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后殖民主义时代,受后现代主义反权威思潮的影响,人类学面临普遍的表征危机。由马林诺夫斯基确立的传统民族志书写方式的科学性受到质疑,科学民族志被认为是虚妄的,人类学开始寻求表征方式的创新而进入反思民族志时代。在这一背景下,海外民族志被中国人类学者提出并付诸实践,逐渐成为发展中国社会科学的全新力量。海外民族志从本质上说,是中国社会科学的一次“觉醒”,是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关键一步,是对西方学术话语权的挑战。其最终目的是打破传统西方国家的文化霸权,促进文化权力在全球范围内进行重新分配,通过对海外社会的“凝视”建构中国的话语体系。
[关键词]表征危机;海外民族志;权力
一、中国人类学的海外研究
中国人类学在其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三个主要的研究传统:一是专注于汉人社会研究的传统,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燕京大学为代表;二是聚焦于特定少数族群的研究,以中研院、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为代表,这一传统着重于国内多元族群的研究;三是海外研究传统,这一新兴的视角须置于中国人类学学科发展的宏观背景中加以理解。
对于任何学术脉络的梳理,都必须紧密联系特定的社会发展背景。要想深入理解中国人类学的发展历史,必须将其学术史与社会的演变紧密相连。中国人类学源于西方人类学传统,但在本土化的过程中,逐渐发展出了独特的特色。英国人类学传统与其全球殖民帝国地位紧密相连,其“海外”研究的理念源自英国对海外殖民地的广泛研究。英国人类学自诞生起,就与殖民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人类学研究并非纯粹的学术探讨,而是与特定国家的权力结构紧密相连。学者通过权力的渠道,方能顺利进入殖民地开展田野工作。这种权力与学术的结合,在人类学的学术史中鲜有提及,直到后现代人类学阶段,才开始对此进行深入的反思。
中国人类学的发展特点与国家的实际状况紧密相连。与英国人类学追求与本土不同文化类型的研究不同,中国人类学更注重在本土内部寻找“他者”。中国本土面积广阔,且存在众多与主流文化不同的少数族群,这使得中国学者能够在本社会内部找到研究的对象。中国人类学自诞生起,便肩负着为中国社会救亡图存、实现现代化转型的学术责任。民族学与人类学的前辈们,如吴泽霖、费孝通、许烺光等,均通过海外研究,为中国社会的转型与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见解[1]。
二、海外民族志与权力
海外民族志,作为一种独特的学术研究方法,其内涵远超字面意义。它不仅是一个共同体代表深入另一个社会进行细致观察与研究的过程,更是一种跨越文化、地理与政治界限的深刻“凝视”。这一方法要求研究者深入国外的具体社区,通过长期的实地调查,运用人类学田野作业的规范,来撰写详尽的研究报告。在进行海外民族志研究时,研究者首先必须遵循参与观察的原则。这意味着研究者需要尽可能“在场”,亲身体验并见证所研究社区的基本社会现实。这种“目睹、见证”的方式,使得研究者能够更直观地理解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以及社会结构。此外,研究者还需采用当地人的语言进行交流,这不仅有助于减少沟通障碍,更能够深入体验当地文化的独特之处。在实地调查的周期上,海外民族志研究通常要求研究者至少持续一个年度周期。这是因为社会的生产、文化、农业活动往往以年为周期,而充足的时间则是熟悉当地习俗、语言、人事的关键。通过与当地人持续的互动,研究者能够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以及社会动态[2]。
那么,为什么要到海外去做民族志呢?这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与现实原因。首先,从学科发展的角度来看,人类学自诞生之初就与政治权力紧密相连。以英国为例,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扩张,使得人类学成为帝国殖民管理的重要工具。通过对海外殖民地的研究,人类学为英国的殖民统治提供了理论支持和实践指导。同样,美国二战后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的经济中心、政治金融中心,也需要通过人类学来更好地了解世界。这种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不仅有助于美国维护其全球霸权地位,也为其国内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提供了重要参考。其次,从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看,海外民族志的研究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在后殖民主义时代,世界开始追求一种普遍的平等。这不仅包括个人和族群之间的平等,也包括国家之间的平等。人类学作为一门研究人类多样性和差异性的学科,自然也需要反思其在历史上的偏见和谬误。通过海外民族志的研究,人类学家可以更加客观地了解不同文化、不同社会之间的差异和联系,进而推动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和平等性。再次,后现代主义反权威、反思自身的思潮也对人类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反思民族志的时代背景下,人类学家开始意识到长期以来诸如非西方社会、女性等群体都被建构为时间和空间上的“他者”[3]。这种“他者化”的过程不仅剥夺了这些群体的主体地位和话语权,也导致了人类学研究中的偏见和误解。最后,海外民族志的研究不仅是为了了解不同社会之间的差异和联系,更是为了扩大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科,甚至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在世界上的话语权。通过让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我们可以推动世界权力的再分配,实现一种“美美与共”的平等。就像我们为什么要做非遗研究、非遗保护,这也是为了加强平民的话语体系,冲击精英权力,追求一种平等。
总的来说,海外民族志是以人类学的整体观去审视整个世界,只不过是把传统西方叙事者换成了中国叙事者,我们在讲述别人,同样也有人讲述我们,这才是一个正常现象。中国从单向地被注视,发展出对世界的注视,再进阶到与世界“相视”,于是就会出现文化之间的“相视而笑”[4]。一方面,海外民族志是想把人类学的学科方法应用到诸如政治学、社会学等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形成中国自己的人文社科,即以“中国话”讲好“世界故事”,这里的“中国话”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汉语,而是指中国人的文化背景与思维方式,另一方面,在中国讲世界故事的同时也改变着中国自己审视世界的方式,这是一种“互视”。
三、到海外去争夺话语权
海外民族志,作为一种独特的学术研究方法,旨在深入海外社会进行民族志创作,其背后的深层动机是挑战并争夺长期被西方社会所主导的话语权。当我们探讨这一话题时,不得不提及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他的话语理论为我们理解海外民族志的重要性提供了深刻的视角。
在福柯的著作中,话语被定义为一组由符号构成的序列,这些符号组成了我们所说的陈述。陈述不仅仅是语言的简单堆砌,而是一种具有内在逻辑和结构的语言构建,它允许作者和说话者赋予词语特定的意义,并在话语、对象或主体之间传达可重复的语义关系。福柯进一步指出,话语不仅仅是语言的表达,它更是一种由思想、态度、行动方式、信念和实践所组成的思想体系,这些元素共同构建了人们看待世界和自身的方式。在《知识考古学》一书中,福柯详细探讨了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话语是权力合法化的重要工具,通过话语,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得以构建、维持和巩固。权力不仅仅是一种物理上的力量,更是一种无形的、渗透在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力量。它决定了哪些话题可以被讨论,哪些人可以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发言,以及哪些观点可以被认为是真理。因此,话语不仅是权力的产物,也是权力的创造者[5]。福柯进一步提出了“权力—知识”的概念,强调了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密切关系。他认为,知识既是权力的产物,也是权力的创造者。在权力关系中,知识被用来定义和控制现实,而权力则通过知识来巩固和扩展其统治范围。
福柯的观点为我们理解海外民族志的重要性提供了重要的启示。长期以来,中国的人类学研究与民族志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承接于欧美传统的人类学体系。在这种背景下,西方社会的话语权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而中国的声音往往被边缘化甚至忽略。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文化多样性的日益凸显,中国学者开始意识到必须打破这种话语权的垄断,发出自己的声音。海外民族志正是中国学者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有益尝试。它不仅仅是到海外进行民族志创作的简单行为,更是中国学者立足于中华民族这一共同体,以中国特有的知识体系和文化背景为基础,深入其他社会进行观察和研究的重要途径。通过这种方式,中国学者可以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不同文化、不同社会之间的差异和联系,为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海外民族志的研究对象不仅包括欧美等资本主义国家,也包括非洲、东南亚等第三世界国家或地区。这些地方的文化、历史、社会结构等都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各具特色。通过深入这些社会进行民族志创作,中国学者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些社会的真实情况,为中国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海外民族志本质上是对西方学术话语权的挑战和反抗。它试图打破西方社会对学术话语的垄断地位,为中国学者提供更多的发声机会和平台。同时,海外民族志也是对中国传统社会文化霸权的反思和批判。它鼓励中国学者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看待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和联系,推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推动海外民族志研究的过程中,世界的文化权力格局也在悄然发生改变。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霸权和传统精英权力逐渐趋于消逝,而发展中国家和平民的文化权力得到伸张。这种变化有助于推动世界文化多样性的发展,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同时,它有助于打破传统学术话语权的垄断地位,推动全球学术研究的多元化和民主化。
总之,海外民族志是中国学者挑战西方学术话语权、推动世界文化多样性发展的重要途径。它不仅是文化权力的产物,也是文化权力的制造者。在未来的发展中,我们期待看到更多中国学者参与海外民族志的创作,为全球学术研究的多元化和民主化贡献自己的力量。
四、建构中国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
在当今世界的发展浪潮中,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正日益受到重视。自古以来,中国哲学强调“天人合一”的和谐理念,认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应达到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这种哲学思想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知识体系构建,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社会现代化的根本目标,不仅仅在于经济的高速增长和科技的飞速进步,更在于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在这一理念的指引下,发展出了一种复合性多领域统筹化的发展观,即“合力发展导向型”的现代化战略。这种战略强调各个领域之间的协同合作,追求均衡化、系统化、整体化的发展,从而形成一个完整而强大的知识体系。这一知识体系的建设,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更是对西方近代知识体系的一种重构和升级。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各种思想、文化、制度相互碰撞、交融,传统的知识体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设,正是为了应对这一挑战,实现人类现代知识体系的创新和发展[6]。
具体而言,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设需要具备开放性和灵活性。它应该能够吸收各种优秀的思想、文化、制度,不断更新和进化。同时,它应该具备强大的自我修正能力,能够在实践中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实现自我完善。这种知识体系的建设,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和智慧的结晶。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社会科学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作为中国社会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学具有独特的学科特点和优势。人类学倡导的文化相对主义,使得它能够更加包容和开放地看待不同的文化、社会现象和人类行为。这种包容性和开放性,使得人类学在跨学科合作中更具优势,能够与其他社会科学形成互补和协同的关系。诸如政治人类学、历史人类学、经济人类学、宗教人类学等,都是人类学结合自身学科特点,融合其他学科方法的跨学科研究产物。随着学科的发展,一方面是人类学的一般观念受到其他社会科学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为整个社会科学所吸纳。而中国人类学科提出的海外民族志,也必将成为建构中国社会科学自主体系的有效路径。
结束语
传统民族志研究通常以西方为中心,非西方社会和文化在这种视角下被描绘为“他者”。这种描绘不仅带有偏见,还隐含着权力不对称。海外民族志通过中国学者对海外社会的研究,力图摆脱这种西方中心主义,提供一种非西方的视角。这种学术实践挑战了西方文化霸权,试图打破西方在学术话语上的垄断地位。海外民族志不仅是对西方学术模式的反思和批判,更是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步骤。通过海外研究,中国学者能够提出新的理论和方法,为全球社会科学的发展注入新的思想和观点。这种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有助于中国在国际学术界中获得更多的话语权,从而实现文化权力的重新分配。
参考文献
[1]王铭铭.所谓“海外民族志”[J].西北民族研究,2011(2):116-129.
[2]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与学术行动:海外民族志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意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1(5):2-6.
[3]王立阳,高丙中.女性主义与人类学的互构:以人类学的时间研究为中心[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50(5):49-56,173.
[4]高丙中.海外民族志:发展中国社会科学的一个路途[J].西北民族研究,2010(1):20-33.
[5]福柯.知识考古学[M].董树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21.
[6]杨东,徐信予.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论纲[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2,36(3):7-10.
作者简介:向金昊(1999— ),男,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湖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在读硕士。
研究方向:政治人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