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出版中的语言公正问题及对中国的启示

2024-10-22 00:00张艳霜
出版科学 2024年5期

[摘 要] 对当下国际学术出版中的语言公正问题进行考察,探讨多语种制度在学术出版中的必要性,并通过总结第二语言集团国家如德国、法国、日本、拉丁美洲等在多语种学术出版方面的经验与教训,为我国的学术出版提供现实性建议。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学术论文发表国,应破除英文国际期刊对于本土学术界的异化,提倡“中文首发制度”,提高中文在国际学术界的知识供给与影响力;在保障学术自主性的同时推动多语种国际学术交流和出版合作,构建多元化评价指标改革学术评价体系,促进学术的真正繁荣。

[关键词] 学术出版 语言公正 多语种 学术自主

[中图分类号] G23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4) 05-0093-10

The Linguistic Justice in Academic Publishing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China

Zhang Yanshu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Abstract]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issue of linguistic justice in current international academic publishing, discusses the necessity of a multilingual system in academic publishing, and provides practical suggestions for China’ s academic publishing by summarizing the experiences and lessons of second largest language group such as Germany, France, Japan and Latin America in multilingual academic publishing. China, as the biggest academic paper producer, should break the alienation the top English journals bring to our local academia, improve the Chinese knowledge provision and influence in international academia, promote multilingual international academic exchange and publishing cooperation, build diversified evaluation indicators to reform the academic evaluation system, and promote the true prosperity of academia while ensuring our academic autonomy.

[Key words] Academic publishing Linguistic justice Multilingualism Academic autonomy

当今学术研究领域存在英语“一家独大”的现象。为了在学界获得普遍认可进而实现职业发展,全世界的学者都努力学习用英语进行学术写作、发表科研成果。然而与母语为英语的学者相比,非英语母语学者或许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达到正式发表所要求的语言流畅性和专业性,并且在面对同行评议时有可能遭受语言层面的歧视。学术出版本应致力于为全世界不同受众提供多样化、多语种的科研成果,也有一些研究人员推动产出多语种的研究成果,但传统的学术评价体系却没有为其提供良好条件。许多发展中国家甚至默认学术国际化即英语化,对某些英文期刊存在一定程度的迷信和神话。多语制在学术出版中的缺失带来的语言不公平问题以及由此造成的高质量与公开研究的受损,亟须引起学术出版各利益相关方的充分重视,并合力促成文化与系统的整体变化。本文旨在对当下国际学术出版中的语言公正问题进行考察,探讨多语种制度在学术出版中的必要性,并通过总结第二语言集团国家如德国、法国、日本、拉丁美洲等在多语种学术出版方面的经验与教训,为我国的学术出版提供现实性启示。

1 英语学术出版中的语言公正问题

语言公正(linguistic justice)与语言权利(linguistic right)、语言人权(linguistic human right)等概念紧密相关。将语言跟人权相联结,并从人权(应然的、价值评价的)角度出发,讨论法律语言权利的实际现状,其目的在于塑造语言权利意识与语言平等意识,以提升语言公正及保持文化多样性。在个体层面,它涉及公民个人在母语、官方语言及其他语言方面的平等使用、学习、传播的权利;在国家层面,则涉及国家所要求的在国内/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保持、使用、发展自己语言文化的权利[1]。近年来,有关英语学术出版中是否存在语言不公正(linguistic injustice)现象在语言学界有着激烈的争辩。有些研究者认为英语不仅是非英语母语研究者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论文的障碍,甚至可能是造成这些学者在发表周期中遭受语言歧视的主因。具体来说,非英语母语学者需要面对学习一门新语言的压力和挑战,比如阅读一篇科学期刊的英文文章所需的时间大约是母语者的两倍,撰写论文时可能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在阅读文献上;在学术写作方面,他们可能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理解和遵循学术写作的规则和格式。普利策-阿勒斯(Politzer-Ahles)等学者认为,非英语母语学者在学术发表时的确遭受了语言上的不公正,而英语母语学者则享受了“语言特权”:首先,他们能够花费更少的时间和精力产出学术文本;其次,期刊编辑和审稿人更可能对英语母语学者的论文有更积极的评价。当然这不意味着英语母语学者没有做出努力,而是因为英语作为其母语,他们有可能会避免一些挑战或享受一些原本无法获得的好处[2]。莉莉丝与柯里(Lillis & Curry)认为英语在学术写作和出版中日益占据主导地位,凸显了与学术出版相关的政治问题,非学术中心国家学者寻求在讲英语的学术中心国家的期刊上发表文章,并将中心的知识译介到自己的当地背景中,而中心国家学者很少踏出中心[3]。迦那加拉贾(Canagarajah)也批判了这种学术知识构建与正当化的不平等方式,他认为西方传统主导学术传播直接导致了发展中国家的知识被边缘化或挪用,目前的学术出版实践是欠发达国家学者的贡献常被放逐至学术话语边缘的原因之一[4]。英语和“国际性”出版物受到正式和非正式科研评估体系的优待,直接导致知识传播的单向性。

与此同时,也有学者认为这种语言不平等现象被夸大了。尽管英语母语学者的语言背景使其在语言表达方面具有一定的优势,但他们仍然需要不断地阅读和学习,以提高他们的专业知识和理解力。比如,他们同样面对如何准确、清晰和有影响力地传达复杂科学概念的问题,也同样要确保其研究符合国际期刊的标准和要求,包括遵循特定的写作格式和结构、准确使用专业术语和参考文献等。海兰德(Hyland)认为将母语与非母语进行简单区隔,过分强调英语在学术发表中的决定性作用,实际上忽略了语言之外的更加系统性的问题,比如作者获得学术资源的机会、他们的学术网络及与同行之间的联系等[5]。索勒(Soler)通过一系列的学者访谈发现,语言并不是决定论文能不能发表的决定因素,而是论文的论点及分析过程,英语母语学者同样需要专门学习学术语言以符合学术出版的要求;固然,学者如何学习和掌握符合英语习惯的表达、措辞、介词的使用及其他更细致的语言技巧的确涉及语言公平的问题,但如何使自己的研究在学术核心圈流通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学者的经验及社会关系网络[6]。尽管此类研究采用的样本普遍存在一定的幸存者偏差,但也并没有否定英语在学术写作与发表过程中的重要性。因而,学术出版中的语言公正问题依然是一个需要更多研究去破解迷思的灰色地带。

学术出版中的语种分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语言社团的影响力与话语权。目前,全世界科研领域的语言使用情况并非在短时间内形成,也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最新的单一语言统治(即英语)兴起于1920年代,直到1970年代才战胜之前沿用数百年的多语并存制度,英语成为科学的代言人还没有超过一代人的时间。究其根本,是19世纪欧洲工业化以来对于效率的一味追求阻碍了多种语言的共同繁荣,后来又受一战和二战的地缘政治影响,英语作为经济强国和军事大国的母语,成功地延伸到全球每个角落。到1980年代,自然科学中有超过80%的论文著作是用英语发表的,而现在则高达99%左右[7]。如今科学的显著成就可能归功于用同一种语言来进行科学交流,但我们也必须警惕由此造成的知识生产和传播领域中的剥削和垄断,因为在科学进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如果将成果发表在非英语的普通期刊上,则意味着无人关注。改变学术出版中“英语至上”的现状并不意味着降低学术出版的标准,而是要打破壁垒,使更多的优质研究成果获得发表机会。

人工智能的出现或可为目前的二元对立局面带来新的机遇。对于非英语母语人群来说,人工智能技术可以辅助英语学习,自动翻译会议演讲或研究报告,促进跨语言的交流;可以用于自动化文献搜索和摘要生成,帮助研究人员更快找到相关研究资料;也可以用于提高学术研究的写作效率,如自动生成段落,或提供写作建议等。人工智能的发BlZWGLOKcRmVxXhzDJc0aO7Yi5dSqK1/A1RBGkat1Nc=展和应用正在逐步改变学术研究中英语的地位和作用,使得学术生产过程更加高效、个性化和公正。主张将人工智能应用于学术生产的人认为,学者应该将更多的时间用于思考论点和论证过程等创新工作上,而语言的部分可以由机器来承担[8]。但由此带来的学术伦理问题也不容忽视。

2 多语种制度在学术出版中的必要性

目前,英语在许多非英语母语学者的学术成果中依然占据重要地位。然而,他们对英语的使用却经常发生在多语种实践的背景下,多语种产出依旧是全球知识生产最活跃的维度。因而,学术出版相关机构有必要全面了解与尊重学者们在学术传播与沟通中对语言媒介的实践与期待,全世界的学者有权自由选择他们的学术交流方式,而免受学术评价制度或英语霸权意识形态的压力。这一立场基于学术自由和语言人权,并且应该成为支撑学术研究及学术出版的基本原则。

2.1 多语种使用是学术出版的隐性规范

以乌利希国际期刊指南(Ulrichs Web Glo-bal Serials Directory)及科学网(Web of Science,WoS)为例,后者囊括了SCI、SSCI、A&HCI等核心索引数据库,但这些索引涵盖的期刊只占了乌利希国际期刊指南所列的49000种期刊的2/3;而且索引的收录标准是英文标题及英文摘要,即便论文正文是其他语种的也会被算在内,使“英文”期刊的数量虚涨。乌利希国际期刊指南有超过6600种期刊都是以英语之外的其他语种出版的。例如,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学术论文发表国,单是CSCI、CSSCI等索引就收录了超过2120种中文期刊,中国学者被鼓励发表高水平英语论文的同时,中文依旧是中国学术出版的主体语言。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阿拉伯国家、泰国、韩国、俄罗斯、拉丁美洲等其他多语种国家。学术文本分类与计量的差异和遗漏导致学术评价体系偏向于那些核心索引期刊论文,扭曲了对学者成果的整体解释,尤其忽略了那些以多语种为媒介、针对不同受众的学术交流。对英语的过度关注会掩盖其他非英语出版物在人类知识生产方面的持久价值:它们为全球范围内的学者提供了一个平台,使他们能够分享和传播自己的研究成果,无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或地区;这些出版物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知识和理解,而且通过提供不同的观点和方法,促进了跨文化交流和合作。因此,对学术知识生产的综合考量需要包含更多学者的学术实践及学术文本固有的多语言性。多语种制度是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和拥护,多语种使用可以使学术研究成果得以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传播,促进全球范围内的知识交流和合作,增强学术研究的影响力和普适性。

2.2 多语种制度有助于保护土著语言及文化

世界上有4.76亿土著人民生活在90个国家,他们代表了5000种不同的文化,其语言涵盖了全球约7000种语言的大多数。对“土著”的现代理解是基于土著人民在个人层面上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以及土著社区对其身份的认定,与殖民前社会的历史连续性,与领土和周围自然资源的紧密联系,特有的社会,经济或政治制度,特有的语言、文化和信仰等[9]。土著语言提供的关于土著社会的信息和材料非常重要,不仅可以表明他们的出身和族群归属,还传递着祖先的价值观(让土著人与土地融为一体、对生存至关重要的土著知识体系)以及土著青年的希望和愿景。然而,全球近一半的土著语言已濒临灭绝,主要是由于土著民族自身面临的威胁以及一些国家的政策导致。例如,一些国家规定使用土著语言属于刑事犯罪,借此彻底消灭土著语言。此外,气候变化严重影响到土著民族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也是土著语言消失的一大威胁。自早期殖民以来,土著人民的信息记录始终处于危险当中,而将土著语言翻译成其他语种不仅成本较高,且存在一定的滞后性。多语种研究以及确保将土著语言纳入学术讨论的紧迫需求,为保护这些信息提供了有效途径。土著人民的社会、文化、经济和政治特点,其做出的贡献、面临的挑战,主流媒体、教育和政治组织给出的答案往往过于简单,而土著学者以土著语言阐明土著知识和现代性展现出的不可估量的多样性,有利于改变土著人处于弱势、濒危和危险状态的相关叙事,打破语言和学术殖民壁垒,在激进主义和更多样的学术界之间架起一座平等沟通的桥梁。鉴于此,联合国通过了“国际土著语言十年(2022—2032年)”战略路线图,保障土著语言使用者的语言人权,进而保存土著语言所代表的民族拥有的文化知识和学术体系。

2.3 多语种制度造福本地社区

本土语言是地方文化的重要载体,它与地方的历史、传统和习俗紧密相连。通过本土语言的使用和传承,本地社区能够保持其独特的文化遗产和身份认同。地方受众显然可能对与当地语言、文学、历史、政治相关的主题感兴趣。同时也有必要以本土语言发表关于本地气候变化、环境生态系统、健康等议题的研究,以服务地方对于此类知识的需求。与外语研究相比,本土语言更能容纳那些源于本土独特世界观或特殊语境的细微差别、挑战及解决方案[10]。本土语言是承载和传承本土知识的重要工具,这些知识包括地方性的概念、传统习俗等,对于理解和解析特定文化背景下的心理和行为特征有着重要意义。实际上,许多学者包括自然科学家从未放弃在学术出版中使用本地或区域性语言。本土学术实践社区更倾向于阅读本土语言研究成果而非英语成果,相较于那些昂贵的英文期刊文章,本土语言学术成果对于本土学者来说更容易获得且更便宜。本土语言是各国学术研究的基石,它可以帮助保持学术的自主性,防止成为其他学术体系的附庸。本土化讨论的核心在于科学知识的主体性,建立有主体性的本土知识体系应以理解本土经验和实践为目标,让研究结果更贴近本国的实际情况和实践经验。因而推动学者以母语进行学术出版的一个必要条件是维护和建立本土的知识基础设施,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当地社会知识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的目标。

3 非英语国家多语种学术出版的经验

饶高琦等基于SCI、SSCI和A&HCI三大引文索引对近10年的国际学术论文进行语言使用情况调查发现:英语仍是学术研究领域的霸主语言,且由全球学者共同维护;跻身于第二语言集团的有德语、西班牙语、中文、法语和葡萄牙语[11]。在第二语言集团中,德语作为欧盟地区使用最广泛的语言,曾是19世纪及20世纪初国际学术界的主导语言,尽管在两次世界大战过程中渐渐让位于英语,但在技术沟通与日常专业交流中依然保持重要地位,德国依然是欧洲的学术科研重地[12];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同属伊比利亚罗曼语分支,自2009年以来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日益上升,已成为第二语言集团中最重要的学术语言[13],也凸显了拉丁美洲在国际学术界的可见度;法语目前是世界第五大语言,作为联合国第一书写语言,是除英语之外使用国家最多、涉及范围最广的语种。总结并借鉴这些语种的学术话语权建设经验,有助于维护全球语言多样性,提升学术交流中的语言平等性与公正性,促进全球知识共享。

3.1 加大对本土语言项目的投入

以本国语言进行的研究可以形成一套科技词汇,基于此,该语言得以表达自身。而一个以外部语言进行所有科学研究的国家久而久之便会失去表达科学的词汇,因为这种“内卷”排除了本土语言实现其某些功能领域[14]。当一种语言不再是知识的载体时,殖民化和同化也就开始了。认识到这一点,许多国家加大了对本土语言项目的投入与支持,如德国歌德学院(Goethe-Institut)提供的“学习桥梁”(Studienbrücke)计划,在东欧、中亚、北美、南美、东南亚以及东亚的24个国家或地区提供从小学开始的以强化(技术)语言、学习和跨文化培训为核心的语言学习,并可直通德国的德语学士学位课程;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eutscher Akademischer Austauschdienst,DAAD)还通过为奖学金获得者开设语言课程,构建一个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德国语言、文化和文学的学者网络,以及通过资助国际“德国学”研究会议来推广德语作为一种科学语言,这些会议也为德语学者之间的专业交流和联络奠定了重要基础。除了直接对语言项目进行投入,还可以对本土语言学术研究进行资助的方式推动学术语言多元化,如加拿大魁北克研究基金会自2021年开始设立“法语出版奖”(Prix Publication en français),用以支持魁北克及加拿大的法语学术出版;加拿大魁北克研究基金会基金也支持将法语研究翻译成英语,以提高法语科学研究的国际认知度。

3.2 建立更开放的学术期刊出版体系

学术资本主义(academic capitalism)[15]凭借其排名和评价机制、语言管控以及以英语为主导的学术出版产业,在过去持续为人类社会提供科技进步成果,普遍提高了全球的生存水准,然而这也是一个从外围向中心汲取资源的封闭体系,导致非英语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高水平科研成果外流,最终加剧了学术出版的区域不平衡,越来越多国家呼吁一个更开放的科学知识系统。拉丁美洲是世界上科学知识开放获取最先进的地区之一,自1960年代起便开始建设区域性科学交流开放基础设施,至今已建成由国家公共资金支持、由学术社区主导的开放基础设施,如“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区域信息系统”(Latindex)、“科技在线图书馆”(SciELO)、“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科学期刊网”(Redalyc)、“拉丁美洲科学文献机构储存库联盟网络”(LA Referencia)、“为拉丁美洲和全球南部开放知识”(AmeliCA)等,实现了区域内大部分科技期刊对读者和作者双向免费的钻石开放模式,大大增加了该地区科学成果的知名度和可及性[16]。加拿大与法国合作投入的法语开放获取平台博学网(Érudit)同样支持钻石模式,截至2023年已收录192种法语学术期刊,为全球研究者提供35个学科的超过2万篇论文[17]。中国于2016年末上线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文献中心(NCPSSD)收录中文、外文学术期刊7000多种,上线文献数据超过1000万条,目前访问量已超过10亿次,是中国重要的公益性学术传播平台。同样从国家层面指引学术语言多样化及科研成果分享的还有瑞典、荷兰、芬兰、挪威等北欧国家,他们在《阿姆斯特丹开放科学行动呼吁》[18]《关于学术交流语言多样化的赫尔辛基倡议》[19]等框架下,推动科学界、专业协会和研究机构建立学术出版的开放获取平台(如DOAJ),以促进文献多样性和数据开放性。

3.3 推动国内外学术平台资源的共享与整合

推动全球科学系统互通互联,增强科学信息流通,是任何形式的“发展”得以实现的前提[20]。要挑战英语在学术出版中的霸主地位,并不意味着要排斥英语、搞语言壁垒或“学术民粹主义”,而是要在开放合作的基础上逐步扩大本土学术期刊的国际影响力,使本土语言逐步获得更大的主体性与使用范围。对于非英语学术期刊平台来说,仅凭质量来提升本土学术论文的国际影响力也是不切实际的,只有加强国内外学术平台资源的合作共享,建成能够提高被“发现”概率的平台,才能增强本土学术论文的存在感与利用率[21]。日本曾经也面临英文SCI期刊至上带来的本土学术成果外流危机,但通过建立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非英语学术平台和期刊集群而取得了显著成效,其经验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以日本科技信息网络电子平台(J-STAGE)为例,该平台是日本针对日语电子期刊利用率低的问题而建成的,提供日英双语服务,截至2024年7月,该平台与包括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National Diet Library,NDL)、英国工程技术学会(IET)、中国知网(CNKI)、斯高帕斯(Scopus)、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PubMed)、世界书目(WorldCat)等29家日本国内外大型学术资源平台实现了合作[22],用户皆可在该平台免费注册账户享受其文献检索及投稿服务,有效提升了日本本土学术期刊的国际影响力;同时,日本科技信息网络电子平台运营方日本科学技术振兴机构(JST)还呼吁日本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日本科技信息网络电子平台等本MXw9+gJx0mTiatfCLeKoqg==土电子期刊平台上发表论文,不仅提升了日本本土学术期刊的全球学术话语权,提高了其在世界范围内的订阅率,还结合日本国际交流协会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日语教育推广,提高了日语作为学术公共语言的可能性。

综上,第二语言集团国家主要通过推广语言教育、建立开放获取基础设施、加强各国学术资源平台间合作等举措,在不脱离英语主导的国际学术出版体系的同时,积极构建相对独立的本土学术期刊体系,推动学术研究的多语种化。尽管如此,学术的“母语危机”依然存在: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卓越的科研实力与经济主导地位对一门学术语言的国际声望具有近乎决定性作用,要在学术出版中获得语言的公正性,势必涉及主体国家政治经济与科学技术的整体提升,而当下英语国家的学术霸主地位虽遭挑战但尚未真正被撼动。其次,许多开放获取数据平台背后都少不了利益团体的身影,如前文提到的“科技在线图书馆”虽然包含很多学科,但其收录期刊集中在医药与健康领域,其资助主体主要是活跃于国内外健康政治领域的大型组织,这使得开放获取偏离原本的宗旨而染上了政治博弈的色彩。此外,非英语国家还要警惕国际学术期刊巨头借“合作”之名进入本土,采用多种手段包括高薪聘用熟悉国情的代理人,不断扩大其在本土的覆盖面、影响力,使得本土学术期刊面临更为严峻的竞争环境[23]。

4 多语种制度对于中国学术出版的启示

随着我国综合国力不断增强,国际形象和国际地位不断提升,汉语的国际地位与影响将持续上升,近年来更是为国家文化战略所倚重,其目标之一即是在国际组织和国际会议中推广汉语成为工作语言、交流语言,这对争取汉语成为国际学术研究与交流的通行语言也将形成很大推力。母语在国际上的使用率是影响国际学术话语权的客观因素之一[24],当前中国学者成果的国际化水平快速提高,高水平成果发表数量已跻身全球第一集团。然而中文在国际学术领域中的地位和中国学者的巨大影响力极不匹配,中文地位在不同领域波动不定,在自然科学领域和艺术与人文学科中位于第二集团,但在社会科学领域中较低。要警惕学术研究中语言使用的“印度化”危险[25],即原本具有重要区域影响力的语言被本国学者普遍放弃使用,长此以往形成了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局面,从而降低了这些语言在全球学术出版中的可见度与影响力。鉴于前文总结的第二语言集团国家的经验与教训,我国的学术出版应在加强本土学术研究和出版自主性、推动多语种国际学术交流和出版合作、改革学术评价体系、积极利用新技术等方面着力,促进学术的多元化和公平性,同时提升我国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和影响力。

4.1 加强本土学术研究和学术出版的自主性

首先,提升本土学术研究的生产力与竞争力。提升科研质量是国家增强科技竞争力、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因素。世界经合组织发现,研发支出每增加1%将提高经济生产力0.4%,因此,对于一国政府资助机构来说,要想确保纳税人的钱得到有效使用,提高科学研究的生产力与竞争力很重要。政府应增加对基础科学研究的直接或间接投资,包括科研项目经费、基础设施建设、大型科研仪器设备的购置等;优化科研环境,减少行政干预,保障科研人员的知识产权和创新成果,建立公平、公正的学术评价和激励机制;加强基础科学教育和人才培养,引进国外优秀科研人员,建立人才激励机制,促进国内科研水平的提升;通过政策引导和资金支持,发展科技服务业,为科研成果转化提供专业的技术转移、孵化、投融资等服务。

其次,将“中文首发制度”纳入高水平成果评价体系中。中国学者的科研成果应当第一时间为作为纳税人的国民所知晓,也应第一时间转化为能够提高本国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科研生产力。用英语或其他外文发表显然无法第一时间形成转化,在国家和社会发展遇到问题尤其是紧急问题时,就无法及时得到学界的援助,此次的新冠疫情就是例证。因此,李宇明、王春辉从语言战略的层面提出“中文首发制度”,倡议包括世界华人在内的中国人将最好最新的科研成果首先用中文发表,然后再用外语发表或者中外文同时发表,以此来推动“世界知识的中文表达”,提高中国国民的学术知情权,提升中文的国际知识供给[26]。

4.2 推动多语种国际学术交流和出版合作

英语之所以能够成为支撑全球科学交流的主要语言,得益于它是全球使用最广泛的语言。尤其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大背景下,以共同的学术语言进行有效的科学交流是非常重要的。目前存在的问题是,欧美学术出版商掌握大量学术资源,包括知名学术期刊和数据库,形成了资源垄断,影响全球学术交流的多样性和平衡。因而有学者提出要加大创办本土英文或双语学术期刊的力度,引导我国英文论文在国内发表[27]。本文倡导本土高水平学术期刊采用中英双语乃至多语种出版,并进行一系列国际化行为,提升本土期刊的国际影响力,减少对欧美学术出版机构的依赖。具体来说,邀请全球学者加入编辑委员会,建立和维持一个国际化的同行评审体系,培养和组建具有国际视野的编辑人才团队,通过国际合作项目促进不同国家和地区学者的合作研究,支持和发展学术开放获取平台,推动多语种学术交流的深入发展。

例如,我国西南大学与俄罗斯雅罗斯拉夫尔国立师范大学(雅师大)联合创办的学术期刊《俄语国家评论》,自2023年正式被纳入俄罗斯联邦科学和高等教育部最高鉴定委员会(ВАК)期刊目录,而俄罗斯联邦科学和高等教育部最高鉴定委员会期刊目录是目前俄罗斯官方认可的、具有极其重要影响的核心学术期刊目录。北京外国语大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和德古意特电子期刊库(De Gruyter)截至2023年已联合出版12种多语种国际期刊[28]。这些期刊从形式、内容到标准都努力以一流国际期刊的水准来要求,力争办出有中国底色和特色的国际刊物,以践行我国学术期刊在“讲好中国故事”“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等国家战略中的使命担当。

4.3 构建多元评价指标,改革学术评价体系

本土语言是构建具有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重要基础,提高中文在学术研究中的地位,有助于从根本上摆脱对西方化的学科体系和理论体系的依赖,彰显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本土语言的使用可以推动以问题为中心的学术话语创新,从学术价值理念、思维范式、话语表达风格等方面总结本土化的探索经验和社会历史发展规律,让世界更了解“学术中的中国”。

具体来说,树立正确学术评价导向,建立科学合理的学术评价机制,破除“SCI至上”对本国学术界的异化影响,注重对中文学术研究成果的客观评价,认可并鼓励学者使用本土语言发表高水平研究成果,并将其纳入学术评价体系,提高本土学术期刊在评价体系中的权重;在学术评价中强调原创性研究的重要性,鼓励学者开展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提升我国学术的独立性和创新性;引入多维度评价指标,质量与数量并重,从研究影响力、学术领导力、跨学科贡献、创新性与原创性、社会服务、公众影响力等多个维度更全面、公正地对学者及其学术成果进行评价;尊重不同学科、不同研究领域、不同研究方法的学术多样性,避免一刀切的评价标准,平衡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评价标准,鼓励不同类型的研究发展;强化同行评议制度,确保评审过程的公正性和专业性,减少对量化指标的过度依赖,避免学术腐败和权力寻租现象等。真正落实“破五维”,尊重科研规律,鼓励科研人员进行高质量的本土研究,从而促进科技创新和学术治理体系的现代化。

5 结 语

动态的、革命性的研究可能以任何一种语言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然而历史偶然性(主要是经济和地缘政治因素)造就了英语在学术界的“雷克斯霸王龙”[29]地位,而非英语母语学者的研究无论多么富有创新性,都自动地被置于更高的标准下去审视,甚至在一开始就被挡在门外,只因为很多优秀的本土学者英语“不够好”。学术出版中的语言不平等会妨碍科学的进步,因为语言多样性的缺失将导致知识多样性的缺失。对任何学者成果的评判都应以质量和学术意义为依据,而非所使用的语言。培训学者的多语能力或提供科研资助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从根本上增强学界的语言包容性与公正性,打破学术发表的壁垒,让更多优质研究成果获得呈现的机会。一个语言公正的多元化学界,才是对所有人有益的。

注 释

[1] 丁延龄. 新世纪中国语言权研究:现状分析与前景展望 [J]. 政法论丛, 2010 (1):50-58

[2] Politzer-Ahles S, Holliday J J, Girolamo T, Spychalska M, Berkson K H. Is Linguistic Injustice a Myth? A Reponse to Hyland [J]. Journal of Second Language Writing, 2016,34:3-8

[3] Lillis T, Curry M J. Academic Writing in a Global Context:The Politics and Practices of Publishing in English[M]. London: Routledge, 2010:5

[4] Canagarajah A S. A Geopolitics Of Academic Writin[M].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02:233

[5] Hyland K. Academic Publishing and the Myth of Linguistic Injustice[J]. Journal of Second Language Writing, 2016,31: 58-69

[6] Soler J. Academic Publishing in English: Exploring Linguistic: Privilege and Scholars’ Trajectories[J]. Journal of Language, Identity & Education, 2019,18:6, 389-399

[7] Gordin M D. Absolute English[EB/OL]. [2015-02-04].https://aeon.co/essays/how-did-science-come-to-speak-only-english

[8] Tai A M Y, Meyer M, Varidel M, Prodan A, Vogel M, Iorfino F, Krausz R M. Exploring the Potential and Limitations of ChatGPT for Academic Peer Reviewed Writing:Addressing Linguistic Injustice and Ethical Concerns[J]. Journal of Academic Language & Learning, 2023, 17(1):T16-T30

[9] 联合国. 我们是土著人:用土著知识应对全球挑战[EB/OL]. [2015-02-04].[2023-10-28]. https://www.un.org/zh/ 115062

[10] Hunter N B, North M A, Slowtow R. The Marginalization of Voice in the Fight Against Climate Change:The Case of Lusophone Africa[J]. Environmental Science and Policy, 2021, 120: 213-221

[11] 饶高琦,夏恩赏,李琪.近10年国际学术论文中的语言选择和中文使用情况分析研究[J].语言文字应用,2020(2):37-51

[12] Pfänder C. Is German Disappearing as A Language of Science? [EB/OL]. [2021-11-30]. https://www.alumniportal-deutschland.org/en/magazine/science-research/german-as-a-language-of-science

[13] Gradim A, Piñeiro N V. Policies for Portuguese and Spanish:The World’ s Second Publication Language in Web of Science[J]. Informação & Sociedade:Estudos, 2019, 29(2):145-160

[14] Stewart W A. A Sociolinguistic Typology for Describing National Multilingualism[C]//Fishman J A. Readings in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 The Hague:Mouton Publishers, 1968:531-545

[15] Slaughter S, Leslie L L. Academic Capitalism: Politics, Policies and the Entrepreneurial University [M].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9:23

[16] 王子娴. 拉丁美洲面向开放的科技期刊出版体系研究 [J]. 科技与出版, 2023 (3):143-153

[17] Érudit Consortium. Annual Report 2022-2023[R/OL]. [2023-04-01]. https://www.erudit.org/public/ documents/AnnualReport_22-23.pdf

[18] Amsterdam Call for Action on Open Science[EB/OL]. [2016-04-08]. https://www.openaccess.nl/sites/www.openaccess.nl/files/documenten/amsterdam-call-for-action-on-open-science.pdf

[19] Helsinki Initiative on Multilingualism in Scholarly Communication[EB/OL]. [2019-01-17] https://doi. org/10.6084/m9. figshare.7887059

[20] Haider J. Of the Rich and the Poor and Other Curious Minds:On Open Access and Development [J]. Aslib Proceedings, 2007, 59(4/5): 449-461

[21] 王俊红. 日本应对本土学术期刊危机的策略研究与借鉴 [J]. 中国科技期刊研究, 2021, 32 (6):735-740

[22] J-STAGE [EB/OL].[2024-07-04]. https://www.jstage. jst. go. jp/static/pages/JstageServices/TAB1/-char/en

[23][27]曾建勋, 杨代庆. 关于扭转我国科技论文外流局面的政策性思考[J]. 编辑学报, 2020, 32 (6):600-604

[24] 许志敏.中国学术媒体如何打造国际传播能力[J].青年记者,2014(12):35-36

[25] 汪品先. 汉语被挤出科学,还是科学融入汉语[N]. 文汇报, 2015-02-27(006)

[26] 李宇明, 王春辉. 科研生产力与中文首发制度[J]. 语言战略研究, 2020, 5 (2):10-11

[28] 北京外国语大学学术期刊网[EB/OL]. [2024-07-04]. https://bfsujournals.fltrp.com/qbqk/dyzqk

[29] Kuteeva M, McGrath L. Taming Tyrannosaurus Rex:English Use in the Research and Publication Practices of Humanities Scholars in Sweden [J]. Multilingua, 2014, 33:365-387

(收稿日期:2024-02-21;修回日期:2024-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