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斋志异》文本的来源及其价值历来为研究者关注,蒲松龄手稿本中的修改痕迹显示了该书成书过程中部分文本的动态变化路径,而作者创作时的心路历程和审美追求也可由此管窥一二。通过对手稿本修改痕迹的研究,可以发见蒲松龄详与略之间的创作心路、重视形象连贯性的写人策略和灵活避复的命笔捷思。这些发现可以与以往研究者对其他版本文本的批评互为补充,共同揭示出《聊斋志异》文本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聊斋志异》;蒲松龄;手稿本;写人;审美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志码:A
《聊斋志异》的内部规律研究和鉴赏评论历来受到学界关注 ① ,该书有多个版本 ②,故而有研究者将目光放在各个版本之间的文本对比上。与此同时,《聊斋志异》存世的半部手稿本中的文本修改痕迹也值得注意。《聊斋志异》手稿本原为全璧,光绪年间曾借出半部,不幸为借阅者丢失,故仅余半部,由蒲松龄同族后人珍藏至1951年上交国家,今存辽宁省图书馆。该稿本由蒲松龄亲笔书写,其中时有涂改痕迹,蒲松龄或在原文旁边添上几个句子,或用笔墨把原文划掉,视情况再补上新的内容。经笔者统计,手稿本中作者的涂改痕迹约有二百余条。①
由于《聊斋志异》手稿本删除文本时多用细线划掉,而在字缝中增添内容,故其文句去取情况历历可辨,这向我们提供了管窥蒲松龄创作心路和审美趣尚的机会。王子宽作过分析,得出了三点结论,其一是蒲松龄对文字的推敲是极其苛刻的;其二是蒲松龄在抄稿时,有随抄随改的习惯;其三是遇到一些难以遽断的问题时,他也会踌躇犹豫,反复再三。[1]王子宽的研究侧重蒲松龄的创作心态,对手稿本的修改痕迹审美追求的分析主要集中在“严谨”“简洁”这两点上,而对其中体现的文本地位重估情况、写人策略、思想逻辑统一性和避复意识却少有涉及,本文即试图在这些方面予以阐发。
一、详与略之间的文本去取
《聊斋志异》手稿本在删改痕迹上最为直观的就是详略互变。某些篇目中的大段文字被墨笔涂去,随后在一旁补出比原先篇幅少的内容,这是由详变略。同样的,一些涂改则显现出由略变详的面貌。那么,这种详略互变是出于何种考虑呢?主要有“重估文本地位”和“推敲去冗”两个目的。前者即依照文本在篇目中的重要程度而重新安排其字数详略,后者即立足于文言文语法的精炼特点,删汰繁复的表述。
(一)作者对部分文本地位的重估
记叙故事应详略得当,对于希望重点表现的部分可以不厌着墨、详加描写,但对无关紧要的过渡语则不必如是。《青梅》篇中,阿喜一度流落在尼姑庵中,一个贵公子希望把她纳入房内,她百般无奈试图自杀,所幸其父托梦劝阻。然而天刚亮时,贵公子家的仆人又来催促了。她如何在限定时间内逃出困境,就成为读者对下文内容产生好奇心的来源。因此,这段文字应当重点刻画阿喜所处情境之危难与做选择时的紧迫感,并不必要对她和尼姑的人物语言进行多么细致的描写。手稿本内容原作:
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曰:“此前世冤家勾牒至矣。”尼启扉,果公子家奴。骤问所谋,尼绐之曰:“消息大好。初语之词意生硬,赖我磨烂三寸舌,始说得石姑姑略一眨眼。告公子勿急,三两日管有佳梦作也。”奴曰:“公子言事若无事,教汝自复命。” [2]494
后涂改作:
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 [2]494
尼姑原来说了四十多字的“消息大好。初语之词意生硬,赖我磨烂三寸舌,始说得石姑姑略一眨眼。告公子勿急,三两日管有佳梦作也” ① 被用“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替代。改动前的长串内容虽然贴近啰啰嗦嗦的老尼声口,但在这里并非应该表现的重点,而改动后的文本将原来直接引用的人物话语改成了概括式的转述,则更加简洁。单独视之似不如之前生动,但考察这段文字在上下文中的功能,却应当承认这样的改动是有助于突出文本重点的。
蒲松龄或已认识到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在繁简表达效果上的差异,因此在只当略一提之的地方,他经常把原有的人物语言涂改为大意概括式的文字。如《库官》一篇,张公和库官的对话原作:
问:“库存几何?”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张曰:“方在行旅,多金恐致累缀,劳暂典守,北归时可便盘验耳。” [2]543
后涂改作:
问:“库存几何?”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2]543
有关日后盘验的内容原来以对话形式呈现,后来变成了简洁的转述形式。《库官》的故事主旨在于人所得的金钱实有定数,因此张公应得金额的数量是文本的重点,后来他自己收到了别处的礼物,此处暂存的钱财就消失了。关于应得金额的问答被保留下来,是因为它关涉主旨,要提醒读者注意。而托付暂存之类的话语纯是承上启下,为后文暗埋伏笔而已,因此略微一提便好。
其实,语言本身就自带一定程度的伸缩性,对某一信息进行描述时所用的篇幅本就可长可短。在《中国叙事学》中,杨义先生用叙事时间的相关概念来说明情节疏密度等相关问题,总的来说,情节越密则叙事时间越慢,反之同理。[3]141以此道理推之,小说创作者在传达某一关键信息时所用的文字越多,则这个信息越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所谓“详”和“略”的区别在于用多少文本篇幅来传达单位信息量。故在上述修改中隐藏着这样的逻辑:文本内容间的地位并非平等,作者花费笔墨铺开来写的对话比略一概括的转述内容更为重要,因为它更能引起读者注意。进而可说,作者对文本详略的修改在实质上是对文本相对地位的重新评估,某一部分在最初或是重要的,因此被作者用详细的对话写出,但作者在经过思考后,又认为它应当处于从属的地位,于是将它简写了。
上文列出的例子都是化繁为简、变详为略,作者是否其实只是单纯地追求文本简洁而作修改,其意义并不上升到“重估部分文本地位”的高度呢?并不如此,遍检作者对手稿本的涂改部分,虽然化繁为简的确实占了多数,但也有变略为详的情况。例如《续黄粱》一篇,故事套路仍是主人公做梦一度大富大贵、权倾朝野后来遇挫并最终醒来的模式,在描写其炙手可热时,有段文字最初作:
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声势赫濯,累足以迹。[2]571
后改为:
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2]571
修改前的文字关心的点在于主人公的“残暴”,以至于令人生畏。他对于触怒自己的喝醉者的近乎滥杀态度,真是令读者见微知著,懂得他是怎样暴虐天下的。因此,“声势赫濯,累足以迹”只算得上对故事的延伸和总括,并没有提供他不仁的新角度。而修改后的文字进一步提到别人因为畏惧他的势力而进献财物,让这一人物在“暴戾”之外多了“巨贪”的罪行。前人所谓“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话,在《续黄粱》一篇中彰显得淋漓尽致,这一修改让人物形象变得更恶劣,提高了这段文字的精彩程度。
在补上这个例子后,不难发现蒲松龄对文本的修改实为双向的。他用转引大意的方式略写了那些不甚关键的人物对话,又对一些应该着重表现的部分用了更细致的表达,借此实现对部分文本的地位重估,这样就不会产生次要文本喧宾夺主的情况。
(二)不蔓不枝的用心推敲
上文所述对某些人物对话缩减概括的修改,是凭借此部分与彼部分地位重要性的差异做出的。但还有一部分修改是为了语句本身的和谐优美,继承了古人炼字炼句的传统。
例如《王六郎》中,许氏对化作人形的六郎说“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 [2]28,这句话由若干停顿组成,其字数分别是“四、四、四、四、六”,颇为整齐。古人的骈文就常用“四六体”,而蒲松龄自己也写过不少四六之文,因此受其影响,希望把句子裁剪优美。而在他修改前,该句原作“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矣” [2]28-29,其实句意几乎一致。“矣”也是文言文中常见的句末语气词,但作者还是要把它涂去,可见他一字不轻易放过的细致精神。他对句式齐整的追求在《娇娜》的修改中也体现出来,主人公他们吃完饭后,“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 [2]64,其实原作“公子呈课业,类皆古人文词” [2]64。在修改后,这个句子变成五字相对,更有视觉美了。
除了追求句式整齐,蒲松龄也对句意重复的繁缛文辞做出删略。《鬼作筵》一篇,杜秀才发现妻子被亡父鬼上身后,原本斥责道“既为吾父,不胜他人也,何乃归家识崇 ① 儿妇?” [2]611后改为“既为吾父,何乃归家祟儿妇?” [2]611要体会作者删改的巧妙,就不妨在只看过修改前的句子后悬想:这句话有什么可改动的呢?如果苦思不得,再看定本。并观修改前后文本时不难发现,其实“既为吾父”就已经包含着亲情胜于其他人的意思了,因此就为蒲松龄所删。再如《妖术》篇中,“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 [2]76这句话,“欲击之”前原有“公”字。然而前文已经说明弯弓的人是鬼,后文“则又弯矣”的主语亦必是鬼,而与之相对的“欲击之”的主语只能是公,因此不必特作说明。此外,“公方骇”“公以剑拨矢”都有“公”字,如果再于不必要处添之,不免满眼是“公”了。
纪昀曾对《聊斋志异》有“一书而兼二体”的批评 [4]480-481,并说其“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 [4]480-481,对此书在人物对话上的刻画细腻表达了违背小说之体的意见。纪昀的出发点主要侧重“文体”,即创作者应当细致区分语言简洁的文言小说体和细腻渲染的传奇体 ① ,对不合于原有文体的书目或兼有多体的书目应当给予批评。在他的首唱之后,人们对《聊斋志异》的传奇手法的优劣做了许多讨论,但对此书文言小说体的一面也应留意。通过上述对手稿本的修改痕迹的考察,可以发现蒲松龄对于文言小说简洁文风的传统也是颇有追求的,并不只是一味追求细腻描写,他追求的最终审美效果是一种和谐有序、不蔓不枝的“辞达而已”的境界。
二、重视形象连贯性的写人策略
我国古代小说除“叙事”“抒情”系统之外,“写人”的方面也是不可忽视的。② 《聊斋志异》表面上在以写狐鬼故事为主,但因为里面的鬼怪都带有人类性格中的种种特质,所以实际上仍是在写人。在较长的故事中,人物或者应该自始至终具有某种鲜明的个性,或者其性格会发生有理由的转变,但不论怎样,写人都必须注意人物形象的连贯性。蒲松龄在对手稿本进行修改时,从微观的细节刻画和宏观的思想内涵两个层面动笔,确保了这种连贯性。
(一)主、被动行为的毫厘之差
从微观层面说,人物的一些谈话、神态就能反映出其性格,对其谈话时或被动谦和,或主动猖狂的描写影响着读者心中对人物的印象。蒲松龄在创作《续黄粱》一篇时,为了创作出一个刚开始盛气凌人后来幡然悔悟的书生形象,在文辞字句上反复琢磨,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手稿本中的涂改痕迹清楚表明了这点,例如上文提到作者增加了主人公贪腐的人物设定。除此之外,作者对故事初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曾孝廉遇到星者(星相术士)时的表现做出的修改,也很可玩味。
文本初作:
偶闻毗卢禅院寓一白衣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望之曰:“先生新烧龙尾,意颇扬扬,长安花看尽否?”曾摇箑微笑。星者询庚甲,曾告之,笑曰:“看终作何官?”星者方凝思,曾又笑问曰:“是宁无蟒玉分耶?”星者曰:“十年可坐致耳。”曾庆慰出于非望,稍致扌为挹。星者正容曰:“勿以老夫言虚诞,二十年太平宰相可保。”曾大悦,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2]569
在最初的文本中,虽然前去拜访星相术士是曾孝廉的主动行为,但是在问答过程中,星者却占据了主导者的地位。作者先细致描写了星者的恭维语言,直捧得曾孝廉摇着扇子、面带微笑,但并未答话,而后又是星者询问曾孝廉的年龄,这只是循序渐进的占卜算命流程,节奏由星相术士所掌控。及至下文,当星者说曾氏十年就能有蟒玉之分时,主人公听闻后不但“出于非望”,还稍稍谦虚了一番。可以说,蒲松龄笔下初版的曾孝廉高捷南宫之后,固然意气风发,但对自己的能力和命运还心内有数,他尚能平静地听闻星者的询问,并对明显高估自己的称颂做出谦虚姿态和谨慎回复。后改为:
偶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2]569
修改后的文本里,星者见到主人公后不过“稍”一佞谀,还未及询问庚甲等更多信息,曾孝廉就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有蟒玉分否”了。在这段情节中,最初版本是告之年龄后“笑曰”而问,带有一种并不十分认真的玩笑性质,因为有笑,所以也显得较为从容,且本是步步为营,由“能做到什么官”渐进去问“能否做贵官”的。而涂改后已经是“便问有蟒玉分否”了,那种带着随和气质的曾孝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急迫的、只以功名为念的权官候选人。他在得到对方“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回答后,也不再觉得所誉过分,而是直接变得“大悦”,且“气益高”,直是一副眼中无人派头。可见,作者善于把握主动和被动行为的区别,并适当运用以优化故事细节,在几个字的改换中发挥自己的写人功力。
(二)连贯统一的思想逻辑
上述改写只是一处细节的深化吗?不止如此,这还体现出作者写人重视人物思想、行为的连贯性,它让全篇的曾孝廉人物形象变得更为统一,且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性。从作品内部来看,曾孝廉在梦中成为宰相后并不思如何辅佐国君、治国安民,而是沉溺笙歌享乐,并提拔朋党、营私为奸。对于往昔有怨之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越日削职。另外还贪污受贿、强抢民女,堪称无恶不作。曾孝廉从入梦到犯下这累累罪行并没有用多久,他刚入幻,即以势利眼看人,“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2]571因此修改后的故事在开头就将他写得盛气凌人,使他做梦前后的心境具有承接性,读者不会怀疑如果他现实中马上拥有权势就一定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而作者最初构思的文本,曾孝廉尚不至于狂不自知,他的情感是更为平静的,为人也更加谦和,于是和入梦之后猛然变得暴戾恣睢的形象就有了“隔”的感觉。蒲松龄的修改无疑让人物形象和行事风格更加有连续性、统一性了,人物后来的飞扬跋扈在算命时已经发端,其性格并非凭空改变,而是早早在心中就有了种子,梦中的种种劣迹,只是性格中负面因素的极端发扬。
此外,这里的修改使其与《聊斋志异》其他篇目“幻由人生”的思想遥相呼应,成为类似篇目序列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蒲松龄在书中虽以记载怪异之事为主,但各篇的总体精神仍然是传递真善美的,他很少有粗暴生硬的道德宣讲,而是因事传情、以事明理。书中的思想也多少受到了佛教影响,例如时常有真幻之辨,并揭示出很多虚幻的境界都发端于人心中“想入非非”的道理。第一卷中《画壁》就是代表之一 [2]14-18,正是因为其中的主人公“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凝视画壁上的女子做其痴想,所以才能“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BnjgCwMCrzB/lWX/TclujKts98VhphsXWO+7XlYGIk0=”,至此已成幻境。而与他随行的同伴无此幻想,故一直无事。篇末蒲松龄更是以异史氏的身份直言“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认为这些五彩斑斓的幻境不过是人动了心的配合罢了。再4LULr/vkUtSJbQTP8YAyBvd+6jEUz7OqfzzNC2kfPek=如堪称作者自身写照的《叶生》一篇,叶生对功名的追求可以令其忘怀生死,也可称幻的极致了。而《胡四姐》的开头,主人公尚生月夜独居,徘徊花阴,刚一心生动摇,一女子就“逾垣来”了,但明伦直截点出“才存遐想,而狠毒之人即逾垣来矣。幻妄之心可稍作哉?” [2]218的结撰思想,可谓独具慧眼。重新回顾《续黄粱》篇,正是因为作者修改后的曾孝廉对于功名有近乎狂热的执着追求,以至于对自己产生了不清晰的定位,使他丧失了仁义和理智,最终十分自然地进入幻境,并一度炙手可热。黄粱一梦的幻境并非凭空而设,只是迎合了做梦人的心中所求,这也使得故事更合于蒲松龄一贯的思想谱系了。
三、灵活避复的命笔捷思
古人对于文章中的“重复”情况有过许多思考。韩愈说“惟陈言之务去”,黄庭坚谓“自作语最难”,讲“夺胎换骨”“点铁成金”,都有一种追求新变的精神,这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诗文内容和前人重复。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十分欣赏其中的“犯”文法,但那也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表面的重复中有变动的因素,仍能旧中出新,不袭旧套,即能做到“犯中有避”。上述例子都说明,单纯的重复并不为人所取,而如何避免重复(避复)就成了创作者应该着重思考的问题。
蒲松龄自然也要对故事内容避复,冯镇峦和但明伦在评点《聊斋志异》时虽然注意过作者的笔法,点出了“险笔”“捷笔”“伏笔”等艺术构思巧妙处,但蒲松龄针对避复做的努力却未被注意。因为许多避复痕迹藏在作者手稿本的修改笔墨中,而不为评点者所见。在避复方面,尤能体现蒲松龄命笔捷思的是《狐谐》篇。《狐谐》篇介绍了一只善于言谈的狐狸,她经常在设宴之时以客人的姓氏等内容即兴编故事作为戏谑之资。在座的宾客在最开始往往有所不忿,想要同这只狐狸较量一番,但都以被调笑为结局,服膺于她的善谈。尤其是一个叫孙得言的客人,他“善俳谑,固请见”,然后就见识了狐狸的厉害。其中一段狐狸调笑客人的内容,原作:
主客又复哄堂。孙嫚骂曰:“小狐子典尽此矣。颇快意否?”狐笑曰:“典尚未尽,恐足下不愿闻。”众知将以孙戏,咸请之。孙又掩耳云:“我不闻,我不闻!”众又以为请。狐方欲言,孙遽曰:“既欲泄狐子气,必以狐言乃可。”狐少思,乃曰:“一痴儿在岳家,见岳猎得狐,即以问岳。岳曰:‘狐也。’儿欲近观,惧为狐噬,远立仿徨。岳曰:‘此不咥人。’儿喜,近视,展玩不释手,欲携去饲之。岳绐之曰:‘此已死,不可复饲。少间当以生者奉赠。’儿临别坚索狐。岳乃以家畜小猧子付之。儿大悦,遽抱之。咥龁其手。儿弃猧,审顾曰:‘个好狐雏,但口伤人,不似其母。’”举座又大笑。孙素能言,至此顿屈,乃曰:“吾不敢与狐娘子对谈垒矣。从今之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 [2]551
后改作:
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举座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2]551
作者原本安排被戏谑的是孙得言。故事中一个痴儿试图从岳家索要一条打猎得来的狐狸,于是岳家便给了他一只小狗,骗他这是小狐。然而小狗会咬人,让痴儿不禁感叹小狐狸(小狗)伤人,不像其母。这个笑话既暗骂孙氏是小狗,也含有伦理笑话的因素。修改后的文章,则以二陈为开玩笑对象了,不再牵涉孙氏。通观前后文,可知这只狐狸共有三次在饭席上编故事讥诮人,第一次的笑话是和“狐孙子”相关的,其显然是戏谑孙得言姓氏,意说孙得言是其孙子;第三个笑话落在“鳖也得言”“龟也得言”等语,又是编排孙得言名字的。按照原来的安排,只有孙氏一直被开玩笑,不光显得繁复,而且上文说的一起吃饭的“二客”也沦为背景板,未见着落。在修改后,则在调笑对象上“雨露均沾”了。那么,作者是否并非为了避复,而是觉得骂人小狗之类的话低俗而修改呢?不是的,因为修改后的笑话仍然是说二位客人一个是骡子、一个是驹,在雅致方面并不高出多少。故而合理的解释是作者出于让文章内容变化的考虑,安排出客人二陈,并旋即编了个和他们有关的笑话,如此不致观感单调重复。这说明,蒲松龄既有自觉的避复意识,又有与之匹配的创作才能,他几乎能随手成文、妙义命笔。
此外,《姊妹易嫁》也体现了避复的修改痕迹。其故事核心思想是莫欺少年穷,梗概为张公欲把大女儿嫁给毛氏,但她嫌弃其家穷困,后来小女儿自愿代之,日后毛氏果然中举。小说中大女儿不愿出嫁而小女儿相劝一段,原作:
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贫富惟天所授,今日贫贱,焉知后日不富贵乎!姊而若此,是徒伤老父心。终不然,因而哭呜呜,谢毛郎去耶。”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 [2]564
后涂去一大段,改为:
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 [2]564
在修改之前,作者把妹妹劝姐的详细理由一一列出,其说辞可谓入情入理。首先从道理论,毛氏当前虽然贫困,但是天道难测,或许日后会富贵起来;其次从感情论,姐姐这么坚决不嫁人,老父亲会因此伤心的。最后从现实处境论,如果仍然不同意,难道要把新郎辞劝走吗?妹妹真是善劝之人,无奈姐姐并不领情。然而,如此生动的文辞,作者终以“苦逼劝之”四字代之,这不尽然是因为上文所论的对文本地位的重估,所以用简洁语言概括。读后文可知,其原因更在于避复。小女儿和父母另有一段对话:
母即向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欲以儿代若姊,儿肯之否?”女慨然曰:“父母教儿往也,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饿莩死乎?”父母闻其言,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而去。[2]564
在这里,小女儿申明自己愿意嫁给毛郎的缘由,即一为父母之命,二为毛郎未必一直贫穷,其内在逻辑和上文劝姐是一致的。由此观之,倘若上文不作改动,则文意就显得重复、拖沓,不符合作者的审美追求了。
上述的例子一再表明,蒲松龄有自觉的避复思想。当同样的意思要在一篇文章中反复出现时,他或会采取省略的办法,如《姊妹易嫁》篇;当类似的故事内容一再重演,可能让读者感到单调乏味时,他或会直接重新虚构一个新的故事,如《狐谐》篇随手写出的调笑二陈情节。这一点倒近于古代小说评点中的“犯避之法”,其前其后虽都是狐言戏谑,然而内容偏偏不相同,正与金圣叹所谓“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 [5]97相类了。综上,避复手法的多样性和随手成文的灵巧性都显示着蒲松龄高超的创作技法与才能。
结语
《聊斋志异》手稿本的修改痕迹向我们展示了作者的审美追求。蒲松龄在对部分文本地位重估的基础上调整了作品语言的详略布置,使紧要处有着引人入胜的细节描写,又使其他部分简洁易读,不被繁杂的句子牵绊阅读节奏。他还对作品的语句文辞进行了推敲,最终实现不蔓不枝的审美效果。作者对作品的人物形象连贯性和总体思想倾向的一致性也十分重视,通过字句的改动优化了写人的效果,令曾孝廉变得更加跋扈和骄傲,从而映衬出幻由心生的理念。而对《狐谐》一篇的大段改写和《姊妹易嫁》的对话内容调整则显示出他自觉的避复意识。这些改动并不孤立,而是从审美技法和思想精神等多个层面有着内在关联的。通过对手稿本修改痕迹的分析,可以揭示出但明伦等评点家们没有注意到的《聊斋志异》创作过程中的一些命笔之思,作为以往的小说评点和审美研究的有益补充。
参考文献:
[1]王子宽.论蒲松龄对《聊斋志异》的修改[J].明清小说研究,1996,(4).
[2][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3]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袁彦平,王恒柱,鲁南言,校点.济南:齐鲁书社,2007.
[5][明]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清]金圣叹,[明]李卓吾,评点.北京:中华书局,2009.
Pu Songling's Aesthetic Pursuit from the Traces
of Revision in the Liaozhai Zhiyi Manuscript Book
Abstract: The source of the text of Liaozhai Zhiyi and its value have always been the concern of researchers. The traces of modification in Pu Songling's manuscripts show the dynamic path of change of part of the text in the process of the book's formation, and the author's journey and aesthetic pursuit of creation can also be glimpsed through this. 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traces of revision in the manuscripts,we can discover Pu Songling's creative path between detail and omission,his writing strategy of emphasizing the coherence of the image,and his flexible and avoidance of repetition. These findings can complement the criticisms of previous researchers on the revised version of this text,and together they reveal the aesthetic value of the text of Liaozhai Zhiyi.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Pu Songling;manuscript text;writing about people; 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