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认知视角的“卷”之语义源流考释

2024-10-12 00:00:00刘根辉罗捷春
现代语文 2024年7期

摘 要:基于古籍文献材料,对“卷”的常用义项予以考察。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出发,对“卷”的语义演变脉络进行梳理。以隐喻、转喻理论为指导,从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构拟出“卷”的语义演变路径。研究显示,“卷”从上古汉语的“膝盖弯曲”义,到当代汉语的“内卷”义,代表了不同时期语义网络的原型成员。在这一过程中,同一词语的各个义项演变为一个语义网络系统,不同时期的词语因聚焦和凸显中心的差异而选择不同的义项作为其原型成员,并由此不断激发新的边缘义项,进而使得同一词语的所指概念日趋丰富。

关键词:“卷”;语义演变;语义网络;隐喻;转喻;认知视角

语言是社会发展的一面镜子,不同时期的词语反映了其所处时代社会成员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面貌。“内卷”作为当下社会的流行热词之一,不仅形象地呈现出当前社会竞相获取稀缺资源的竞争态势,也表现出以中青年一代为主要群体的社会成员的精神风貌。

通常认为,“内卷化”这一概念译自“involution”一词,由康德最早提出,“in”表示向内,与表示向外的以“e”开头的“演化(evolution)”一词形成对照[1]。1963年,格尔茨在《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e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一书中,借用“内卷化”一词来分析印度尼西亚的农业,表示该地“由于农业无法向外扩展导致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2]。2000年,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一书中,首次对格尔茨所使用的“内卷化”一词进行解释:印尼水稻农业中集约化到边际报酬收缩的现象[3]。之后,“内卷化”在农业领域开始有更多解释,并逐渐借用到其他领域,如张立、郭施宏将“内卷化”这一概念应用在公共管理领域[4];杨晓奇则将它应用于教育领域[5]。此外,“内卷化”还频繁出现于经济、政治、人文社科等各行业领域,并在其发展演变过程中,去掉词尾“化”而直接用“内卷”来指称相关事件,最后又直接简化作“卷”。这一过程表明“内卷”的概念所指逐渐抽象化,语域也逐渐泛化。

上述现象曾引起部分学者的关注,郭海洋从“内卷”的产生和发展说起,认为“内卷化”去掉词尾“化”之后仍保留名词属性,因而具有名词的句法功能。郭文同时分析了“内卷”流行的原因:在社会层面,“内卷”反映了当今社会部分行业竞争压力大且收入增长慢的现状,体现了语言使用者求新、求异、求变、求活的心理期待;在语言内部,“内卷”则是汉语新词借形赋义式造词发展的结果[6]。还有一些学者从其他角度做了分析,而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卷”的语义源流进行考察的,则极为少见。有鉴于此,本文拟在考察“卷”的语义源流演变基础上,运用认知语言学的隐喻、转喻理论对其语义演变做出解释,以期对考察汉语词义的发展演变提供新的视角。

一、“卷”的语义溯源

古代汉语中,“卷”的内涵比较丰富,用法也比较灵活,其中,与本文所讨论主题相关的,主要有三个义项。至于“卷”的其他义项或用法,这里暂不展开讨论。

《说文解字·卩部》:“卷,厀曲也。从卪声。”[7](P292)

“厀”古同“膝”,是指大腿和小腿连接的关节前部。段玉裁注:“厀曲也,卷之本义也。引伸为凡曲之

称。”[8](P431)《诗经·大雅·卷阿》:“有卷者阿。”毛

亨传:“卷,曲也。”[9](P398)《礼记·玉藻》:“龙卷以

祭。”孔颖达疏:“卷,谓卷曲,画此龙形卷曲于衣,以祭宗庙。”[10](P1473)《淮南子·本经训》:“赢缩卷舒。”高诱注:“卷,屈也。”[11](P258)《广韵·仙韵》:“卷,曲也。巨员切。”[12](P143)今音读作quán。今有“蜷曲”一词,盖依“卷”之本义引申演变而来。

《广韵·狝韵》:“卷,卷舒。居转切。”[12](P293)今音读作juǎn,此即“卷”字保留至今的读音之一,是指把物体弯转成圆筒形,动作与“舒”相反,当是由“膝盖弯曲”引申而来。如《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9](P36)之后,又由此衍生出名词用法,指卷成圆筒状的东西。如《淮南子·兵略训》:“鼓不振尘,旗不解卷。”高诱注:“卷,束也。”[11](P494)把物体卷起来可能是暂时不用,故又引申出“收、藏”之义。《玉篇·卩部》:“卷,收也。”[13](P170)《仪礼·公食大夫礼》:“有司卷三牲之俎,归于宾馆。”郑玄注:“卷,犹收也。”[10](P1083)《论语·卫灵公》:“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朱熹集注:“卷,收也。”[14](P163)

《广韵·线韵》居倦切:“弮,曲也,又书弮。今作‘卷’。”[12](P410)此即现在“书卷”义。《说文·竹部》:“篇,书也。”段玉裁注:“古曰篇,汉人亦曰卷。卷者,缣帛可捲也。”[8](P190)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书于帛可捲者谓之卷。”[15](P849)《南史·司马褧传》:“褧少传家业,强力专精,手不释卷。”[16](P1513)由此又引申出“考卷、试卷”“案卷、档案”等义。亦有量词用法,《汉语大字典》“卷”字条下:“⑤量词。书籍一卷轴或一册称一卷。”[17](P347)

通过对“卷”之语义脉络的梳理,可以看出,“卷”的本义为指称身体部位及相关动作,由此引申出一般意义的弯曲、卷曲,并特指书卷、考卷,后又用作量词。因为词语的概念意义在指称客观世界的现象同时,也在指称语言使用者的主观世界,所以“卷”的语义演变也反映出人的主观世界的变化。下面,我们将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出发,对“卷”的意义演变展开探讨。

二、语义演变的认知分析

对词语的语义演变进行探讨,首先要具备相应的认知基础,即认知拓扑性,通过要素共享和极限关系而实现概念隐喻和转喻;其后将原型范畴理论作为其演变依据,可以将“卷”的意义集合通过家族相似性而阐述其语义演变的路径。

(一)语义演变基础:认知拓扑性

拓扑学最早关注几何图形的拓扑性质,即变化中的不变性,强调在万事万物的流变中抓住事物的本质,以便从事物表象上呈现出的多个不同变量中洞见其共性。在语言学尤其是认知语言学领域内,意象图式、认知语法等概念以及概念隐喻不变原则,均具有拓扑结构。同时,Talmy还分析了封闭类语言的拓扑性质,这一研究和Lakoff的“不变假设”共同构成了语言拓扑性的两大主要理论源头[18]。Piaget & Inhelder认为,人类对客观空间的认知拓扑,也适用于抽象化的概念范畴,这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能力[19]。国内研究者也关注到语言学中的拓扑性质问题,认为认知拓扑观是将拓扑学的思维方法运用到认知语言学研究中的一种新思想和新方法[20]。认知语言学中的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既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认知手段,同时也拥有具体的语言表述,从更高维的角度看,二者都具有认知拓扑的本质[21]。

1.概念隐喻的认知拓扑本质:要素共享

概念隐喻遵循不变原则,在概念域之间完成系统映射时,不变原则的基础是来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具有某些相似属性。例如:

(1)争论是战争。(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22]

例(1)中的“争论”和“战争”,分别作为目标域和来源域,二者之间共享一些要素,如工具、方式、目的等,这些能够共享的要素使得两个概念域具有互通的可能,进而能让说话者与听话者实现畅通的交流。

2.概念转喻的认知拓扑本质:极限关系

在拓扑学中,几何图形在发生形变的情况下,仍然存在一些点与变形前的点能够一一对应,并且原图形的点与其邻近点的相对位置保持不变,从而保持图形的本质,这些点与其邻近点之间就具有“极限关系”。因此,概念转喻的认知拓扑性的本质在于:某个要素的存在并非由其本身、而是由它与其临近点的相对位置或区别性特征所决定的。例如:

(2)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

例(2)中,经借代修辞之后,“锦鳞”仍然保留了鱼的本质特征,即鱼鳞和鱼的对应关系,这种极限关系是经由转喻后仍然能够读懂文本的重要基础。

人类认知具有拓扑性,空间认知则是我们理解认知拓扑性最直接的途径。认知语言学把语言看作一种认知活动,认知活动的拓扑性也会体现在语言中,由此人们才能在客观事物中抽象出其共性,进而解释概念生成的过程,并形成自己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知。主观认知再投射到客观世界,便可能导致语义的引申或转移。因此,语义演变也可以看作是人类认知能力基于客观世界拓扑性的变换,这种变换本质上是人类心智发展的体现。

(二)语义演变依据:原型范畴理论

在原型范畴理论出现之前,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方式主要基于经典范畴理论。该理论通过特征描述深入到词义的内部微观结构,认为范畴类似于一组拥有共同特征的元素的集合,只有拥有全部特征的元素才能被归入该集合内,范畴之间的边界是清晰可辨的[23]。当经典范畴理论运用于语义分析时,便会暴露出其局限性。比如,义素分析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和随意性,同一义位在不同人的主观感知下,可能会划归到不同的语义场,从而导致矛盾的产生。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对经典范畴理论提出批判。他认为,事物之间的边界是模糊且具有过渡性质的,同一范畴内的成员,可能具有与原型成员不同程度的相似性特征。比如,同属“游戏”范畴,有些游戏是竞技类的,而另一些则纯粹是消遣或技巧类的,它们在不同人头脑中首先激发的关于“游戏”的原型成员,也不完全相同[24](P11)。为此,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家族相似性”理论,他指出,范畴中的所有成员之间会有各种相似之处,但并非所有相似之处都是全部成员的共有属性。这一理论进而成为古今范畴理论的分水岭。

与经典范畴理论相对,原型范畴理论秉持了“家族相似性”的认知基础,认为范畴不是因为共同特性而形成,而是因为成员之间重叠交叉的相似性结合在一起,范畴中的成员因其与原型的相似性而被归为同一类别[25]。在语义分析时,不同的义项并不像经典范畴那样严格地区分语义范畴,义项之间存在演变的过渡性,概念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糊的。“家族相似性”意味着语义范畴中的所有成员连结成一个语义网络,它们以某个义项成员为核心,其他成员向四周发散,离中心成员越近则相似度越高,在语言交流过程中也就越容易被激发。反之,离中心成员越远,则相似度越低,就越不容易被激发。例如,当我们提及“鸟类”时,很容易想到麻雀、知更鸟,这是东方、西方人们对于“鸟”这一范畴最先激发的原型成员,而鸵鸟、企鹅则因为和麻雀、知更鸟的相似度较低,处于语义网络的边缘地带,所以也就不太容易让人首先想到。

以本文研究对象“卷”字为例,在“卷”的本义及其引申义项共同构成的语义集合中,虽然有些义项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实际上它们仍属同一范畴,只是它们之间存在的相似性特征多寡不一。从历时角度来看,不同时期“卷”的语义范畴的原型成员,会因为社会成员的共同认知不同而发生转移。造字之初,“卷”的原型成员是“膝盖弯曲”,但在《现代汉语词

典》中,“卷”的第一个义项是“把东西弯转裹成圆筒形”[26](P710)。可见,在当代语境中,作为“卷”的常用义项的中心成员是表示动作的“弯卷”。因此,本文将“卷”之本义“膝盖弯曲”作为其最初的原型成员,其他各义项的引申发展皆由此而来。

三、“卷”的语义演变方式

隐喻运作的前提是系统建构,在依托现实世界中所形成的经验建构了主观世界以后,隐喻和转喻进而在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实现语义引申。与此同时,跟转喻相关的识解理论通过凸显观的运作模式,也对语义引申有一定解释力。

(一)隐喻运作前提:系统建构

在认知语言学看来,我们的概念、范畴、推理和心智,并不是外部现实世界的客观的镜像的反映,而是由人们的身体经验特别是感觉运动系统所形成[27]。简单的空间概念源于我们的空间经验,如“上—下、前—后、里—外”等,相较于其他空间概念,这些基本的方位经验在激发我们的认知体系过程中具有优先权,即处于原型地位。因此,空间概念的形成来源于人们持续不断的空间体验,即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由此产生我们赖以生存的最根本的概念,它们为以隐喻和转喻为认知方式建构主观世界提供了可能。

空间概念和身体部位是我们形成若干抽象概念的两个主要基础[27],它们是人类原始思维的出发点,也是人类最重要的隐喻源。人们的思维具有“体认”特征,通过身体感知积累经验,形成概念和范畴,为语言交流提供基础,语义就在这一过程中不断丰富完善。因此,客观世界在主体心灵中的反应,并非原封不动地形成一套复制品,而是借由主观感知和语言表达形成一个“中间世界”。语言作为主客观世界联接的中介,其功用在于将客观世界范畴化之后,形成一个新的语义范畴化网络系统。学习一门语言,实际上就是通过学习该网络系统去认识它所对应的客观世界。

如前所述,《说文》中记载“卷”的本义为“膝盖弯曲”,这就是“卷”这一范畴最初的原型成员所指涉的客观现实。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语言的变化,人们头脑中所储存的关于“卷”这一范畴的各个成员,如“卷曲”“弯卷”“书卷”等,其地位也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偏移,体现在词汇语义系统中,就是“卷”的常用义项随时代发展而有所不同。因此,“卷”在不同时代的常用义项正反映出其不断变化的原型成员。语义演变一般符合客观现实的变化,客观现实的空间概念通常可以分为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卷”的语义演变也同样朝着这两个方向、通过映射机制来完成。

(二)“卷”的物理空间语义引申

隐喻的系统性使我们能够通过彼概念而理解此概念的一个方面,但这一系统性对概念的建构是部分的而非全面的,因此,它必然会隐藏该概念的某些方面。在“卷”之语义的物理空间引申过程中,对概念系统侧重点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引申方向,进而产生不同的引申义。根据系统侧重点的不同,隐喻可以分为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本体隐喻基于人类体认形成的经验,在体认过程中,将抽象的和模糊的思想、情感、心理活动、事件和状态等无形概念看作具体的有形的实体;结构隐喻则基于经验中的系统性关联,以一种概念结构构造另一种概念,并将两种概念相叠加,把谈论一种概念的词语用于谈论另一种概念。结构隐喻因其凸显部位的不同,又分为对实体的隐喻引申和对动作的隐喻引申[28]。

1.本体隐喻

如前所述,“卷”的本义是指“膝盖弯曲”,这是由人类身体经验形成的最初印象,这一动作及其呈现的身体状态,为其他具有相似的抽象性特征的无形概念奠定了本体隐喻的基础,因而能把事件、活动、情感、想法等看成有形的物质和实体。当用“卷”来指称膝盖弯曲这一状态时,它同时也作为原型成员激活其他关于“物体弯曲”的印象,与这一印象直接相关的就是主体本身,因为膝盖弯曲,自然可以映射到身体其他部位的体认经验。比如,《诗经·小雅·都人士》:“彼君子女,卷发如虿。”[9](P339)此处的“卷”是指女性头发的卷曲。又如,《庄子·徐无鬼》:“有卷娄

者。”[29](P221)此处的“卷”是指腰背弯曲。头发和腰背都与膝盖具有共同的认知拓扑基础,即具备“弯曲”这一相同要素,因此,它们更容易作为本体隐喻映射的目标域而产生最近的引申义—/aSr4HEYnQeK4KqZK0n+qzlh/1fFAkit5qnZvDoKN24=—与身体部位有关的弯曲或卷曲。

2.结构隐喻

隐喻构建的概念系统具有部分建构的特征,也就是说,概念系统之间的投射是有选择性的。在认知过程中,主体的体认对象并非同等重要,一些对象作为感知中心会被充分凸显,而另一些对象则退居次要地位成为背景。“卷”因其语义演变和交际需要,也呈现出不同的凸显中心,既可指称呈现“卷”这一形态的物质实体,mqOpPqL4DXn9lOK0vTQfySO9nUalbRe8BbSnZL4rDic=也可强调这一瞬时状态的动作,由此产生了实体和动作两个方向的引申路径。

首先来看实体引申。“卷”的本义是“膝盖弯曲”,其中包含的实体是“膝盖”这一人体部位。作为来源域,“膝盖弯曲”提供了隐喻引申的认知基础。比如,《诗经·大雅·卷阿》:“有卷者阿。”[9](P398)这里,“卷”的目标域是客观世界中的“阿(丘陵)”,丘陵的起伏形状与人体膝盖共享“弯曲”这一要素,因此,两者能够完成从来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又如,《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9](P36)此处将“心”与客体“席(草席)”类比,“草席”与“丘陵”同属外在客观事物,具有“弯曲”的特性,同样是将人体部位经验的“弯曲”映射到客观实在领域。经由这一过程,“卷”从描述身体经验的本体领域扩展到表现具有相同“弯曲”概念结构的实体领域,表明“卷”的语义表达和主体认知的范畴化能力都得到了进一步拓展。

其次来看动作引申。表示行为动作的“卷”最早见于《周礼·冬官考工记·鲍人》:“卷而抟之,欲其无迆也。”[13](P224)此处的“卷”表示“把物体弯转成圆筒形”这一具体的行为动作,与其本义“膝盖弯曲”的状态相比,此处的凸显中心是主体对客体所施加的动作,动作造成的结果则为背景。这时,“卷”的指称对象由前文指称身体的名词或描述事物状态的形容词拓展到行为动词域。

当凸显中心置于行为动作造成的结果时,语义层面即表示“弯卷”之后所形成的“筒状物”。比如,《淮南子·兵略训》:“鼓不振尘,旗不解卷。”[11](P494)此处的“卷”即表示旗子被弯卷后所呈现的圆筒状。又如,《仪礼·公食大夫礼》:“有司卷三牲之俎,归于宾馆。”郑玄注:“卷,犹收也。”[10](P1083)“收起”这一动作,使得原本呈现在视域范围内的食物,由于被收纳而呈现出“不可见”的状态。由“卷起”形成“筒状物”,再到“收纳”导致某物“不可见”,“卷”逐渐凸显出“向内收束”的语义特征。再如,《庄子·在宥》:“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司马云:‘脔卷,不申舒之状也。’”[30](P302)这里的意思是“不能伸展”。《淮南子·原道训》:“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俛仰兮。”高诱注:“卷舒,犹屈伸也。”[11](P5)这里的“卷”同样表示“向内收束”。

概而言之,以“膝盖弯曲”为原型成员,“卷”按照实体引申和动作引申两种方向发展出不同的义项。实体引申侧重将“身体弯曲”的主体经验映射到外在客观世界,用来描述具有“弯曲”这一特性的实体,如丘陵、草席等;动作引申侧重在“弯卷”这一动作,表示将某物卷曲之后改变其原本形状,进而又表示被“弯卷”之后所形成的筒状物,并以此为凸显中心,强调“向内收束”这一状态,表明“卷”之语义更为泛化。

3.转喻

转喻和隐喻一样,都是一种概念化的映射过程。二者的区别在于:隐喻的映射涉及目标域和来源域两个概念域,而转喻则在同一个认知域内完成。在使用转喻的过程中,由转喻词语指定的实体作为一个参照点,为被描述的目标提供心理可及的参照,同时把听者或读者的注意力引导到目标上来[31]。转喻的运作机制通常涉及到详略度、聚焦、凸显和视角等,Ungerer & Schmid按照临近关系,又将转喻分为九类,包括部分指代整体、整体指代部分、容器指代内容、材质指代物体、生产者指代产品、地方指代机构、事件发生地指代事件、受控者指代控制者、原因指代结果[32](P127)。在语义演变过程中,“卷”也通过转喻产生新义,如由“弯卷”这一动作引申到表示“书卷”的“筒状物”一类名词,就是用动作指代结果并转而指代物体的转喻。“卷”的本义“膝盖弯曲”经由结构隐喻突出“弯卷”这一状态,进而能够用来凸显弯卷的动作,而动作的结果则是呈弯卷状态的物体。由动作“弯卷”作为凸显中心,来指代包含这一动作结果的事件,即为动作指代结果的转喻过程,从而实现了由“弯卷”这一动作向名词“筒状物”的转喻。当表示“书卷”的语义固化之后,又逐渐用作量词予以计数。如《明史·儒林传一·黄淳耀》:“有《陶庵集》十五卷。”[33](P7258)这里的“卷”由原本的书卷作为背景,突出强调其[+可数性]这一语义特征,从而实现了由名词到量词的转喻。

(三)“卷”的心理空间语义引申

身体经验从空间体认过程中为语义提供客观世界的概念义,主观认知与范畴化能力则从心理层面推动语义的变化和发展,二者在很大程度上都通过隐喻和转喻来完成。

在物理空间的隐喻映射过程中,“卷”由动作义“弯卷”逐渐产生“收起”“筒状物”等含义,这一过程可以被抽象为“卷动—收起—物质消失”这一意象图式。当主观世界有类似的情感经验符合这一图式时,“卷”便获得新的语义引申方向。如《论语·卫灵公》:“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14](P163)这里,“卷”所指涉的对象即为人的才气或能力。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现状,“卷”才怀之使其不显露,与上文的“收起食物”呈现出相似的抽象化认知框架。

与这一引申路径类似,表示“弯卷”之后产生效果的“不能伸展”义,映射到主观世界后,便引申出扭曲、歪曲之义。如《文子·上仁》:“夫太刚则折,太柔则卷,道正在于刚柔之间。”[34](P451)过于柔顺则“正道”会被扭曲,进而表示具有此类特质的人也会因“不得伸展”而受到委屈,这也表明“卷”具有指称心理空间的语义特征。

至此,“卷”的常见语义引申已经基本完成,它分别通过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来指称经人的主观世界抽象化后具有相似性的身体经验,这一经验不仅包括对外在世界的体认,也包含对主观世界的概括。宋元之后,原本作为语义中心的“膝盖弯曲”渐趋边缘化,新的原型成员演变为表示动作的“卷曲”或用作量词的“卷”。《清史稿·乐志七》:“霓旌卷,兰生殿,佳气满平川。”[35](P2972)《红楼梦》第十八回:“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这两例中的“卷”均表“卷曲”义。《明史·儒林传二·章潢》:“辑群书百二十七卷,曰《图书编》。”[33](P7293)这里的“卷”则以量词表示计数。

(四)语义演变的补充视角

这里的补充视角是指识解,它是一系列与词汇和语义描写相关的概念要素。在认知语言学框架中,转喻被视为一种认知工具或思维方式,通过转喻,隐藏的事物可以再次呈现出来。转喻所体现的凸显观与在场存在一定关联,而凸显观是识解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识解理论对转喻也有较强的解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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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主体在凸显同一情景的不同要素时,会形成不同的描述方式和选择方式。认知视域内的凸显表现出主体的话语倾向,从而能够更精确地为受众提供事件的特定情景。例如:

(3)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回)

例(3)中,“卷”所凸显的语义为[+席卷][+迅速],这一动作非常贴合该文语境:拐子因为是偷卖的勾当而心虚,所以要立刻逃往他省。这里以“卷”这一极具形象特征的动作,凸显其行事之仓促、心理之慌张,暗示出叙事者的贬义情感倾向。

再如,“卷”的本义“膝盖弯曲”聚焦于膝盖弯曲的状态,当经由客观对象化后的外在世界被人们赋予主体性之后,具有类似特征的事物就同样能用“卷”来加以描述,如表示动作的“弯卷”和描述性状的“卷曲”,其词性泛化为动词和形容词。从表示膝盖、头发、脊背的人体弯曲,到表示草席、丘陵的外在客体的“弯曲”,再到表示主观情绪体验的“歪曲、扭曲”等,这一映射过程从物理空间延伸到心理空间,其演进原因就在于识解过程中视角聚焦的变化和主体选择凸显中心的改变。

四、“内卷”的新义解读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语言、使用和认知紧密关联。随着互联网的日益普及,网络热词因其能及时反映民众心理、舆情风向和社会现实,而具有更快的传播速度和更广的传播范围,也吸引了社会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领域的众多学者参与研究。

“内卷”第一次作为网络热词出现在2020年4月15日,以《内卷什么意思什么梗?》为标题的文章引起一些人士的注意;随后几个月内,“内卷”的搜索量稳步提高并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2]。在这一语境下,“内卷”由原本所指的农业领域抽象化后拓展至其他领域,出现了[+内部竞争]义,强化[+发展滞缓][+封闭性]等语义特征,同时,弱化原农业领域的[+集约化到边际报酬收缩]等特征。例如:

(4)“内卷”描述的是文化或社会发展的停滞现象,不是衰落、失败或是崩溃问题。(陈胜前《当代视角下的内卷化及其价值》)

例(4)中,“内卷”表示某一领域内为争取有限资源而付出更多精力的心理状态。与“卷”的语义演变脉络对比,这是抽象出其“动作—状态”结构框架,从物理空间表示“卷曲”的状态或动作,映射到心理空间中表示“内部竞争”的含义。从识解理论角度来看,则是将聚焦重点放在“弯卷”动作所造成的状态,凸显的是某一群体争相向某一领域前端席卷这一过程,而将参与的群体、造成的社会效应、最终呈现的结果等作为意象图式的背景,映射到主体心理,便形成了行业内部竞争激烈的图式印象。

总之,“内卷”的旧词新义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语义演变的认知基础的。它由居于原型成员地位的语义中心“弯卷”激发而来,使得原本指涉物理空间的动作,经主观范畴化后映射到心理空间,并保留其动作和状态的意象图式,进而表示在主观能动性驱使下,经过自我克制和锻造而达到的“精神弯卷”的形变状态,从而呈现出由内在精神驱动而表现到外在的个体竞争力面貌。

本文以“内卷”的新义为切入点,根据历代文献梳理“卷”的语义源流,从认知语言学视角探求“卷”之语义演变的历时脉络,借助隐喻和转喻理论分析“卷”的语义演变路径。以《说文》所载“卷”之本义“膝盖弯曲”为起点,其演变过程可以分为两个方向: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

物理空间聚焦于主体之外的客观世界,其隐喻路径则分为两种: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本体隐喻仍聚焦于主体本身,可以表示身体部位头发或腰背的弯曲;结构隐喻则抽象出“卷”之本义所包含的认知拓扑要素,即实体和动作,进而演变出不同的语义倾向。其中,实体隐喻将主体观照的物体对象化为与“我”相对的“他者”,因此,它也具有和主体一样的部分特征,进而通过隐喻完成“卷”的语义演变的映射过程,如表示草席和丘陵的曲折起伏。动作隐喻则只将“卷曲”这一动作作为凸显中心,其后又可指称该动作造成的结果,即因卷曲而形成的筒状物,或者是因被卷走所呈现的不可见的状态,而引申出“收起、藏起”等新义。此外,还体现在通过动作指代结果并转而指代物体的转喻方式,“卷”由动作可进一步指称其所代表的事物“书卷”“考卷”等筒状物,并由“书卷”转而作为量词指称数量。

心理空间主要通过容器隐喻实现其语义引申运作。由物理空间“收起实物”的结构映射到主体心理映像,进而表示收起或隐藏“才能”;同时,“不能伸展”的状态也通过隐喻方式,来表示主体精神上“被扭曲”“感到委屈”的情绪体验。此外,本文还运用识解理论进行了补充论证。常用语义的转移,实际上是因为不同历史时期语言社团成员所选择的语义网络的原型成员有所更迭。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认知事物所选择的聚焦视角、详略程度和凸显—背景等都会发生改变,由此带来语义网络的中心义项的改变。

总之,隐喻、转喻理论为考察汉语词义的演变提供了不同于传统理论的分析视角。比如,基于语言学的认知拓扑基础,能够构通来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有机联系;遵循原型范畴理论,能够为语义演变的模糊性与过渡性提供合理解释;通过分类考察,能够构拟出语义演变脉络。与传统的本义、基本义和引申义的静态划分和分析方式相比,认知语言学将语义放在历时的动态演变系统内进行考察,这就使得汉语词义演变的阐释更具说服力和可信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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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erification of Semantic Source of the Word “Juan(卷)” Based on Cognized Perspective

Liu Genhui,Luo Jiechun

(College of Humaniti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As a new word frequently used in the Internet in recent years, the etymology of “juan(卷)”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basic meaning of “inbent”. After the common meaning of “juan(卷)” is sorted out based on ancient documents and materials, the semantic evolution path of “juan(卷)” can be constructed from physical and psychological space with the help of metaphor and metonymy theories in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 cognitive knowledge solution theory can be used to demonstrate it. According to the view of cognitive topology and family similarity, the meanings of the same word evolve into a semantic network system over time. Words in different periods choose different meanings as their prototype members due to the differences in focus and prominence centers, which constantly stimulate new marginal meanings, and further enrich the referring concepts of the same word.

Key words:“juan(卷)”;semantic change;semantic network;metaphor;metonymy;cognitive perspective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一般项目“面向第二语言教学的汉语习语性构式研究”(17YJA740034)

作者简介:1.刘根辉,男,工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罗捷春,女,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