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国不仅是韩国的重要合作伙伴,而且在韩国外交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但近年来,韩国民众对中国的认知和情感呈现出负面倾向,甚至影响到两国关系的和谐相处。对华负面情感的产生,一方面是韩国社会中已有的对中国人的偏见因疫情等社会重大事件暴露出来的结果,另一方面是韩国向多元文化社会转型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偏见。在此过程中,韩国媒体的“威胁性报道”和“温情主义报道”两种报道方式对负面情感的扩散和强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为了改善彼此消极的情感、建立积极的信任关系,韩国社会应走出历史悲情主义,推动换位思考、增强责任意识。
[关键词] 韩国民众;对华情感;中韩关系;韩国媒体;多元文化
[中图分类号] C912.6-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041-08
[收稿日期]2023-02-2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诗学在古代朝鲜半岛的流播之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8AWW004。
[作者简介]金玉,女,朝鲜族,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系讲师,研究方向为社会心理学、比较社会学。(长沙 410081)
自1992年建交以来,中韩两国友好合作关系取得了长足发展。中韩互为重要近邻与合作伙伴,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领域的交流十分活跃,也为共同促进地区和平发挥了积极作用。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国在地区和国际社会中的影响力显著提升,韩国开始担心中国的日渐强大将会对其社会发展构成威胁。
近年来,围绕着领土纷争与“萨德”等一系列争议,原本相互缺少理解的状况更加恶化,甚至造成了中韩两国民间相互贬低、相互反感的后果。同时,这种负面情感通过网络无节制地释放出来,并以极具煽动性和蛊惑性的言语迅速扩散。尤其是在新冠疫情之后,以韩国年轻人为核心逐渐编织起了一张“中国威胁韩国”的负面舆论网。
目前,对于中韩两国国民来说,维护和平是高于一切的基本原则,而相互理解和信任是建立和平的基础。但是,仅仅依靠政治、经济、文化等制度性的措施,并不能有效增进两国的相互信任。在东亚和平问题上,还存在着一个维度,这就是情感维度。中韩两国地缘相近,同属于汉文化圈。两国之间不仅经济文化交流密切,而且有着相同的曾经遭受殖民侵略的历史。但是,相互之间的紧密关系与相同的经历遭遇并未给中国与韩国社会之间带来共情感。因为东亚国家间时隐时现的矛盾和问题主要集中在历史和情感层面,而这些问题正在成为东亚合作最难以克服的障碍之一。为解决东亚各国之间的矛盾,消除情感上的对立,各国对情感的相互理解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本文基于社会心理学的视角,以韩国向多元文化社会的转型为主要背景,深入考察韩国民众对华情感的历史演变及其现实困境。
一、情感的社会根源与集体情感的形成
长期以来,由于受西方理性主义的影响,情感作为理性的对立物往往被压抑和控制,因而有关情感的研究一直处于低潮。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西方一系列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崛起,情感开始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人们对情感与理性的关系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情感不是理性的对立物,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替换。同时,对于情感本质和功能的讨论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人们认识到情感不仅能促进理性的发展,而且情感的产生离不开理性的参与。情感认知理论[1](352)认为,情感不仅仅是由外界环境刺激所引起的身体反应,还包括对环境的认知与评价,即情感是对事件意义的反应,是通过认知评价决定和完成的。尤其在道德判断过程中,情感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如公正(impartiality)作为道德的基本范畴,包含着对他者的同情与尊重。情感还与道德实践密切相关。如果没有面对社会的不公平而感到愤怒的群体,集体行动与社会变革将无从实现。因此,情感与理性是互为补充的,而且情感本身也会履行认知、评价和道德实践。
由此可见,情感已超越人类生物属性的范畴,成为了能够解释宏观社会现象及其变化的重要因素。尽管如此,对于情感的定义目前仍未达成普遍共识。因为人类的情感不仅与生理、心理层面相联系,还与人类生活的社会文化脉络有着紧密的关系。情感作为个体的主观体验,基于人类进化与遗传特质之上。但是,情感的内容和表达方式并不都是遗传的,而且也会在社会文化系统中受到潜移默化的熏染,是与个人的社会角色相适应的反应方式[2](305-339)。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情感表现代表的是一种“暂时的社会角色(a transitory social role)”,即在特定情境中个人需要遵循社会所规定的行为方式准则,包括如何根据一定的社会规则以恰当的方式对某一情境进行评价、采取行动以及解释自己的主观体验。因此,情感不仅仅是个体内部心理状态的外化形式,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的表现形式。
在一个社会中,如果其成员持续经历相同的情感体验,就会发生情感的集体化,且这种集体化的情感会影响个体的行为判断。通常,集体情感是以社会重大事件为契机而形成的,比如战争、自然灾害、经济危机等无法规避的困境。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同时具有群体认同感和个体认同感。如果群体认同感对个体的影响更大、更持久,个体对集体的归属感或一体感则会更加强烈,更容易引发集体共鸣情感的产生。情感的集体化,一方面会产生非常积极地看待甚至偏袒“自我”群体的心理倾向,另一方面,则会对“他者”群体表现出愤怒、怨恨、厌恶等一系列负面情绪。而厌恶作为人类的基本情感之一,包括对特定群体的厌烦、恐惧、贬低、敌对、不信任等认知、情绪以及行为因素[3](1429-1444)。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厌恶情感是由人类进化而来,是人类在适应自然环境的过程中形成的。厌恶能保护人类免于有毒物质的侵害,增强人类对外界潜在威胁的积极防御。由于进化的结果,大多数人会厌恶腐烂的食物以及传染疾病的苍蝇、老鼠等动物。同时,厌恶的对象不仅包括食物和动物,还有人类自身。当具有身体上的畸形与疾病的人,或具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与意识形态的人对自己的生存、社会地位以及对整个社会的稳定构成威胁的时候,就会产生厌恶感。即,这种情感是对于不遵从“我们”的价值观和行为规范的“他者”群体的拒绝反应。比如,韩国的反多元文化群体对外国人的厌恶,一方面是由认知上的偏见导致的,即认为外国移民抢走了韩国人的工作岗位;另一方面是由于外国移民的激增,作为“韩民族”的认同感受到了挑战。因此,厌恶本质上是一种对异质性的排斥,并且这种排斥包括因感知到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而产生的恐惧和防御心理。厌恶并不只是单纯地讨厌或害怕某种对象,而是想要通过消除对方来保持自身清洁或纯洁性的一种带有暴力性的情感[4](26-27),容易发展成仇外、种族主义等极端心理。
情感产生于特定的社会互动和人际关系中,并会反过来建构、塑造甚至改变这种社会互动和人际关系。另外,情感通过语言以及社会化在代际之间传递,进行情感的再生产,即情感是在特定社会和文化情境中,通过个人的社会化而形成的一种“惯习(habitus)”。所谓“情感的惯习”,是指个人经过长期的内化而形成的一种情感倾向[5](82)。这种情感倾向沉淀在拥有共同历史和文化的社会成员之无意识深处,并通过集体记忆的形式表现出来。因此,韩国人对中国的负面情感,与其说是通过“萨德”、领土纷争、疫情等个别事件而产生的,不如说是韩国人日积月累的情感惯习。
二、韩国社会对华情感的历史演变
统而观之,韩国民众对中国的认知与情感经历了如下变化:1876年,朝鲜与日本签订《江华岛条约》之前,朝鲜处于朝贡国的地位,当时的朝鲜社会将中国视为“上国”或“大国”。这里所指的“大”,不仅仅是指地大物博,还包括文化层面的内涵,即把中国视为世界文明的中心。明亡清兴后,朝鲜认为只有朝鲜才是中华思想的继承者,逐渐滋生出一种文化优越感。朝鲜以“小中华”自居的同时,也将“中国”的地理意义与文化意义割裂开来,但是仍然未能摆脱以中国为“事大”对象的认识框架。甲午战争以后,朝鲜人的文明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朝鲜的激进改革派不再崇尚中国的文化,反而将中国视为近代文明的落后者。他们不仅贬低中国人,而且将日本视为近代文明的先驱者。这种对“未开化的中国”的认知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更是占据了主流地位。日本通过报纸等媒介将中国设定为应当接受批判和启蒙的对象,使“非近代化”的中国成为了朝鲜社会亵渎的对象[6](20-62)。进入冷战时期,朝鲜半岛出现了南北分裂,南北双方分别加入美苏两大阵营。对韩国而言,不仅断绝了与中国的外交关系,还把中国当成敌对国。在美国霸权的影响下,韩国社会贬低中国的风潮与之前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亵渎中国的风潮交织在一起,使这种氛围变得更加浓厚。1992年,中国与韩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并结束了长期相互隔绝的历史,两国民众直接接触的机会也随之增加,但是原来亵渎中国的风潮并没有完全消失。近年来,在韩国出版的各种中国游记中,有时仍然将中国民众描述为“不干净、不亲切”[7]等。这是以韩国较高的经济发展成就作为尺度来衡量中国现代化程度的结果。这表明,19世纪末以来的社会进化论文明史观依然在韩国社会具有较大的影响力。
中jo5foXLlaGR48Bge5QrZUqZxGr8ZC9ZHVcxUL2wHuBg=韩两国虽然拥有相似的传统文化,建交以来在人员往来、文化交流等领域的合作也在不断扩大,但是韩国社会更认可美国,对中国仍持有偏见(见图1)[8]。在韩国民众的意识里,美国社会比中国社会更加“自由开放”,更加“公平公正”[9](46-52)。
2018年,韩国首尔大学统一和平研究院进行了一项调查,要求被访者在美国、中国、日本、朝鲜、俄罗斯5个国家中选择最亲近的国家。结果显示,72.5%的被访者认为美国是韩国最亲近的国家,而认为中国是最亲近国家的比例仅为3.7%,低于对日本(4.5%)的亲近感。不仅如此,韩国民众对于中韩关系的定位也十分消极,认为中国是“警戒对象”(50.3%)、“竞争对象”(28.4%)、“合作对象”(13.3%)甚至是“敌对者”(8.1%)。相反,韩国民众对于美韩关系的定位却非常积极,81%的被访者认为美国是韩国的合作对象[10](135-141)。2019年韩国峨山政策研究院根据被访者的年龄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结果显示,75%的韩国民众持亲美立场,其中60岁以上老年人群体和20—39岁青年人群体的亲美倾向最为明显(见图2)[11](22)。
另外,韩国民众对于中国之崛起表现出强烈的警惕之心。这是因为,中国与韩国之间存在的“非对称性”很容易使韩国人认为中国具有随时威胁韩国的潜在可能性[12](121-122)。两国的非对称关系主要体现在:中国与韩国之间不仅存在着领土和人口规模上的差距,还存在着历史和文化规模上的差异。因此,韩国民众面对中国时会产生一种自卑感。不仅如此,由于韩国历史上曾向中国朝贡,韩国民众将过去与中国的朝贡关系等同于近代西方历史上普遍存在的压迫和支配关系,而且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韩国担心中国会再次建立起过去的中华秩序,担心朝鲜半岛又会重新回到中国的辐射之下[13]。这种根植于历史的“受害者心态”,不仅影响着韩国民众对中国的认知与情感,还常常影响到两国关系的正常发展。
三、韩国多元文化社会的转型与排华情感的形成
截至2019年12月,在韩国的外国人已超过250万,标志着韩国已正式步入多元文化社会[14]。在韩国居住的外国人群体中,中国人的规模和被媒体曝光的程度尤为突出。据韩国法务部出入境统计,2023年,在韩国居住的中国人已超过90万,占全体外国人总数的37.6%,占比最大[15]。长期居住在韩国的大多数中国人是以就业为目的的外出务工劳动者,其中约90%的人从事低技术的体力劳动。韩国的保守媒体经常抱怨中国人抢走了韩国人的工作机会,进而逐渐加剧了韩国民众的排华情绪。
其实,韩国民众对中国的负面认知和反感并非源自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矛盾与冲突,而是基于媒体话语逐渐构筑而成的一种对中国社会总体的“想象”。对于大多数韩国民众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与外国人直接接触并进行交流的经验是十分有限的。因此,在形成对外国人的认知和态度的过程中,只能依靠间接的途径来获得相关的知识和信息,而此时最主要的渠道就是媒体。媒体是形成对特定个人及群体的认识和看法,并赋予其相应的社会地位之强有力的话语制造者。媒体塑造与再现的外国人的特定形象,必然对韩国民众的认知产生一定的构筑作用。已有较多研究证实,韩国主流媒体的报道是引发对外国人厌恶的主要原因[16][17][18][19]。随着韩国步入多元文化社会,为了实现多民族和谐共存,韩国政府不断进行探索,相继出台了各种支持性的政策和措施,但是实施的效果却并不理想,韩国社会的排外情绪并未得到抑制,反而水涨船高。韩国主流媒体对外国人的负面报道从2009年的12篇剧增到2018年的145篇,9年内增加了10倍以上,对中国移民的负面报道尤其之多[20]。
纵观韩国有关外国移民的媒体报道,“威胁性报道”和“温情主义报道”占据绝大多数。所谓“威胁性报道”是指将外国移民视为对本国国民以及对本国社会造成危害的威胁性存在的报道方式;“温情主义报道”则是指将外国移民视为需要本国国民帮助的社会弱势群体的报道方式。群体间情感与刻板印象的行为模式理论(Behaviors from intergroup affect and stereotypes, BIAS)认为,媒体塑造的刻板印象会唤起轻蔑、怜悯、嫉妒、崇拜等情感,这些情感进而决定对外国移民的态度与行为倾向[21](878-902)。根据此理论,刻板印象由“热情(warmth)”与“能力(competence)”两方面的评价构成。当人们遇到他人或群体时无意识地判断他人的行为意图和能力状况,也就是热情和能力两个方面。对热情和能力的评价与群体之间的竞争关系密切相关,即对热情的评价包括外群体是不是直接或潜在的竞争对手及其是否对“自我”群体构成威胁等判断,而对能力的评价则源于对“他者”群体的社会地位的判断。这两个维度相互交叉而唤起不同的情感反应。具体来说,某些群体被认为能力和热情都很低,从而唤起对其的轻蔑和厌恶之感。而某些群体被认为是热情但缺乏能力,则会对其产生同情和怜悯之感。与此相似,被认为有能力但不够热情友好的群体会唤起嫉妒的情感,而既热情又能干的群体会唤起崇拜的情感(见图3)。另外,这四种情感引发不同的行为模式:崇拜的情感引起帮助、协助、保护等积极的援助行为;而怜悯的情感不仅引发积极的援助行为,还会导致拒绝、忽视等消极的伤害行为;嫉妒的情感同时引发容忍、被动地接受等比较消极的行为以及攻击、欺凌等伤害性做法;厌恶的情感则导致攻击、鄙视、忽视等一系列伤害行为[22](1-62)。该理论模型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在对以日本和韩国等东亚国家为对象的研究中也得出了类似结论[23](1-33)。此理论揭示了群体间情感的复杂性及其生成的心理机制,有助于了解为什么不同的媒体报道方式却能引发相同的情感反应,尤其是为什么看似正面的报道也能引发对外国移民的厌恶之情。
首先,关于外国移民的威胁性报道。已有研究表明,当媒体报道外来的少数群体时,倾向于将其描述成扰乱社会秩序的群体。例如,任俊对涉及外国移民的电视新闻报道进行分析后发现,有将近一半的报道与外国人犯罪、非法滞留等问题相关[24](321-354)。朴承兆和朴承宽分析了10种报纸和4个电视台的新闻后指出,关于外国人犯罪的报道呈现出“再现过剩”的特点,即媒体报道的外国人犯罪比率高出实际的犯罪比率[25](145-177)。林良俊分析韩国国内四家媒体的新闻图片后发现,外国移民经常以犯罪者、病人、抗议者等负面的形象出现,并且这种突出外国移民负面印象的图片占据整个图片的40%[26](419-456)。由此可见,“威胁性报道”频繁地将外国移民描述成犯罪者或破坏社会秩序的不良群体,进而形成了“冷酷无情”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与外国移民的社会地位普遍低于本国人的认识相结合,唤起了韩国民众的厌恶之情。
其次,与外国移民相关的另一种常见的报道方式是“温情主义报道”。在韩国有关外国移民的电视报道中,80%的报道涉及外国移民在适应韩国社会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困难和挫折,及其如何通过当地韩国人的照顾和帮助顺利解决问题等方面的内容[27](7-46)。报刊也呈现出相似的特征。李美善和崔振峰分析韩国四大主流报纸后发现,57%的报道将外国移民描述为因无法适应韩国的生活而不得不寻求帮助的弱势群体[28](53-77)。通常,“温情主义报道”会引起对外国移民的同情、怜悯、负罪感等情绪,而且这种情绪会激发起想要帮助他们的动机。但是,实际上“温情主义报道”并没有真正唤起怜悯的情感,与“威胁性报道”一样,久而久之,反而会引发对外国移民的厌恶之感。其原因是,“温情主义报道”将外国移民描述为社会弱势群体或者受害者群体,塑造了外国移民既不努力又缺乏能力,只能在底层社会生活的刻板印象。尤其是韩国政府出台的针对外国移民的各种福利政策,一方面是保障力度大,另一方面是政策之间交叉重叠,造成了韩国民众的不满。韩国民众认为,政府提供的外国移民福利政策超出了必要的范围,不仅侵害了本国国民的利益,还造成了“反向歧视”。
对于如何规范媒体行业针对外国人的新闻报道行为,韩国目前没有出台相关的法律规定,也没有制定媒体监管机构的具体工作方针。由于媒体监督制度的缺失,记者、编辑、节目策划者等新闻生产者没有对种族主义、民族中心主义、同化主义等问题进行充分的反思,而是将其民族主义情绪直接渗透到新闻制作中,并推动了对外国移民的负面形象与话语的再生产。
近年来,虽然韩国社会不断攀升的排外情绪是在其向多元文化社会转型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但实际上,这是韩国社会内部矛盾和问题的一种集中反映。首先,韩国日益严峻的低生育率和人口老龄化问题导致适龄劳动人口减少的步伐加快,加上韩国年轻人不愿意从事“3D(Dirty, Difficult, Dangerous)产业”,为韩国经济发展带来了消极影响。2004年,韩国政府为解决中小企业员工短缺问题制订了《外国人雇佣许可制》。该制度实行后,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大量外籍劳动者融入韩国。可以说,外籍劳动者对于短期内缓解韩国劳动力市场的供求问题发挥了积极作用。然而,一些韩国媒体和反多元文化群体却刻意歪曲现实,不断地对外籍劳动者进行肆意造谣、侮辱甚至威胁,还将其视为潜在的犯罪者或者侵占韩国人工作岗位的掠夺者。其次,除人口结构性问题之外,韩国劳动力市场萎缩、失业率上升。这是由新自由主义体制的内在矛盾积累而成的。随着新自由主义思潮在全球范围的扩散,各国的民族主义情绪逐渐高涨。这种民族主义既是新自由主义体制下政治经济矛盾的反映,也是其矛盾所带来的个体焦虑和不安心理的爆发,韩国社会也不例外。近年来,韩国社会阶层的两极化和青年失业问题的异常严重,导致“个体焦虑型民族主义”急剧上升,使得韩国民众对外国移民的厌恶之感进一步高涨。同时,外籍劳动者在韩国被视为廉价劳动力且对韩国缺乏认同感的群体。因此,外籍劳动者很容易成为韩国人发泄不安和焦虑情绪的替罪羊。
多元文化主义强调的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和谐共存、相互尊重和共同发展,其核心价值为多样性、宽容和团结。然而,韩国的多元文化主义更多强调的是与主流社会的同化,呈现出功利主义的特点。在具有高度民族认同感的国家里,外国移民常常被视为一种威胁,容易引发社会大众的排外与仇外情绪。这是因为多元文化主义还没有上升为国家认同的一部分,特别是外国移民和本国国民之间没有形成高水平的相互认同。为了实现真正的社会融合,也不应把移民看作是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而应将其视为与本国国民对等的社会成员。当前,韩国的多元文化主义不但没有改善对外国移民的歧视和厌恶之情,反而逐渐使得外国移民在韩国社会长期处于一种不利地位。
四、结论
当前,韩国社会内部的诸多矛盾与困境,导致韩国民众的排外情绪不断高涨。尤其是随着韩国经济的持续低迷,青年失业率不断攀升、贫富差距日益拉大,导致韩国民众产生强烈的危机感、恐惧感和挫折感,甚至呈现出一种集体焦虑。加之,中国近年来经济迅速发展,两国经济实力的差距持续扩大,韩国逐渐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经济优势,使得韩国民众担心韩国经济过度依赖中国,担心在韩国的中国劳动者抢走其工作机会。同时,韩国保守媒体不断渲染“中国威胁论”,夸张和扭曲的报道进一步强化了韩国民众对中国的负面情绪。这些都为韩国社会排华情感的产生和积累提供了一定的社会共情和舆论氛围。排华情感的蔓延不仅会严重阻碍两国之间正常的交流与合作,还将影响两国关系的和平发展。后疫情时代,新的风险需要东亚各国共同应对。确保大变局中的和平与发展,这不仅是中国与韩国的共同利益,也是共同的责任担当。因此,改善彼此消极的相互认知与互斥情感,进而推动东亚区域合作应成为两国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消除韩国社会的反华、厌中情感,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努力。
首先,走出历史悲情主义。历史悲情主义(historical sentimentalism)是对历史上本民族发生的不幸、悲剧和屈辱的一种伤感的集体记忆[29](318)。多数东亚国家或多或少都受此观念的影响。对韩国而言,历史悲情主义对国家的对外关系产生消极的影响,具体表现为被害者意识、极端民族主义和任性的道德主义等。韩国的历史悲情主义一部分来自韩国与中国特殊的历史关系,中国有意无意介入了韩国现代民族国家心理形成的过程。同时,中国对于韩国所表现出来的一些行为和言论,同样因为近代以来历史悲情主义的作用,产生强烈的反应,这就使双方的观念乃至情感上的冲突成为必然。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双边关系,双方必须正视相互之间负面情感的滋生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影响,积极消除历史心理上的隔阂。
其次,进行换位思考。换位思考的意旨是使自己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从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不仅韩国社会有必要理解中国这个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在运作机制的社会,中国社会也需要更加关注韩国社会。“国之交在于民相亲”,不断的交流,可以促进中韩两国国民之间的积极互动、增进相互了解,使中韩关系健康地发展。
最后,秉持理性、客观与担当。一个成熟的公民应该考虑每一社会行为的后果并且有能力对此承担责任,而不是毫无节制、歇斯底里而又不计后果地发泄情绪。情绪性的对抗只会把问题推向极端,不会有助于问题的消解。“厌中”与“反韩”情绪,是否会带来两国国民之间感情上的对立?对于中国和韩国社会而言,或许现在就是一个加深彼此了解的机会。我们要正视感情上的潜在对立,积极构建中韩两国之间的理解与信任的有效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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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