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崔致远生于新罗时期,少年时期入唐求学,曾在唐朝为官,后因依附的淮南幕府混乱而回国。崔致远归国后曾一度得到重用,后在真圣女王统治时遭受排挤,最终归隐伽倻山海印寺。崔致远文学创作体裁多样,诗文俱佳。受到复杂的人生经历和时代环境的影响,他的诗文中蕴含着浓厚的佛禅气息。这其中有对清幽禅境的呈现,随着对佛法体悟的深入,诗歌更体现出物我一如的圆融之境,并流露出对佛门清净之地的向往。崔致远虽最终皈依佛门,但无论是在唐朝为官之时,还是回到新罗之后,他都秉持儒释融合、以儒为统的佛教观。
[关键词]崔致远;佛禅意境;佛教观;儒释融合;以儒为统
[中图分类号] I31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034-07
[收稿日期] 2023-04-2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唐宋韵文东亚接受文献辑考与研究》,项目编号:20AZW008;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史融合视域中的成多禄诗歌研究》,项目编号:2024B117。
[作者简介]王玉姝,女,文学博士,白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佛禅与中国文学。(白城 137000)
崔致远(857—?)字海夫,号孤云,新罗时期王京人,对中国与朝鲜半岛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12岁离家,渡海赴唐留学,“以宾贡入中朝擢第”[1](26),曾任宣州溧水县尉,后应高骈幕府之聘,为其撰写实务文章。光启元年(885),崔致远以唐朝使节身份回到新罗,先后拜侍读兼翰林学士、兵部书监等职,受到当时新罗宪康王的重视。真圣女王时,又转为富城郡太守。为挽救新罗王朝的颓势,崔致远曾向当朝献“实务册”十余条并被采纳,任“阿餐”官职6年。真圣女王后期荒淫无度,崔致远受到排挤,未得见用,于是携家眷归隐伽倻山,终老于山林。崔致远在唐期间,即以善文辞著称,回国后继续以汉文进行创作,文章享誉新罗朝野,后世称其为“韩国汉文文学的宗祖”。[2](50)他将自己在唐时期的著作形成《桂苑笔耕集》,这是朝鲜半岛现存最早的个人诗文集。他自谓“观光六年,金名榜尾。此时讽咏情性,寓物名篇,曰赋曰诗,几溢箱箧”。[3](13-14)除《桂苑笔耕集》以外,崔致远的作品还有很多。a他在写作实务文章的同时,诗歌创作亦卓有成就,其诗内容涵盖记游、咏物、怀古、咏史、干谒、酬赠等各个方面。崔致远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积极仕进,有“东国儒宗”之誉,但其作品中却涵盖了大量的涉佛体诗文,既有表现与佛门交往、呈现佛禅意蕴的诗歌,又有大量的佛教碑铭和高僧传记,从中可见其佛学造诣之深。关于崔致远诗文中的佛学问题,目前已经引起学界的关注,如党银平、拜根兴、李岩、倪文波等,但多停留在其与佛教某一方面的阐述,尚缺乏全面的论证和深入的阐述。本文拟就崔致远与佛教的渊源、诗文中的佛禅蕴涵以及他的佛教观进行论述,以期全面、深入地阐述崔致远与佛教的关系。
一、崔致远与佛教关系渊源
崔致远12岁“离家西泛”“浪迹东都,笔作饭囊”[3](14),“及年二十八岁,有归宁之志”[4](464)。在唐生活达16年之久,唐代的社会环境对其文学创作产生影响已是必然。佛教自汉末传入中国,到唐代达到了鼎盛阶段。据佛学家汤用彤先生统计,仅在高宗一朝,僧人数量即达6000余人,寺庙4000余座,而到了玄宗和武宗时期,僧尼和寺庙更是以几何倍数增长[5](50),同时教派林立,高僧辈出。这首先是由于帝王的倡导与支持。唐代除武宗以外,其他帝王都崇信佛教,因此即有玄奘受重于太宗、高宗朝,法藏得宠于武则天,神会得戴、德二宗知遇之事。尤其是“安史之乱”发生后,神会借为朝廷募集“香水钱”的机会,确立南宗禅在佛教界的正统地位。南禅教义对心性的阐释与儒家思想更为契合,这也促进了佛教在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传播和佛法的普及。虽有后来韩愈等人的排佛运动和“会昌法难”发生,但此时佛教已经深入世人的心灵,排佛、毁佛运动并没有动摇佛教的根基。因此,整个唐代社会,佛教已经进入宫廷,成为国家意志。[6](24-25)
崔致远在唐生活16年,主要生活在长安、溧水和扬州。长安城作为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佛教氛围自不必论。溧水靠近九华山,而九华山是著名的佛教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普陀山并称为佛教四大名山。扬州拥有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此地的佛教声势蜚声南北。崔致远在唐期间,先后与杜荀鹤、罗隐、张乔等相交往并诗文酬唱,乱世之中人们对佛教的崇信乃自然而成。他所交往的这几位中国诗人都曾在九华山读书或隐居,他们的诗歌常常蕴含着佛教思想。崔致远的《和张进士乔村居病中见寄》一诗,本为酬和张乔之作,但却明显可见其中具有诗僧贾岛的佛禅气息。崔致远在唐期间,正值唐王朝的衰落,此时宦官专权,军阀割据,更有撼动统治的黄巢起义发生,加之连年的自然灾害,百姓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士人的心态必然较太平安稳时期有所变化,对佛教的崇信也较以往更为普遍和深入。此时繁盛的佛教和佛教思想,自然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广泛而深入的影响,文人士大夫的创作亦在其中。正如孙昌武先生所言:“禅普及到生活,作用到文人们的思想感情,必然在文学创作,特别是在表现人的精神世界的诗歌中反映出来。”[7](158)崔致远虽从异域而来,但任何人都无法脱离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环境,所以他的文学创作不仅深受中国唐代佛教的影响,回国后又与当时新罗的佛教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早在古代朝鲜的高句丽时期,中国的前秦王苻坚就向朝鲜送去佛像和经文,由此中国的佛教传入朝鲜半岛a,佛教开始发展。在古代朝鲜的兼并战争中,僧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也就决定了佛教在国家统治中的地位。“新罗接受佛教以后,就将其作为国家的眼目和治国的理念。僧侣教化国王,善导民众。因此,新罗完成了统一大业。统一之后,佛教成为当政者的表率,成了所有国民的依靠。”[8](40)新罗借助唐王朝的力量,消灭百济和高句丽,统一了朝鲜半岛,此后的一百多年里,一直与唐王朝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古代朝鲜还曾向中国派遣留学生和留学僧,学习唐朝的先进文化并进行佛教交流。当新罗佛教渐趋衰落,中国禅宗繁盛之时,很多新罗僧人入唐学习禅法,由此禅宗开始在新罗开山立派并呈渐趋壮观之势。
崔致远于884年返回新罗,此时正值新罗末期,那些入唐求法的高僧将禅宗带入本国,故而他经历了朝鲜禅门的开山期。高僧们大力弘扬并实践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如道允、无染、梵目、顺之、玄昱等,一时间禅宗高僧辈出,于是似已停滞的教团成了禅风一色。同时,真圣女王大兴佛事,以此来忏悔和弥补自己早年的过失。因此,当时的新罗佛教虽然丧失了对世人精神上的指导作用,但却使世俗之人转而通过对佛教的信奉来度过现实的苦厄。崔致远卜一回国,声名鹊起,受到宪康王的重用,成为当时王室所倚重的人才。他面对新罗社会动荡不安的现状,向真圣女王献“时务策”十余条,希望当朝能选贤任能,以救时弊。女王采纳这些建议,拜其为“阿餐”。崔致远不仅奉命撰写与佛事相关的碑铭,且与佛门中人多有交往,如希朗和尚、云门兰若智光上人、梓谷兰若独居僧等。但这一时期,王室政治斗争尖锐频繁,崔致远后来遭到保守派的排挤而被外放。他则从佛教中汲取营养,来消解人生的不幸和苦难,并最终止于佛门,以此安放自己在乱世中焦灼、无可安放的心灵。
综观崔致远的一生,他在中国经历唐末的黄巢起义,回国后遭遇新罗末期的动乱,如其所言:“自西事大唐,东归故国,皆遭乱世。屯邅蹇连,动辄得咎,自伤不偶”。[4](466)于是他开始厌倦仕途,“无复仕进意,逍遥自放,山林之下”[4](466),最终以38岁的壮年归隐伽倻山海印寺,“与母兄浮图贤俊及定玄师结为道友,栖迟偃仰,以终老焉”。[4](466)作为“东国儒宗”,无论在唐入幕,抑或归国做官,他皆积极仕进,努力有所作为。然而,因当时环境的影响和自身的聪慧特质,他拥有深厚的佛学造诣,佛禅意境自然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
二、崔致远诗歌中的佛禅意境
中国学者认为,“老子的主静观念为中国禅学的重要理论基础”[9](457),佛教也提倡静修、静观,佛经中“静”“净”“清寂”“清凉”“静思”等词语几乎随处可见。如“目净修广如青莲,心净已度诸禅定;久居净业称无量,导众已寂故稽首”[10](9),“须菩提,诸菩萨摩诃那应如是生清净心。”[11](46)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虽然对很多清规戒律已经有所调整,但更重视禅法的修行,强调内在的清净心。这种内在的清净,常常需要在自然界清幽静寂的环境中获得。又由于诗、禅之间内在的相通性,自然山水就成为了诗家和禅客们吟咏的对象和参禅的话头。崔致远的诗歌中,常见这种清幽静寂的禅境,如《赠梓谷兰若独居僧》:
除听松风耳不喧,结茅深倚白云根。世人知路翻应恨,石上莓苔污屐痕。[12](521)
僧人结茅庐于白云深处,只听风声过耳,石上的苔藓兀自生长,远离了世间所有的喧嚣和纷扰,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中可见诗人内心的静逸之趣。这是“独居僧”居住的环境,又何尝不是诗人对清幽静寂之境的追求。再如《姑苏台》:“荒台麋鹿游秋草,废院牛羊下夕阳”[12](532),《碧松亭》:“暮年归卧松亭下,一抹伽倻望里青”[12](533),其中的“荒台”“麋鹿”“秋草”“废院”“夕阳”“松亭”这些都托于自然中,本就空寂的意象和禅家的清幽静寂之境恰相契合,形成了本自空寂的佛禅境界。
禅宗认为,“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13](517),佛性存在于“黄花”“翠竹”“鸥鹭”“幽草”“暮云”等所有的自然之景中。诗人于对山水的观照冥想中“思与境偕”,在或宁静或喧嚣,或平淡或悠远,抑或空旷寂寥的自然之境中体味空无的永恒。观照自然之景,返境观心,顿悟瞬间永恒的真如。
在禅宗的《传灯录》中,随处可见对自然景物的诗意描述,如:
问:“如何是夹山境?”师曰:“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华落碧岩泉。”[13](295)
师临迁化时,偈曰:“我路碧空外,白云无处闲,世有无根树,黄叶送风还。”[14](401)
从“模山范水”的支遁开始,历代诗僧常常在对自然的审美中参禅悟道,他们描绘原野、花草、山石、云雾、烟霞、溪涧,“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15](6)由感知而至心灵,在对山水美感的着力表现中体味清幽静寂的禅境。
崔致远很多写景诗即因景物的萧瑟而表现出禅意和禅境,如《海边春望》:“鸥鹭分飞高复低,远汀幽草欲萋萋。此时千里万里意,目极暮云翻自迷。”[12](505)因“泛海东来”,行程艰苦,加之对故国的思念,其诗歌中多使用“海”这一意象。站在海边极目远眺,“鸥鹭”“幽草”“暮云”无不具佛禅气息,诗人面对此景,萌发万里情思,可见景物的荒凉和心境的寂寥。再如《春晓闲望》:
山面缬云风恼散,岸头顽雪日欺销。独吟光景情何限,犹赖沙鸥伴寂寥。[12](505)
“云”“风”“雨”“沙鸥”等深具佛禅气息的意象再一次出现,在极目所见之景中蕴含着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和故国的思念。诗人在对感觉中的物质世界的体悟中,寓托其自身的精神本体。即便是那些饱含离情别意的诗歌,崔致远也在对自然的书写中满含这种清幽的禅意,从而状写离情别意。如《沙汀》:
远看还似雪花飞,弱质由来不自持。聚散只凭潮浪簸,高低况被海风吹。
烟笼静练人行绝,日射凝霜鹤步迟。别恨满怀吟到夜,那堪又值月圆时。[12](499)
诗中本有世事艰辛、人生实苦之意,但面对世间坎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凭风浪颠簸。诗中的“烟”“静”“凝霜”“鹤步”无不再现这种禅意,时光仿佛静止。这种幽寂的禅境,也正是诗人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再如《题芋江驿亭》:“沙汀立马待回舟,一带烟波万古愁。直得山平兼水渴,人间离别始应休”[12](519),其中“沙汀”“立马”“回舟”“烟波”“愁”,既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禅意,又兼具“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怅惘。也就是“习禅的观照和审美的观照合而为一,禅意渗入山情水态之中”。[16](73)
随着对佛法认识的深入和自己人生阅历的丰富,崔致远在描绘自然山水的过程中,对禅境的表现更加成熟,渐渐呈现出物我两忘的圆融禅境。如《石上流泉》:
琴曲虽夸妙手弹,远输云底响珊珊。静无纤垢侵金镜,时有轻飔触玉盘。
呜咽张良言未用,潺湲孙楚枕应寒。寻思堪惜清泠色,流入沧溟便一般。[12](503-504)
诗中以琴音比喻泉水之声的美妙,带来了内心的清净,尘垢无染,自然联想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7](21)渲染清幽静寂禅境的同时,诗人由冲击石头的“流泉”,联想到“玉盘”,还有“张良”“孙楚”。上下古今,融为一体,如华严宗的“事事无碍”“六相圆融”的禅悟思维。在主客双向的互摄中,上下古今融为一体,事事互摄交参,进而呈现澄明之境。
再如《黄山江临镜台》:“烟峦簇簇水溶溶,镜里人家对碧峰。何处孤帆饱风去,瞥然飞鸟杳无踪”[12](522),不仅以“烟峦”“碧峰”“孤帆”渲染空灵之境,而且直接化用佛家的“鸟飞无遗”典。此典来源于《涅槃经》中的“如鸟飞空,迹不可寻”之语,《华严经》亦有“了知诸法性寂灭,如鸟飞空无有迹”之语。此时参禅者的内心为空明自由之境,在“临镜台”这至虚之境中,真正体悟了佛禅至理。可见对佛家涅槃之境的向往,几乎臻于佛家“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之境。“风月”当体存在,却无碍于“长空”“万古”,而万古之长空,却能容得下一朝风月,可谓是大小相融,在空间上达到了圆融之美。
在古印度的神话传说中,装饰天神宫殿的珠网,“缀连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并能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彰显出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18](85)“圆融”是《华严经》的最高圣境,在双向的互摄中,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对峙都被泯除,彰显了一种博大精深的圆融之境。包容世间一切,大小相容,无一能超出此虚空界,事事互摄交参,进而呈现澄明之境。这种圆融之美也常见于禅宗公案和语录当中:“击水鱼头痛,穿林宿鸟惊。黄昏不击鼓,日午打三更”[13](707),鱼、水、林、鸟圆融一体,所击之“水”穿越林间,鱼儿惊动枝上宿鸟,本该黄昏时响起的钟声却偏偏在正午之时响起。再如“黄昏报鸡晓,半夜日头明。惊起雪狮子,瞠开红眼睛”[13](1103),拂晓时分的鸡叫却在黄昏时响起,太阳夜半升起,映彻通明大地,雪狮瞪着红色的双眼。不仅时间上互相交融,且万物同时处于对应的关系之中,黄昏和清晨,半夜和正午,白雪和红日,都处在相互含摄之中。
这种圆融互摄的禅境,在崔致远的《赠云门兰若智光上人》中亦有表现:
云畔构精庐,安禅四纪余。筇无出山步,笔绝入京书。
竹架泉声紧,松棂日影疏。境高吟不尽,瞑目悟真如。[12](523)
他愿如僧人般筑庐于深山,静看松灵日影,聆听竹驾泉声,体悟佛法真如。他对佛理的阐释,寄托了对佛家超凡脱俗境界的向往。
对佛禅的领悟达到一定的境界,自然寻求内心的解脱和灵魂的归处。崔致远回国后,新罗政权逐渐走向没落,而上层和民间对佛教的信仰却渐趋强烈。“况复国重佛书,家藏僧史,法碣相望,禅碑最多。遍览色丝,试搜锦颂,则见无去无来之说,竞抱斗量;不生不灭之谈,动论车载”[12](660),在此种国情之下,崔致远自伤不遇,在与佛门僧侣唱和的同时,渐渐流露出对佛门的向往。如《寄颢源上人》:“终日低头弄笔端,人人杜口话心难。远离尘世虽堪喜,争奈风情未肯阑。影斗晴霞红叶径,声连夜雨白云湍。吟魂对景无羁绊,四海深机忆道安。”[12](534)再如《题云峰寺》:“扪葛上云峰,平看世界空。千山分掌上,万事豁胸中。塔影日边雪,松声天半风。烟霞应笑我,回不入尘笼。”[12](524)无论是“四海深机忆道安”,还是“回不入尘笼”,都可见其对佛家远离世间、佛寺清寂的禅境、佛门摆脱世俗纷扰的向往。《题伽倻山读书堂瀑布》是他留下的最后诗篇:“狂奔垒石吼重峦,人语难分咫尺间。常恐是非声到耳,故教流水尽笼山。”[12](522)他认为瀑布冲击岩石的声音能掩盖人间的是非之声,如此自己便能“逍遥自放,山林之下,江海之滨。营台榭,植松竹,枕藉书史,啸咏风月”[4](466),远离人间,任性逍遥,可见其对佛门清净之地的向往。
三、崔致远儒释融合、以儒为统的佛教观
崔致远虽在诗歌中渲染禅境且流露出对佛门的向往,但在归隐之前,他一直秉持积极仕进的儒家思想,并希冀人生能有更大的作为,也就是儒家正统思想是他人生的主导。崔致远在唐朝时期,正值佛教命运多舛的时代。一系列的排佛、毁佛运动,加之黄巢起义军对佛寺禅院的剥夺,使佛教遭受了空前的打击。但这些打击却侧面推动了佛教队伍禅宗化的进程,禅宗内部的宗派开始形成。由于寺院经济和世俗经济之间的矛盾,上层所发动的佛教运动,都只是意图改变佛教的寄生性,而对佛教思想本身却毫无撼动。禅宗自身的经历也表明其能够承担在精神领域教化众生的重任,于是便出现了“禅教一致”“三教融合”的局面。此时,南宗禅学蔚然兴起,所提倡的“佛法世间作”理论尤为世人所接受。作为“东国儒宗”,崔致远对佛教的尊崇并非为躲避现实的失意,更不是寻求心灵的解脱,而是为表现佛教有益于世的社会功用,也就是以儒为统的佛教观。如《求化修大云寺疏》,在述及大云寺美丽风光的同时,亦强调它的实用性:
雨洗烟窗之色,万朵前山;风敲月砌之声,千株古木。在一郡乃偏为圣境,于四时则称芳辰。至如春水绿波,杂花生树,都人士女,以遨以游,不劳听法之缘,自得消忧之所。[12](383)
从疏文题目可见其本为“求化”的公文,但却极尽渲染大云寺之风光,使用“雨”“烟”“风”“月”等一系列充满美感的意象,恍若抒情的诗歌。虽佛门本是弘教之所和普度众生之地,但其在俗世中亦有“消夏”之用,同时还肩负着政治使命:“所愿广运慈航,徐搥法鼓,深资功德,静刬妖魔,百官荣从于銮旌,万乘遄归于象阙。次愿太尉廓清寰宇,高坐庙堂。演迦叶之真宗,龙堪比德;举儒童之善教,麟不失时。克兴上古之风,永致大同之化”。[12](383)佛教不仅可以教化百姓,而且在当时黄巢起义的时代背景下,还可以平定叛乱,迎驾回朝,太尉高骈亦能建功立业,最终实现大同社会的目标。可见,佛教对国家建设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崔致远在他的《天王院斋词》中也述及佛乃“度一切苦厄”的思想:“伏愿舍利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教既东流,迹能西降,远救阎浮之地,暂离兜率之天……静销诸恶,暂开方便之门,广庇众生,无惜慈航之室。”[12](354)此篇斋词乃崔致远代幕主高骈所写,表达了希望力挽狂澜、拯救时局的愿望。佛教是出世的,但也是入世的,是“广庇众生”的,这就是“佛法世间作”,是佛教入世思想的体现,犹如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般拯救万民于苦难之中。可见崔致远从儒家思想出发,强调佛教积极有为的一面。此外,他的《奏请僧弘鼎充管内僧正状》和《谢许弘鼎充僧正状》所记内容是为僧人弘鼎表功,其中自然表述弘鼎为朝廷所做的贡献,即教化众生、为当朝皇帝唐僖宗祈愿等事,从中可见佛教有益于世的社会功用。
即便是与僧侣酬赠之作,崔致远亦借此表现出积极的儒家思想,如《和金员外赠巉山清上人》:“岩畔云庵倚碧螺,远离尘世称僧家。劝君休问芭蕉喻,看取春风撼浪花。”[12](506)此诗为光启元年崔致远离唐东归时所作,“清上人”乃驻锡巉山寺刹中的唐末高僧,作者虽向往佛禅之境,但却“劝君休问芭蕉喻”,而要“看取春风撼浪花”。佛教以“芭蕉喻”指人生虚妄短暂,莫论人世如何,还是活在当下的美好中,看那春风十里和浪花阵阵。由此可见,崔致远虽经历唐末的动乱和幕府的失意,但即便是与禅门高僧唱和,他依然着眼于当下和现实,积极仕进的儒家思想从不曾停歇。
崔致远回国后,正值新罗王朝的混乱期,王室企图用佛教来加以统治,于是,“新罗末期特殊的社会背景,禅宗僧侣们贵为国师和国王的座上宾,成为社会安定的重要一环”。[19](149)崔致远奉命撰写“四山塔碑铭”,即《有唐新罗国故知异山双溪寺教谥真鉴禅师碑铭并序》《有唐新罗国故两朝国师教谥大朗慧和尚白月葆光之塔碑铭并序》《大唐新罗国故凤岩山寺教谥智证大师寂照之塔碑铭并序》《有唐新罗国初月山大崇福寺碑铭并序》。前三篇碑主分别是真鉴禅师、朗慧和尚、寂照大师,其中真鉴禅师和朗慧和尚都曾入唐求法,得禅宗真谛。寂照大师则是新罗僧人中的本土派,但其承袭中国禅宗传入新罗的正统脉络,可见三人都是禅宗人物。《有唐新罗国初月山大崇福寺碑铭并序》则是崔致远奉宪康王之旨为大崇福寺撰写的碑文,“大崇福寺”原名“鹄寺”,本为景文王为父亲元圣王祈冥福而建,崔致远在其中主要记载了华严宗寺院的历史。四篇碑铭内容丰富,具有亦史亦文的特点。其中《有唐新罗国故两朝国师教谥大朗慧和尚白月葆光之塔碑铭并序》共5000多字,其他三篇也都在2500字以上,可谓皇皇大观,在罗末丽初的碑刻中占有重要地位。崔致远借碑文来表述其欲求重用的拳拳之心,当年他“自以西学多所得,及来将行己志”[4](464-465),回国之初得到宪康王的礼遇。但当宪康王去世后,真圣女王“佞幸肆志,贷赂公行。赏罚不公,纪纲坏弛”。[4](133)其回国时的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因此借撰写碑铭的机会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
崔致远在三篇以禅宗僧侣为碑主的碑铭中,着力强调三位高僧的学业渊源:真鉴禅师“遂于贞元廿年,诣岁贡使,求为枋人,寓足西泛。多能鄙事,视险如夷,挥楫慈航,超截苦海”。[12](611)无染和尚“顾坳杯之譬,曰‘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彼岸不遥,何必怀土?’遽出山并海,覗西泛之缘”[12](579),在问道如满的过程中曾得白居易的赞叹:“吾阅人多矣,罕有如是新罗子。他日中国失禅,将问之东夷耶?”[12](580)智证大师“法胤唐四祖,为五世父”。[12](650)三位大师的佛学成就都与唐朝佛教关系密切,显然他是想借此引起当政者对自唐归来人员的重视,期盼自己的满腹才华能得以施展。因为自己亦曾“乃尝西宦,丝染锦归”,与这些碑主同样“西学也,彼此俱为之”,借撰写碑铭之机表述自己回国后的政治抱负。崔致远在碑铭中不仅如实记述高僧们求学的艰苦和取得的卓越成就,同时亦弘扬他们在福佑国家、济世安民方面所起的作用。真鉴禅师“雅善梵呗,金玉其音,侧调飞声,爽快哀婉,能使诸天欢喜,永于远地流传。学者满堂,诲之不倦。至今东国习鱼山之妙者,竞如掩鼻。效玉泉余响,岂非以声闻度之化乎?”[12](615)无染和尚“拨俗于始,济众于中”[12](589),智证禅师“使市恩者日笃,偿义者风从”[12](654),可见佛禅普度众生的仁者情怀和济世功能,亦从侧面反映出崔致远渴求重用的心理。因为“虽曰观空,岂能忘本”,在记叙碑主生平和赞颂高僧大德的同时,崔致远还提倡朴实无华的高贵品质,以实现自己“自以西来多所得,及来将行己志”的政治理想。虽是佛教碑铭,但作者却借记佛事来表达自己的儒家思想,从中可见他以儒为统的佛教观。
四、结语
崔致远42岁时携家眷归隐伽倻山海印寺,隐居后还为寺庙和僧侣撰写了大量的记文,但内容多与海印寺和华严宗相关。他最后终老于此,就如何劲松先生所言:“新罗后期一代文豪崔致远的一生表明:新罗文人得志的时候往往选择儒教,失意的时候就选择佛教;抑或生前选择儒教,临终和死后则选择佛教”。[20](89-90)崔致远无论在唐还是返回新罗时期,浓厚的佛教氛围都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诗歌当中体现出清幽静寂、圆融互摄的禅境。虽然他也因时局动荡和怀才不遇,流露出对佛门清净之地的向往,但在隐居伽倻山之前,一直是秉持统合儒释、以儒为统的佛教观,强调佛教有益于世的社会功用。这也正是他“东国儒宗”之誉的意义所在,也是中韩两国文化同根同源性的真正体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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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