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户时代的通俗读物作者十分擅长将中国小说融入自己的创作之中,《聊斋志异》作为素材也曾多次被改写,其中笠亭仙果的《美目与利草紙》在故事框架、人物设定以及细节之处均有借鉴《聊斋志异·瑞云》的痕迹。笠亭仙果将《瑞云》这一短篇小说扩写为长篇“合卷”,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人物形象更加饱满。改写后的《美目与利草紙》呈现出与《瑞云》完全不同的旨趣,强调惩恶扬善的教化意图十分明显,更符合日本本土的文学需求。
关键词:江户时代;改写;《瑞云》;《美目与利草紙》;合卷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志码:A
明清小说对日本近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江户时代的作者也普遍对运用中国题材抱有极大兴趣。笠亭仙果(1804—1868)是江户后期的通俗读物作家,与大多数同时代的作家一样,他十分擅长在自己的作品中引入中国小说,代表作《七ッ組入子枕》(1851—1854)改写自李渔的小说《十二楼》 [1]31-32,嘉永三年至安政二年(1850—1855)又将曲亭马琴的《傾城水滸伝》更名为《女水滸伝》进行续写,这部作品正是《水浒传》的仿写。[2]7
笠亭仙果的“合卷”《美目与利草紙》与中国小说有着密切的联系。该作品初篇刊行于天保十三年(1842) [3]36,二编于弘化四年(1847)完成 [2]7,序文中写道:“人情本之趣在于虚构,传说俗例源于唐土正本,我朝亦早有译文,奈何天容貌虽丑但有智慧,将此故事改写为《亀女郎万年纸闻书》出版,后又改名为《美目与利草紙》。” [4]2(本文中出现的所有日本原著引用部分的译文均为笔者所译),表明这部作品与李渔《笠翁传奇十种曲·奈何天》的关联。萧涵珍聚焦于《清談常磐色香》《美目与利草紙》两作,阐释了笠亭仙果在这两部作品中对李渔《奈何天》传奇部分情节的模仿。[5]130-134
除李渔的作品外,从《美目与利草紙》中还可窥见其他中国文学作品的身影。铃木重三指出在该作品二编结尾部分,笠亭仙果写道:“《聊斋志异》有记,杭州名妓瑞云,受仙人恩惠,一度面容脏污,以逃恶者之辱,后变回美人,与思慕男子结为夫妇。” [6]65这说明笠亭仙果对《聊斋志异》有一定了解,阅读过《瑞云》一文,且《瑞云》极有可能对《美目与利草紙》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迄今为止尚无关于二者关联性的研究。由此,拙论将以《美目与利草紙》与《聊斋志异·瑞云》为中心,通过对二者人物形象、情节以及旨趣的分析,考察两部作品的影响关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笠亭仙果对《聊斋志异》的受容方式,借此检视《聊斋志异》对江户文学的影响。
一、人物形象“美”与“丑”的对比
《奈何天》主人公名为阙素封,面貌丑陋,欺骗从未见面的邹氏与他成婚。婚后邹氏不愿见他,将家中书斋改名“奈何天”,在此出家念佛。阙素封又找人假扮自己娶了美人何氏,被骗的何氏也躲到“奈何天”不予相见。于是阙素封又买袁进士妾室吴氏,吴氏也进入禅室与他分居。之后,阙素封因向边关赠粮感动神明,派下修正使者将阙素封变作美男,皇帝也因此事封他为“尚义君”,三女都回心转意,阙素封得到圆满结局。[7]7-102
如上文所述,《美目与利草紙》模仿了《奈何天》部分情节,女主人公阿光也同阙素封一样貌丑,书中描写她“面容丑陋,无有二者,满面痘痕,发少眉稀,口目位置也与旁人不同,形容可怖” [4]11。之后她的容貌得到修正,变作“柳发茂密如冬田中作物迎风飘摆,梅香四溢。眉周云峰般的疤痕消失,眼睛澄澈如秋波,面容昳丽,身姿柔美。如观盛樱垂于竹帘,牡丹凭栏盛放,妆容恬淡,衣着得体,面目含笑,娇媚无双” [4]39,这样的绝世美人。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情形,男主人公的友人解释原因道:“财主阙素封,满面痘痕,鼻红糟烂,驼背瘸腿,愚钝痴傻,却立世间大功德,得玉皇赞许,遣变形使者下凡,将阙素封变为潇洒美男,此事为唐国歌舞伎奈何天。” [4]1《美目与利草紙》主人公阿光因神明派下使者,由“丑”至“美”这一情节的灵感的确源于《奈何天》中阙素封的变身。
那么《美目与利草紙》与《瑞云》的联系又在何处?为论证二者关系,拙论将对两部作品进行简要概述,《瑞云》的梗概:杭州名妓瑞云,才貌双绝,与贺生互相倾慕,却无法相守。妓院蔡媪要为她选择接客之人,一秀才前来,在瑞云额头按了一下,被他按过之处留下墨痕,且这墨痕越来越大,乃至瑞云容貌尽毁。失去美貌的瑞云再无访客,蔡媪由此苛待于她,贺生为她赎身并迎娶过门。年逾,贺生偶至苏州,遇见毁去瑞云容貌之人,此人与贺生同归,恢复了瑞云的容貌。夫妇二人欲拜谢,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美目与利草紙》的梗概:京都有一医者名为藤并一角,以贩疱疮药为生,但女儿阿光却因疱疮毁容。一角担心影响生意就将阿光送回老家,一角之妻因记挂女儿郁郁而终。一角心中愧疚,将长大成人的阿光接回身边,后妻阿横与继女阿文却视阿光为眼中钉。阿文的恋人名为斯波犬四郎,为求学来到京城,却整日沉迷押妓。犬四郎友人水桥鸿太郎,才貌双全、为人正派。鸿太郎偶遇阿文对其一见钟情,遂向一角提亲,阿文与犬四郎用计让阿光代替阿文出嫁。鸿太郎最初对丑陋的阿光心存不满,但时日一长,他发觉阿光贤良淑德,愈发认可这门婚事。二人感动神明,遣使者将阿光变作美人。阿文与犬四郎则受到惩处,阿文梦中见到怪婆身患重病,因此毁了容貌。犬四郎抛弃阿文逃跑,途中受尽险些丧命,二人悔不当初。[4]3-40
对比故事梗概可以发现,二者都有容貌丑陋的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的桥段,且貌丑女子的人物设定也有相似之处。《瑞云》中主人公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 [8]1387,虽然说她美貌与才艺都举世无双,但对容貌的描写除此之外再无半句,反而是着重写她擅于作诗。瑞云失去美貌后无人问津,只有贺生初心不改,瑞云对贺生的吸引并不在于外表,而是凭借内在得到倾慕。《美目与利草紙》的主人公阿光同瑞云一样“面容如鬼怪般可怖,内心却十分良善,虽无人教,却能写善读,听过之事从无遗忘” [4]19-20,被作者设定为有内涵的聪慧女性形象。男主人公水桥鸿太郎虽然最初爱慕美人阿文误娶阿光,但因阿光贤能,此后反而庆幸自己娶得良妻。两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凭借内在美德而受到男性欣赏。
为突出女主人公的艰辛不易,两部作品中女主人公在与男主人公成婚前都遭受过磨难。瑞云为名妓时与贺生相恋无果,容貌被毁后“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 [8]1388,蒲松龄笔下的瑞云貌美时虽生活富裕但不得自由,毁容后更是惨遭虐待。阿光也同样命运多舛,七岁时“痘疮之重累及性命,面容脏污至不见双目” [4]10,可父亲一角担心别人疑他的“痘疮妙药”有假,偷偷将阿光送到藤浪老家,交由亲人看顾。不幸的是“此亲戚家道贫困,性情怪癖,于阿光无半点怜悯之心” [4]10,阿光在乡下受尽苦楚,十三四岁时才被父亲接回身边。好景不长,半年后一角娶后妻阿横,阿横与女儿阿文又对阿光百般凌辱。阿光的仆人阿直对水桥鸿太郎道:“阿光小姐长期寄养别家,饱受欺凌。更有甚者,阿横带阿文嫁来填房,折磨阿光。阿光却以德报怨。” [4]18表明阿光身世凄惨十分不幸。
另一方面,两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贺生与水桥鸿太郎也有诸多共通点。首先,二人均为才名远播的优秀人物。《瑞云》中写道:“余杭贺生,才名夙著。” [8]1387《美目与利草紙》中写:“水桥鸿太郎,异于犬四郎,面白身长而清秀,生来少言,性格正直,稳重端庄。” [4]7其次,男主人公们都怜悯女主人公,不忍舍弃她们。《瑞云》中瑞云毁容后“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与媪言,愿赎作妇” [8]1388,贺生发现瑞云受到虐待,拿出所有财产为她赎身,救她于水火之中。水桥鸿太郎虽然最初是因被骗而误娶阿光,但听闻阿光的经历后“初时惊愕,再而叹息,三听则含泪” [4]18,没有把阿光送回娘家。时日一长又觉得“阿光虽貌丑发稀,但举止温柔,高贵得体。他人所言虽不能全信,但从那时起,发觉阿光之美。若阿直所言不虚,阿光乃世间少有贤惠女子” [4]20,没有因阿光貌丑而远离她,反而在相处中愈加欣赏阿光。
两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在与男主人公成婚之前,皆因容貌不为世人接受,陷于凄苦不能自拔,但因有内在美最终获得幸福。男主人公也都有着不同于世俗的眼光,作者通过将男主人公与一般世俗之人对比,描绘出男主人公不以容貌断定女子的人物形象。蒲松龄借贺生的视角写出瑞云之“美”不在于她的容貌,而在于内在才华,这与世间对美丑的判定相异。可见蒲松龄对“美”与“丑”的深度思考,也暗含女子只有拥有内在美才会得到男子真爱的意味,同时也劝诫男子不应以貌取人。笠亭仙果也借阿光的故事表达女子内在的重要性,讽刺世人只看重女子容貌,轻视内在之美的愚蠢,这与蒲松龄的思想暗合。
两部作品的男女主人公在人物设定上均有相同之处,但相比于短篇《瑞云》,《美目与利草紙》作为单独出版的“合卷”,其故事情节更加饱满,出场人物也更加丰富。《瑞云》只聚焦于瑞云与贺生,人物关系简单,“美”与“丑”的对比也仅在于瑞云失去美貌前后贺生与他人的态度。笠亭仙果也借由阿光和水桥鸿太郎的故事进行“美”与“丑”的对比,只是对比不仅在于阿光的内在与外表。为衬托主人公的美好,笠亭仙果另安排了代表“丑”的配角登场作为对照。对照阿光的是貌美如花但心肠歹毒的阿文,对照鸿太郎的是阿文的恋人斯波犬四郎。《美目与利草紙》中使用了大段文字介绍了斯波犬四郎这一人物:
此人生于尾张国海部郡某村,幼时好读书,体弱且厌商,欲为学者,上京求学。有违富贵不能淫之教诲,贪图女色。因外表俊美,自称河东有窈窕淑女,他则如在原业平,美貌无人能敌。所住柳马场之宅如同欢场,常诱淑女或召妓来此,遂举债累累,见弃于师门,亲眷与绝,无家可归。友怜之劝曰,万幸汝身在京中,并将空屋暂借于他。他为折扇团扇作画,或评俳句狂歌以收谢礼,虽身处饥寒逆境,但风流之态京中少有。生于乡野,但言辞得体,竟得邻家之女爱慕。又过了许多时日,改名斯波犬四郎。因长于汉和文章,遍游青楼,遂以斯波之姓,自比为司马相如长卿之日本转世。相如乳名乃犬子,是以取名为斯波犬四郎。[4]3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笠亭仙果笔下的犬四郎这一人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沉迷女色生活混乱,与鸿太郎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鸿太郎代表“美”,他则是“丑”的体现。阿光的继姐阿文也和阿光完全相反,貌美如花却心肠歹毒。作者也为两对情人设定了不同的结局,阿光与鸿太郎因为德行高尚,得神明赞许,将阿光变成美人;犬四郎与阿文因作恶多端遭到神明处罚,最终阿文失去美貌,犬四郎差点丢了性命。文中总结两对情侣的不同结局道:“变形之事,不可思议,一为神罚,一为神恩。” [4]39虽然在大体框架上十分相似,但《美目与利草紙》的故事脉络相较《瑞云》更加复杂。笠亭仙果为与鸿太郎和阿光对比,突出主人公的美好品质,强化人物人格上“美”与“丑”的对立,安排犬四郎与阿文登场,以此写出对恶人的惩罚和对善人的恩赏,劝解人们向善,实现因果报应和惩恶扬善的教化目的。
二、仙人显灵与丑女变身
笠亭仙果不仅在人物设定上参考《瑞云》,在一些细节的表现上也能发现他借鉴《瑞云》的痕迹。首先,女主人公希望男主人公娶其他女子的情节。瑞云被贺生赎身后“入门,牵衣揽涕,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 [8]1388,觉得自己与贺生不相配,甘愿做他的妾室。但贺生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8]1388-1389表达了对瑞云的忠贞。之后,“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8]1388,虽受旁人耻笑,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却越发坚定。《美目与利草紙》中鸿太郎与阿光婚后也同样“见轻于友,却不以为耻,反下决心。此女乃贞顺节义之人,并无罪过,便是无知痴人也不能舍弃这样不幸之人,我决不以容颜断错对” [4]20,因娶丑女被朋友耻笑,他反与朋友绝交,一心维护阿光。但阿光心中愧疚,文中详细描写了阿光此时的心理活动:
妾虽貌丑,却得怜爱,愈欣喜愈需慎行。深觉夫之博学世间少有,志向亦远于常人。非年老体弱,又非寄情于花鸟之怪者,更不厌恶女色。修身之故,从无传闻说他与妓女舞姬有染,亦从不与婢女亲近。苦身以保守操,助妾代妻治家。妾愚钝,即无功绩又无才艺,更不知风流。苦于无以为报,愿纳貌美心善之人为妾室,也可为妾之助力。[4]36
鸿太郎不仅博学多才,且洁身自好不与其他女子沾染,阿光面对鸿太郎心中充满感激和自卑,想以纳妾的方式报答鸿太郎。鸿太郎听过阿光的想法,只是笑而不答。随后,阿光偶遇藤浪时的旧友阿花,阿花此人“人如其名貌美如花,与阿光年纪相仿,良善又柔顺贤惠” [4]36。阿花原本在名古屋的大户人家做工,因对东家不满,想到阿光那里讨生活。听到这里“阿光心道,鸿太郎应不厌恶此女为妾,无有女子能出其右者” [4]36,觉得阿花正是鸿太郎妾室的不二选。阿花也道“自幼时得识此君,虽无交谈,却倾心于他,至今未曾忘怀。若能得偿所愿,不敢侍奉卧榻之侧,愿为婢女,望许之” [4]36,阿花竟然早就见过鸿太郎,而且对鸿太郎有仰慕之情。但鸿太郎在阿花来到家中后“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与之亲近” [4]36,并没有对阿花动心。
《美目与利草紙》与《瑞云》男女主人公的互动方式十分相似,无论是瑞云甘愿做妾,还是阿光主动为鸿太郎纳妾,本质上都描写出女主人公自卑于容貌,进而对丈夫产生愧疚之心,希望男主人公另娶貌美女子的心理。而男主人公则不理会外界嘲讽,且洁身自好,更是对女主人公一心一意。虽然叙述方式有出入,但两部作品都蕴含了作者对不“善妒”这一古代女子美德的欣赏,还赞扬了男子对爱人忠贞的品质。
第二是夫妻二人感动神明的情节。如前文所述,《瑞云》中瑞云被秀才和生毁去容貌,和有“和事佬” [9]88之意,他遇到贺生听闻二人遭遇后道“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 [8]1389,被瑞云与贺生的感情打动,答应为瑞云恢复美貌,还表明自己毁去瑞云容貌的原因,正是为了帮助瑞云寻得爱惜她才华之人。另一方面,《美目与利草紙》中也有神明受感动显灵的桥段。神明感动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夫妻二人德行高尚。阿光变身美人之初,鸿太郎认为此乃妖法不能接受,犬四郎道出真理:“信佛之人千万,只今一人得道。皆因你二人德行无双,神明不能等闲视之,以不可思议之褒奖示于世间,劝诫轻薄之人。” [4]40夫妻二人因德行无双受到神明褒奖,揭示出惩恶扬善这一作品的旨趣,体现出作者强烈的教化意图。其二是阿光的虔诚之心。阿光与鸿太郎在去往鸿太郎故乡时途经杨贵妃祠,阿光听闻杨贵妃的遭遇后心想:“无论古今,所处何地,多有无理之事。杨贵妃因无双美貌深受宠爱而被憎致死于非命。若事实如此,实在可怜可悲。” [4]35她感慨杨贵妃命运悲凉,并且虔诚参拜贵妃祠,祈求道:“世间皆传杨贵妃容貌之美乱人心智,妾却不以为此,可叹妾深以貌丑为耻,拜于前人草草所建之祠,祈祷杨贵妃在天之灵怜妾貌丑。” [4]35随后,回到自己家乡藤浪时又发现小野小町之墓,“传说小町貌美非常,痴恋者众多,此罪报还己身,后不知为何零落为乞。” [4]36小野小町是日本平安时期的女歌人,作品流传深远,但相比于她的作品,人们对她的绝世美貌更加津津乐道。小野小町与杨贵妃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美貌没有带来幸福,反而使她们受尽苦难。可阿光在祭拜小野小町时仍道:“幸福唯貌美女子可得,貌丑者则无缘,色衰终不可免,妾欲貌美,即便一回也可。” [4]36阿光因貌丑不幸,在她看来如果貌美,即使艰辛也是幸福,是以她向杨贵妃和小野小町祈求,随后阿花的出现为阿光实现了愿望。《美目与利草紙》开头人物介绍的部分将阿花与杨贵妃和小野小町放在一处,暗示阿花与两位美神的地位相同,是二位美神的使者。虽然《美目与利草紙》与《瑞云》神明感动进而改变女子容貌的情节是一致的,但笠亭仙果通过阿光变身的桥段,强调只有德行高尚和有虔诚之心的人才能实现愿望,蒲松龄则是单纯地描写感情至深就可撼动上苍,二者展现的主旨不同。
第三是仙人施法后消失的情节。两部作品中都有仙人施法将丑女变美的部分,《瑞云》中描写此段“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 [8]1388-1390,和生让瑞云用他施了法术之水洁面,洗过后瑞云就恢复了美貌。《美目与利草紙》中则变成,神明使者阿花“四五日前将洗粉状怪药交与阿光,阿光每早用之,二三日后,面容变化如脱胎换骨,毛发茂盛,皮肤细腻,气色更佳,心清体健,世间竟有此等妙药” [4]38,阿光用特制药粉洗浴后就变作美人。可见,两位神明和生和阿花使人变美都离不开特殊之水洗面这一方法。而且在瑞云恢复之后“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8]1390,夫妻二人想要感谢他时,他就不见踪影了。无独有偶,阿光变成美人后阿花也同样功成身退,笠亭仙果描写此段“众人寻阿花,见其不在居所,只见素日所着衣物、腰带、襻膊总总,皆理好藏于此处。其状怪异,遍寻于家中,不见踪影” [4]39,神明凭空消失,为作品增添了奇幻色彩。
《美目与利草紙》不仅在文中有提及《聊斋志异·瑞云》的段落,阿光变身的故事框架也与瑞云的变身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并且从女主人公因自卑要与其他女子分享丈夫,仙人被感动现身为女主人公变形后又消失的细节,也能发现笠亭仙果对《瑞云》的模仿。由此可以判断,笠亭仙果在创作《美目与利草紙》时不仅只参考一部中国小说,而是以多部作品为养分;既受到《奈何天》的启发,更在具体之处多次吸收《瑞云》的内容,可见其对中国文学的广泛涉猎和高度喜爱。但笠亭仙果对《瑞云》的吸收是借鉴,并不是原封不动的照搬,他在模仿原有故事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创作意图。
三、知己与贤妻的差异
《聊斋志异》中不乏《连城》《乔女》这样讴歌男女知己之爱的作品,从中我们可窥见蒲松龄对这种感情的高度认可,《瑞云》同样是以知己之爱为旨趣的故事。瑞云初见时赠诗贺生,这首诗的内容将瑞云从名妓转换为才女,男女主角的关系也变作知音。[9]87马瑞芳评价瑞云与贺生之间的感情道:“这是真正的、无条件的知己之爱,金钱、美丑等世俗条件已不起作用,两颗心和谐相知,能战胜人生任何困难。” [9]88虽然二人历经磨难,但最终战胜险阻,结局圆满。
笠亭仙果则完全舍弃了《瑞云》知己之爱的主旨,故事中阿光不像瑞云那样文采斐然,依靠诗作获得青睐,她是因为有德行才得到鸿太郎的认可。两部作品中神明这一变身契机出现的原因也大不相同,和生的举动是要为瑞云找出真心之人,而阿花的出现是由于夫妻二人的德行高尚,与阿光作对照的阿文则是由于没有德行而失去美貌。获得神明奖赏还是惩罚的衡量标准是德行,整部作品均以德行这一线索串联,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也不言而喻。
题目《美目与利草紙》来源于日本俗语“みめより心”,表示比起容貌之美,心灵之美更为重要 [10]165,教导女子要注重内在修为,也告诫男子不要只因容貌判断女子优劣。那么内在美究竟为何物?笠亭仙果也给出说明,《美目与利草紙》的序文中写道:“思娶愚妻,喜欲舞。此首联为横井有也先生名句,类似论语观过知仁之训诫。容貌技艺不足为信,德为本才为末,万般才能皆不如心。有果子名为美目与利,比喻风味不因形貌而变之意。” [4]1序文中笠亭仙果明确表示,相比有才华的妻子,“愚妻”才是更好的选择,若得娶“愚妻”将欢喜至极。容貌、技艺和才能皆不如德行重要,认为德行是女子最重要的品质。《美目与利草紙》将《瑞云》中描写知己之爱的核心内容,全部替换为对德行的宣扬,两部作品虽然框架与细节相似,但立意大不相同。《美目与利草紙》改写了《瑞云》单纯的爱情故事,加入了江户时代受欢迎的因果报应主题,强调了作品的劝诫教化作用。
结语
本文以《美目与利草紙》和《瑞云》为中心,探讨了日本江户时代“合卷”对中国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的改写情况。作者笠亭仙果受中国小说影响颇深,《美目与利草紙》这部作品不仅从李渔的《奈何天》中得到灵感,还融合了《聊斋志异·瑞云》的内容。
《美目与利草紙》的原文中有提及《瑞云》的部分,证明笠亭仙果读过《瑞云》一文。两部作品都是讲述女主人公因丑陋而陷于苦难,承蒙男主人公不弃脱离苦海,结局变身成为美人,在人物设定和故事框架上十分相似。此外,从女主人公因容貌自卑、神明出现为其变形、神明显灵后消失等细节之处,也可以发现笠亭仙果借鉴《瑞云》的痕迹。因此,可以确定《美目与利草紙》吸收《瑞云》作为其素材的结论。
笠亭仙果对《瑞云》的借鉴不多且改写手法十分巧妙。他在原作的基础上添加许多情节,使故事脉络错综复杂,还创作新的登场人物,与主人公形成善恶对比,宣扬惩恶扬善思想。笠亭仙果意图表达的主旨与《瑞云》有很大差异,《瑞云》是相对单纯的爱情故事,蒲松龄借此表现男女之间的知己之爱;而笠亭仙果则将底本中有关知己之爱的部分全部替换,将德行视作女子最为高贵的品质,以此来教导女子注重德行修养,劝诫男子不要只因容貌评价女子,强化了作品的教化作用。
参考文献:
[1]萧涵珍.笠亭仙果《七組入子枕》について——李漁作品の影響の一端[J].近世文艺,2015,(101).
[2][日]石川了.初代笠亭仙果年譜稿(2)[J].大妻女子大学文学部紀要,1980,(12).
[3][日]石川了.初代笠亭仙果年譜稿(1)[J].大妻女子大学文学部紀要,1979,(11).
[4][日]笠亭仙果.美目与利草紙[M].东京:荣久堂,1842—1847.
[5]萧涵珍.李漁与江戸文芸:论笠亭仙果的《清談常磐色香》及《美目与利草紙》[J].民俗曲芸,2015,(189).
[6][日]铃木重三.合巻物の題材転機と種彦[J].国文と国文学,1961,(38).
[7][清]李渔.李渔全集·第五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8][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9]马瑞芳.瑞云和恒娘[J].蒲松龄研究,2000,(1).
[10][日]中野幸一,校注.うつほ物語2(新編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5)[M].东京:大日本印刷,2001.
Influence of Liaozhai Zhiyi on Japnese “Goukan”
A Case Study of Ruiyun and Mimeyorisousi
Abstract: Authors of popular literature during the Edo period were adept at incorporating Chinese novels into their own creations,by whom Liaozhai Studio was often used as source material and frequently adapted. Among these adaptations,Mimeyorisousi by Ryutei Senka exhibits traces of borrowing from Ruiyun in terms of story structure,character setting,and details. Ryutei Senka’s adaptation techniques are particularly ingenious,as he expands the short story Ruiyun into a long-form“Goukan” by adding details and new characters,making the plot more complex and the characters more vivid. While Pu Songling’s Ruiyun praises the platonic love between men and women,the adaptation-Mimeyorisousi presents a completely different intention,emphasizing moral education in punishment of vice and promotion of virtue,which aligns more closely with the literary demands of Japan.
Key words: Edo-period;Adaptation;Ruiyun;Mimeyorisousi;Gouk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