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英国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红王妃》是受18世纪朝鲜朝宫廷悲剧《恨中录》启发而改编的小说。小说抓住文本“交互”的特点,创造出多重意蕴的文本空间。两部作品的互文关系,揭示了小说中的多种隐喻,阐述了“互文性”在文本“交互作用”下对“意义产生”的价值。通过小说“文化交融”的核心主题,可以进一步探究在多元化时代作家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从而挖掘人类命运的“交互”即是“共生”的主题意蕴。
[关键词]玛格丽特·德拉希尔;“互文性”;人类;“红色”;“时空”;跨文化
[中图分类号] 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117-08
[收稿日期]2023-10-1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韩近现代文学交流史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6ZDA189;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8世纪朝鲜知识话语体系的转型与中国典籍的传播》,项目编号:23BWW023。
[作者简介]1.梁玉玲,女,朝鲜族,延边大学外国语学院亚非语言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朝鲜文学、比较文学;2.金柄珉,朝鲜族,延边大学特聘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朝鲜韩国文学史、中韩文学比较。(延吉 133002)
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ret Drabble)是英国举世瞩目的作家及评论家。1963年她的第一部小说《夏日鸟笼》(A Summer Birdcage)问世,作品反映女性心声,探问当下人类生活面临的诸多问题。她拥有敏锐的观察视野,多年来笔耕不辍,硕果累累。她的诸多作品得到评论界的称赞,获得多项文学大奖,被誉为英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德拉布尔的小说《红王妃——一部跨文化悲喜剧》(The Red Queen-A Transcultural Tragicomedy)a缘起于18世纪朝鲜王朝一部著名的王妃回忆录,即《恨中录》的英译本《惠庆宫洪氏回忆录》(The Memoirs of Lady Hyegyong)。这部英译本的韩文原著《恨中录》b与《癸丑日记》和《仁显王后传》一并称为“朝鲜宫廷小说三部曲”,其作者是朝鲜朝著名的庄献世子(又称思悼世子)嫔惠庆宫洪氏。在2000年首尔国际文学论坛上初次接触贾云·金·哈鲍什教授的英译本《惠庆宫洪氏回忆录》后,德拉布尔于2004年在英国出版《红王妃》英文版,引起强烈反响,随后该作品被多文字翻译传播a,获得了世界文学界的关注和高度评价。
《红王妃》与《恨中录》的文本结构虽不尽相同,但相互渗透。《红王妃》的“古代篇”通60f7c1466bed8893a511dc7d72b39ff208d28a8e8622c39cfc72e8916599877c过对朝鲜朝王妃惠庆宫洪氏亡灵的复活,叙写了朝鲜朝讳莫如深的杀子事件“壬午祸变”b的悲剧详情;“现代篇”把叙事焦点转至英国现代,这是洪氏亡灵与芭芭拉·霍利威尔博士命运的重叠,是历史的轮回与交错;“后现代篇”是两位女子跨时空邂逅之后对未来的展望。贾云·金·哈鲍什教授的英译本《惠庆宫洪氏回忆录》(简称《恨中录》),将回忆内容分为四个部分,分别以1795、1801、1802、1805等年份命名,1795年的内容是惠庆宫于花甲之年撰写的人生回顾;1801年的内容是洪氏详述了丈夫思悼世子经历的“壬午祸变”的经过;1802年的内容是对思悼世子死后洪氏家族不幸遭遇的叙述;1805年的内容是洪氏对自己家族所受冤屈的辩解,又是对思悼世子发疯原因的阐述。《红王妃》的“古代篇”是对《恨中录》的改造与深化,“现代篇”则是作者凭借独有的想象力创作的新故事。《恨中录》犹如《红王妃》的一面镜子,《红王妃》在吸收与转化《恨中录》的过程中与其相互勾连,形成了“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1](84),这种“互文本”与“差异”“书写”“生产”等概念相结合,成为当下文学理论的有效依据。对此作者表示,“本故事可以有诸种解释,我的解释是其中之一”c[2](序言)。德拉布尔通过文本之间的反射与交织,以及文本空间的交汇,将过去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联系起来,跨越了地域与文化的界限,反映了跨文化的相互交融与超时空的对话交流。这表明“文字词语之概念,不是一个固定的点,不具有一成不变的意义”[1](84),这种引用、借鉴、模仿等形式对于佐证不同文本间的关系具有颇为重要的作用。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拼凑,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d[3](36)德拉布尔充分利用了文本的重读与转化功能,使朝鲜王朝一部著名的王妃回忆录,即《恨中录》在自己的作品《红王妃》当中得以复活。西方作家以两个世纪前的东方史料为题材写一部小说极为罕见,但德拉布尔并未把重点放在重构18世纪朝鲜宫廷的“真实生活”上,相反,她想强调人的一种生存本质以及跨域人类生存的普遍共性。e[2](序言)
国内外学界对《红王妃》的研究仍停留在对单一文本的阐释及对作品特征的考察上,尚未深入到小说互文性的研究。本文通过分析《恨中录》与《红王妃》的互文关系,揭示小说中的多种隐喻,阐述“互文性”在文本“交互作用”下对“意义产生”的价值。为考察“互文本”到“跨文本”再到“跨文化”的影响所在,本文从文本中多种隐喻切入,揭示一个文本的再生机制和文字的自我重构效应,扩大文本重构至文本生成的无限潜能。本文发现,新组合而成的文本在差异叙写中获得了意义的无限扩散,并且通过“跨文化”交流得以重审古今人类共同面临的生死命题。
一、“红色”隐喻与文本借用
《红王妃》对“红色”尤为敏感。它始于“红”又终于“红”。用一根“红丝带”关联18世纪朝鲜朝王妃惠庆宫洪氏和21世纪芭芭拉·霍利威尔博士,贯穿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年幼的洪氏在《恨中录》中渴望的“大红绸缎裙子”在《红王妃》中以“红绸裙”得到了再现。德拉布尔在她的后记中提到以“红色”为主线撰写小说的缘由,她说:“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红丝绒裙子,若惠庆宫洪氏没有表现出对红绸裙的热爱,我也不会对她的故事有反响。”[2](326)“红色”在作品中以最强烈又最原始的象征来体现:
很小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有一件红色的绸裙。儿提时代的好多事情都已淡忘,惟独清楚地记着对绸裙的渴望。我五岁时,有个远房亲戚来家里做客,她穿着一件有图案镶边的红色绸裙,裙子上绣着盛开的不知名的小花,还有翩然起舞的蝴蝶,全都是亮丽的红色。我太喜欢这裙子了,那裙子打动了我的少女心。a[2](3)
《红王妃》中的洪氏执着于“红色”,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红绸裙”的渴望。与此相比,《恨中录》中年幼的洪氏懂得克制对“红绸裙”的渴望,她说道:“若有,没理由不穿;若没有,也不想特意买来穿。”b[4](56)“红色”作为一种色彩,在朝鲜朝可视为“朝鲜王室的颜色”。“红色”在18世纪朝鲜王室的宫廷仪式和朝鲜女性的服饰中含有特殊意义。实际上,“朝鲜朝以‘崇儒抑佛’的儒教理念为规范。儒家思想严格区分皇室和官吏的服饰,提倡节俭的生活态度,并下达关于服饰颜色的禁令。”[5](171)在《红王妃》中,“红绸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依英祖王令编撰的《国朝续五礼仪补》记载,“王妃礼服制度……翟衣,衣以大红缎为之,前面左右相对……王世子嫔礼服制度……翟衣,衣以黑缎为之”。c即朝鲜朝王妃的翟衣是用大红缎制作的,世子嫔的翟衣是由黑缎制作的。翟衣在高丽时期已经存在,主要为王后的大礼服。据记载,这种大礼服的颜色和样式是“红色上面带有紫蓝色的边角,绣有野鸡花纹”,相反,身份低下的宫女或娼妓的衣服样式是“袖子短、领子直,以黄色为主的蒙头衣”。[6](148)由此可以推断,历史上若思悼世子d被立为君王,惠庆宫洪氏便可成为王妃。衣着服饰作为社会规范在身体上的标记,能够将女性的社会尊卑一目了然地呈现出来。这说明德拉布尔把《恨中录》中未直接表现出的年幼洪氏对“红绸裙”的渴望同构在了《红王妃》中年幼洪氏的形象上,从而呈现出新的“洪氏”形象。互文性就产生于现象文本与基本文本之间交流的“零度时刻”(zero moment)[1](90),而处于互文性中心的则是主体的欲望,是意义生产之场。这种服饰界定延伸至朝鲜王朝甚至是21世纪英国的社会与政治关系层面,服饰即身份,由此引发洪氏对“红绸裙”的欲望。德拉布尔以“红色”隐喻洪氏的一生,通过代表女性色彩的“红绸裙”来表达具有“自我”主体性的现代女性形象,描绘“她的故事(herstory)”而不是“他的故事(history)”。互文性丰富了文本的含义,在新的语境中,被嵌入的文本“片段”由先前文本产出新的价值与意义。因此,《红王妃》作为一部再创故事给“意义的产生”赋予了极大的解读空间。通过《红王妃》中另外一个有关“红色”的意象,我们可以解读其内在含义:
英祖国王是个性格复杂的奇怪之人。记得他曾对我讲过一些非常私密的话,让我震惊不已。他对我说永远不要在白内裤上留下红色的印迹,亚麻布要保持洁净。男人不喜欢看到红色污迹。保持洁净的方法也不要被男人看到。我想,当初他所说的其实是男人对女人经血的恐惧。[2](18)
事实上,原著中英祖国王强调的不是“女人的经血”而是“女人的胭脂”,即英祖国王强调女人应在丈夫面前衣着整洁,保持端庄,并且不要给丈夫看手帕上沾染的“胭脂”。a[4](67)此场面再次触发了小说的核心主题,即被权力、鲜血等悲剧色彩沾染的惠庆宫洪氏的一生。德拉布尔在《红王妃》中刻画的洪氏是接触过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等理论的智慧女性。作者有意给作品中的洪氏注入近代思想,使其具有现代女性的先进意识。小说中另外一个核心人物——英祖所言的“红色”也包含着颇为深刻的含义。比如,英祖把女性经血的“印迹”看成是“污迹”,“给男人看红色印迹”是一种“给男人看不净的东西”,并把这种观念强加于年幼的洪氏身上。“鲜血”暗示着在动荡不安的领土上“祸殃”的到来。当时的朝鲜朝宫廷要面临无数血腥危机,无论男女都会对“鲜血”感到恐惧,这也暗藏着一位朝鲜朝国王一生要面临无数次的政治阴谋与算计。古代朝鲜宫廷中每一次翻天覆地的政权变化背后都意味着无数无辜生命的死亡,其中也包含朝鲜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杀子事件。此处的“红色”就是英祖身为一国之王的“血红”一生的隐喻。德拉布尔以西方视角通过文本交互的方式在小说中重现了东方人物及在东西方相似的“王室”这一共同“文化符号”。东方化的文化碎片为西方化的故事生成提供了灵感与参照,实现了现代性故事的跨界书写与想象。莫伊塞斯(Leyla Perrone-Moisés)指出:“一个文本通过引用多种文章脉络及形式,并与其他文本循环交织过程中产生其含义。”b[7](160-162)罗兰·巴特把这种先前的文本在后来的文本中从容不拘的“循环记忆”[8](56)称之为“互文性”。《红王妃》通过借用《恨中录》中的“红色”和朝鲜历史的“红色”,使它重组及转化成新的文本含义。
二、空间“延异”与文本重构
小说题目《红王妃》中的副标题《一部跨文化悲喜剧(A Transcultural Tragicomedy)》是整部小说核心主题的点睛之笔。英语中“Transcultural”被译为“横跨文化”,意指德拉布尔的“横跨文化的书写”。德拉布尔的后现代书写意在解构传统的创作视角,她的叙事借用“互文”的特点去连接现代东西方的文化与历史。作家利用古代历史来重写现代主体的历史,打破已有的二元化秩序,例如“西方和东方”“自我与他者”“男和女”等。文化可以在全球的大环境下相互借鉴和相互交叉,从而得到新的发展与变化。巴赫金在他的“对话主义”(dialogism)理论[9](75)中表示,在多种文学类型中“对话”,只有在小说中得以实现,“文本只有在与其他文本(谈论环境)的相互关系中才能获得生命”。c[10](131)德拉布尔通过“横跨文化的书写”穿梭在熟悉与陌生文化之间,且经历着多种变化。随着文化的无限交融与循环往复的空间变化,新的故事(痕迹)在形成与积累,文本“空间”里的所有后文本会留下先前文本的痕迹。克里斯特瓦“否认文本存在固定的意义,强调文本意义的不可知性或流动性,且更重视意义的生成过程”。[1](101)德里达则打破这种平行关系,摒弃了先前结构主义与形而上学共同存在的对立,取而代之地生造了痕迹的本原——“延异”(différance)。“延异”指“延迟”(deferment)与“差异”(difference),泛指“时间性延迟”与“空间性差异”,它不是存在本身。[11](171)由此可见,差异的思维是对空间思维的解读,这是写作或创作文本的依据,它可以通过嫁接、重述、引文等形式形成不可预测的独特空间。《红王妃》中对飞机、朝鲜朝宫殿、米柜、铅匣等空间的多种隐喻,形成了空间的“滞留”与“流动”,于此产生的“踪迹”(trace)成为了一种“指向”(tracing)。这正是德里达在《文字学》一书中所指出的“文本之外无他物”,即是“文学对真理的模仿是一种文本对另一种文本的模仿”。[8](98)文本通过重述原有的内容结构与以往的历史经验,并不断复制现实与虚构,使作品的内在空间得到了时代性超越。
整整五个小时里,她几乎就没抬起过头,连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都没注意到。时间、空间的概念全都不存在了。她被王妃的魂灵紧紧拴住了,她成了这个没有名字的洪氏贵妇的奴隶。[2](169)
霍利威尔在去往韩国的飞机上首次阅读了《王妃回忆录》a。她在横跨高空的“飞机”里与18世纪朝鲜的陌生女子相遇,被这令人震撼的故事所吸引,处在了超越时空的状态。小说中多次强调飞机移动的场面:一个是在飞机里,霍利威尔座位前小屏幕中显示的小模型飞机在“横穿”地图飞行的场面,这种外部移动和内部静止空间在相互交叉与摩擦中形成了霍利威尔和惠庆宫洪氏“相遇”的空间;另一个是飞机的“延误”造成霍利威尔与占·范乔斯特“相遇”被“推迟”的场面,这种时间上的延迟导致了一个错位的“相遇”空间。小说随着霍利威尔的移动展现出另外一个空间的移动,即把二百年前的“朝鲜宫殿”复活到了现代。故事由参加首尔学术论坛的霍利威尔博士跨入文物古迹昌永宫的大门而展开。此地为惠庆宫洪氏曾生活并写下著名的《王妃回忆录》的宫殿园林:
时间在这里被分成了两块,老的一块带着它们走出王后的宫殿,跨越脚下这条21世纪的被污染了的深壑,又进入另一座幽深寂静的、空荡荡的皇家林园。这道沟壑令女人想起了她熟悉的某个地方,具体是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地方只是一个概念,无法具象化,却在她复杂的大脑皮层、在她的记忆中搭起了通路,建立了某种关联。[2](204-205)
“时间分成两块”预演了“两个空间”,在现存的空间里,洪氏与霍利威尔站在分岔的道路上互相被吸引着,可流动的现代版“朝鲜宫殿”实现了两个女子在重叠空间里的意识流对话。此处对“朝鲜宫殿”的空间隐喻主要是为了强调存在差异的东西文化在同一个空间交汇的场面。霍利威尔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他文化”空间里,努力横跨东西文化的界限,去建立二者之间的某种关联。
惠庆宫洪氏在《恨中录》中描绘的一桩杀子事件助推了作者对“米柜”的借用与改造。思悼世子死于“米柜”b,这在《红王妃》的“古代篇”中也被重述过,即“米柜”背后的历史事件与“现代篇”中的“铅匣”有了极大关联。在小说中,占·范乔斯特的演讲题目为《铅匣:关于〈启示录〉的思考》,这使霍利威尔联想到《威尼斯商人》中的巴萨尼奥王子,他与思悼世子死亡的空间格外相似,给自己的死亡选择了“铅匣”(英语中“匣子”与“棺材”同为一词)。
他从精神疾病谈到宇宙,谈到地球人的末日以及末日恐慌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影响……整篇演讲朦胧晦涩,最终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简单却又费解的图景,一幅躺在坟墓里的活死人的图景。占·范乔斯特便是人类的代表,躯体活着,却被困在匣子里,在这个越来越暗淡的星球上,在这个空虚死寂的宇宙中,慢慢地却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2](228-229)
德拉布尔把“古代篇”中“思悼世子的死亡”匹配到“现代人类的死亡”,例如,作者所描述的“人类精神死亡”与“被困在匣子里的躯体”等,即将东方“米柜”匹配到西方“铅匣”的空间。作者又把思悼世子的故事投射到彼得·霍利威尔(芭芭拉·霍利威尔的丈夫)身上,两位女子的丈夫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都因受到父亲的百般苛责而死亡。一位被困在“米柜”,另一位则患有精神疾病,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此处是彼得·霍利威尔与思悼世子相似命运的重叠。小说中的“米柜”与“铅匣”的空间隐喻塑造了“躺在坟墓里的活死人”的形象,这充分引起了人类对“死亡”的思考。在文本中,这种“米柜”到“铅匣”的转变强调了意义的生成与扩散,它遵循着“延异”的规律。“延异”乃是差异和延宕的综合,按照这一说法,每一个文本和句子都是众多能指的交织,并且由诸多种话语所决定。借用德里达的表述,每一特定语境的突破,都以绝对不可限制的方式,繁衍出无数新的语境。[12](78)由此看来,《红王妃》中“空间”的表象既连接着不同文本间超时空的语境,又暗示着人类对生存与死亡的普遍认知。作品充斥着全球视野和历史深度,作家为了“打破”文化边界营造出独特的文本空间,把朝鲜历史事件转化为当代人类的故事。重述与转化过程中产生的“差异”又给予了文本“增补”的空间,这为文本生成赋予了极大的可能性,建立起“多元文化空间”里文化交融与文化互补的开放空间。
三、记忆激活与文本生成
“互文”是一种阅读效果,是读者的记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文本间的交互参照,交互指涉。《红王妃》中的时间从古代延续到现代。若把历史时间设定为一条未被标明的路线,文本也在历史的海洋里不断流动与变化。德勒兹抛出一个写作就是生成的问题,即“写作就是刻画逃逸线”。[13](186)所谓逃逸线就是一条引向超越地平线而抵达另一个世界的线。文本也是在历史的“踪迹”中不断被改变并创造新的“踪迹”,意味着脱轨(derail)与转轨(shunt),脱道(unroute)与改道(reroute),偏向(misdirect)与变向(redirect)。[13](186)人类的时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它是一种与世界不断汇合而形成的流。在《红王妃》中,“时间”呈现在不同人物的房间号中,并承载着历史时间的记忆。
在小说中,霍利威尔的房间号为1517号,这让她联想到1517年在西方发生的历史事件“麦哲伦的首次远航”,这是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证实了地球为圆形的真理。此处的西方历史记忆便唤起朝鲜古代的历史事件,即思悼世子的一次西行。长达20天的西行背负着“违逆王令”的臭名,这虽是为了救治思悼世子狂症的远行,但又是将思悼世子推向死亡的西行。这便唤起惠庆宫洪氏首次通过《恨中录》反驳世间流传的思悼世子死亡真相的记忆。同一年,马丁·路德张贴在维滕贝格诸圣堂前的“九十五条论纲”a(Martin Luther’s Ninety-five Theses)是对天主教的抗议。这一事件令人再次联想起“古代篇”中惠庆宫洪氏的二弟在1801年因皈依天主教的罪名而被杀的事件。由此,德拉布尔通过“房间号”这一元素重述了西方的历史事件,并把它嫁接到古代朝鲜真实的历史事件当中。这是一种“时间”的回旋,通过时间本身的重复使纯粹差异的世界得以生成和展开。[14](118)另外一个房间是占·范乔斯特的1712号房。1712年卢梭诞生,卢梭是法国著名哲学家,他鼓吹“自由与平等”的观念。这隐含了德拉布尔通过文本所追求的价值观念,而这种价值观念无法渗透到古代朝鲜,因为东方受到儒学价值观洗礼,强调集体的身份认同;相反,西方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将道德个人主义放在第一位。这一观点反映了惠庆宫洪氏“作为妻子”与“作为母亲”的自相矛盾,即作为“公共利益的代言人”与“个人利益的代言人”的冲突。在集体面前,洪氏只能维护公共利益而放弃自身愿望,在这种自我矛盾的情形下,作者通过“时间”的“回旋”把洪氏的角色上升到公共角色的位置。若把洪氏所述的历史事件视为“记忆1”,把《红王妃》中的西方历史事件视为“记忆2”,根据胡塞尔的时间分析概念,把“记忆1”看作“过去”,“记忆2”看作是“现在”或“未来”,那么“记忆2”将把“记忆1”作为起源,把《红王妃》中的历史事件视为“现在”或“未来”。因此,小说中东西方历史时间在相互交织中便形成了更为明显的分界线,但作者希冀东西方文化能够跨越界限,自由平等地相互交融。
文本通过“记忆”或“成为记忆的表象”生成与先前文本完全不同的故事。因此,文本泛指一种生产机制,即,文本是诸多种类文本的相互调换(transposition),文本间的相互连贯性又是“文本间性”。一个文本中含有向其他文本借用的各种语言表达,它们相互中和或吸收。a[15](18)《红王妃》中另一个“时间”表象是通过“记忆的生成”而呈现的。德拉布尔并未依赖《恨中录》中的历史事件,而是通过文本的功能而再生出新的“记忆”。小说提及洪氏在宫殿中养猫的事件,这是《恨中录》中并未提及的内容。德拉布尔也表示过此情节是与事实不符的内容。在18世纪的朝鲜宫殿中很少有养宠物猫的案例,因此在小说中洪氏养猫的环节缺乏特定的历史依据。由此猜测德拉布尔一方面试图通过增加此情节来拉近东西方的距离,另一方面是为了唤起更多现代西方读者的共鸣。这就是作家给读者植入的新的记忆,而历史事实却通过这种生成文本显现其存在性。由此可以推测,作家在写作时无法以任何方式完全排除无意识中被植入的主观记忆。德拉布尔以古代的朝鲜史实为依据,把她的主观意图融入到故事当中,从而创作出新的文本。
小说中另外一件“记忆生成”的事件是在原著中从未提及过的有关惠庆宫洪氏与思悼世子的爱妃朴英爱之间友情的故事。依据历史,同为嫔妃身份的惠庆宫洪氏与朴英爱在古代朝鲜宫殿里很难成为真正的知己,但小说中却详细描绘了她们之间的友情。这也隐藏了作者的主观意图,即通过文本塑造出具有主观意识的,不被各种教条束缚着的现代女性形象。历史事件总以多层复合形式而存在,它们是流动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形态。实际上,《恨中录》的历史事实也因后期诸多因素的影响与不同读者的文本解读生成了多种版本。这似乎暗合了德勒兹在《差异与反复》一书中提及的时间绝非是一种线性的存在,“现在、过去与未来都是重复,而它们重复的方式却各有不同。现在是重复者,过去是重复自身,未来则是被重复者。”b[16](195)这将过去、现在与未来呈现为一个彼此包含的整体,时间本身的重复便包含了差异瞬间的共存,三者构成了循环的共生关系。人类总是以“今天”和“现在”为原点,不断创造、超越和瓦解“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小说中惠庆宫洪氏的记忆把过去与现在混为一谈,打破了固有时间的秩序而生成新的文本价值,这给予了文本创作超越常识、通向未来的可能性。
四、结语
在全球化的环境下,各种文化之间相互关联(interconnectedness)、相互依赖和相互作用。如今,人类的诸多文化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唯一一成不变的依然是对人类共同命运相关主题的关注。针对于此,德拉布尔强调:“我们生活的世界需要我们彼此理解,至少我们要知道为什么不能彼此理解。这就需要我们跨越文化并且明白彼此理解的可能。”[17](162)德拉布尔深信人类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她时刻持有对“人类”这一“共性”问题的思考,表达了“人类共生”与“文化交流”之愿。《红王妃》通过对《恨中录》的引用与借鉴,挖掘人类内心的痛苦与人类生活的复杂性,重新唤起人类对共同命运的普遍认同,这对“意义的生成”有着重要意义。有鉴于此,《红王妃》中表现的多种隐喻与历史事实相连,在文本脉络的差异下生成了“横跨文化”的新理念。
文化与文学之间主要以对话、开放的形式存在,其中文本写作又是一种生产程序,文本与语言的关系就是一种从破坏到重建的再分配关系。“互文性”则强调一种“循环”模式,这不仅是在文本中的体现,更是在历史、社会、文化上的体现。具体而言,历史事件转化为历史文本,历史文本转化为社会公众意识,公众意识转化为文学,而文学再一次影响着历史事件向历史文本的转化。
综上所述,《红王妃》虽借鉴了《恨中录》中的内容,但它又融合了后现代主义写作技巧与多元化的文化因素。因此,这为后世学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与写作空间,也使“跨文化”问题的研究具有颇为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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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朴莲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