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追着风,风吹散了烦扰。我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刺破了梦的泡沫。我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我探出手,习惯性地去摸水杯,喝下两口,水润过喉咙,整个人清醒了不少。而梦醒了,就只剩无法逃避的现实。
这一年,我的生活彻底跌入谷底,要是用一部电影名来形容,我想《至暗时刻》最为贴切。尽管听上去有些浮夸,但它足以表达我的心情,焦虑、颓废,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划开手机屏幕,一条拍卖短信有些扎眼。它弹出来,像对全世界宣告,我是个失败者。市场风向一转,我的创业蓝图沦为废纸,股东纷纷撤资,前期投入打了水漂,银行把我抵押的车和房子一并收走,而我账户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也用来遣散员工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祸不单行,女朋友为此和我大吵一架,提了分手;往日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也统统成了缩头乌龟。现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只能暂时借住在朋友家,受人接济。
隔着房门,听得到屋外的鸟叫。时间尚早,千屿大概还没起。我把昨晚半夜收拾好的行李归拢在一起,仿佛时间也回到了从前——我躺在路边,喝得酩酊大醉,被闻讯赶来的千屿拖回了家。他摇摇晃晃地对我说,人被打趴下不要紧,就是怕躺在地上,还觉得挺舒服的,再也不愿意起来。
他说得对,这段时间我是挺舒服的,宅在家里,不愿出门,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我爱上了睡觉,喜欢哭,成天胡思乱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久了,渐渐地,我开始害怕自己和千屿一样,一度抑郁。所以,我尝试和他多讲些话,什么都讲,哪怕是一些无聊又琐碎的生活细节。说到生活,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千屿这个单身汉原本对厨艺一窍不通,可现如今却能炒得一手好菜,也不知是从哪偷师学艺的。我严加拷问,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一个女人教的。可自打我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没听说他有过什么要好的女性朋友,更别提谈过一场恋爱。我再问他,他就岔开话题不愿再说。
今早,我正式向千屿告别,准备搬到市里一处偏僻的出租屋里。我跟千屿开玩笑说,一山难容二虎,这家里住了两个大男人,左邻右舍瞧我的眼神都怪异得很。他听后笑笑,问我之后住哪儿。我说租的,不大,一个人住够了。他又问我未来的打算。我杵在卧室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的确,以后的事我没想好,不过我清楚,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
千屿站在客厅斜对角,朝我身后的卧室望了望。那堆行李靠着墙,大包小裹的,好似铭刻了一段时光,也预示着别离。清晨的光透过洁白的窗帘照进来,千屿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黯淡。他点点头,没再挽留,只是叫我别急,说等吃过晚饭再走也不迟。
这座南方小城毗邻湖畔,当下季节,傍晚潮热退去,空气湿润且温凉。我们趁着晚霞千里,拦了一辆的士,前往远离城区的一处休闲餐厅。车载收音机不时混着杂音,正放着《南海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我摇下车窗,顺着路的尽头,望见无数金色的鳞片,闪着光,漫上湖岸。
餐厅建在湖边,水刚好没至落地窗的底沿,在脚边荡漾。酒过三巡,千屿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他说,其实你的状况我都清楚,持续的情绪低落,伴有嗜睡,和我当年一样,只不过我的症状要更严重一些。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还时常产生幻觉和幻听。夜晚一个人时,我甚至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微微皱下眉,眼眸混着夜的深邃,那番痛苦的感觉似曾相识。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迟疑了一会儿,反问我有没有做过一种梦,就是整个人向下坠,揪着心,像坐过山车一样。我说大多数人都做过这种梦,但很快就醒了。他用力点点头,说,就是这种感觉,但不是真的做梦,人清醒着,却感觉一直向下坠,落不到底,也停不下来,折磨得人想用刀划自己,可刀早被我丢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又想从阳台跳下去,但家在二楼,跳下去最多只会崴脚。我气急败坏,便把绑在裤子上的皮带抽出来,系在客厅的吊灯上,想一了百了,结果却连人带灯摔到地上,撞得屁股生疼。也正因为感到痛了,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空气突然安静,湖水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我举起杯子,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我本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看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
我被剥夺一切的时候,也曾有过死的念头。
千屿的杯子空了,我想给他倒酒。他遮住杯口说,好了,我们换个话题,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到故事,我突然来了兴趣,问他要讲什么。
他说,是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那年七月,我丢了工作。同时丢的,还有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猫。我抱它回家时,就已经预见到自己沦为臣奴的命运,所以我叫它“国王”,甘愿俯首称臣,照顾它吃喝拉撒,十年如一日。我年近三十时,它却老了,浑身黄中透白,不爱走动,成天趴在沙发一头,眯着眼朝窗外望。
我试图告诫它,外面很是拥挤,人被塞到格子间里,就像一台昼夜轰鸣的机器,忙着赶工,不曾停歇,自然也没它容身之处。可它不听,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趁着夜深人静,钻出巴掌宽的窗户缝,从二楼偷偷越狱了。
窗沿粘着几撮猫毛,这是我认定它离家出走的唯一证据。我不敢相信一只快死的老猫,会纵身一跃,逃离它十年的容身之所。可我也听人说,猫要是老了,就会溜出家门,找个僻静的地方默默等死。只是,南方的盛夏与北方不同,气候潮湿闷热,让人无处可逃。人站在窗前,能远远地望见柏油路上飘浮的热浪。这样的天气,我只能猜到一种结局——国王还没找到它临终托付的地方,就被太阳晒死了。我不能容忍自己养的猫就这样死去,变成一坨干巴巴的尸体。于是,我下定决心,出门把它找回来。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屋外叫嚣的热气就往屋里钻。我犹豫了三秒,还是出了门。先是在小区院子里寻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猫毛都没找到。于是,我又扩大范围,绕着小区外围的绿化带兜了几个来回,结果同样一无所获。没办法,我只好像没头苍蝇似的,沿着环湖步道,一路向北。
向北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寻到了国王的踪迹,而是归结于一种感觉。北上的路是一片坦途,环湖步道旁种满了不知名的草,叶子细长,不高不矮,正好没过膝盖。再往深处走,是枝叶交错的密林,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尽头的滩涂上。有水,有果子,温度适宜,就会滋生很多蚊虫,招来叽叽喳喳的鸟群。而有了鸟,树丛就变成藏宝之所,藏匿着各类花色的小母猫。
我想就算是国王,也逃脱不了名利色的引诱。于是,我边走边唤它的名字,试图从风吹草动中探得些蛛丝马迹。毒辣的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前胸后背早就湿了一大片,像蒸桑拿。刚喊了一阵儿,喉咙就涩得发苦,我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远山与湖畔好似斗转星移,不停地兜着圈,看得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我知道老毛病又犯了,伸手去掏药,可手一抖,药瓶翻着跟头,一蹦一跳地窜进草丛里去了。我揪着脖子,顾不上难受,急忙迈开步子去追。坡很陡,药瓶像长了腿一样疯跑。它在前面跑得欢快,我在后面追得痛苦。
碎石块埋在泥里,被细高的草遮住了。不时踩上几个尖头的碎石块,脚底板硌得生疼。我连滚带爬地冲出林子,耳边终于不再沙沙作响。
眼前突然开阔,是一片碧蓝的湖湾,湖水漫上了石滩。
我无暇欣赏,四下寻找那个该死的药瓶,可它却像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火上浇油的是,我找得越急,胸口就愈发闷得慌。好像有一团火一股脑儿地挤进喉咙,吞噬着稀薄的空气。
胸口像水浪般跌宕起伏。我抻着脖子,佝偻着背,哮鸣音尖锐又急促,感觉外面的气吸不进来,里面的气呼不出去。我侧着身,躺在石滩上大吼大叫。湖面竖在中间,将眼前的光景切成两半,左半边的湖水沉入地底,右半边则是宽阔的蓝,那团蓝里透出一抹红。我喊不动了,只能默默望着那抹红乘着涟漪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我困了,想睡上一觉。隐隐约约地,感觉后背有一丝清凉,像浸在水里,舒服极了。那股凉意从背后蔓延到胸前,再顺着肩膀爬上脸颊,掉进嘴里,甜甜的,最后滑入胃里。
混沌中,思绪总是转得飞快,时间也被无限制地拉长。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没仔细听过雨的声音,遗憾没去过湖中的小岛……
我甚至羡慕起国王这只老猫,自由自在地去活,去死……
咳咳。我回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故意清了清嗓,打断了千屿的故事。
我问他,什么猫啊湖啊,乱七八糟的,不是要讲女人吗,怎么扯得这么远?千屿被我逗笑了,笑骂我脑子里就想着女人。我说我还得回家搬行李去,你要是不聊女人,就讲快些。千屿笑得更厉害了,他说马上就有女人,叫我别急,耐心听他讲完。
簌簌声骤起,恍惚中我感受到了风的存在。我庆幸自己没死,也遗憾自己没有死得毫无知觉。
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倚着一棵粗壮的老树,胳膊磨破了皮,有点痛。之前的那抹红变成了裙摆,在我面前肆意招摇,红裙浸了水,贴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她看着我笑,像是发现了宝藏。
她说,你真是命大。
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我对她说,自己这毛病,哪天犯得严重了,还不知是死是活。空气清新而又通透。沙石里有一块凸起的磐石,她坐在上面,蜷着腿,安慰我说,至少这次你活了下来。我听后无奈,却也释然,于是便问起她是怎么救我的。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几株像蒜瓣的花,告诉我它们可以清热解毒,祛风镇静。我爬起来走上前一看,那些花多半长着洋葱头,叶似龙爪,吓得我抠住嗓子眼就往外吐,边吐边骂她,说这是彼岸花,根茎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在我止不住的呕吐声中,她又笑了,这次笑得停不下来,眼睛眯成了月牙状。
她悄悄站到我背后,戳了戳我的左肩,递给我一件东西。是个药瓶。我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问她是在哪里捡到的。她说药瓶就在水面上漂着,荡到她腿边,她就倒出两粒塞到我嘴里,只不过我喝的是湖水,或许有点苦。我听后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我说水倒是不苦,挺甜的,多亏你救我。
我又问她怎么一个人到湖边玩。这时,她不再笑了,反而愣了半天。她冲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多保重,便默然地朝路的反方向离开了。
那是湖的另一端。
她冷淡的背影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正准备离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哪会有女人顶着烈日跑到湖里,何况还穿着裙子?我猛地一怔,浑身发麻。
这哪是来玩的,分明是寻死!
我扯着嗓子喊,生怕那声“喂”被风声盖过,没了音信。好在她回了头。她的脸上布满疑惑。我冲她招手,手摇得像电风扇。她转过身,眼中是逐渐放大的人影。我跑上前说,我的猫丢了,我一直在找它,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她露出一副更加不解的表情。我连忙解释道,这种事情确实不应该麻烦别人,可刚刚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出门忘带手机了,怕再犯这毛病没了命,所以……我看着手里紧握的药瓶,暗骂这理由太过牵强。可谁知她竟一口答应下来。她向我提第一个问题:你的猫叫什么?
于是,寻找国王之旅再次启程,孑然一身也变成了相伴而行。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只是顺着环湖步道兜兜转转,我稍微靠前走着,她跟在我身后,两个人默不作声。我不时打量起这个从湖中走来的女人。她很美,眼睛似星星灿烂,眉毛似月牙弯弯,发丝落在白皙的双肩上,红裙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愈发艳丽。
我们四处寻找,走得乏了,也趁着到路边长椅歇脚时开开玩笑。我问她有没有读过一本小说,讲女主到深海里游泳淹死了,变成了一只水怪,重新和男主相逢的故事。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那是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故事浪漫极了,她读过很多遍。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从湖里走来的样子,就像女主妖妖一样。
她被我逗笑了,低下头,裙子映红了脸颊。
烈日收敛了几分,我们沿着步道继续前行,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她一样,远走他乡,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南方小城打拼,憧憬、奔波,然后日子变得沉寂。
夏蝉喊破了喉咙。我带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想应该把她交给警察,或是送到家人身边。可面对这穷极无聊的酷暑之旅,我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有这毛病还要养猫,真是不要命了。紧接着,她好像看出了我的路线毫无头绪,便质问我,那只叫国王的猫真的存在吗?我哭笑不得,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将药瓶一把塞给她,告诉她,我的命就在你手上,如果我是骗子,你大可不必救我。她白了我一眼,把药瓶丢给我,药瓶在空中划了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她说,谁要你的命。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我问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她直勾勾地望向湖的尽头,说,之前没什么地方想去,可就在刚刚,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她说想去湖底看看。
我赶忙打住她,纠正说自己只是想问她去哪儿找猫。她尴尬地掩住脸上的那抹红,提议我应该去家附近找找。她说猫这种动物,爱自由,却不喜欢流浪,就算是寻死,也会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国王常年养在家里,大概率不会走远。
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在远山的注视下,缩成两个点,一红一黑,在长长的步道上缓缓移动。等到了家,已是傍晚时分。
我们在家门口见到了国王。
它毛发杂乱蜷成一团,有气无力地侧倚在门上。听见脚步声,它机敏地竖起耳朵,扭过头,看向我和她。国王的眼神变了,它努力撑起四肢,后背止不住地颤抖,像极了王座之上年迈的国君,孱弱又威严。它眼里闪着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随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酸痛的脚底突然冒出一股力量,我跃上台阶,一把将国王抱起,拥入怀里。客厅的吊灯砸在地上碎了,我只好借着台灯发出的昏暗的光,摸索着靠上沙发,后背一阵酥软。我就这样看着国王,知道它在我怀中渐渐失去了体温。我沉默不语,愣在一旁,她却哭了,泪水星星点点地洒在红裙上。她说,也许国王回家,是因为有什么割舍不下吧。
茶几上摆放着一包纸巾,我单手抽出几张递给她,说,其实我跟你一样,有千百个想死的理由,却因为一个念头活了下来。我低头看着国王,再看向她——对,我有了新的念头。
我们目光相接。她惊讶地对我说,原来你都知道。随后她又指向餐桌,告诉我那瓶氟西汀她也吃,只是对她来说药效越来越弱。她说,每次睡到清晨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向下坠,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水中。她还说,你身上的毛病真多,光是抑郁和哮喘,就够遭罪的了,老天真是不想让你好好活。她的玩笑将我从悲伤的深潭里一把拉出。我抱着国王,不停地傻笑。
国王的身子凉了,我们将它装进铁盒子,埋在一棵香樟树下,土里藏着它最喜欢的薄荷球和小鸟玩偶。我对她说,十年,你知道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她抚摸着我的背,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狗。
夜愈发黑了,我叫了辆的士,将她送上车。临别前,她望向我的眼神,格外熟悉,好似国王一样。我生怕她真的去了湖底,便约她三天后在市里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本以为会被婉拒的我,却意外收到了惊喜。
她一口答应下来,那一刻,我们重新和世界连接在一起。
我们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睡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慕汐”。我迫不及待地回复她,我叫“千屿”,三天后见。
故事戛然而止,千屿喝了一口水,绯红色的霞光映照在他脸上。
我戏谑他就会胡编乱造,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更何况,在湖边还能遇到美女,要是换个人,怕是连鬼都撞不见。千屿拍着胸脯向我打保票,说自己讲得千真万确。他涨红了脸,目光如炬的样子着实无法让人再驳斥下去。他见我不信,从薄外套内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我接过一看,果真是一位年轻貌美的红裙女人,这下我彻底服气了。
他调侃我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先回去收拾行李?我叫骂道,都这么晚了,还收拾什么行李,你快些讲,你和这个叫慕汐的女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屿扬起嘴角,再次开口。
三天后,慕汐真的赴约了。
那家咖啡馆很敞亮,有两层楼,名字我却忘了。透过落地窗,我望见她远远地从门外走来,那袭红裙艳丽依旧。我的脖子微感发烫,像是在发低烧。我小声叫她,她微笑着撩起一缕头发,坐在我面前,点了杯冰美式。我还没想好开场白,她却率先打破沉默,问我,千屿,今天有按时吃药吗?她轻柔的关切替我松了绑,我掏出两瓶药立在桌前对她说,当然,药不能停。
浓香四溢,彼此的过往沉入杯底,眼前的慕汐也愈发熟悉。我仿佛见到她卸下稚嫩,提上行囊,奔波于不为人知的夜里,或是游走在都市繁华的大街,独享寂寞的画面。我说这个时代就像一辆疾驰的列车,人们如同潮水般蜂拥而至,涌向终点。大多数人搁置了痛苦,面对苦难变得愈发麻木,而这些本该显现的病症,却成了异类。
慕汐痴痴地望着我说,你把抑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真是个吟游诗人。
我难为情地看向别处,为自己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感到羞耻。她毫不在意,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耳倾听。空气停滞了片刻,杯中的咖啡被她搅出了旋涡。她略好奇地问我,你这样有想法的人,是怎样丢掉工作的?我端起咖啡杯,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说,我记得那些清晨属于地铁上的人山人海,生活每天留给我的,就只剩疲倦的夜路。我拼尽全力去熬,可灵魂却和肉体闹了别扭——我抑郁了。那段时间我经常出错,别人说我是一只掉队的狼,我想去追,却被思想毒坏了脑子。我开始歇斯底里,怀疑一切。我感到茫然无助,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局面愈演愈烈,他们出口伤人,骂我是废物,年纪轻轻就图安逸,死后肯定连纸钱都买不起。我也是气不过,奔向路边的殡葬店,买了一大包纸钱,站到公司门前往空中撒。
我说,你们死后的纸钱我先买了。
公司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辞退。我自由了,抑郁却未好转。慕汐边听边偷笑,她带着笑腔对我说,当街撒纸钱,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我同幕汐自然成了彼此相互治愈的良药。
自此以后,我们常常如影随形,相约环湖骑行,品尝深巷的小吃,漫步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或是干脆花上一整天宅在家里烹饪。也就是那段时间,慕汐将她精湛的厨艺倾囊相授。我们如同热恋期的情侣,体验世上所有浪漫与风趣。后来,我们甚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拿出彼此所有的积蓄,踏上环游世界之旅。
她穿上藏服,远眺布达拉宫,成了我迎娶的文成公主;我们站在马来西亚天空之镜的浅滩上,看着水中的另一个自己;我们曾几度横跨赤道,撑杆划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清澈的海水里,俯看水底盛开的珊瑚;我们慵懒地坐在波西塔诺一家百年酒吧里,欣赏狭长且静谧的海岸线;我们虔诚地在教堂里做礼拜,骑上骆驼深入沙漠,在冰窟里相拥取暖……
我曾在无数个瞬间,祈祷世界能够一直如此令人着迷与留恋,能够让人无畏生死,不论白天与黑夜。
慕汐的病症原本是昼重夜轻,可后来严重起来,她常常失眠,夜不能寐。
那时,我们顺着蜿蜒的公路骑行,途经一处山洞,抵达珠峰大本营,最终选在山脚下安营扎寨。黑夜繁星满天,山脉在头顶影影绰绰。我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听见慕汐微弱的呼唤,我急忙翻身,却只摸到她冷冰冰的床铺。我胸口一紧,顾不上披外套,连滚带爬地出了帐篷,发现她靠在角落,套着厚绒帽,蜷缩成一团。
慕汐双眼通红,脸被风吹得煞白。我连忙蹲下身子,将她抱回帐篷,让她服了药。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只是睡不着。可我不信,紧紧拽着她的手,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吞吞吐吐的,许久后才愿意告诉我。她说,最近夜里,她总是听见我在呼喊她的名字,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浸在水里,断断续续地从湖底传来。
我意识到她出现了严重的幻听,这种症状得及时就医,可眼下荒郊野岭,哪有什么医院。我用略有责怪的语气问她,难受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她说,我看你睡得正香,哪忍心叫醒你。她还小声问我,旅程会不会提前中止?我将慕汐拥入怀里,安慰她说,我们出来久了,也确实需要休整。她探出头,止不住地哽咽。我说,等见到太阳,我们就回家找医生。
那晚,我们整夜未眠,将星空熬成了一片白,最后望见日出金山。璀璨的光将所有过往都定格在一瞬。
几经辗转,我们返回了熟悉的城市。医生写下了诊断书,郑重其事地叮嘱我,这种情况你处理不了,得家人陪护。我瞧见慕汐大失所望的样子,不免生出几分心疼。我督促她联系了家人——她父母在老家经营小买卖。随后,我拉着慕汐,默默走向公交站台,只觉得脑袋里一团糟。我瘫坐在长椅上,感觉远方黑色的波涛越来越近。
起风了,身旁的慕汐仿佛注意到了什么,急促地拉起我,跑向一边。她指着路对面站台上的一块发光的广告板给我看。上面印着碧蓝的湖湾,下面配有几行字:千岛湖潜水,近距离观摩湖底的万千岛屿,联系电话:0571-873×××××。
慕汐眼里泛起亮光,一脸欣喜地朝我手舞足蹈,说,我们终于能去湖底看看了!而且,那里有千座岛屿,不是和你的名字一样吗?
慕汐的父母乘坐最早的一班列车,急匆匆地从老家赶来。他们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面面相觑,又不失礼貌地邀请我到屋内坐坐。我自知一家人团聚不易,未过多停留,只将医生的嘱咐告诉他们,提醒慕汐按时吃药,等明天我再来看她。
长途跋涉使我精疲力竭,回到家后,我瘫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慕汐戴着潜水镜,身边盘旋着游弋的鱼群。她上下摆动脚蹼,轻盈飞快地游向湖底,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慕汐回过头冲我笑,她的笑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灿烂夺目。我急得大喊,却忘了这是在水里,湖水顺着我的喉咙灌进身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慕汐越游越远,最后变成一条小鱼。她扭了几下尾巴,消失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彻底没了力气,只觉得四肢乏力,任由身体一直向下坠,如同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猛地从床上跃起,忍不住咳嗽起来。卧室的空气有些浑浊。我爬下床,拉开窗帘,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阳光从头顶照进屋内,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想开窗透透气,却感到手臂没力,两只手铆足了劲,才将窗户推开。一阵眩晕感袭来,我只觉得头重脚轻,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才发觉自己生了病,一量体温,39.2℃。我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抽屉里翻出药片,吞下几粒。我躺回床上,心里却一直惦记千岛湖的事:订票、查攻略和安排行程。我愈发着急,可身体却无能为力,只好给慕汐发了条短信。
我说,慕汐,我生病了,抱歉今天不能去看你。
我闭着眼,等待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可枕边却格外安静。我裹进被子里,又昏睡过去。
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锁声吵醒,我才恢复了意识。我以为家里进了贼,从厨房抄起一根擀面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过去,竟发现门外站着两名警察。
我开了门。除了一位开锁师傅,警察身后还站着慕汐的父母。他们两眼通红,面容苍白憔悴,像是几夜没睡。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连忙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她母亲忍不住掩面而泣,说那天清晨,她和慕汐的父亲从早市买菜回家,一进门却发现慕汐躺在灌满水的浴缸里,红色的水溢了出来,一把小刀掉落在地上……慕汐的母亲已然泣不成声,不断悲叹,怎么抑郁还会死人呢?一旁的父亲见状拥着她的肩,示意不要再提。
我以为还在做梦,狠狠掐住自己的脸,可那份疼痛真实地刺穿了我的心。我着了魔一样冲下楼,被慕汐的父亲一把拽住。他说,别找了,这是三天前的事,现在人都火化了,我们也是看见她手机里的短信,给你打电话又没人接,只能叫警察过来看看。
我掏出手机查看,果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我悔恨得直跺脚,要是我能早早安排好行程告诉慕汐,或是我能接到一通电话,再或是我没生病,慕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想起彼岸花旁她那止不住的笑,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慕汐的父亲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封信。他说,这是在慕汐的一本书里翻到的,信上写着你的名字。
我打开信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段话:千屿,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变成一只水怪,与你重逢,带你去湖底看看,那里一定有数不尽的宝藏。
我的症状愈演愈烈,甚至同慕汐一样,产生了严重的幻听与幻觉。之后的一个月里,我颓废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盯着那些照片和机票,独自一人沉浸在回不去的过往里。最后,我还是出了门,将那些照片和国王埋在了一起。
另外,我订了一张票,我想去湖底看看。
千岛湖距离市区仅有两小时的车程,一百六十多公里。一天时间内,我甚至能往返六次,可慕汐活着的时候,我竟一次也没有带她去过。
我下了车,徒步十分钟来到潜水俱乐部,前台迎宾的工作人员耐心地向我介绍了各种潜水项目。我仔细琢磨了一番,无非是下潜的深度和时间不同,不对,还有价格。我指着最贵、下潜时间最久的一项问她,我能潜到湖底吗?
陪潜教练是一位中年大叔,他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教我如何穿戴潜水装具,掌握水下沟通手势,还有一些特别注意事项。我穿上潜水服,戴上面镜,背上气瓶和一系列看不懂的仪表,在浅水处做了基础的呼吸练习。三十分钟后,陪潜教练带着我,以及一名安全员(水面),乘着游艇进入深水区下潜。
侧身入水后,我让自己的身体缓缓自转。太阳光透过水面,在波纹里缓缓晃动。我的头顶透亮,脚下却是一片漆黑。教练靠过来,示意我不要朝下看,并将我腰间佩戴的配重带加了码,随后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我示意他没问题,随后便一同潜降。
一米,三米,五米……耳膜的肿胀感逐渐加深,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水也像长了刺,穿过我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教练伸出手掌朝向我。我停了下来,漂浮在水中,身旁的景象也慢慢清晰:不远处有一起淡水鱼风暴,鱼群像是龙卷风,上下盘旋。教练又伸出大拇指,向下指了指。我点点头,再次下潜,这时水深已经达到十米。
远处黑色的岛屿疯狂地向下生长,像是倒立的珠峰山脉。我摆动双腿,抚摸着长满水藻的岩石裂缝,感觉滑滑的,岩石像是抹了油。正当我以为自己到达湖底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千屿。我寻着声音的源头游去,竟发现巨大的岩石下面,还隐藏着更为深邃的山体,那团漆黑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令人好奇又恐惧。我尝试向教练示意继续潜降,却遭到他的拒绝。他戴着面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读懂了他做出的极为危险的手势。
教练举起手掌,接着竖起大拇指,示意我五分钟后返程。我们尝试做了一组“法兰佐”(耳压平衡),我捏住鼻子,心思却全然被那团漆黑吸引住了。远处神秘的湖底不断将我拽入深渊,趁着教练扭头的瞬间,我悄悄解开安全绳,朝更深的水域奋力游去!
一股情绪上了头,此时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慕汐一定在湖底等着我。
也许是我没能够全力奔向慕汐,极大的亏欠感催生出内疚与自责。我像是一枚炸弹,全力向湖底冲刺,十三米,十五米,二十米!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湖底就在眼前不远处。正当我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四周的山体突然迸发出剧烈的颤动。
是湖底的呜鸣。
周围黑茫茫一片,我慌了神,呼吸竟不受控制地愈发紊乱,那种令人熟悉的窒息感再次从肺部传来。我暗自叹息,坏了,也许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
可留在湖底,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闭上眼,将四肢尽情舒展开,就这样任由身体不断下坠。湖水漫入耳道,像潮水一般冲上沙滩,随后再慢慢退去。就当我要放弃生的希望时,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千屿,你要活下去。
哪怕还有一丝念想,你也要勇敢地活下去。
我想起深埋于香樟树下的国王,看到了穿着一袭红裙从湖水中向我走来的慕汐。我猛地睁开眼,腰间被人托举着,背后的应急安全绳正不停地收缩!我注视着身旁教练那坚毅的眼神,我从没见过人能游得如此之快,像一柄长剑疾速冲破天际。
原来,人也可以这般强大。
我们有惊无险地浮出水面,一旁的安全员将我们拉上船,教练摘下面镜,不停喘着粗气,面色发白。他惊魂未定地对我说,你这人的脑子里,是不是有一股执念?
我浑身无力地倒在甲板上,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
我说,是,我想活下去。
餐厅内鸦雀无声,我合上笔记,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我问千屿,你最后真的见到慕汐了吗?他摇摇头,笑着笑着哭出了声。他自嘲道,水下怎么会听到声音?人又怎么可能生活在湖底?
我掏出手机给他看,人们在千岛湖下面真的发现了水底古城。那两座名为狮城与贺城的千年古城,终于在世人面前赫然苏醒,还有威坪、港口和茶园这三座大型古集镇,与水下古城共同构建了一片完整的古建筑群。
千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新闻,湿了眼眶。
我问他,后来你去哪了?没再找份工作?他摇摇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之后,我去创业了。
这时,餐厅服务生走到桌前,礼貌地鞠了一躬。她问我,千屿先生,您的朋友还没到吗?我们店里就要打烊了。
吧台后的几个服务生正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朝我这边瞟上几眼。我抹了把眼泪,穿上外套,略带歉意地对她说:
对,他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