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语法视角下的中国台湾地区词语用法研究

2024-10-12 00:00刘吉力
现代语文 2024年7期

摘 要:社区语法大体是指因社会背景、语言环境、语言政策等不同,主要用于某个或某些华语社区而很少见于其他社区、具有本社区特点的语法现象。在社区语法视角下,从共时描写、历时考察、横向对比三个方面,对台湾地区形容词“杀”的语义和用法进行考察、分析。在此基础上,从全球华语的视角出发,探究台湾地区词语的语用、语法及其独特性,并对社区语法的差异与融合等问题进行初步的理论探讨。

关键词:社区语法;台湾“国语”;形容词“杀”;差异;融合

在全球华语的视域下,施春宏在论述“社区语言表达系统”时首先提出“社区语法”这一概念:“华语社区的语言研究,不只是社区词问题,而是整个社区语言表达系统的问题,如有‘社区语音、社区语法’,还有‘社区语用、社区修辞、社区语体、社区文体’等,这些都是现代汉语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1]与社区词相比,社区语法还是一个新概念、新问题,学界尚未对它进行界定。参考田小琳对社区词的阐释[2](P1),并结合语法不同于词汇的特点,即词是一级语言单位,而语法不是,不同社区的语法差异往往通过现象而呈现,因此,我们将社区语法界定为:“因社会背景、语言环境、语言政策等不同,主要用于某个或某些华语社区而很少见于其他社区、具有本社区特点的语法现象。”本文所探讨的台湾形容词“杀”即属此类。

一般情况下,学界都将“杀”划归于典型的动词。帅志嵩曾对“杀”的语义演变及其形成动因进行了探究,作者指出,它的语义由表示结果转换为只能表示动作意义,大致出现在宋元时期,这一趋势一直持续到现代汉语[3]。不过,当我们浏览中国台湾地区媒体网站时,可以发现,“杀”除了用作动词之外,还能承担其他语法功能。例如:

(1)京站周年庆趁耶诞祭最杀折扣1折起 再推满2500元扣Q点超杀优惠(中时新闻网标题,2021-12-19)

例(1)中的“杀”,分别受程度副词“最”“超”修饰,用作“折扣”“优惠”的定语,这里的“杀”显然是形容词用法,不再表示动作。

我们检索了台湾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网络版,并查阅了《两岸差异词词典》[4]和《全球华语大词典》[5],均未发现“杀”的上述用法和语义。就目前的研究文献来看,王贞英[6](P35)、吴思平[7](P99)虽然提及“杀”的意义和用法,但均未做详细的描写分析。由此可见,台湾“杀”的发展变异及其独特性,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有鉴于此,本文拟在社区语法理论指导下,从共时描写、历时考察、横向对比三个方面,探究形容词“杀”在台湾地区的语义和用法,并对海峡两岸语法的差异与融合等问题进行初步的理论探讨。

本文的语料调查主要依托台湾联合知识库的全文报纸资料库(以下简称“联合知识库”),它收录了《联合报》等多家报纸语料,并提供了1951年至今70余年的历时检索。同时,还辅以香港LIVAC泛华语地区汉语共时语料库、台湾地区中时新闻网、马来西亚光华网、泰国世界日报网、美国世界新闻网和中文网等。

一、“杀”的用法与词性判定

参考张谊生的现代汉语副词分类表[8](P21-23),以及朱磊所收录的新兴程度副词[9](P322-324),我们于2022年1月对联合知识库进行了检索,结果显示,能够修饰“杀”的程度副词共有12个,它们分别是:超、最、很、更、够、好、太、爆、愈、非常、特别、相当。其中,“满杀”仅检索到1例,暂不计入;其他“A杀”均有多例,尤其是“超杀”“最杀”。“超杀”“最杀”已见例(1),其他用例如:

(2)“大同庄园”价格太杀,周边预售建案被波及。(《经济日报》,2015-06-29)

(3)多款产品直打至2折,非常杀。(《联合报》,2009-11-19)

(4)家寝业者针对进口寝具打出1折起优惠,部分商品甚至比周年庆还杀。(《Upaper》,2014-01-06)

(5)过往双11档期都是电商的主场,近年电信业者加入,参与程度跟优惠也一年比一年杀。(《经济日报》,2020-11-02)

例(2)、例(3)中,“杀”均在句子中作谓语,分别受副词“太”“非常”修饰,并且都不带宾语。例

(4)、例(5)中,“杀”还作为比较结果用于比较句。

那么,上述用例中的“杀”,是否能判定为形容词呢?按照郭锐的判断标准[10](P192),“杀”能够受

“很”类绝对程度副词的修饰,并且不带宾语,因此,应视为形容词。宋亚云、张蓉在郭文的基础上,提出鉴别形容词需要考虑四个标准:是否作定语,是否作谓语(作谓语时不带宾语),是否用于比较句,是否受程度副词修饰,其中,程度副词是区分动、形的有效标准[11]。在这四条标准中,“杀”只是不符合第一条:即不能单独作定语。同时,“杀”的形容词用法已持续使用三十多年,出现了大量用例,不应视作临时活用。因此,综合来看,“杀”可以判定为形容词。实际上,关于“杀”用作形容词这一问题,台湾媒体已有所说明。2009年4月8日的《世界日报》曾在《两岸词交流》一文中指出:“‘杀’这个字,在台湾可以由动词转化成形容词,若有人说‘你的发型很杀’,或是‘你今天看很杀’,并没有负面杀人之意,而是称赞对方发型棒的流行话。”

二、“杀”的词义及其来源

在普通话用户看来,“杀”的词义具有较强的模糊性和复杂性,概括来说,它主要表“狠”义,同时兼及“酷”义。

(一)“狠”义

在台湾地区,“杀”可以表示“狠”义,试比较下面两例:

(6)史诗电影“赛德克·巴莱”大胆起用素人演员大庆与林庆台……大庆与林庆台都是以超杀的眼神从众多试镜者中脱颖而出。(《联合报》,2011-07-19)

(7)最新焦点是“赛德克·巴莱”眼神凶狠、身材壮硕的大庆,大批粉丝留言要他出写真集。(《联合报》,2011-09-22)

例(6)中的“超杀的眼神”与例(7)中的“眼神凶狠”,都用来描述“大庆”,可见,“超杀”与“凶狠”大致是近义词,即“杀”表“狠”义。

除此之外,“杀”还可以表示“凶猛”等义。例如:

(8)据坐过她们车子的同事透露:“姊妹们开车个个很杀,坐过的都要拉着头顶手把才不会被甩出去!”(《闪亮三姊妹 飙凌志超杀》,《联合晚报》,2008-03-13)

(9)6、70岁的银发族在场上打球,左跳右跳,杀球、救球技巧高超,一点也不输年轻人,连旁边的观众都忍不住说:“哇!阿公好杀!”(《桌球俱乐部友谊赛 阿公好杀》,《联合报》,2012-12-10)

依据标题与正文,可以看出,例(8)中的“杀”表示“凶猛”,例(9)中的“杀”表示“凶猛、难以对付”,亦即“厉害”[12](P802)。“凶猛”“厉害”与“凶狠”都是近义词,也属“狠”义。

除了形容人之外,“杀”还广泛应用于商业领域,用来描述折扣、优惠、价格、资费、利率等,如例(1)~例(5),其中的“杀”均表“狠”义。例(1)中的“最杀折扣”“超杀优惠”,例(2)中的“价格太杀”,分别相当于“最凶狠的折扣”“超凶狠的优惠”“价格太凶狠”。由于在商业竞争中,折扣、价格、资费、利率通常都是以低取胜(“优惠”实际也是“低”),而商家“狠”的表现往往就反映在“低”上,正因为如此,“狠”义与“低”YjgVWu+Lz3KX9QlO7Rs8cGnkulHDq6hsKT+PAlr/NLE=义很容易发生混淆。例如:

(10)最近有多家床垫、寝具业者推出周年庆特惠活动,有些特惠会折扣低至0.8折。(《超杀寝具 0.8折卖给你》,《联合报》,2008-10-13)

(11)在全台罗技经销点购买活动指定产品,直接享有超杀优惠价。(《选购罗技指定产品即享超低优惠价》,《联合报》,2009-08-29)

(12)台湾之星双11超杀5G资费吃到饱,资费甚至比电信三雄的4G资费便宜。(《经济日报》,2020-11-10)

(13)(公银)提前布局新一季房贷专案,利率最杀不到1.6%……(民银)推出利率最低不到1.6%,堪称房贷利率地板价。(《经济日报》,2018-08-27)

例(10)~例(13)中,“杀”似乎都可理解为“低”义,这是将“狠”义的“杀”等同于由此产生的结果“低”。不过,这也说明,商业领域的“杀”与“低”往往是相通的。

那么,“杀”的“狠”义是如何产生的呢?这与闽南语的影响密不可分。李行健指出,台湾使用“‘国语’+方言(闽南话)”的人口达到70%以上,闽南话作为地区的优势方言,给台湾“国语”带来大量闽南话方言借词[4](P2)。何姵萱亦指出,在频繁的语言接触下,台湾“国语”与闽南语混用的现象普遍存在[13](P95-96)。闽南语的“杀”可表“凶、狠”[14](P602);检索台湾闽南语常用词词典,“杀”除了用作动词之外,还可以用作形容词,比喻狠、凶、极度,如“心肝真杀(心狠手辣)”。由此可见,闽南语的形容词“杀”含有“狠”义。通过检索联合知识库,可以发现,形容词“杀”的最早用例出现在1985年:

(14)苏裕夫在定期大会所提苏南成主政七年之最,包括:……九、作风最“杀”的市长,十、得罪人最多,十一、最不讲人情与最不领情……(《苏南成主持台南市政七年 市议员举出31大“最”状》,《民生报》,1985-05-14)

例(14)中的“杀”仍然使用双引号,受“最”修饰。从内容来看,这里的“杀”表示“狠”义,其用法和意义都与闽南语形容词“杀”相一致。据考证,此例中的说话人苏裕夫为闽南语用户:

(15)苏裕夫数度改以闽南语发言……(《联合晚报》,1989-02-23)

由此可见,联合知识库首次出现的形容词用法“杀”,应该就是混用闽南语“杀”的结果。

以下是继例(14)之后出现的两个早期用例,从用法和意义来看,都与闽南语“杀”具有明显的一致性:

(16)昨晚赛前状况极佳,林朝煌表示,自己在第一局时就带着很“杀”的心情,想为球队讨回28日被宰的颜面。也因此能够杀气腾腾在场上连演“三振秀”。(《联合晚报》,1994-04-01)

(17)徐生明与林家祥在本周要大对决了……一位是以“敢搏、敢拼”闻名,一位是“够杀、够悍”见长。(《民生报》,1997-09-30)

例(16)中的“杀”受“很”修饰作定语,表“狠”义;例(17)虽不如前例典型,但“杀”受“够”修饰,与“够(凶/强)悍”对举,此处的“杀”也应该是表“狠”义的形容词用法。

从以上考察、分析来看,台湾“国语”的“杀”之所以出现形容词用法,表示“狠”义,很可能是由于语码混用而从闽南语中引入。起初因零星出现,或许还只是词类活用;但随着用频增加、长时间使用,“杀”最终获得形容词属性。

(二)“酷”义

如前所述,台湾“国语”中的“杀”可表“狠”义,在此之后,它又能够表示“酷”义。通过检索联合知识库,可以发现,“杀”的“酷”义用法最早出现在2003年:

(18)当ENERGY唱完之后,小歌迷大喊:“ENERGY好杀!”张清芳则是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问:“什么是杀啊?”搞半天原来是很酷、很拉风的意思。(《ENERGY 好“杀”》,《联合晚报》,2003-07-19)

例(18)将“杀”释为“很酷、很拉风”,用于称赞舞团ENERGY技艺高超。据中华语文知识库,“酷”意为“潇洒、时尚而有个性”,“拉风”意为“惹人关注、抢眼”,二者意思相近,我们统称“酷”义。

颇有意思的是,在早于例(18)近一年的有关ENERGY的宣传广告中,用来描述该团体的“杀”却并非“酷”义:

(19)21世纪最“杀”的跳舞团体 2002最猛的男孩势力(《民生报》标题,2002-07-26)

在联合知识库中,例(19)是以“杀”形容ENERGY舞团的最早用例之一。该例两句前后相应,互相解释,可见,“杀”相当于“猛”,表“狠”义。值得注意的是,该例与以“杀”形容ENERGY舞团的最早用例几乎同时出现。之前的《星报》于2002年7月13日亦曾报道:“ENERGY号称是台湾最‘杀’的舞蹈团体……”这里的“杀”也表“狠”义。

可以看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杀”形容ENERGY出现了“狠”和“酷”两个不同的词义,这不是偶然的。“狠”义在此之前已有用例,“酷”义又是怎么产生的呢?原来,“狠”的“凶狠、凶猛、厉害”等义,都带有程度很高的意思;而“酷(cool)”表示“好极了、棒极了”等义[15],也含有程度很高的意味。因此,“酷”义与“狠”义具有相关性,前者是后者的引申义,例(18)、例(19)可谓是这种引申过渡的绝佳例证。

“杀”在表示“酷”义时,既能用于人,也能用于物。例如:

(20)性感和甜美兼具的克萝伊,造型也千变万化。有时像可人儿,有时又很酷,甚至因在“特攻联盟”的出色表演而赢得“超杀女”封号。(《联合报》,2013-07-27)

(21)因为她十分有料,性能直逼BMW的335i Coupe……花三分之二价钱,就可以买到看起来酷、开起来“更杀”的G37。(《联合报》,2007-11-14)

不过,从2022年《联合报》的调查数据来看,“酷”义已很少见,在形容词“杀”的全部24个用例中,“酷”义仅有1例,其他均为“狠”义。

除了上述两个义位之外,9fe59ded9e5dded2cf1c3f2adfcff8c0d2f629a21e2bc198bb4e9e44ee3e9912在台湾“国语”中,“杀”作形容词时还能表示其他含义。例如:

(22)最“杀”关9fe59ded9e5dded2cf1c3f2adfcff8c0d2f629a21e2bc198bb4e9e44ee3e9912键字表示“犀利、震撼、超酷”,则由逐渐时兴的“podcast”及在洋基队大放异彩的“王建民”出线。(《星报》,2006-01-14)

(23)号称“史上最杀”的林口合宜宅明天开始登记。所谓“最杀”,除了是史上总推户数最多、北台湾捷运沿线最低价外,还可由亲切的总价、友善的付款方式及超低的中签率三个面向分析。(《联合报》,2013-04-14)

例(22)中的“杀”,一词三义;例(23)中的“杀”,则兼具“多、低”等多个意思。可以说,此类用例的出现,正是新兴的“杀”词义模糊、用法复杂的体现。

三、“杀”的演变及其原因

纵观台湾地区形容词“杀”的产生、发展与演变,我们发现,和许多流行词语一样,“杀”的使用也呈现出从无到有、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的发展轨迹。同时,“杀”流行开来有其内部和外部的原因,值得仔细探究。

(一)“杀”的发展演变

联合知识库的历时检索显示,形容词用法的“杀”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但此期用例很少;直到本世纪,特别是最近二十年,“杀”的使用频次才显著增加。

在受程度副词修饰的“杀”中,以“超杀”最为多见,其次是“最杀”,对它们在《联合报》的使用情况进行历时调查,基本能够反映形容词“杀”的发展演变历程。在《联合报》中,“超杀”“最杀”的最早用例都出现在2004年,因此,我们以“超殺/「殺」”“最殺/「殺」”为检索字词,对2004—2022年《联合报》中“超杀”“最杀”的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如图1所示:

从图1可以看出,在2004—2007年,“超杀”“最杀”尚处低位;此后的几年里,其用例迅速增多,上升趋势明显,其中,在2010—2015年,两者加起来每年均超过60例;2015年之后,两者都呈现下降趋势。总的来看,它们目前仍处于活跃状态,特别是“超杀”。以上历时考察表明,在近二十年里,“超杀”“最杀”整体上都显示出由升到降的发展态势,这也是形容词“杀”的演变趋势。

(二)原因探析

如前所述,“杀”出现形容词用法离不开其方言基础,不过,形容词“杀”为什么能在台湾“国语”中流行开来?下面,我们从两个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解答。

从语言内部来看,“杀”言简义丰,一个词即能表达多个意思,如“凶狠”“凶猛”“厉害”“酷”“拉风”等,可谓是简洁高效,就此而言,简约性是其重要的语用价值。同时,“杀”的形容词用法新颖独特,它的出现使原有表述有了更多选择,不仅可以活跃词面,还能够增强语言表达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从语言外部来看,“杀”的流行也与其生存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张先亮、李妙文从语言生态视角出发,对新词语的产生和流行予以阐释,作者指出,语言是一个与其存在的环境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动态系统[16]。台湾是一个典型的商业社会,商场如战场,与之相应的价格战、折扣战等比比皆是。例如:

(24)台北书展掀折扣战 城邦单本76折起最杀(《经济日报》标题,2012-02-02)

(25)(资讯月)各大厂商除新品,也祭出价格战出清,甚至降幅可达5千元到1万元出清价,抢攻年底商机。(《资讯月出清价超杀 降幅达万元》,《联合报》,2013-12-11)

在价格战和折扣战的语境下,以上两例中的“杀”较之“狠”字更具冲击力与表现力。它不仅更为妥帖确切,而且善于夸张造势,在受高量程度副词“最”“超”修饰后用于标题,起到了夺人眼球的作用,极大地发挥了媒体的宣传效用与传播效果。

如果说例(24)、例(25)还不能完全反映“战场”的残酷程度,下面的两个用例却是相当明显:

(26)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厮杀最激烈的资讯月……(《史上最杀资讯月 笔电跌5千》,《联合报》,2008-11-29)

(27)买气差拼业绩,百货再投促销震撼弹!(《百货促销割喉 比周年庆更杀》,《Upaper》,2012-06-28)

从例(26)、例(27)中的“厮杀”“割喉”等用词来看,“杀”是与之相适应的,它常用于商业领域,正是该领域竞争异常激烈的现实境况在语言中的映射与体现。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形容词“杀”及其组合的流行还与陌生化有关,但随着其热度与新颖度的降低,“杀”的使用或将趋减。与此同时,形容词“杀”有很多的替代词,也会使其使用频次降低。因此,可以预见的是,“杀”不会再回到以往的峰值。

四、从全球华语看台湾“杀”的独特性

从全球华语的视角来看,台湾形容词“杀”与其他多个华语社区基本上形成了有无之别,在差异之中,不仅凸显出台湾“杀”的独特性,也反映出台湾“国语”的变化性。

就“杀”的使用状况这一问题,我们于2022年7月对多个华语社区进行了调查。

首先,在香港LIVAC泛华语地区汉语共时语料库里,“最/很/更/够/好/太/爆/愈/非常/特别/相当杀”均无用例。“超杀”共8例,全部见于台湾地区,而北京、上海、香港、澳门地区以及新加坡都无用例。由此可见,以上多个华语社区基本上都不用形容词“杀”,与台湾地区的差异十分明显。

其次,依托马来西亚光华网,我们共检索到“超杀”12例(不含固定短语“超杀女”,下同)、“很杀”1例。在这13例中,明确标明转引自台湾媒体的有9例,其余4例也都与台湾相关。例如:

(28)据台湾……报道,……老萧浓妆配上杀气腾腾的眼神……(《老萧“火孩儿”超杀定装照 周董吓:是被惩罚?》,光华网,2019-09-03)

(29)(台北24日讯)……(台湾第一名模)晒出超杀养眼照。(光华网,2017-09-24)

可见,马来西亚形容词用法的“杀”,尚处于转引阶段,基本上不能自主使用,更没有成为形容词。

再次,我们考察了泰国的《世界日报》,将“超杀”“最杀”等词语作为检索关键词,仅收集到2例形容词“杀”,其中,有1例受台湾用法影响明显。

最后,对美国华语进行调查,通过世界新闻网,共检索到“超杀”6例,“最杀”“很杀”各1例①;中文网则没有检索到相关用例。由此可见,美国华语“杀”一般也不具有形容词用法。

综合以上四项调查,可以发现,在台湾以外的多个华语社区,“杀”一般都不用作形容词。与上述华语社区相比,台湾地区的形容词“杀”超出了以往规则,这种现象是在最近三十多年才出现的,从而构成了与上述言语社区的“新生差异”和“现实差异”[17]。语法历来被视作语言要素中最稳定的部分,可是“杀”旧词新用,出现形容词性,这是对传统语法的新突破。由此不难窥探出台湾“国语”受闽南语影响之深,发展变化之大。在全球华语社区的视角下,“杀”的用法可视为特色鲜明的台湾“社区语法”。

五、社区语法视角下

台湾词语用法研究及相关问题

社区语法是社区语言表达系统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包括语法在内的社区语言表达系统进行深入探讨,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学术意义。正如刁晏斌先生所言,如果该系统观念得到学界的全面认同和贯彻,很可能会对全球华语以及全球华语学的研究产生革命性的影响[18]。当前全球华语研究方兴未艾,在社区词的基础上引入社区语法,不仅仅只是一个概念的增加,而是全球华语学理论内涵的进一步丰富与拓展,它最大的特色与亮点在于:立足全球华语,以全局的视野和发展的眼光发掘各社区语法的差异与融合,摆脱以往囿于某地的局限,带来研究对象、思路、方法乃至结论的更新,从而促进形成新的学术增长点。

如果从“全球大华语”的视角来看,大陆普通话和台湾地区的“国语”是大华语核心圈内的两个主要变体[19](P1)。在有关台湾“国语”的研究中,词语的用法历来是考察分析的重点,与受限于一地的研究不同,社区语法可以说“跳出三界外”,为台湾词语的用法探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就形容词“杀”来说,以往王贞英[6]、吴思平[7]均将其视作流行语加以描写,也仅限于台湾一地,因而难以发现其独特性。如果通过社区语法的视角,我们便能以广阔的视野对其进行调查,与之相应的是研究观念、方法、结论等的调整和变化。事实证明,“杀”颇具研究内涵,需要深入考究,不宜简单地处理为一般的流行语。这就把台湾“国语”置于全球华语的视野下予以统筹考察,涵盖共时、历时和横向比较三个方面[20](P118-123),不仅描写现象,而且探究理据,将有助于深挖台湾社区语法与其他华语社区的实质性差异。

从本质上讲,社区语法研究着眼于“异”,即从本社区语法与其他社区的差异入手,因此,描写和解释差异就成为该研究的首要任务。不过,相关研究却不应止步于此,这是因为“‘异’中却有‘同’的基础,而且‘异’和‘同’之间还存在相互转化的可能”[1]。在频繁接触、相互联动的大背景下,全球华语已经进入“大融合的时代”[21],为了求同存异、化异为同,发掘差异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需探究趋同、融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差异与融合就构成了社区语法研究的“一体两面”。值得注意的是,各社区语法的差异和融合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过去的差异可能已经或者正在融合,如台湾虚义动词“搞”在“量”与“质”上都已向大陆趋同[22](P222-230);而融合过程中不同的变体又会产生新的差异,如台湾形容词“杀”;之后又有可能会出现新的融合,近些年来“杀”的使用频次不断降低,使之与其他华语社区的差异由大变小,就是趋同的客观表现。就此而言,对社区语法的差异与融合现象需要动态追踪,实时跟进,持续发掘,坚持常态长效,切实推动社区语法研究乃至社区语言表达系统研究的高质量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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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Usage of Words in Taiwan Area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ty Grammar

——Take the Adjective “Sha(杀)” as an Example

Liu Jili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hangsha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100;

2.Cross Strait Language and Cultural Exchange Research Center,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363000, China)

Abstract:Community grammar generally refers to the grammar phenomenon that is 325b1e8c9a5914cc733e0175d6d9f91eused in a Chinese community but rarely seen in other communities and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cs due to different social backgrounds, language environments, language policies, etc.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ty grammar, this study examines and analyzes the semantics and usage of the adjective “sha(杀)” in Taiwan area from three aspects: synchronic description,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and horizontal comparison. On this basis, exploring the pragmatics, grammar, and uniqueness of words in Taiwan are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Global Chinese, and makes a preliminary theoretical discussion on the differences and integration of community grammar.

Key words:community grammar;Taiwanese “Mandarin”;the adjective “sha(杀)”;differences;integration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台湾地区‘国语’若干语法项目历时演变研究”(18YJC740050);2022年度闽南师范大学两岸语言文化交流研究中心开放课题基金项目“两岸语言融合现状调查研究”(K30022034)

作者简介:刘吉力,男,文学博士,长沙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闽南师范大学两岸语言文化交流研究中心客座研究人员。

①据世界新闻网介绍,该网隶属于《世界日报》,而该报与联合报系同属台湾企业,自然会受到台湾用法的影响。即使如此,形容词用法的“杀”也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