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视角,数据矩阵

2024-10-21 00:00杨晓辉
东疆学刊 2024年4期

近年,随着中国“走出去”战略的不断深化,围绕着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研究成果在国内外不断出现。2023年3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日本的译介研究——译介沿革、模式及研究趋势》即是该方面研究的成果之一。

该书共5章,由中国日语教学研究会名誉会长宿久高教授作序,作者鲍同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区域国别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长年从事翻译学、对外话语体系建设、语言安全等方面的教研工作,成果颇丰。“译者行为”研究是近年鲍同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在这部著作中,鲍同以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日本的翻译介绍活动为研究对象,围绕副标题所指之“译介的沿革、模式及研究趋势”进行了论述。这三个问题既是当前的学界热点,也是研究难点,尤其是翻译史研究的全面性、翻译方法的合理性及研究模式的多样性,长期被外语界广泛讨论。

从该书摘要中可总结出作者的主要观点如下:(1)此前研究成果数据或依此所得结论欠缺全面性;(2)日本译者的一部分译介活动、动机并非源于“善意”;(3)21世纪的译者群体发生了变化,译作载体愈发多样;(4)单靠日本译者群体,无法完成对中国文学较为全面的译介活动;(5)要夯实中日合作,了解译作去向及社会效果;(6)中国文学在日译介的研究重点已转向“译者行为”研究,交叉学科研究将成为常态。

在论述过程中,作者思路清晰,逻辑性强,结论富有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特别是在资料搜集及使用上具有特点。全书约380处注释,既有对译作的孤本、善本的信息呈现,也有对鲜被提及的文字的整理、翻译及说明,一些原始资料属学界首次公开。

一、序章:建构中国本土的“日本学”理论体系

该书序章部分约占全书正文篇幅的1/5,由问题的缘起、研究现状和研究的问题及方法组成。其中,对中日两国此前研究成果的梳理是该章重点,大到“大部头”专著,小到期刊、简讯,作者以注释的形式将其一一罗列,共计90余项,为读者了解相关领域的整体情况提供了便利,也为同一方向的研究人员提供了参考资料,“书目”式注释能够帮助研究者节省时间和精力。而对如学术数据库所示的信息有误、有必要进行说明的作者信息以及日本学者的学术纰漏等方面,鲍同都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查证或说明,反映了他在学术研究过程中的严谨态度。

在对中文成果进行梳理时,鲍同直面现状,认为研究者的研究动机易受外部条件影响,导致成果数量呈现阶段性波动,研究内容出现过“同质化”现象,且一些数据在被引用时未被充分查实,也为鲍同在该书后半部分提出建议提供了问题意识。

在对日本的研究情况进行说明时,除专著、工具书和论文外,鲍同关注了他们的数据库建设,提及了多个数据库,为中国研究及文学外译的数字化建设提供了参考,并对日本研究的不足及产生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提示中国学界在研究文学外译的过程中要把握“研”“学”“用”等方面的规则制定权、政策解读权等事项,进而掌握国际话语权的主动性,显示出鲍同的学术勇气及解决问题的积极性。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要一味地批判日本。在梳理前人成果时,鲍同注意到了中日两国之间的互动关系:一是如中岛健藏、清水茂、谷川毅等译者的文章被译介、刊载至中文期刊的情况;二79517906a07e5eee067faa81927c9c62是日本人对中国作家的访谈情况;三是日本相关专著中部分文字被中国研究者摘译的情况。这为深度挖掘中国作家、研究者与日本译者、研究者之间的多维互动关系提供了多重线索,为了解中日学界的契合点及融合程度提供了关键信息。

在序章中,鲍同对该书做了几点附加说明:一是对标题中的“在日”二字进行了说明;二是表示在援引一些日文译文时,暂未对其翻译的合理性进行判断,对提及的日本研究者等群体也无条件进行动机、立场、思想等方面的全面考察;三是书中除引用中国学者的译文外,其他日文资料由作者尝试翻译成中文,非他引数据均为作者统计等。这体现出鲍同的学术严谨性和政治敏感性,为后文叙述创造了条件。

二、译介沿革:以史为鉴,面向未来

译介沿革是鲍同专著的重点之一,作者搜集了大量一手资料,以“查遗补缺”的方式叙述了自1919年以后日本公开出版物中对中国文学译介的情况,以“译者行为”为主要关注点,以译作统计为依据,从历史、现状、特点、规律等方面对中国新时期文学在日本的译介和传播进行了详细梳理,进而作出学术价值、社会影响等方面的综合性判断。

在这一章节中,作者尽可能多地搜集、整理近百年的译作原本,按照时间顺序划分时期,总结特征。如《文學革命と白話新詩》《現代ちゅうごく語講座》等译著及《满蒙》《新天地》等期刊刊出的译文,在学界提及较少。利用副文本研究译者行为是这部分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鲍同借助语言优势,充分挖掘日语文字背后所隐藏的信息。在译介沿革中,鲍同以注释、附录等形式自行翻译了数十处译后记,并附日文原文,这为读者了解译者所处的历史环境及当时的所思所想提供了帮助,其中出现的一些异形的日文汉字出自孤本、善本或较难获取的资料,较具时代感,也为日语界的语言学相关研究提供了原始资料。

值得注意的是,鲍同用较多篇幅阐述了日本译者译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事项,全书提及“少数民族文学”的次数超过60次,这在近年的相关研究中并不多见。在论述中,鲍同借助资料讲述了日本译者、学者与中国方面的互动关系,也指出了日本译者对我国少数民族数量统计的纰漏,体现出鲍同研读原始资料的细致程度。

这些史实反映出译者群体在不同历史阶段对中国社会的关注程度,即便在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形成了“脱亚入欧”的意识形态,他们也不可能忽略对近邻大国的观察。挖掘日本1945年以前的对华活动,特别是来自民间的对华观察,从中找到日本社会反战、反侵略的人或事,既是学术课题,也是历史任务。依此尽量完整地还原当时的日本动态,方能真正做到“以史为鉴,面向未来”,再次反映出鲍同专著的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以及外语工作者在区域国别研究中的作用。

三、译介模式:辅助中日融通,进一步规范译介活动

在对译介沿革进行梳理后,鲍同着重考察了期刊、教材、集刊的译介模式和译者思路。这些活动持续时间较长,参与人数较多,译作成果较具规模,涉及的范围也比较广。除对译作进行评价外,鲍同仍比较重视对译者行为的研究,对参与编译工作的译者数量、构成、单位所属等也进行了详细调查。

在分析《季刊 中国现代小说》时,鲍同统计了原作和译作的各项信息,纠正了日本学界对译作总数、被译作家数量及排名等方面的认知误区,对这一从筹备到停刊共持续了近20年的译介活动进行了直观反映。此外,鲍同还对牧田英二译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活动进行了梳理,从数量到内容,再到与译作相关的学术活动,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到日本译者的相关工作。

在考察以书代刊的《中国现代文学》时,鲍同从团队建设、内容遴选等几方面进行叙述,回顾历史,总结经验,将其特点概括为重视全面性、突出社会性、保持即时性,尝试探究译者对中国文学“译介选择”的共性和个性,借此摸索中国文学借助非通用语种进行国际传播的合理方法及有效途径。

从现状来看,中国文学在日本的译介研究曾更依靠日本学界的信息,甚至认为同为汉文化圈的日本做学问更加细致、谨慎,因此,对他们的文字缺乏批判式继承,导致中国研究出现了空中楼阁似的结论先行或击鼓传花式的观点引用。原因之一或在于中国译者此前真正参与翻译文本的机会不多,导致缺少话语权。如今,这一情况正在发生着变化,如鲍同所述,由中国主导编译的日文期刊式译丛《灯火》已在持续刊出,可以预见,中国编译者必将在译介活动中获得足够的话语权和主导权。因此,中国学界的首要任务是看得懂日文译文作品的基本逻辑,认识到其中的不足之处。正如鲍同专著中对《西瓜船》《明月寺》等作品的不同译本的比较,认为译者重译时除修正了此前不甚合理的译文外,更注重释义、音韵等词语使用技巧,并以简化长句等方法尝试减少读者的阅读障碍等。这些总结富有见地和创新意义,也是日本译者比较容易接受的内容,能够辅助中日融通,进一步规范译介活动。

四、研究趋势:优化中国理论建构,重视中国的主体性

翻译史的研究需要通过学术思辨形成理论建构。近年来,研究中国文学的国际传播方法日趋丰富,主要原因是除日语专业的师生外,其他专业的教研人员也在从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思考。在专著中,鲍同结合前几个章节的内容,从研究重点的转向、研究方法的多样化及研究主体的跨学科趋势等几方面尝试推测了中国文学在日译介研究中的若干趋势。他认为,相关研究的重点应从推敲文字使用逐渐转向对“人”的研究,比起译文质量,应更关注译者动机及译后行为。日本的译者以研究型的高校教师为主,由于他们地位较高,社会影响力较大,因此行为更值得关注。特别是将自译文字用于日本高校教研工作的人,如何解读译作,将会直接影响日本读者的阅读过程及读后印象,是左右翻译活动终端的重要因素。在此问题上,鲍同更强调厘清“译者行为”研究学术边界的重要性,即“译者”概念可以同时指向个体和群体,“译作”既包括英文也包括其他语种,而“母语方向原则”并非是判断译者能力的优先条件,理论研究应“去依附”,优化中国理论建构,重视中国的主体性。鲍同在此举例说明了解决译者痛点的重要性,提出了帮助他们实地考察、提供纸质和电子翻译工具等较易落实的提案,期望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研究趋势的第二部分,鲍同将文学译介活动置于其他学科视域下,尝试从社会学、史学、传播学等角度丰富研究方法。如从经济学视角及理工学科视角提出译者劳动在经济上获得必要回报及避免机器翻译干扰译者活动等观点比较新颖。特别是对后者的论述,站在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上,通过哲学思辨论述机器不存在“完美算法”、机器翻译可能“污染”语言、反制人类等危险性。这为中国文学国际传播过程中的原则性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

当然,在跨学科研究中,不同知识背景的成员如何顺畅协作,也是鲍同思考的问题之一。为此,他通过对中国国内广义上的“日本学”领域的成果及科研立项进行统计,得出了日语专业教师与非日语专业教师形成团队的可能性及必要性,特别提及了中国文学日文译作的数字化建设这一课题,为此要重视教研人员之外的社会力量,继而形成中国文学从创作到译介再到解释的全链条文学话语权。这种思考在此前相关课题的研究中并不多见,为有意愿从事相关课题研究的人们提供了新的空间。

五、终章及后记

在鲍同专著的“后记”中,有一项数据值得关注,即高校日语专业数量,其增减变化及趋势可以直观了解到日语专业的发展情况。但是,由不同主体统计的同一事项数据结果不尽相同,使得依此进行的学术研究缺乏必要的基本条件。鲍同以详细列表的形式,将2005至2021年间的各年度日语专业数据展现出来,以发布时间、数量增减、合计数量等项目将数据一一罗列,令读者一目了然。其统计方法比较巧妙,即锚定2012年教育部官方数据,依此通过官方公开文件,依次向前、向后推导了有关数据。根据该表可以发现,专业数量从2005年的350所到2021年的525所,16年间增长了约六成,但近年却有下降趋势。按照鲍同的统计方法,结合最新公布的学科增减信息来看,截至2023年11月,日语专业数量为518所,同比减少7所,也低于2016年水平,反映出中国国内高校日语教育的变化趋势。规模的收缩必将带来人员的减少,这恰恰给予了新时代日语专业发展的机会,有利于实施鲍同在书中强调的形成跨学科团队、进行交叉学科研究的学科建设思路。

可以看出,鲍同并非孤立地看待中国文学的译介活动,他在承认译介活动是两国文化交流的载体等基本事实的同时,将它置于发展中的社会里、历史下,尽量拓展译介活动的外延,尝试触及其他学科,形成交叉,最终于时空形成的网状格中窥探译介活动的位置、特点及趋势,为中国文学国际传播及中国的文化“走出去”战略提供智力支持。

鲍同将学术视野拓展到从五四运动开始的20世纪的中国文学日译研究,具有明显的学术挑战性和开拓性,为解决整个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日译整体架构、学术梳理基本问题提供了帮助。而鲍同提出的在借鉴他国翻译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建立中国翻译话语的学理性新思考,以及对人工智能、译介模式和研究趋势的分析,具有前瞻性和应用价值。

六、不足及建议

对鲍同的专著有以下两点建议:从体量来看,此书属于概论或概述性著作,难点在于作者需用尽量少的容量处理内容较为庞杂的几个问题。问题意识稍显不足,单是序章中的研究现状综述部分,作者仅按照出版年代进行了纵向梳理,资料虽很详实,但可从横向、纵向进行挖掘整理的内容仍有不少。或是由于图书电子化的趋势日渐明显,鲍同将一部分前人研究成果略写,希望读者通过阅读原著,进一步引起他们的阅读兴趣,从此方面讲,该书的文献学意义不容忽视。然而,作者应更加努力突破文学翻译与其他学科相结合进行交叉研究的节点,打破外语专业学习者、研究者的线性思维,以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方式深入研讨相关课题。

从全书来看,不足20万字的体量,相对于百年译介史的研究略显单薄。或由于出版要求的原因,书中略写了若干时间段的译介活动,对港澳台地区的文学在日本的译介情况没有提及。鲍同在“今后的课题”这一章节中也说明了有在“计划内”的工作暂未完成,希望这部分内容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进行发表。

另外,作者在后记中强调“该书的语言表达力求简单,目的在于便于青少年阅读、被翻译介绍和创造跨学科研究合作的可能”,这或是该书体量有限的原因之一。

对于鲍同的这部专著,笔者亦将持续关注。除在国内学界的使用情况外,笔者更希望知道日本人将会以什么形式看到它,以及看到它会怎么想,又将如何影响日本译者和读者的思想与行为。

(作者简介:杨晓辉,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学、生态角度的跨学科比较文学研究、翻译理论与实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