家沟、牛岔、西河垴、东疙瘩,简单又神秘。高中毕业那年,乡政府抽调年轻人参与村庄规划,我被抽上了,拿个本子做记录,跑了十几天,那些奇奇怪怪的地名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这里的人,无论住在哪个地方,走出了峡河,别人问起来源,都会一律回答:“峡河的!”仿佛行不更名的赴死好汉似的。

人们习惯称之为峡河70里,说的是东边的西界岭到西边武关河的长度。西界岭往东是河南省地界,这里的山根儿有一个泉眼,是峡河的源头。再大的江河,它的出生地也差不多,就像人的幼年,区别的是后来。峡河到了武关就归了丹江,再往下就归了长江,水还是峡河的水,但与峡河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塬上。按说秦岭南坡没有塬的地理和概念,但怎么就叫了塬上,这是一个谜。1998年冬天,我们全村去一个很远的村参加农田基建会战。那时候年年春冬两季搞会战,不是修路就是造田,叫再造山川秀美新西北工程。有一天傍晚,我独自从工地回家给工队拿菜和粮,在抄小路登上武峰山顶时,我第一次面对面完整又真切地看到了塬上的全貌:一只手掌,平立在一片山坡上,指尖是北巅的群峦,再往北,群山如涛,我不知道它们延伸到了哪里。人烟都集中在了掌心部位,沟壑形成了手掌的纹理。峡河从塬下流过,那些纹里带着溪水、花花草草与峡河相接,成为它的一部分。那时候,塬上人烟鼎盛,有近60口人,大家晨起暮歇,还没有外出打工的念想。就是说,没有一个人逃出塬的掌心。现在塬上只剩20口人了,人们纷纷逃出,以各自生和死的方式。

1975年,塬上出了云母矿。我的整个童年少年都与云母有关。

峡河人把狐狸不叫狐狸,叫毛狗。云母矿是一窝毛狗发现的。那一年,刘席匠喂了一群鸡,鸡长得好,蛋也下得好,每天产出的蛋几乎和鸡的个数相等。有一天,刘席匠发现蛋少了一个,数了数发现鸡也少了一只。第二天,他发现又少了一只鸡。他顺着散落的鸡毛找到了松树梁上,发现了一个毛狗洞。毛狗洞是倾斜向下的,毛狗们出门去了。刘席匠见过不少动物的家,这个洞算得上豪宅,洞墙上贴满了金光闪闪的“壁纸”,细细看,是云母。刘席匠知道云母是一种工业材料,能绝缘,紧缺得很。云母不是贴上去的,是石头里长出来的。云母有小块儿的,有大块儿的,他用力掰下来一块儿,像一个装订精致的书本。与书本不同的是,云母不但能一层层揭开,还能要多薄有多薄。

刘席匠将一块薄得不能再薄的云母贴在一只眼睛上,他看见对面山上有一个人在开荒,开荒人手里的家伙雨点儿一样落下,而更南的山顶,一场雨真的来了。

{二}

大规模开采云母矿,是两年后的事了。

这时候我刚上小学,学校在峡河边上。在无法无天的6年里,我们听到最多最响的声音是上课下课铃声,第二是爆破声,它发自云母矿坑,不定时也不定量,充满了突然性和暴戾。戏剧性的是,20年后,相同的爆破声在我手里接着发生,延续,响彻16年,直到我的右耳渐渐失聪,肺里布满尘埃,现在它们又在梦里向暮年延伸。

开矿的工人住在我爷爷的茅草房子里,而大量云母堆在厦房,它们被分拣,按质分装,运到峡河边的加工厂,由女工加工成薄片,运到城市的工厂。工人都是各村挑选来的青年,他们发了工资再交给所在的生产队,记工分,分粮食。后来,云母矿开大发了,矿工在矿边盖了房子,其中有位青年若干年后做了我的岳父。

残次的云母叫云母渣,供销社里收购,两分钱一斤。放假时,我跟着大人们去捡云母渣。那些年,它几乎是峡河边上人们唯一的收入。

开始时很容易捡到,云母被爆破的气浪带到空中,落得漫山漫野。再好的云母,经过爆破都变成了渣,工人懒得去捡,他们只要那些好品质的大块儿的。漫山捡云母渣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背一个口袋或一个竹筐,拿一柄小䦆。有力气的人看不上,他们人手一柄大锤,见石头就砸,有的一块石头能砸出几十斤云母。最热闹时,我见过上百人捡云母渣的壮观情景,人们欢天喜地,仿佛不是来捡云母的,而是来看戏的。

捡云母渣中发生过许多故事,有人被石头砸伤,有人因争抢一块石头打架,还有日久生情男欢女爱的。但比较起来,还是刘席匠那个云母坑的事儿更有意思。

松树梁北面有一条沟,是条旱沟,只有连雨时节才会有水流。有一天,刘席匠砸了半晌石头也没砸出多少来,心里很不痛快。他到北面去方便,小便冲出一块云母,闪闪发亮。这是一片高品质的云母,上面没有一点儿拆纹,镜子似的。他用手里的锄头刨了刨,下面露出绵延的云母矿石。他白天不敢开,一是生产队里要上工,最主要的还是怕别人知道。刘席匠白天上工或打席,晚上到山上开云母,那时候没有电灯,他让老婆掌一盏煤油灯,煤油灯昏暗,只有把捻子调大,特别费油。

刘席匠的云母矿坑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其实不应该被发现,刘席匠做得很隐秘,白天都用树枝草叶把洞口盖上,不露一丝痕迹,问题败露在煤油上。那时只有供销社卖煤油,一般人家每月1斤就够,可刘席匠一月灌3斤,月月如此。

当生产队找到刘席匠的矿坑时,矿坑已经打到十几米远,延伸到了山体深处,矿洞四壁都被煤油烟熏黑了。人们提来了一桶水,泼在壁面上,壁上稀稀疏疏的云母立即无比耀眼。

没卖完的云母自然被没收了,有2000多斤。大家也没有为难刘席匠,只把坑口封了。两年后,包产到户,大集体解体。刘席匠再没有打席,带着一家人回了老家河南南阳。如今,夹带着峡河的丹江水从他的老家被送往北京。

两年后,云母矿倒闭,工人们各回各家,风云10年的集体企业烟消云散。不是资源枯竭,是云母被别的工业品代替。峡河的人们也不再依靠云母渣解决生计,开始四处打工,有的去南方工厂,有的去北方矿山。只是刘席匠留下的矿坑还在,牛羊和鸟兽经常在那儿饮水,绿洼洼的。

{三}

离峡河最近的外省是河南,离峡河最近的邻镇是官坡。官坡有唱豫剧的传统,那些年,官坡的剧团年年翻山越岭来峡河唱大戏。官坡只是一个山区小乡,人口一两万,怎么就有了剧团,怎么生存?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峡河地方穷,没有剧场,没有舞台,最开阔的地方就是学校。一唱戏,学校就放假。学生们最爱有剧团来唱戏,不但有戏听,还有自由,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当然,不仅学生们喜欢,大人们也喜欢,不仅是可以放下手里的锄头,如果季节合适,还可以把树上的樱桃、毛桃、枣带去卖掉。

剧团为什么要费力地来唱戏,我至今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为他们付钱,得到的仅仅是几顿家常饭。这事儿我问过大伯,他算一个有学问的人,但他也只说:“唱戏的人,喜欢唱戏。”后来的生活和人生给了我一些答案,很多事、很多人,因为没有目的,而达到了很美很远的目的。而我们后来的很多事物,因为太有目的,结果离目的越来越远。

2000年,我正式成为一个打工人,山南水北,四方飘蓬。我听到的最后一场戏是坠子《双孝廉》。这也是峡河演出的最后一场戏。

那是清明节刚过,山上坟头上的清明挂还很新鲜。这一年,季节的脚步急,峡河上下全绿了,山花开得愣头愣脑。没有戏台,为了出效果,家家户户拆了门板来,在地中央搭了一个台子,像一个ALsqrNzd1eEiTI7fGuiSRg==堡垒。

《双孝廉》的故事有些曲折,要唱3天。要听懂,得从头一场一场看。家家户户把家伙什儿从地里扛了回来,似乎听戏是眼前唯一的大事。有人听哭了,有人听笑了。无论人多人少,演员都使出浑身解数。他们唱别人,也唱自己,而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都要认真。峡河从戏台后的山脚流过,眼前的一切与它无关,又无限相关。它也是一出戏,上演了千年万年,演员、观众,生了、死了,青了、黄了,彼此分离又纠缠。

冯老汉是峡河最好的二胡匠。本来剧团吹拉弹唱都不缺人,他硬要参加乐队帮忙,没办法,团长给他派了个帮闲的角色。他一拉起,反倒没主手什么事了。

人过尘世多行孝

死后了烧钱燎纸枉费心

灵前面摆的是这花花供啊

见几个亡人能以沾沾唇

伸手甭打啊无娘子

开口甭骂年老人

不当家还不知柴米贵

不养儿还不知道那都报娘嗯

踩着唱腔,我上了开往山外的三轮车。此去的目的地是喀什。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离开老家。这些年,村里一半的年轻人上了矿山,他们星星一样散落在秦岭、长白山、祁连山、贺兰山脉,或者大河之畔。

在叶尔羌河边某处一座山上,我和我的伙伴们把巷道向山体推进了3000米,去寻找和采掘矿脉,有几处被数次打穿。那里没有信号,没有人烟,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隆隆的机器声与炮声。在那里,我们工作了半年,都成了沉默矿石和山体的一部分。这是我16年矿山生活长长链条的一节,微不足道。

3年前,峡河被划为长江水源保护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枯荣兴亡,几经改道,岁月与人烟云翻雨覆,有说是80里,有人说60里。3年前的测量,给出了准确的数据:35.4千米。

峡河70里,70里的地理与风烟,包含了多少秘密,我似乎熟悉,又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于自己,更多的时候,也像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