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奇”是朝鲜朝文人申叔舟文学理论与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观念。申叔舟推崇的“奇”在遵循中国传统文艺思想的基础上融入了本民族的文化色彩,与审美风格、诗艺技巧、人格修养等相关联,在内容上多指清奇的诗风、奇特的辞语以及豁达傲岸的诗人气质等。申叔舟欣赏梅尧臣“平淡自然而奇”的创作风格,赞扬安平大君李瑢“除弊见奇”的选诗撰集方法,推崇王安石以“夺胎换骨”创变出奇的诗艺技法,并以“奇”为审美效果,在其作品中表达了“疏荡奇气”的人生态度,营造了清新奇特的诗境,强调比兴、用事有奇变,格律、辞文有奇巧,体现出“不求奇而自奇”“奇变百出而然”的特点。
[关键词]朝鲜朝;申叔舟;“奇”;中国因素;诗学
[中图分类号] I3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104-06
[收稿日期]2023-03-05
[作者简介]1.李美善,女,朝鲜族,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区域国别研究、朝鲜—韩国文学;2.任明,女,朝鲜族,经济学博士,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区域国别研究、朝韩经济及东北亚区域经济合作。(长春 130012)
申叔舟(1417—1475),字泛翁,号保闲斋、希贤堂,是朝鲜朝初期重要的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申叔舟在朝鲜朝世宗时期登第,经历文宗、端宗朝变动,后又辅佐朝鲜朝世祖、睿宗、成宗,四次获封“功臣”称号。他参与创制了朝鲜文(训民正音),参与编撰《国朝宝鉴》《东国通鉴》等,有《保闲斋集》传世。学界对申叔舟文学作品的研究较少,金南伊(2002)、柳浩镇(2009)、金恩亭(2015)、金荣洙(2017)等学者从题画诗、交友诗、诗人的爱国为民精神和人生理想等角度对申叔舟的汉诗进行了研究,褚大庆、金贤珠(2019)介绍了申叔舟与倪谦诗文唱和的四种版本和用韵情况,许结(2022)介绍了申叔舟《日本国栖芳寺遇真记·并赋》“记赋”合体兼以明事、陈情的艺术特色,学位论文以申茂植的硕士论文《保闲斋申叔舟的汉诗研究》为代表。申叔舟在朝鲜朝初期的政坛和文坛上都有不小的影响力。徐居正认为政事、文章两难全,感叹申叔舟能够长于政事,又优于文章,“兼二者之能而鸣于一代者,其惟高灵申文忠公乎”[1](3);任元濬大赞申叔舟事业、文章兼顾,“人以公辅期之”[1](5),可见申叔舟备受推崇。在朝鲜朝文人对申叔舟诗文的评价中,“奇”“奇变”“奇气”“奇伟”等赞词经常出现,如洪应称其“不要工而益工,不求奇而自奇”[1](4);金宗直云:“奇变百出而然,非可以笔墨蹊径而求之者也”[1](4);任元濬道:“其疏宕奇气,不在子长之下”[1](6);金纽评价:“其疏荡奇气,变化出没,随所寓而不同”。[1](7)通过他们对申叔舟诗歌的品读,可以发现“奇”是申叔舟诗歌的显著特点,具体表现在诗歌风貌、诗人气质、创作技巧等方面,“奇气”“奇变”“清奇”等共同充实了申叔舟诗作中“奇”的内涵。
一、“奇”概念的源流与美学内涵
在《说文解字》里,“奇”释为“异也。一曰不耦”[2](151)。《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将“奇”的含义归纳为三种:第一,特殊的,稀罕,不常见的;第二,出人意料的,令人不测的;第三,惊异,引以为奇[3](226)。至于“奇”的美学内涵,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云:“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4](45),刘勰以“奇”称赞《楚辞》,在这里“奇”是一种正面、肯定的评价;而在《文心雕龙·定势》中又有“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4](282-283)之说,这里的“奇”与“正”相对,讽刺故意使用反常的文辞达到奇巧的效果,则具有贬义。钟嵘《诗品》评价曹植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5](161),评价刘桢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贞骨常凌霜,高风跨俗”[5](203)。他将曹、刘两位诗人的人格、气质与其作品相关联,“奇”既表达了作品气势卓绝、慷慨高昂的风格,又体现了诗人旷达傲岸的人格。这里的“奇”与“俗”“雅”相对,内涵更加丰富。
在中国传统诗学中,“奇”统摄的后续范畴和下位概念有很多,例如奇正、奇怪、奇幻、奇异、奇妙、奇丽、奇伟、奇崛、奇古、奇肆、奇趣等,还有雄奇、珍奇、神奇、惊奇、新奇、清奇等,形成了蔚为大观的“奇”的审美范畴谱系[6],其中既有豪情恢宏、超迈横绝之“奇”,也有自然幽静、深远清淡之“奇”。以唐宋诗论中与申叔舟“奇”观念相近的概念为例,如皎然在《诗式》中反对“以诡怪而为新奇”[7](24),提倡“至奇而不差”[7](26),批评了一味求“奇”而违背诗辞创作规律的态度;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评价钱起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8](卷上,1),又评价刘长卿“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8](卷下,7),“新奇”指的是诗歌样式丰富、新颖别致;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将“清奇”阐释为一种清新奇秀的诗境,“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9](147),以清奇的景物描状清奇的诗境,描绘出清奇明净之感;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进一步解释“清奇”:“清对俗言,奇对平庸言”[10](33),指出具有清奇艺术特色的诗须不同凡响、尽去平庸之俗,特意强调了“奇,乃奇特,非奇怪也”[10](33);《王直方诗话》载贺铸的作诗心得“奇古不邻于怪癖”[11](92),这里的“奇古”指奇特古朴的诗风,是诗人所推崇的作诗标准。在唐宋诗学中,关于诗歌样式、创作技巧等方面的求变创新,作品风格的与众不同,诗歌意蕴的超凡脱俗,以及诗人性格、气质的卓尔不群都可称为“奇”。
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与朝鲜半岛之间的文学联系非常紧密,中国很多著名文人及其作品,还有大量的各种文献,不断通过官私两途传入朝鲜半岛。[12](108)“奇”与其他中国传统诗学概念一起随汉文典籍传到朝鲜半岛,为朝鲜古代诗人借鉴、运用于诗歌创作中,且广泛进入了朝鲜朝初期诗歌批评语境。朝鲜古典文学中的“奇”在继承了中国诗学观念的同时又有所偏重。徐居正是与申叔舟同一时期的朝鲜朝诗人,其撰写的《东人诗话》是古代朝鲜文学理论史上第一部以“诗话”为名的文学评论著作,其中关于“奇”的论述足为代表:徐居正评价陈澕诗“豪健峭壮,得之诡奇”[13](190),以“奇”赞扬豪迈、壮健的诗风;以陈诗“水分天上真身月,云漏江边本色山”为例说明“古人诗多用佛家语以骋奇气”[13](195);评价尹绍宗“平生肮脏有奇节”[13](213),“奇节”强调了作家的个人修养与作品的关系;评价李齐贤的诗“能写出山家雪夜奇趣,读之令人沆瀣生牙颊间”[13](199);评价孟郊和贾岛“以寒瘦枯淡之词为奇警”[13](205);评价赵永仁《安和寺》“词语险僻,然亦奇健可尚”[13](209);评价崔恒《咏黑豆》“以文人烈士譬黑豆,用事奇特”[13](216),等等。上述可见,在朝鲜朝诗学中,“奇”同样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学观念,并可通过交错、复合的方式衍生出众多的下位概念,但与中国传统诗学中使用的下位概念有所不同。更值得注意的是,唐宋诗作表现“奇”的主要方法或诗情高昂、刻意雕琢,或淡泊自然、平淡出奇,而朝鲜朝文人的“奇”观念倾向于后一种表现形式,“奇”的概念更加具体,以清新闲淡为“奇”,讲究自然无痕。申叔舟受到中国传统诗学中“奇”观念的影响,并融合了自己的理解,其所推崇的“奇”不再是中性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范畴,而是一种与作品风格、人格修养、人生态度等相关联的“不奇而奇”的文学观念,更加贴近朝鲜朝文人的审美特点。
二、申叔舟诗学思想中的尚“奇”观
申叔舟诗序、题、跋、记等多为评诗谈艺之作,常有真知灼见。从申叔舟的文学理论中可以看出他“不求奇而自奇”“奇变百出而然”的风格,他所推崇的“奇”是一种不刻意追求技巧而形成的自然的文艺思想。
其一,申叔舟“不求奇而自奇”的审美追求与司空图“神出古异,淡不可收”[9](147)的论述不谋而合,亦可归为“清奇”,表现为清新奇秀的诗风和幽淡深远的诗境。申叔舟十分推崇梅尧臣诗歌“清奇”的风格,例如申叔舟《宛陵梅先生诗集序》中的论述:“诗之体,盛于唐而兴于宋。然其间所赋之诗,豪放美丽,清新奇怪,则或有之矣。至如简古精纯,平淡深邃,寄兴托比,自与唐人无校,则独圣俞一人而已。”[1](127)申叔舟以“简古”与“精纯”、“平淡”与“深邃”两组对立的风格评价梅尧臣的诗歌。梅诗简远古淡却见精致纯厚,平淡却不失深邃,形成了辩证统一的“清奇”的审美风格。申叔舟还将梅尧臣诗歌的特点归为诗歌意境的创新与诗歌技巧的结合,“简古精纯”“平淡深邃”“寄兴托比”使得梅诗在平淡自然之中有新奇之感,达到“自与唐人无校”。正如《艺概·诗概》云:“梅、苏并称,梅诗幽淡极矣,然幽中有隽,淡中有旨。”[9](153)又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9](153)梅尧臣自己也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14](218)之句,可谓“而自以为平淡者,未尝不绝倒”[14](218)。申叔舟所推崇的正是这种平淡自然中见奇的审美体验。由此可见,申叔舟的“奇”深受宋代深远古淡、间出奇巧诗歌倾向的影响。
其二,申叔舟“奇变百出而然”的特点体现在对文学突破常境、警策出奇的推崇。当时朝鲜朝文人因李白、杜甫诗学成就极盛,在编辑唐宋大家诗集时不敢将二人并列其中,而安平大君李瑢主持编选的《唐宋八家诗选》选取了李白、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八位诗人的诗作,将李白、杜甫与其他六位诗人并列,与朝鲜朝初期文人所遵循的学诗标准和论诗体制有所出入。申叔舟十分赞赏这种突破常规的选诗撰集方法,他在《八家诗选跋》中提道:“观古撰集诸家诗者率皆推李杜,不敢并列李杜,固不当在诸家列,然诗可为楷范者,舍李杜将何所取法哉?则是徒知李杜之为可推耳,唯何新之。所撰诗林万选,并取李杜而立十四体”a[15]。“细碎分裂”是当时朝鲜朝诗人编选诗集的一大弊病,而《唐宋八家诗选》则按照“三体法”选取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三类近体诗。申叔舟认为用三体法可避免细碎分裂的弊病,积极提倡此种创新出奇的分类方法:“门殊类析,细碎分裂,犹披沙拣金,闷闷而后见,是固不可以得一家浑全之气象矣。今是选尊李杜为首,继之以六家则观之者,知所取法三体而家别聚之,则无细碎分裂之患,真学诗者之指南也。”[15]申叔舟认为“吾东方诗学久废”[15],诗学自《诗经》《楚辞》废兴之后只有唐宋诗学盛极当代,以“超唐轶宋与风雅为徒”[15]强调兼学唐宋的诗观和倡导儒风、继承诗经“风”“雅”“颂”的传统。在当时强调宋诗诗法、诗教的环境下,蹈袭等带有形式主义的创作倾向限制了文人的创作活力,客观上也造成了审美疲劳。[16](65-66)《唐宋八家诗选》的选诗观念和标准在当时“诗经久废”“扬宋抑唐”风气盛行的朝鲜朝诗坛当属警策出奇、除弊见奇的价值判断。申叔舟推崇的此种“奇变”也体现了朝鲜朝初期唐宋诗风的交织。此时的文人在选诗撰集方面具有了更加开阔的视野,这与朝鲜朝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有关。
其三,申叔舟崇尚创变出奇的比兴、用事方法。申叔舟曾在《匪懈堂选半山精华序》中论述唐朝名将李光弼从严治军、革弊鼎新,发布号令之后兵士、壁垒、旌旗、军容为之一变,而吴玠雷厉风行,整顿军队后,焕然一新,通过借古喻今,结合自己的军事理想,以兵家之“变”比诗家之“夺胎点化”之法,引出王安石的“奇变”:“介甫诗一被雅顾而精彩顿变,虽谓之夺胎点化,宜无不可,其佳惠后学之意至矣。谁能宄诸家之变,兴之为无穷,折光弼之号令,搴吴玠之旌旗,周旋乎韩信之坛,以答佳惠之至意乎?”[17]申叔舟将王安石的“精彩顿变”总结为“夺胎点化”,即注重锤炼,结合自身的生活经验生动比兴,熟练化用前人的词汇和意象,取得出奇创新的效果。申叔舟推崇王安石在比兴、用事上的“奇变”,希望同辈、后学能学习借鉴,认为只有做到比兴、用事有奇变的诗歌,才能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江西诗派诗人徐俯曾将王安石诗歌创作的手法称为“夺胎换骨”,“荆公《画虎行》用老杜《画鹘行》,夺胎换骨。”[18](2)可见申叔舟对王安石以“夺胎点化”创变出奇的定位十分准确。
三、申叔舟诗歌创作中的尚“奇”表现
申叔舟不但在文学理论中崇尚“奇”,在诗歌创作方面更是以“奇”的观念为指导,多体现出清新奇秀的诗风、创变出奇的技法和诗人超然独立的个性气质。申叔舟诗歌中的尚“奇”观具体表现如下:其一,任元濬、金纽评价申叔舟有“奇气”,都采用了“疏荡(宕)”一词。“疏荡奇气”形成了申叔舟洒脱、豁达的人生态度,也是诗人智慧、广阔的人格魅力的体现。申叔舟在《次洪日休游津宽洞后赓金浩生诗卷诗韵》中借用苏轼《东湖》“暮归还倒载,钟鼓已韽韽”的诗句和庄生化蝶的故事,道出“日暮归途倒载,蘧然梦蝶惊回”[1](47-48)之语。申叔舟想要忘却世间的烦恼,像蝴蝶一般悠然潇洒,自由随性地飞翔,超然洒脱的人生态度正是诗人尚“奇”的表现。再如,他在《让宁大君江亭赐宴席上次蓬原府君韵》中云:“弦管羽觞催醉兴,自惭迂拙忝登瀛。西风吹雨白鸥旁,落日长江醉眼前”[1](43),诗人通过听觉、视觉、味觉、触觉刻画出生动、鲜明的意象,体现了醉心长河落日、浑然忘我的“疏荡奇气”。诗人醉眼迷离,雨滴落到海鸥旁的景象也许是想象出来的,但“海鸥”这一意象却是心中与海鸥结友、愿与自然相亲的体现。申叔舟作诗本诸自然,遵循性情,海鸥的引用并非偶然,它是诗人自由洒脱人生观的寄托,是其“奇气”的物化代表。尾联以“谁信人间有此境,冷然拟欲挟飞仙”发出如临仙境的赞叹,与苏轼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19](324)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二,申叔舟擅于营造清新奇特、别开生面的诗境。申叔舟多有清新别致的山水诗,如《题安可度画青山白云图》云:“白云本闲物,栖向山中幽。山青云自白,两美无时休。”[1](15)诗中白云闲暇,深山幽静,青山白云各自悠闲自得,体现出一种闲暇幽静、清新奇秀的诗境。又如,《在清州示同僚》云:“行宫春晚雨初晴,入眼山川画不成。退食有时回远眺,隔村桃李放清新。”[1](29)眼前有雨后初晴的行宫,远处有画不出的山川美景,经过春雨涤荡的桃花更加清新。诗人擅长借用闲暇、雅淡的意象营造清秀新奇的诗境,不刻意追求险涩怪癖而自然成章。再看五言四韵诗《次谷口轩板韵》,前两联“朝来谷口驿,坐听白鸥鸣。村近淡烟碧,天底初日明”[1](70)描写了诗人羁旅驿站为客,清晨出来散心,听到白鸥鸣唱,看到由青山绿水环绕的村子,升起淡淡炊烟,在烟气缭绕下呈现朦胧、青白的碧色,抬头望见远处的天空旭日初升,泛着微红,近景与远景结合,勾勒出淡泊、清奇的诗境;而后两联“余涛惊席卷,危石骇天成。客里须臾兴,云横海面平”[1](70)描绘了诗人看到海水波涛汹涌,突袭岸边的危石,暂时忘记羁旅在外的孤独寂寞,静观其变,正当诗人融情于景、物我相融时,海水在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诗境由淡泊到惊奇,再回归平静,随着动态的景观自然而然地变化,更显清奇。诗人的内心也经由波涛涤荡变得更加平和。景与物描写生动真切,诗句凝练、蕴藉,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达到“自然而奇”“意愈微愈远”[1](154-155)的审美境界。诗人将深刻的文学思想蕴含在澹泊新奇的诗境中,质朴自然,清淡至奇,意蕴无穷。申叔舟曾作为朝鲜书状官出使日本,后多次往返中国,游历丰富,遍赏美景。江河山川激发了诗人放荡不羁、悠然自得的情感,一生创作的山水诗颇多。朝鲜朝山水田园作家们共同遵守“自然天成”“不文而为文”的艺术原则,强调“质性自然”,重视表达文学作品的真实情感,在技巧方面讲求浑然天成、不露痕迹、不假雕琢[20](100)。申叔舟也遵循了这一原则,形成了其山水诗清奇淡雅、自然出奇的风格。
其三,申叔舟在诗歌创作手法上多有突破,联想丰富,旁征博引,比兴、用事有奇变,格律、辞文有奇巧。申叔舟认为诗歌中典故的使用原理和比兴相同,用事虽不追求字字有来处,但也不刻意隐藏痕迹,在自然、率真中尽显“奇变”。这一理论在其体现“雅颂”精神的诗歌中多有运用,例如《次古阜民乐亭韵》中的“胜地奇观目力穷,落霞孤鹜共长空。一区云物生天外,万里桑麻在望中”。[1](74)“胜地奇观目力穷”引自宋代诗人郭印《远色阁二首·其一》诗句“遐观目力穷,莽苍云山碍”[21](29),“落霞孤鹜共长空”一句源于唐代诗人王勃所作《滕王阁序》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22](55),“一区云物生天外”化用白居易《见萧侍御忆旧山草堂诗因以继和》中的诗句“鸿思云外天,鹤忆松上风”[23](461)。诗人极目远眺秀美的风景胜地,连绵无尽的农田尽收眼底,看到孤雁伴着落霞一起飞向远处的天空,想象着云外还有更加神秘广阔的天地。远、近、虚、实结合,描绘出了一幅五谷丰登、丰收在即的景象。诗人写景抒情,用典奇巧,构思既奇妙又合乎逻辑,可谓比兴、用事有“奇变”。“桑麻”是中国诗人耳熟能详的意象,如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中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24](43),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25](261)。“万里桑麻在望中”一句融合了中国诗歌的韵味,包含了显著的中国元素,画面生动,联想奇特。申叔舟巧妙地将比兴和典故结合在一起,在自然中显“奇变”,将尧舜时代的“丰收歌”化成场景,浑然地化用到诗中,借尧舜的丰功歌颂本朝君主的伟绩。可见诗人推崇自然率真、浑然天成的用典效果,由此表现出奇之审美感觉。
申叔舟推崇以“夺胎换骨”之法求诗之“奇变”。诗法借用中国名人志士的典故雅施正道、赞颂功业,合乎道理,顺其自然。以申叔舟《题古画屏十二绝》为例,《岳飞》中的“唾手燕云意气中”[1](60)巧妙地化用了岳飞《谢讲和赦表》“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26](77)之语,通过写其人,引其语,用其事,表现了岳飞正气凛然、至死不渝的崇高风范和诗人的敬仰之情;“天心到此正梦梦”[1](60)引自《诗经·小雅·正月》的“民今方殆,视天梦梦”[27](191),以百姓危殆、社稷危亡时毫无作为的周幽王比喻致英雄惨死的君主,讽刺了无德国君的昏庸,可见诗人学习黄庭坚的“夺胎换骨”诗法,注重立意与遣词,学得奇巧、自然。再如其《文天祥》云:“成仁取义心中事,留照汗青人得知”[1](60-61),直接引用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28](413)之诗句,真挚地赞扬了文天祥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自然彰显了其舍生取义的英雄气概和大义凛然的民族精神。申叔舟在诗歌创作中巧妙地使用“夺胎换骨”之技法,以故出奇,自然生动,浑然天成,达到了“奇变”的审美效果。
申叔舟突破常境、奇变百出的诗艺技巧还体现在拗体的灵活运用上。诗人并不是为了追求奇崛险峭的效果刻意使用拗字。律诗要按照固定的格律创作,但有时为了诗意表达和寓意渲染,就必须破坏规定的节奏。如申叔舟《次工部韵示谨甫》尾联云:“客子感时物,红残绿渐繁”[1](68),出句“感”字应平而仄,为拗字。“感时”化用了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29](365),为点睛之笔,表达了诗人因时抒怀、客居异乡的忧愁,不宜拆分和替换,“感”只能以拗字形式表达,却使音节转折,语气奇健。再如《次工部中宵韵示谨甫》云“义州镇千户,骑马能射疏”[1](68),“镇”与“千”,“能”与“射”平仄互换,打破了平仄规律反而韵律顺畅,语气顿挫。正如徐居正对拗体诗的评论:“当下平字换用仄字,欲使语气奇健不群”[13](163)。
四、结语
申叔舟以“雅颂”诗观为标准,在诗歌创作中自然践行“奇”与“正”的辩证关系,以“平淡、自然”雅正“奇”的范围与内容。他所推崇的“奇”观念突破了“诡”“怪”“邪”的狭隘范围,与唐宋诗学中“以新为奇”“以自然为奇”的审美特点趋同,即与众不同的诗风,自然无痕的诗艺技巧,诗人卓尔不群的气质和放荡不羁的人生态度等。申叔舟在“奇”的表现形式上推崇自然成文、“自然而奇”,在诗歌创作中既以杜甫诗歌为模仿对象,又以白居易、梅尧臣等诗人平淡清新的诗风为尚;积极实践王安石及苏轼、黄庭坚等江西诗派的创作手法,又遵守朝鲜朝山水田园作家“自然天成”“不文而为文”的艺术原则;兼学唐宋大家之所长的同时,又通读儒家经典,涉猎释、道典籍,用典信手拈来,形成了具有个人特色的“奇”之文艺思想。申叔舟的“奇”观念也从侧面表明朝鲜朝诗人学习中国文化的角度有了多元的发展。对申叔舟诗学观点的研究不仅有助于了解朝鲜朝前期对中国文化的学习与吸收,也是中国文化在韩国的局部性呈现以及两国文化交流史的补充和增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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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杜甫:《杜甫诗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
[责任编辑 朴莲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