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四部曲”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4-10-14 00:00:00夏雪飞
关键词:空间叙事

摘 要:王旭烽的“茶人四部曲”重构了小说的宏大叙事,展现了浙江茶人家族杭氏百年的命运沉浮。通过空间叙事理论分析“茶人四部曲”的叙事特征:以“忘忧茶楼”这一物理空间为载体,日常生活、战争、政治变革组成了一个社会空间,与此同时,人物行动所带来的叙事空间的转换也书写了在场的历史;作为一个私人宅院,“忘忧茶庄”承担着“家宅”的叙事功能,维护着杭家的家族记忆和个人的主体性;从杭天醉的“梦境”,到林忘忧确认“老白茶树”与自己的关联,心理空间的构建通达存在,揭示了“茶人四部曲”的深刻哲思。

关键词:王旭烽;茶人四部曲;空间叙事;社会空间;家宅空间;心理空间

中图分类号:I287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24)05-0066-06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4.05.007

2000年,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为城》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作品以浙江茶人家族杭氏的变迁为脉络,叙写了中国近现代的百年历史,叙事时间起于太平天国失败,终于20世纪末。但是,从纵向的历史时间上看,“茶人三部曲”缺少了从抗战胜利到“文革”前的一段历史,为了弥补这一遗憾,二十年后,王旭烽继续以杭氏家族和中国的茶文化、茶叶史为题材写了《望江南》,并对《筑草为城》进行了部分改写,合成了将近两百万字的“茶人四部曲”。“茶人四部曲”以茶为关键词,在百年的历史叙事中回望绵延不绝的中华千年文化,打捞珍贵的精神遗产,重构小说的宏大叙事。从叙事方法上看,整个“茶人四部曲”虽然以史为纲,但是未采用传统年代表式的结构模式,而是从“忘忧茶楼”“西湖”“忘忧茶庄”等具有象征意义的空间出发,将“人类历史的一隅浓缩在空间中”,进而通往存在之思。[1](P.115)

文学研究中的“空间”,并非简单的物理学的“容器”,而是一种包罗万象的观念认知,它既可以是建筑、街道、城市或者乡村,同时也可以是某种抽象的“空间”,如身体空间、心理空间甚至是民族国家空间。20世纪后期,叙事学由“时间”向“空间”转向,从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家宅空间”,到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社会空间”、福克尼亚(Gilles Fauconnier)的“心理空间”等,“空间叙事”逐渐成为叙事学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这些研究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视野,改写了自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以来以“时间”为脉络的研究范式。本文将主要从以上学者的研究成果出发,从“社会空间”“家宅空间”以及“心理空间”三个方面具体分析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的空间叙事。

一、社会空间:百年历史的在场

“茶人四部曲”叙写了茶人世家杭家以及中国近现代百年的历史,这些历史被标识在空间的变迁中,杭家的茶楼“忘忧茶楼”即是这样一处典型的空间,它承担了杭家家族史的叙事意义。早在林藕初嫁入杭家之前,忘忧茶楼便已经因为杭家父子吸大烟而易手他人。在杭九斋与林藕初的婚礼中,被清军追剿的太平天国余党吴茶清碰巧闯入,为林藕初所救,这彻底改写了杭家的历史。因为丈夫杭九斋醉心于吸大烟,逛窑子,不理家事,所以,林藕初在婚后掌管了杭家,并在吴茶清的协助下,使杭家日渐兴旺。因为杭九斋吸大烟无法生育,林藕初与吴茶清发生私情后生下杭天醉。在孩子满月时,吴茶清在院子里遇到抱着孩子的林藕初,他建议林藕初将忘忧茶楼赎回,听到此语的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了孩子的包裹里”。即便忘忧茶楼之前的易手与林藕初无关,但是吴茶清赎回忘忧茶楼的建议却还是让林藕初“眼睛热了”,因为这不仅象征了家业的复兴,象征了林藕初的自我实现,同时也隐含了她与吴茶清的情感叙事。吴茶清建议赎回忘忧茶楼,这是整个文本中“忘忧茶楼”的初次出场,甫一出场,“忘忧茶楼”便纠缠着个人叙事和家族叙事,成为整部“茶人四部曲”中一处重要的叙事空间。

在龙迪勇的空间理论中,“空间”是“时间的标识物”,是一种特殊的时间形式。[2](PP.15-22)“忘忧茶楼”不仅是杭家家族史的“标识物”,同时,整个中国近现代的百年历史也被记录于此:忘忧茶楼被赎回得益于林藕初和吴茶清的精明,同时也得益于“天时”——为了扭转鸦片贸易逆差,清廷推广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其中仅茶叶的出口额便占全国外贸总额的一半。因着天时地利,杭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五四时期,杭家子弟践行平权观念,请乞丐来茶楼喝茶,此时的“忘忧茶楼”,成为文本中开启中国现代史的一把钥匙,年轻人对于革命的热望和践行,社会巨变前的风雨,都在忘忧茶楼呼啸而至。日军侵华,为拒绝日军军官小崛下棋的邀请,杭嘉和断指明志,忘忧茶楼其时的主人吴升为杭嘉和的大义所触动,放弃与杭家祖辈的恩怨,烧毁茶楼以示对小崛的愤怒与反抗。杭嘉和的断指、吴升的烧茶楼,这些决绝的姿态都彰显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气节,再现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民的苦难、悲壮和勇气。在其后的百年国族史中,“忘忧茶楼”屡屡现身,诸如在公私合营中,杭寄草成为忘忧茶楼的经理;“文革”中,寄草和远征军归来的罗力于忘忧茶楼相遇;台湾特务在忘忧茶楼被捕。顺序的时间流被拆解成一个个时间点,标识在“忘忧茶楼”这一空间中,中国近现代的百年历史在此被全面展现。因此,作为空间的“忘忧茶楼”也就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场景,而是成为叙事的动力和结构,与社会历史形成了广泛的同构关系,空间的社会性和表现力也因此被强调。

与“忘忧茶楼”类似,“西湖”也是“茶人四部曲”中另一处重要的叙事空间,而且与“忘忧茶楼”相比,“西湖”的叙事意义显然更复杂。在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叙事理论中,空间超越了传统的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两分法,成为“被生产”的社会空间。[3](P.102)从这一角度看,“西湖”从一个定居的、与江浙沪一带的农业生产密不可分的空间,经过了南宋时期的商业交换空间的繁荣,成为一个审美空间,再到当代成为“江南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承担着文化复兴、缓解现代性焦虑等叙事功能,“西湖”的一点一滴,都是被生产和被塑造出来的。王旭烽敏锐地在小说中嵌入对“西湖”这一空间审美的运用,通过两次极富冲突的场景描写,完成了对杭州城、对西湖以及茶叶的气质书写。其一是晚清时期,杭州的城守周至德、岁贡崔大谋受康梁变法的牵连而被砍头,行刑地点在西湖边。周、崔二人皆为杭家世交,得知消息的赵寄客来通知杭天醉,天醉震惊之中带上一包茶叶赶去刑场祭奠,时秋风萧瑟,人群散去,地面上唯余血迹,匆匆赶来的赵杭二人只能以茶慰藉亡魂,祭奠之时,却听见西湖上传来大休法师弹《思贤操》的古琴声。老僧“膝上桐琴一展,半闭僧眼,正凝神操琴,琴韵低回,音色幽怨,音流凝涩。此时此刻,芳草凄迷,斜阳昏暗,湖上风紧”。不远处尚残留血迹的刑场、湖中弹琴的一老衲、一叶扁舟,这一场景书写极具画面感,也极其契合杭州城的气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不仅有才子佳人的断肠故事,有令文人墨客纷纷驻足的才女苏小小之墓,也曾有“被发文身”的豪迈,有因忠于前朝而慷慨赴死,致横桥下“日数百人,河流为之雍塞”的壮举,有岳飞抗金的至死不渝。在这里,惨烈和豁达叠现,形成了杭州这座城市独有的氛围和气度。其二是日军战败时,小崛请杭盼陪他泛舟西湖,舟至湖中央,小崛投湖自尽。小崛是侵华日军的一名军官,在杭州城犯下滔天罪行,杭家的女儿杭盼自幼患有肺结核,如风中之烛,但是,在哥哥被小崛羁押之时,杭盼挺身而出,据理力争,从恶魔小崛的手中救回哥哥。而当日军战败,小崛已走投无路之时,杭盼却又能与其泛舟西湖,收下小崛的遗物并在数年后将其归还给小崛的后人。血腥的刑场与弹古琴的老僧、柔弱的中国女子杭盼与杀人如麻的日军军官小崛,他们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这对比中,中国传统的古典文化、宗教意识、人情世故的碰撞构成了“西湖”这一特殊的社会空间,复述且丰富了“西湖”的空间意义。

“茶人四部曲”中叙事空间的转换也是空间社会历史性的重要表现。通过人物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渡,在场的历史得以被书写,时间性叙事也因这些次第出现的空间而被打断。杭寄草的漫漫寻夫之路是空间转换的典型表现,随着她的足迹,不同的社会空间在文本中显现:杭州的育婴堂成为记载战时百姓苦难史的空间,远离硝烟的重庆城中处处是日常生活的况味,热带风情的云南则铭刻了远征军的悲壮历史。从杭州,到重庆,再到云南,杭寄草的路途连接了一个又一个空间,书写并记载了历史,同时也延伸出对于杭寄草来说的新的意义空间。

二、家宅空间:在“安居”中获得庇护与幸福

“忘忧茶楼”是小说中的一处公共空间,它标识着杭家的家族史、杭州的城市史以及中国的国族史。与茶楼向外的开放性相比,杭家人的住所“忘忧茶庄”却是一处相对封闭的空间,是一处“家宅”,它展现了空间对于人性和存在的价值。关于空间和人之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曾经在《筑·居·思》中从词源学的角度提出“筑造”之于“存在”意义:“古词bauen表示:就人居住而言,人存在(sei)。”[4](P.167)从这一点上看,人并非定义居住,而是居住的时候才是存在,筑居本身就是存在。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巴什拉发现了“家宅”的意义,他将“家宅”定义为“幸福空间”,“家宅”具有“母性”,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和“保护自我的非我”,也即“幸福空间”。[5](PP.1-92)“忘忧茶庄”是“茶人四部曲”中的杭家宅院,也是巴什拉空间理论中的“家宅”。杭家的杭九斋与林藕初婚礼中,被清军追剿的太平天国余党吴茶清从杭家围墙跃入杭家,正好跌落在新娘子林藕初身上,藕初当机立断,将受伤昏迷的吴茶清藏到了洞房里,因此帮助吴茶清摆脱了被追杀的命运。故事一开端,“忘忧茶庄”就将吴茶清置于庇护之下,呈现出“母性”,予以了吴茶清第二次生命。同时,作为家宅中的一处更为隐蔽的空间,吴茶清被新娘子林藕初藏到此处,这显然成为叙事的一个起点,是某种象征和隐喻,暗示了吴茶清和女主人林藕初日后的感情纠葛。被救后的吴茶清并未从一开始就留在杭家,伤愈后,他为了不拖累杭家人离开过忘忧茶庄,数年后,太平天国造反的事情已经为人所淡忘,吴茶清又回到了杭家。吴茶清从忘忧茶庄的后院离开,几年后又回到忘忧茶庄,离开的几年中他去了哪儿,都发生了什么,作者未着一字,然而在他的一走一回间,“忘忧茶庄”作为一个家宅所具有的归属和安全感已经显现,吴茶清唯有在这一空间中居住时,他个人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在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中,阁楼或者是现代都市生活中的某种贮藏室是隐蔽的空间,锁闭在其中的,除了被贮藏之物,还往往伴随了回忆和隐秘的情感。“忘忧茶庄”中的茶叶仓库便是这样一个空间,它是杭家贮藏茶叶的地方,吴茶清和林藕初的情感纠葛即始于此。杭九斋流连妓院和烟馆,与妻子林藕初感情不睦,还因为没有生育功能而使得林藕初不能圆当母亲的心愿。在吴茶清的帮助下,林藕初虽振兴了杭家,但感情仍无处安放。黄昏中,林藕初和吴茶清一起在仓库中检查茶筛,仓库中隐秘昏暗的场景、茶筛上的细小筛孔、林藕初眼中吴茶清那剑一般的后背,种种意象的叠加象征着身体空间和隐秘的仓库空间的重合,有力地推动小说的叙事进程。林、吴二人之后发生的一切,如携手继续振兴杭家、赎回茶楼以及最后吴茶清被清军子弹击中身亡,这一系列发生的事,从空间叙事的角度看,都可以看作是“身体”和“家宅”这两个最为隐秘的空间的延伸,空间的规模虽然逐渐扩大,但是其生长点却仍然在那个江南黄昏中的后场仓库中。

除了“忘忧茶庄”这一具体的建筑空间之外,“茶”也是家宅空间中的一个要素,承担着家宅的叙事功能,是“家宅”的延伸和个人的“庇护者”。无论身处何处,杭家人身边都带着茶,茶给予杭家人精神的护佑:吴茶清临离世前,家人给他喝龙井茶送他上路;杭天醉生前的相好(妓女小莲)落魄街头,杭嘉和取茶盏洗净,为她斟茶;甚至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罗力和杨真铝制饭盒中的茶也能暂时退却死亡的阴影,抚慰亲人离去的悲痛;抗美援朝战争胜利时,因为战争的结束,无论是胜利者杭越们,还是失败者美军士兵们,都同时跃出战壕欢呼,杭越请刚刚还是敌人的美军士兵喝茶,美军士兵则回之以红酒;因为有了茶,杭布朗虽然自幼在云南跟着马帮长大,但回到杭州之后,他煮的云南茶成为与家人沟通的语言,拉近了他与家人们的距离;林忘忧隐居深山,只要站到一棵老白茶树下,便觉得万籁俱寂,天人合一。茶是忘忧茶庄这一家宅的延伸,是灵魂得以安居的场所,因为有茶,故乡并未远去,无论身处何方,茶都能给予游子们“母亲”般的抚慰,无论做出什么现实的人生抉择,总有茶作为最后的收束和精神旨归。

作为家宅,“忘忧茶庄”具有某种锁闭的特性,同时,它也具有“神圣空间”的特征,具有神圣感。罗马尼亚思想家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在《神圣与世俗》中对“神圣空间”与“非神圣空间”进行了区分,他认为,“对宇宙空间非均质性的宗教体验是一种原发的体验,这种宗教体验能够被比作世界的形成”[6](P.2)。非均质性的空间形成了中断,宗教徒能够体验到这种中断,而且能从这种中断中感觉神圣。“茶人四部曲”中的“忘忧茶庄”也有这样一种“中断”,这种中断,通过“忘忧茶庄”对外部空间的拒斥而完成。日军侵华,杭州城被占领,杭家的逆子、汉奸嘉乔试图依靠日军军官小崛的力量占据忘忧茶庄,女主人沈绿爱坚拒不从,她先是咬了嘉乔的肩膀,继而吞金自杀,她自杀后,嘉乔的肩膀冒出了血,且身体每况愈下直至病亡。忘忧茶庄的大门虽然未能阻挡杭嘉乔,但是沈绿爱的自杀却是大门的表现形式,是家宅和外部空间的中断,使得二者形成对抗,保护了杭家人免受外部空间的侵蚀。沈绿爱的自杀,嘉乔的最终病亡,这些场景都强化了“忘忧茶庄”的神圣性和家宅的空间叙事功能。家宅不仅给予杭家子弟们庇护,拒斥了外部空间的入侵,还保全了人性的价值。正因为此,杭家的几个主要女性,从林藕初,到其儿媳沈绿爱,再到沈绿爱的儿媳叶子,她们都表现出打破家族传统,反抗命运,张扬个性的特征。因为丈夫杭九斋吸大烟、泡青楼,林藕初主动示爱吴茶清;沈绿爱爱上丈夫的朋友赵寄客;叶子本是嘉平的妻子,后嫁给嘉和,这些女性个性的张扬和生命力的彰显也是家宅保全人性价值的明证。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并未对“存在”作出明确的定义,巴什拉却从“家宅空间”出发,对“存在”进行了定义:“幸福即存在”,“家宅”也即幸福空间,它是各种分散的形象以及它们的整体,它庇护家宅里的人,与外部空间形成对抗,保全了人性,“茶人四部曲”中的“忘忧茶庄”便是典型的家宅,是小说空间叙事的重要表现之一。

三、心理空间:以“不识”开启存在

空间是主体性的,也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空间无所不包,人的“足迹”所到之处,皆可视作是对于空间的塑造,空间可以以物质性的“第二自然”为表现形式,可以大到国家民族,同时也可以是个人的心理空间,即便是私人化的心理空间,它同样也是社会关系的产物。“茶人四部曲”即通过“心理空间”的建构完成了对杭天醉的人物塑造。杭天醉是吴茶清和林藕初的儿子,但是却没有亲生父亲吴茶清精明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他更像平和却羸弱的杭九斋,他甚至在新婚之夜被新娘子的泼辣吓得滚下了床,后半生几乎都只能与小妾居住在外面。杭天醉幼年时期,因为父亲杭九斋常年不在家,他所受到的教育主要来自强势精明的亲生父母,但是,杭天醉却似乎是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杭九斋的传承,要想厘清这一脉络,若引入对其心理空间的研究,疑问即可迎刃而解。所谓心理空间,是由关系、策略、角色、语义等空间域的交错融合而构成。[7](PP.220-233)心理空间有“身体的、心理的、社会的三层结构,包括感知空间、情境空间和语义空间三种类型”,心理空间与外部空间紧密相连,是基于符号基础上的一种个人自我建构的空间,是一个综合性的关系空间。[8](PP.49-53)梦境是心理空间的表现形式之一,在梦中,社会关系、语言、个人的感情等要素彼此融合,完成了对个人的自我构建。

梦境的描写不仅是人物心理的表现,而且构建了一个新的空间,“茶人四部曲”中对杭天醉的梦境描写是其自我构建的重要途径。杭九斋死后,其子杭天醉就开始了梦魇,在梦中,他看见滂沱大雨、刺眼的闪电、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还有一个流血的背影,梦境的意象象征了杭天醉的心理状态,意味着人物心情的黑暗和沉重,表现了杭天醉隐秘、恐怖、痛苦的内在空间。杭天醉的梦魇源于他无意中得知自己是吴茶清和林藕初的私生子,认为父亲杭九斋会因此而杀死他。梦魇空间是锁闭的,杭天醉被囚禁其中,身体日益衰弱。杭家的世交、名医赵歧黄提出以梦治梦的方法来治疗杭天醉的梦魇,在林藕初的首肯之下,杭天醉被带到灵隐寺旁的三生石边并在那里睡着了,梦中他看到流血的背影转了过来,那人是父亲杭九斋,他面无愠色,还如同生前那般亲切温和。梦醒之后,杭天醉病愈。以梦治梦,这延展了杭天醉心理空间的规模和广度,同时也成了治愈杭天醉身体疾病的契机。梦和梦幻式的描写是心理空间叙事的重要策略,杭九斋在杭天醉梦境中的变化使得心理空间成了叙事主体,种种意象和隐喻的运用强化了叙事的艺术效果,扩大了文本的内涵空间。杭天醉是吴茶清与林藕初的儿子,他在梦境中见到了父亲杭九斋从恐怖到温和的形象转变,这一转变其实也暗示了杭九斋生前与吴茶清的和解,在梦中,杭天醉通过对杭九斋的认同实现了自我构建,同时也凸显了茶文化“和”的大义。

杭天醉的第三个梦境在其弥留之际。弥留之际的他又一次梦见了父亲杭九斋,这次杭九斋前来领他去往忘川。然而,恍惚中的杭天醉却被嘉和叫醒,嘉和请弥留之际的杭天醉给嘉草的新生儿起名,天醉用最后一声呼叫喊出了“忘忧”二字。林忘忧出生在外祖父去世之际,在这一时刻,死亡和新生同时发生,杭九斋(过去)、杭天醉(现在)、林忘忧(未来)出现在同一心理空间中,这不仅象征着血脉传承,更喻示了终点和起点的合二为一。“忘忧”二字在杭天醉半梦半醒间被喊出,在这一瞬间,遮蔽被去除,存在以最为纯洁的白色孩童的外在形象,被命名为“忘忧”而开显。

“忘忧”,是杭家茶楼和家宅的名字,也是整个“茶人四部曲”的主旨所在,是通向小说存在之思的关键。清代文字学家段玉裁为《说文解字》作注,注“忘”为“不识也。识者,意也。今所谓知识。所谓记忆也。从心。亡声”[9](P.2037)。“忘”字中的“亡”,是声部,所以上“亡”下“心”的组字结构并非意指“心死”,而是“不识”。据段玉裁的解释,识者,意也。知识,也就是获得“知”而具有了“识”的能力,有了“意”,可辨是非,明事理。因此,“忘忧”二字从本源意义上看,可以被解释为“不识忧愁”,“不识”较“忘却”而言,并非消极的回避,而是认同忧愁,认同甘苦与共,因为“甘”“苦”同为一体,所以无需将“忧”从人生中甄别出来并将其褫夺剔除或忘却。认同“忧”的存在意义,这是一种更为豁达通晓的哲理和人生态度。

福克尼亚的心理空间理论认为,语言的意义来自心理空间,如果说杭天醉弥留之际喊出的“忘忧”二字是其心理空间的彰显,那么,杭嘉草的儿子林忘忧的成长,则可以看作是对“忘忧”二字的生发和延展。林忘忧患有白化病,因为担心他被人围观,杭家人很少让他出门,他大部分时间是与外祖母林藕初和发疯的母亲嘉草为伴。日军侵占杭州城,忘忧跟着姨妈寄草逃难至杭州城外的育婴堂中,育婴堂被日军飞机炸塌,忘忧不顾自身安危爬进塌掉的建筑中救出被埋在下面的孩子们。救出孩子的忘忧最后一个爬出洞口,在寄草眼中,爬出洞口的忘忧似乎原本就是大地的孩子,周身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辉。第二天,寄草、忘忧一行人去往深山寻找安全的地方避难,到达天目山后,他们见到了一棵老白茶树,忘忧突然觉得眩晕,跌坐在树下片刻之后,他站起来,紧抱住那棵白茶树并认为白茶树就是他自己。从“塌掉的建筑”“地下”再到“白茶树”,这些意象既是物理空间的垂直上升,同时也象征了林忘忧心理空间的被建构与完善。至此,林忘忧完成了从被命名(天醉给他起名“忘忧”),到无法实现身份认同(被隔绝在杭家院子里),到进入大地、成为大地之子(救出废墟下的孩子们),再到将自己与老白茶树相连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林忘忧逐渐摆脱“常人”并达到天地合一,人神交接,确认本真自我的过程。

“忘”即“不识”,也是“无”,“无”即存在。老子《道德经》中有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毂”“器”“户牖”皆为存在者,中空的“无”才是存在,是“无之以为用”。[10](P.26)彭富春在论述海德格尔的“虚无之地的拥有者”这一概念时认为,“虚无的启示在于,虚无让存在去存在。虚无以此拥有它具有动词化形态的表达方式”,“正是凭借于自身的敞开,虚无给予了人的此在”。[11](P.3)“无”的存在论意义在小说的最后一句也被点明:“无声之中,独闻和焉……”——以“无”开显存在。[12](P.602)

王旭烽的“茶人四部曲”从多个角度展现了中国的茶文化,呈现出深沉的历史感。[13]有学者指出,王旭烽的作品是“‘茶’与‘历史’的一种比照,刚性的‘历史’屡屡断裂,而软性的‘茶’却穿越了历史的断层,不绝如缕。王旭烽以自己的智慧和颖悟,攫住了‘茶’所寄寓的文化精神与价值理想”[14](P.269)。历史的断层其实也就是时间的中断,“茶”和与茶密不可分的空间穿越时间的断点,成为“茶人四部曲”独特的叙事形式,在通达存在之思的同时,也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宏大叙事提供了新的范式。

参考文献: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2卷),李辉凡、张捷、张杰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2]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10期。

[3]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

[4]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5]加勒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

[6]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

[7]王文斌:《心理空间理论和概念合成理论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

[8]张绣蕊、王爱芬:《心理空间的历史渊源和概念解析》,《教育理论与实践》,2019年第25期。

[9]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10]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11]彭富春:《无之无化——论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

[12]王旭烽:《筑草为城》,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

[13]夏雪飞:《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的茶文化书写与文化价值呈现》,《农业考古》,2024年第2期。

[14]王嘉良主编:《浙江20世纪文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

Study on the Spatial Narrative of Wang Xufeng’s “Tetrology of Tea Man”

XIA Xuefei

(International School,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Abstract: Wang Xufeng’s “Tetralogy of Tea Man” reconstructs the grand narrative of the novel, showcasing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fate of the Hangzhou family of tea man in Zhejiang for a hundred years. This paper aims to analyze the spatial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trology of Tea Man” through spatial narrative theory: using physical spaces such as “Forgetting Worries Tea House” and West Lake as carriers, daily life, war, and political change form a social space. As a private mansion, “Forgetting Worries Tea Garden” undertakes 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 “homestead”, maintaining the family memory and personal subjectivity. From the dream of Hang Tianzui and Lin Wangyou’s identification that the “old white tea tree” is himself, the construction of psychological space is accessible and reveals the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the “Four Tetralogy of Tea Man” and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tea culture.

Key words: Wang Xufeng; “Tetralogy of Tea Man”; spatial narrative; social space; residential space; psychological space

(责任编辑:周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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