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与奢华:朝鲜通信使笔下的日本市肆形象

2024-10-21 00:00徐东日宋健
东疆学刊 2024年4期

[摘要] 朝鲜通信使通过使日,亲眼看到日本城市市肆呈现一派繁荣的景象,由此逐渐转变了对日本的负面认知。他们还通过对朝日两国经济的比较研究,找到了日本之长与朝鲜朝之短,并致力于寻找日本经济繁荣的具体原因。与此同时,他们基于节俭与文明的观念,揭露和批判日本城市文明奢华背后存在的诸多社会问题,进而认为日本人没有文化、缺少修养,这多少反映了朝鲜古代文人对日本的文化误读。

[关键词] 朝鲜通信使;日本市肆;繁华与奢华

[中图分类号]D83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110-07

[收稿日期]2024-05-2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明清东亚旅华汉诗文献发掘与研究》,项目编号:23XWW007。

[作者简介] 1.徐东日,朝鲜族,延边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东方文学学科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东亚比较文学;2.宋健,延边大学东方文学学科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东亚比较文学。(延吉 133002)

朝鲜通信使远渡重洋与日本进行频繁交流的时代,正值日本封建社会发展的高峰期,经济发达、生活富庶、社会安定,城市文化也日趋成熟。这一时期(16世纪至18世纪),朝鲜朝一方面力求向日本展示朝鲜半岛文化的优越性,但另一方面,也十分关心日本的城郭濠池之制、市肆之制、漕轮之制。即,从16世纪到18世纪,正是朝鲜朝君臣对日本经济制度与先进技术采取较为开放政策的时期,这使得朝鲜朝的北学思潮在18世纪后期更加蓬勃发展。

一、朝鲜通信使的使行与其日本观的演变

将日本夷狄化是朝鲜古代一些士大夫长期固有的文化观念,这种日本观在“壬辰倭乱”之后得到进一步强化,成为了朝鲜朝文人认识日本社会的障碍。当时日本的一些文人竟然将朝鲜朝的通信使行视作对日本的朝贡,甚至要求确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崭新的东亚华夷秩序,而朝鲜朝上下却对此毫不知情。他们只是一味地对日本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同时要求日方拿出更多具有诚意的实际行动,这些都表现出朝鲜文人对日本社会的复杂心态。受到朝鲜朝对日本这种社会总体想象的影响,朝鲜通信使在看到日本的繁荣景象时,尽管在内心深处依然坚守着儒学的礼治思想,不愿承认日本社会的经济繁盛和文明进步,仍然将日本人视作蛮夷,但是对于日本经济的繁荣景象,却不得不表示肯定并大加赞赏,而且不由得滋生出对日本物质文明的向往之情。在他们回国后所撰写的通信使日记与诗作中大量描述了日本社会繁荣、富足的景象,尤其是大篇幅描写了使行沿途市铺的兴盛场面。对此,金世濂曾记述道:

望见大坂,闾阎极盛,弥满三十里内。帆樯朝夕乘潮出入,往来者不知其几千百艘。自大坂至此,即所谓倾城店之游女之窟也。数十成群,往来不绝,皆彩服艳妆,或有披发者。[1](134)

日夕到倭京,馆于本国寺,即其所谓洛阳也。廛市之盛、民物之众、第舍之壮,百倍大坂。[1](74)

既入江户,廛舍第宅之盛,不下倭京。艳姬彩服,烂若云锦,倭京所未见也。[1](92)

在以上文字中,金世濂对日本江户a、倭京(京都)、大阪的“闾阎”之盛、“廛市之盛”“廛舍第宅之盛”以及“民物之众、第舍之壮”“衙路四达”都做了详实的描写,称颂市肆上“艳姬彩服,烂若云锦”,而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最终呈现出“帆樯朝夕乘潮出入,往来者不知其几千百艘”“倾城店之游女数十成群,往来不绝,皆彩服艳妆”的城市繁华景象。

由此可见,尽管当时的朝鲜半岛刚刚经历了“壬辰倭乱”,他们内心充满了对日本人的怨恨,将日本人视作蛮夷的看法依旧根深蒂固,但当他们踏上日本的土地,近距离接触日本人的生活,还是能够比较客观地描写日本的社会状况,表达对日本繁华景象的惊叹。作为其塑造形象真实性的佐证,我们可以例举明代记述日本的重要文献《筹海图编》:“如伊势……其人以商为业,其地方街巷风景宛如中华,富者各数千家,有积赀至百万者。又如和泉一州富者八万户,皆居积货殖。”[2]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日本商业发达、城市繁华。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时日本富人相当多,有的甚至是百万富翁;街道繁华程度堪比中国的大都市,这说明日本人的富有程度不亚于中国人。朝鲜通信使真正体验日本的繁华与物产的丰盛是在抵达大阪之时,可以说,对大阪、倭京、江户这三座城市的印象代表着当时对日本的全部印象,尽管这三处充斥着对丰臣秀吉、天皇、德川幕府的批判,但间或也表现出对日本城市繁华的羡慕之情。

譬如,朝鲜通信使金仁谦等人竟认为大阪比朝鲜朝的钟路要繁华和壮观得多。他们在诗中写道:

两岸楼台三十里,中开湖水绕青山。

夕阳射入千门去,金碧重重尽画屏……

邑邑人家皆粉壁,都都形胜尽金城。

休言海岛诸蛮陋,可与荆吴列国争。[3] (202)

雄都溢万室,仲冬树木碧。

停车眺四野,壮丽信无敌。[4](277)

画阁重帘卷彩霞,月明云净炫霜华。

谁家玉笛三更雨,落尽墻东白玉花……

层城缭绕水萦回,璧店金楼次第开……

楼阁玲珑画烛中,五更冠剑集诸公。

重城屈曲绕池台,腊月梅花满树开。

莫道仙洲风浪阻,沧溟东畔即蓬莱。[5](317)

在以上诗作中,朝鲜通信使一改朝鲜朝社会对日本落后、贫穷的总体想象,通过亲眼目睹,他们以自己的所思所感描述出一个相对真实的日本社会形象。在他们眼里,日本的城市比朝鲜的城市都要繁荣许多,甚至超过了中国。此外,与中朝两国城市不同的是,不是都城的其他日本大城市也显得金碧辉煌,它们在“夕阳”的照射下,使千千万万“玲珑”如同“画屏”的“楼阁”变得“金碧重重”,而一旦这些“璧店金楼次第”打开,就连朝鲜通信使都不禁赞叹日本的倭京、江户、大阪“都都形胜尽金城”。这是因为日本的这几座城市,尤其是日本皇宫,依据“其宫室之制,皆用板以妆其窗户,如屏障之贴。将官家及四刹,或涂以黄金,或镶铜为瓦”[1](428-429),因此显得金碧辉煌。

二、市肆商铺:日本城市发达与物产丰饶的象征物

可以说,商铺坐市是当时日本城市的主要商业流通形式。朝鲜通信使在江户、大阪、横滨等地目睹了当时铺户贸易的繁荣(如典当铺、酒楼、锦缎铺、首饰铺、面铺、花鸟铺、书册铺等店铺),这些大都与当地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实际上,他们刚到日本时,所接触到的大都是日本百姓的日用生活之道;随着他们深入到日本内地都市,吸引他们的更多是日本繁华的工商业。因此,朝鲜通信使在纪行作品中也就如实地描述了当时日本商贸繁荣的景象。

迤行闾阎间十有余里:街衢四通,巿廛纵横;货财山积,人物云委;观光男女,摩肩蹑足。[6](227)

金银货宝,山积川委,都鄙廪庾皆满……所以百物丰美繁华,烂然居宅拟公宫……众男女美丽矜华艳。[7](313-316)

巿廛、人物,雄盛无比。间有将倭之家,接屋连墙。金甍粉堞,照曜远近。凿河引海,达于城壕者三处,皆设板桥,舟楫通行其下。青楼丹阁,夹河罗络。商船贾舶,簇立河边,行闾阎间十余里。[8](240)

夹路长廊,皆货肆。市有町町有门,街衢四通平直弦。粉楼雕墙,为三层二层,甍栋之相连如织绣。[7](313-316)

神户,市栈宏巨雄丽,已骇我人眼目。[9](353)

(江户)街街巷巷无不巨丽,最低小者亦胜于此。[9](353)

朝鲜通信使重点描写了日本许多城市的“雄丽”,市栈的宏巨雄丽以及百物的丰美繁华,惊诧于这些城市竟然如此发达。与此同时,他们也喟叹老天对于日本这个夷狄之国的眷顾。这种略带遗憾之情的描述,则暗含着朝鲜通信使一种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即对日本的繁盛既羡慕又嫉妒。

由上可见,朝鲜通信使在自己所撰写的《海行总载》中,大量描写了15—18世纪日本三大城市市肆的繁荣景象。这一时期,正值日本商业的大发展时期,因而,朝鲜通信使对自己所路经日本城市的市肆表现出极大的关注,而在以上所言及的三大城市之外,他们还描写了许多日本中小城市的繁荣景象:

摄津最钜而饶。北接山城州,西至播摩州,东南岸大海。海中诸蛮夷,商贾、百货四方而至。夹以江湖,林泽田畮之美,宜五谷桑麻鱼盐。若千树橘、千亩竹、千畦蹲鸱,果有蠃蛤、獱獭之利,不待贾而足。金、银、铜、锡、美梓、文松,山出基置。[10](294)

盖佐和为近江之一都会也,地势英爽,其民好文辞,夹以贵游、娼姬、商货之富,与大阪类。[11](304)

因而,朝鲜通信使不禁感叹:

一国之都会不直一二,而就其江户也、横滨也、神户也、赤间关也,皆所目击是白乎所。闾阎之盛、市肆之丰,初见而壮之,容或无怪,而屡见中国之人,亦以谓殷富过于中国云。[12](413)

朝鲜通信使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就是因为他们在没有来到日本之前,在华夷观的影响下,在潜意识中也曾存在过鄙视日本的心理偏见。因此,当他们以通信使的身份来到日本之后,看到日本各大城市四通八达的道路与整齐壮观的砖瓦房,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船舰与人群、鳞次栉比的市廛、琳琅满目的商品,就马上意识到日本远非朝鲜朝能够相媲美,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所以,当他们深入到日本内地进行考察时,自然就对当时日本繁荣兴盛的商业文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且在“通信录”中实录了他们所亲眼目睹的日本繁荣的商业景象。

三、朝鲜通信使对日形象产生演变的原因

16—18世纪的日本到处呈现出一派盛世的景象;相比之下,同时期的朝鲜王朝却开始由盛转衰,政治混乱、经济凋敝、人民贫困。因此,这些随使团访问日本的具有进步思想的朝鲜通信使通过亲眼观察日本社会,并通过与日本文人的交往,感受到16—18世纪日本“市廛夹道”“百货凑集”的盛况,对当时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情况都有了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其结果,朝鲜通信使尽管在内心深处仍然力主“华夷观”,但他们已经不太排斥向日本学习先进的“利用厚生”的技术。他们认为朝鲜朝只有摒弃对日本的偏见,虚心学习日本发达的实用技术,才能国富民强。因此,他们在自己所撰写的“通信录”中就鲜明地表达了一种独特的日本观,即“师夷之技以制夷”,而要真正做到师夷之技,就必须打破朝鲜朝社会对日本的偏见。朝鲜通信使之所以能够具有这种进步的思想,其原因较为复杂:

首先,他们大都出身于士大夫家庭,而且大都集中生活在汉阳(今天的首尔)这个朝鲜朝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圈,这就使他们比其他朝鲜朝士人更能够敏锐地感受到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脉搏,而且能够站在朝鲜朝社会新思想的制高点上深入地发现社会问题、分析社会现象。另外,当时汉阳的手工业和商业都比较发达,社会上正在形成一种“市民意识”,这就使他们不局限于传统儒家的价值判断而采用实用的价值标准去认识和对待客观事物,这些都为他们提出较为先进的思想主张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其次,最为重要的是,朝鲜通信使在使日之前,尽管是半信半疑,但还是从前辈和挚友的“通信录”作品中了解到了一些有关日本的情况。这些纪行作品为朝鲜通信使展示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日本,所以,他们十分希冀到日本一睹岛国的风采,把利用厚生的思想与技术带回自己的国家。因此,他们当时是带着浓厚的求知欲和强烈的探究心来到日本的。这也说明,朝鲜通信使早已在心中将日本想象为一个物质文明程度较高的国家。同时,朝鲜民族对日本的这种社会总体想象并没有因历史的发展而出现任何变化,相反却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这使得他们更加急于去了解一个真实的日本社会。因此,他们在使行途中总是想方设法地去了解日本百姓的生活与社会现实,使其不仅正面认同日本创造百年盛事的各种政策与法规,也藉此探析了百姓的安逸与社会发展环境间的密切关系。

朝鲜通信使在正面肯定日本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深刻揭露和批判了其文明奢华背后的诸多社会问题。他们批评的对象往往是隐藏在日本社会盛世表象背后的那种不切合实际的奢华之风。

周以城池,门设三重。供亿铺陈之具,极其丰侈。至于灯烛之檠,皆用金银;铺席之边,亦以彩段饰之。[13](224)

虽关白所居之宫,精致有余,而宏杰不足。帐御铺陈,亦与州府馆舍无别。盖以工巧为尚,而专昧礼法。国君之居,不立制度。而平民富豪,亦可与王侯竞,其无等级如此。[9](352)

马州太守自河口先入大阪。日向暮,复乘黄金船出迎。遥望流苏帐里,眇然秃头竖子块坐,坐傍器服,皆金银饰。可惜繁华富贵,枉着一土梗耳。[10](291)

在当时的朝鲜朝文化语境下,不少朝鲜文人担忧日本人日益追求奢华摆设的行为会导致日本社会身份制度与社会秩序出现混乱,所以普遍推崇俭朴的消费观。朝鲜通信使通过描写在日本所看到的力求用金银装饰以及各种豪华陈设,毫不隐晦地极力批评这些表面现象背后所体现的非实用以及过于奢侈的倾向。他们对此感慨道:“盖以工巧为尚,而专昧礼法。国君之居不立制度,而平民富豪,亦可与王侯竞奢,其无等级如此。”[10](291)他们甚至尖锐地抨击道:

秀吉居大阪,穷兵黩货,剥人髓浚人膏,以餍其侈欲……而侯国诸酋所交会,则为园宅舟车佚游之娱,竞以侈靡相高。[10](291)

朝鲜通信使指出了日本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对日本社会所造成的危害,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崇尚奢华的市井风气所造成的,并尖锐地批判了在这种繁荣的文化现象背后所隐藏着的日本社会的腐败本质。他们非常强调日本统治者自身要节俭,坚决反对奢侈的行为,而应重视实用,从而不无冷静地看到了存在于日本太平盛世背后的社会危机。

与日本在太平盛世背后所潜存的社会危机有所不同,16—18世纪的朝鲜朝社会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当时的朝鲜朝社会中一些人高呼着“利用厚生”和“经世致用”;另一些人则十分偏好日本的商品,并兴起了一股奢侈之风,使日本的各种奢侈品大量涌入汉阳,从而形成了一种时下流行的消费文化。有些朝鲜朝士大夫甚至将日本的珠宝摆到家里,让朋友们一边饮茶一边欣赏。

16—18世纪的朝鲜朝社会之所以会发生这种认识巨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些西方国家已经进入到工业化时代。随着文化的开放与交流,朝鲜朝所能获取的信息量也在急剧增加。在一些对日本的统治持冷眼旁观的态度且持有儒家“尚俭”思想传统的朝鲜通信使看来,日本市集上充斥着种类繁多的奢侈品,而这些正是礼崩乐坏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乍看起来好像有些道理,但由于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还没有真正体悟到发展商业对于“利用厚生”的重要作用,其眼光仅仅停留在朝鲜半岛并不丰盛的物产上,而没有看到国际贸易的光明前景,所以他们仍未彻底摆脱“农本商末”思想的束缚。如果人们不消费财物,财物也就不会再度创造出来;如果没有人穿起华丽的衣裳,没有人使用精巧的器具,那么就必然造成“女红衰”“技艺亡”“商薄而失其业,四民俱困不能相济”的恶果;假如国中之宝流入他国,那么就会造成“人日益富而我日益贫”的严重局面。

而像申维翰等朝鲜通信使却真正看到了商业对社会发展进步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其不是与,奇技淫巧,亦惟曰,是将利用而厚生,利用厚生,学之可也,况观之乎?[14](409)

他们认为,在日本,即便是在荒村郊野,也都有“金碧彩画之壶钟罐碗”,这不是出于“好奢”,而是由于日本“土工之事当如此”。制造这种“金碧彩画”的器物,也可以培养出精于工、勤于业的工匠。与此相反,朴齐家看到“我国瓷器极尘沙粘其下,仍能烧成,累累如干饭。曳之伤盘桌之属,洗之滞滓秽之物”。[15](457)通过比较日本器物的精致与朝鲜朝器物的丑陋,不少朝鲜通信使认为可以看到朝鲜朝器物制作者的粗陋与未经教化。因为在他们看来,成长于“韶华锦绣”优越文化环境中的人,必然要与“汩没于尘埃薄陋”的恶劣环境中的人迥然不同。即人是环境所塑造的产物,只有精于器物,才有利于人们掌握精湛的工艺技术。

由此可见,朝鲜通信使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比较全面地反映了16—18世纪日本城市的情况。这些记载多侧重于表现商品经济发达的大城市市集的繁华富丽与人潮如织,反映出16—18世纪日本城市经济的兴盛,即日本城市商品的丰盛、种类的繁多,而这种经济繁荣的状况又往往令朝鲜通信使们惊叹不已。

城市不仅是商品贸易的中心,同时也是人们进行社会交往、文化娱乐的场所。对于日本的文化生活和风土人情,朝鲜通信使自然是非常感兴趣的,因而在他们所写的《海行总载》中,便有不少关于在城市中所能见到的各种娱乐活动的记载。正如朝鲜通信使在日本各处所见到的那样:

俗喜书画。贵家、闾民虽不识字者,必求中华人书画作屏幛,以为珍货。余观日本书法,尽用弘法大师帖。间仿洪武格,而软脆无骨。画格则吾未知其所尚,然亦自妙丽。江山、草木、翎毛之类,却似有绝佳者,而人貌差失。[16](364)

日本人求得我国诗文者,勿论贵贱贤愚,莫不仰之如神仙,货之如珠玉。即舁人厮卒目不知书者,得朝鲜楷草数字,皆以手攒顶而谢。所谓文士,或不远千里,而来待于站馆。一宿之间,或费纸数百幅,求诗而不得。则虽半行笔谈,珍感无已。盖其人生长于精华之地,素知文字之可贵,而与中华绝远,生不见衣冠盛仪。居常仰慕朝鲜,故其大官贵游,则得我人笔语,为夸耀之资。书生则为声名之路,下贱则为观瞻之地。[16](364)

岛主与以酊长老,已坐道傍高阁,观我国马上技。技人姜相周,骋两骏马,骤急如飞为左右跳,双立仰天笑,横卧忽起诸状。观者如堵阏塞,不可前。[17](262)

余随使者至大阪,目睹其山川、草木、室庐、阛阓、男女、衣服炫耀之盛,殆天下奇观,夫亦海蛮诸区一大都会也。至其风谣俗习,秽而无征。问听馆译语,得所谓娼楼粉黛亵狎诸状,陋甚不足置牙颊。然念自古情欲之根,莫深于男女。即使香奁倩笑发于俚巷,呕哑帖帖然风动而火驰,走死地如骛。所以制礼渐民,而不格于禽兽者。[18](297)

上文中所表现的日本人的各种文化生活相当丰富、有趣。它包括音乐、书画、书籍、马术、猴戏等,种类繁多。诗书画乐是古代文明的精华,日本人不仅争先恐后地求得朝鲜通信使的字画,而且一旦日本使节或僧人来到中国,都要不惜重金地购买中国的绘画、书法作品,在明代也是如此。日本人重金收购字画的记载,也表现了的一个侧面。日本人如此喜爱朝鲜半岛、中国的书画作品,也表明了日本的绘画艺术达到了一定的水平。

然而在《海行总载》中,朝鲜通信使对日本社会还有一个重要的观察,即金世濂等人都认为日本人没有文化、缺少修养,究其原因,是由于他们对日本人和日本文化不太熟悉而导致的一种文化误读。日本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是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但日本也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对于一个不太了解日本却已经来到了日本的朝鲜朝文人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观光者所能看到的日本社会的表面现象。在这个表面现象当中,最能引起朝鲜朝文人注意的却是日本的文字。对此,金世濂指出:

其俗自天皇至众庶,不识字。凡百文书,有所谓谚文者,其国弘法大师者所造也。历中国入天竺,学成佛法而归,国人谓之生佛。以倭人不解文字,依方言,以四十八字,分作倭谚,酷似我国谚文。[1](170)

在金世濂看来,只有汉字才是文字,而假名(相当于朝鲜古代的谚文)却算不上是真正的文字,所以日本人除了僧侣都不识字。这显然是一种明显的文化误读。与此同时,他还写道:

倭人求书画者,日夜坌集。朴之英、赵廷玹、金明国不胜其苦。金明国至欲出涕,倭人最重全荣书法。[1](72)

倭人绝重书画,求全荣笔者尤多。为之梅隐,名镇一国,至是岛,求者愿得见梅隐。行中告以衣紫者是也,译官尹廷羽着紫衣下舟,求者四集,攒手乞书。倭通事见之,力言其不为梅隐,始得出。[1](139)

在这里,金世濂的叙述出现了前后相互矛盾的现象:既然在日本除了僧侣,从天皇到百姓都不识文字,那么许多前来求字画的人又是凭什么鉴别出书法优劣的呢?实际上,日本从创作出《古事记》等汉文作品起,就对中国文化有一个渐趋深入的认识过程,更何况像唐代阿倍仲麻吕这样的日本留学生,其汉文功底相当深厚。所以,中国史称日本人多功辞藻,“宋代文人多次记载日本藏有逸书之事,日本的藏书之丰闻名于中国文人之间。日本也确实藏有不少中国失传的典籍。日本存有丰富的中国典籍,也间接地塑造了作为文化之国的日本形象”。[19](148)

四、结语

总之,像金世濂这样的朝鲜朝通信使出于对日本文化与民俗风情的好奇,在撰写《海行总载》时,对16—18世纪日本的各类文化现象进行了详实的记载,使得我们不仅清楚地看到当时日本社会生活的横断面,而且可以藉此解读出一些日本文化的内涵,这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当时日本的社会生活及其文化。朝鲜通信使通过细心观察日本,认识到在幕府统治下的日本与他们所想象的“夷狄”国家截然不同,至少日本的经济繁荣就已经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让他们滋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慨,也让他们重新审视朝鲜朝国内对待日本的种种不同态度,从而在纪行作品中尽量客观地描述了日本的强大、繁荣、文明的理想形象,并改变了以前对日本的一些负面印象。

参考文献:

[1] [朝]金世濂:《海槎录》,《海行总载》(第四辑),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年。

[2]胡宗宪撰:《筹海图编》(卷二),《倭国事略》。

[3] [朝]赵曮:《大阪城杂咏》,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5),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4] [朝]金世濂:《倭京次权学官韵》,《海行总载》(第四辑),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年。

[5] [朝]金世濂:《江户杂咏》,《海行总载》(第四辑),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年。

[6] [朝]庆暹:《海槎录》(上),“四月大十二日甲辰”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1),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7] [朝]申维翰:《海游录》(中),“九月二十七日丙申”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5),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8] [朝]庆暹:《海槎录》(上),“五月小二十四日丙戌”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1),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9] [朝]金绮秀:《日东游记》(卷二),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5),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0] [朝]申维翰:《海游录》(上),“九月初四日癸酉申”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1] [朝]申维翰:《海游录》(中),“九月十四日癸未申”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2] [朝]金绮秀:《还朝,附行中闻见别单》,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5),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3] [朝]庆暹:《海槎录》(上),“四月大初六日戊戌”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1),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4] [朝]金绮秀:《唱酬诗(附观陆军省精造局记)》,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5),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5][朝]朴齐家:《楚亭全书》(下),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1年。

[16] [朝]申维翰:《附闻见杂录》,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7] [朝]申维翰:《海游录》(上),“六月三十日辛未”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8] [朝]申维翰:《海游录》(上),“九月初九日戊寅”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9] 张哲俊:《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责任编辑 张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