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国有没有哲学”这个问题,困扰了西方人几百年。法国是西方汉学重镇,法国汉学中,传教士汉学和专业汉学是其重要组成部分。第一批法国耶稣会士于1685年应柏应理神父的要求被派往中国,并带回了大量的中国经典书籍,为之后的汉学发展奠定了基础。1814年在法兰西学院创立的汉语和鞑靼满语语言文学教席,标志着学院汉学的诞生。不论是传教士还是教席教授,他们都热衷于厘清中国哲学及其核心概念。本文将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产生这一问题的根源,从历史的角度回溯法国汉学家们笔下的中国哲学以及他们所认识的中国哲学核心概念。通过与中国较早一批对外文化传播著作中的核心概念进行比较,对中国哲学里的重要概念的法文翻译进行校正,并展望法国汉学的发展之路。
[关键词]法国汉学;儒;释;道
一、法国汉学的诞生
中西方较早的接触,可以追溯到公元166年,罗马皇帝马库斯·奥勒留向“丝绸生产国”派遣使者和赠送礼物。随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和俄罗斯人也相继到达中国。关于中国的描述,在西方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是13世纪的马可·波罗游记。耶稣会传教士在15世纪末至17世纪中叶(1583-1774)之间被派遣至中国。在这些耶稣会传教士中,第一批是抵达广东(广州)的葡萄牙人、意大利人以及西班牙人,如利玛窦神父,他是第一个进入中国宫廷的欧洲人。利玛窦使用“理性”“自然法则”等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和哲学结构中的术语来理解他在中国文化中遇到的类似概念。但这些术语在中国文化中,本身并不存在。
第一批法国耶稣会士于1685年应柏应理神父的要求被派往中国,并带回了大量的中国经典书籍。耶稣会传教士与大多数中国人进行了会谈,并从事科学、文化和知识的交流工作,为之后的法国专业汉学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当第一批耶稣会传教士到达中国时,他们的两个首要任务是学习中文。耶稣会传教士对儒家的翻译比道家或佛家要多得多。很少有西方学者同时了解和实践儒、释、道。耶稣会传教士通常从中选择一个作为他们的研究对象。凭借科学的方法,所保留的知识无疑是分类和精确的,但这种方法缺乏全局观。在中国人眼中,这种全局观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中国文化是一个整体,其组成部分是不可分割的。
正是传教士的科学精神和不懈努力,构成了一个享有盛誉的学术背景,促使了法国专业汉学的产生和发展,并在1814年达到高峰。法兰西学院设立汉语和鞑靼满语语言文学教席。教席的历任教授授课内容几乎涵盖了中国文化的所有领域:语言、文字、习俗、思想、哲学、历史、智慧、思想等。这一教席的设立,使法国成为欧洲专业汉学的创始者。
前三位中文教席的执教教授虽然拥有深厚、精确的知识,但并不如耶稣会传教士一样拥有在中国的实际生活经验,而是学究式的汉学家。他们分别是:雷慕沙(1788-1832)、儒莲(1799-1873)、圣·德尼(1822-1892)。也正因如此,加斯顿·唐纳特(1867-1908)提出了问题:“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中国,她距离我们如此遥远。”
二、语言学与中国哲学
19世纪末20世纪初,新一代汉学专家远征远东,其中就包括中文教席的第四任执教教授沙畹(1865-1918)。这一次,不同于学究式的汉学家们,能够踏足中国的不同领域的汉学家们同时还是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政治家、摄影师。
从西方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中国没有哲学,因为当时对于哲学的判定,是依据德国学者洪堡与法国汉学家雷穆沙关于语言哲学的通信中所说:“没有词尾变化就没有思考。”从表意文字方面来看,方块字以不同于表音文字的方式表达着思想。随着语言学的发展,索绪尔在《语言学概论》里,明确指出了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两套语言系统的共存。20世纪法国语言学家安东尼·梅耶(1866-1936)与索绪尔持相同观点。但所谓的“语言学概论”是仅为印欧语系寻找一些“普遍规则”而诞生的。印欧语系的语言,其文字是表音文字,并不能用这套理论来研究属于表意文字的中文。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北京大学特邀的法国文献学家乔治·马古列(1902-1972)认识到:“自希腊哲学起,数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一空缺,人们太容易忘记,数学只是一种方法,如把数学看作是一门科学,会在这门封闭的科学之中产生一个不适当的后果,既是在这唯一的逻辑方法之下,是否拥有变位语言的特征是判断能否用该种语言思考的标尺。”在同一时期,张正明博士,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国文字与人体姿势》(1937)中,向西方人解释了中文的语言系统特点。他说道:“把语言限制在一个音素游戏里面是不合适的、相反的,应当强调语言的象形特点,由此强调方块字里面表示身体语言的特点。”辜鸿铭(1856-1928)的《中国人的精神》英文原版在1915年出版,在1927年被翻译成法文版。辜氏在书中写道,在中国有两种语言:口语和书面语。对于中文口语,辜氏总结道:“没有格,没有时态,没有规则动词,也没有不规则动词,更没有语法和任何的语法规则。”而书面用语,不同于西方语言学家把中文简单分类为简易中文和复杂中文,辜鸿铭把中文分为三个层级:通俗用语、正式用语和文学用语。
由此可见,在20世纪初期,中法双方对于中文能不能表达思想这一问题,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首先是认识到,除了表音文字之外,还存在另一套语言系统:表意文字。其次是不以西方语言学研究印欧语系语言与哲学之间的关系的标准来研究属于汉藏语系的表意文字与其哲学之间的关系。最后是作为表意文字的中文以不同于表音文字的方式表达着人类的思想。
三、中国声音
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认识的偏差。辜鸿铭以《中国人的精神》[1]一书,向世界介绍中华文明。随即,越来越多关于中西哲学的书籍问世。“哲学”一词起源于爱琴海,经19世纪的日语翻译“tetsugaku”传入中国,是外来词。正因如此,关于中国有没有哲学,是一个价值千金的问题。
梁漱溟(1893-1988)是最早一批从事中西文化比较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代表作《中西方文化及其哲学》发表于1921年。他在此书中讨论思想、哲学、形而上学等关键问题。他认为:“每个学派把思想组成的一个系统,称之为哲学。哲学涵盖广泛的领域,比如形而上学、知识理论、人类学,等等。[2]”冯友兰(1895-1990)在《中国哲学简史》里面,对于哲学的认识是:“系统的关于生活的思考。”[3]按此思路,儒家的哲学,是儒家关于生活的哲学。为什么是关于“生活”呢?林语堂(1895-1976)在《吾国吾民》(1935)中写道:“中国人热爱生活,热爱这片生活的土地,他们不会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天堂而放弃生活。”该书的法文版在1937年出版。梁漱溟也总结道:“生活,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冯友兰进一步解释道:“并不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用一种审慎的方式来思考,更别说以一种系统的审慎的方式来思考了。一位哲学家要思考生活并以一种系统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思想。采用审慎的思考方式是因为思考的对象是生活本身。”
由此可见,对于中国哲学是否存在,中国学者在当时的回答是肯定的。中国哲学具备哲学的要素,即思考的对象是生活、成体系的思想、审慎的思考方式、系统的表达方式。
自鸦片战争起,西方文化大量进入中国,与中国本土文化发生碰撞。一批中国学者在面对“哲学”这一外来概念时,给出了一致且明确的答案。在中法两国学者们的努力和贡献下,中国已经从17~18世纪欧洲人所标榜的陌生和怪异中脱离出来。中国不再因为没有西方概念下的哲学而是“另一个星球”。
四、哲学的定义
自从马可·波罗、耶稣会传教士、启蒙运动以来,西方哲学家看待中国的方式就没有改变。我们从史学角度来定义“哲学”,将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因为哲学在各个时期的定义不同。“Philosophia”一词,从词源上来说,意思是热爱智慧。古希腊哲学中,“哲学是关于死亡的冥想,是专注于当下,这种专注是为了享受当下或充满意识的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蒙田关于哲学也曾说:“哲学,就是学习死亡。”在西方近代哲学里,区分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是特点之一。法国当代哲学家、汉学家、古希腊学者弗朗索瓦·朱利安,以蒙田的句式,给哲学以新的含义,即“哲学,就是远离”,朱利安把中国当成“他者”,他试图通过绕道“他者”,折射出当代欧洲人的精神面貌。
以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哲学”,它的定义是变化的。20世纪初期的法国汉学家们,受到传教士汉学家们的影响,同时受到时代的制约,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待和评判中国哲学。20世纪中后期的法国汉学,沙畹的弟子葛兰言、伯希和、马伯乐三位汉学家相继离世,仅剩戴密微使得法国汉学得以延续。当代法国汉学中,弗朗索瓦·朱利安和让-弗朗索瓦·比莱德之间的汉学学术争论,自1989年以来,引起了国际上的回响。与过去传教士和汉学家所寻求的宗教、商业、科学利益不同,朱利安的研究兴趣是哲学。通过绕道中国,把中国当成一面镜子,当成“他者”,朱利安希望认识到希腊思想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对智慧的追求。朱利安与比莱德之间的争议焦点,是研究方法和目的的争议。朱利安借道中国反观古希腊文化,而毕莱德则忠实于传统的汉学研究。同样是古希腊哲学研究者的皮埃尔·阿多,把古希腊哲学和中国哲学中的儒家哲学两相比较,认为古希腊哲学和儒家哲学,都是一种生活方式。“自从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们开始,哲学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与《论语》里面孔子对于为人处世和修身养性的教诲几乎一致。
五、翻译的偏差
作为发源于中国本土的道家思想、道的哲学,在华裔汉学家程抱一的努力下,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在法国汉学的发展进程中,关于“道”的研究,相较于关于“儒”的研究,要少很多。“阴”和“阳”的概念,虽然通过早期的传播,已经变得不那么陌生,但由于受到二元对立思想的影响,一些汉学家认为道家思想是二元对立的,但不包括格鲁塞和葛兰言。他们认为,“阴和阳不仅是互相交替,而且互相限制,互相制约”。程抱一也写道:“中国思想是三元的。”
在中西方文化相遇的时候,翻译是常见的了解对方的方式。虽然翻译者都拥有深厚的学识,但对于中国哲学里面的核心概念的翻译,有所偏差,也是不可避免的。例如,道家思想里面的“无为”被翻译成“Non agir”或“inaction”。如果从这两个法文单词的字面意思来理解,意思是“不行动、不表现、不起作用”。这与“无为”的含义相差甚远。这样会使得一个不懂中文和中国文化的法国人,在看见这两个法文单词的时候,不能正确地理解其含义。吴经熊在《超越东西方》[4]一书中说:“无为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做的时候,跟随自己的内心。”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也写道:“无为不是意味着不行动,而是说行动起来毫不费力。”即顺势而为。在当代的法国汉学研究中,越来越多的学者用“无为”的汉语拼音来取代“Non agir”。对“道”的翻译也如出一辙。早期的翻译者,用“la voie”来表示道德,但其字面意思是“道路”。“la vertu”虽然字面意思上与道德一致,但在当代汉学研究中,学者们倾向于用“道”的汉语拼音来表示。因为经过长期的研究积累,他们认识到,“无为”和“道”这两个概念无法被准确地翻译。如果一定要翻译,那么正如沙畹的学生、荷兰汉学家Duyvendak建议的那样,附加适当的解释说明。
六、汉学展望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中法两国的交流互鉴源远流长。不论是17世纪抵达中国的法国传教士,还是19世纪那些终生从未踏足过中国的学究式专业汉学家,还是20、21世纪的当代汉学家,都为中法互相了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更加不能忽略对外传播中国文化的先驱们。正因为他们,法国汉学中对中国文化理解的偏差或错误才能被纠正,被正确理解。正如戴高乐将军于1964年1月31日在中法建交之际发表声明说的那样:“法国必须能够直接听到中国的声音,也能够被中国倾听。”
结束语
法国汉学的发展主要归功于早期法国传教士及法国专业汉学家。虽然按照严格意义来讲,汉学的范畴,应当限于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化。然而,国际社会对中国声音的期待,要求更多的中国学者参与汉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使得中华文化在交流互鉴中走向世界,被国际社会正确地倾听、正确地理解、正确地接受。
参考文献
[1]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J].山西青年(上半月),2013(1):77-79.
[2]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0.
[3]冯友兰,涂又光.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4]吴经熊.超越东西方[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万悦(1985—),女,汉族,四川成都人,湖北师范大学,讲师,博士。
研究方向:法国汉学史及法国汉学视域下的儒、释、道。
基金项目:湖北师范大学校级项目“思政背景下法语教学中的优秀中华文化植入路径研究——以湖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为研究范围”(课题编号:HS2022RC022)资助机构:湖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