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拉哈河切断了所有退路。河边的苍耳、苔麸、车前草和椰子树,都变得恶毒起来。
卡萨布兰卡小镇背后是封锁线,马路上巡逻着穿土黄色迷彩、手里端着上了膛的AK-47的黑人士兵。所有企图逃出隔离区的人,都是活靶子。
香山在院子里数着无花果树上的乌鸦,不时朝河边观望。
埃塞俄比亚姑娘艾莉跑来告诉香山,Amigos,Nobien(西语:朋友,不好了)。
艾莉一边说,一边笑。
香山出了院子,看到平平在对着天空射箭。
平平嘴里叼着香烟,站在非洲旱季的太阳下,举起用芒果树枝做的弓。尼龙线做的弦绷得很紧,一支支箭射向天空。平平嘴里发出“噼噼”的声音。
平平。香山喊道。
平平没有回头。
艾莉把平平射出去的箭捡了起来。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眯眼看着太阳,很认真地说。
艾莉把平平的箭扔在旁边的狗尾草丛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艾莉十岁了,是营地雇来打扫卫生的。艾莉的腿有点瘸,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这孩子挺机灵,就是总喜欢用水笔在集装箱上写Madrid(马德里),或者其他字母。弄得身上也脏兮兮的,看起来很邋遢。香山经常送些衣服和鞋子给她。
香山摘下平平嘴里的香烟。
哥,我要射掉太阳!平平还没有收起他的弓箭。
门口来取水的黑人小孩扶着院子门看他们,露出很白的牙齿。营区的工人都躲在铁皮集装箱里,窗户上露出很多双眼睛。
自从平平表现异常,营地的人都说他抑郁了。香山负责照顾他。
平平的身上斜挎着一篓子箭。他取出一支,箭头上用红色尼龙线绑着纸条。
平平站直了身体,双腿跨开,蹬起马步,眯着一只眼睛瞄着河岸。拉开弦,弓一点点弯曲,弓背上的树皮一丝一丝地开了裂,发出“吱吱”的声音。
写的什么?香山上前伸手想拿下纸条看看。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的身体让了让,没让香山碰到他的弓箭。
平平!香山提高了声音。
香山的心情糟透了。最近营地状况紧张,食物和药品都很吃紧,给平平的药都不够一周了。平平是他带到非洲来的,他必须把他带回去,但不能是神志不清的平平,更不能是一具尸体。
可是他控制不了平平,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平平已经不听香山的了。
一支箭擦过香山的头,射向天空,向河里落去。河水流速很快,箭头落入水里,被卷起,漂荡,最终看不到一丝痕迹。
埃博拉病毒还没有传播到卡萨布兰卡的时候,香山就觉得平平有问题了。
营地的经理开会说一定要封锁消息,不许随意讨论埃博拉病毒,不许造谣和传谣,更不能让家人知道。
平平那时候就在营地的大楼里上蹿下跳,说埃博拉病毒已经到了岛上,卡萨布兰卡已经死了很多人。
经理让香山找平平谈话。
我要回家。香山还没开口,平平就说话了。
没有办法回家。香山坐在集装箱做的宿舍里看着平平。
我可以自己花钱坐飞机。平平在宿舍里低头忙着收拾包裹。
飞机已经停飞了。香山瞪着平平。
那我就坐汽车。平平背着包准备出门。
你疯了!这是海岛,我们是没有办法出去的。香山拽住平平行李箱的拖柄吼道。
不要你管!平平推搡着香山。
香山退了两步,站稳了,然后突然冲上去,扭住平平的胳膊,往他背后一扳,脚蹬住平平的腿关节。
平平膝盖一曲,单膝跪在地上。平平回头,想咬香山。香山捏住平平上下颌的连接处。平平张着嘴,痛得直哼哼,眼泪都出来了。
平平回头瞪着香山。
香山松手了。
平平扔下包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引来不少黑人围观。
香山把平平拖回宿舍,锁上门,跟经理汇报。
那就锁上吧!经理说。
锁了一天,平平没有了动静。香山有些怕,一直守在门口,后来开了门。
平平躺在地上,没有理睬香山。平平在看一沓照片,一边看,一边不时呵呵地笑。
外面一阵吵闹。平平起身扶着钢筋焊接的窗户看热闹,两个中国人扶着一个黑人孩子进了不远处的医务室。
你看,又要死人了,该死的埃博拉!平平又来劲了。
香山朝经理办公室瞧了瞧,“哐”的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后来平平就喜欢在院子里转悠。在经理楼下,嘴里叼着香烟,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的屁股摇晃着,撒尿在地上写字——有时候是“8”,有时候淋成“6”。
工地上的人都听说平平的脑子被吓坏了。
香山要拉平平回宿舍。平平挣脱了香山,他要到河边去。
我的箭。他望着河岸自说自话。他不理睬香山。
艾莉也跟着一起去了。艾莉看着平平,大声且很有节奏地喊着,Amigos,Amigos(朋友)!像是在唱歌。
卡拉哈河是卡萨布兰卡最宽的河,也是小镇的边界线。河岸那边是巴塔,也有可能叫宝塔,香山不清楚,也看不清对面。
到河边要穿过一片灌木。
苍耳的果实粘在香山纯棉料子的短裤上,长满尖刺的苍耳在香山的腿上划出了几道口子,汗水把口子腌得很疼。
平平在前面走,艾莉已经跟不上了。
河边都是石头。水流很急,但是没有波浪。平平看着河岸那边,眼泪流下来了。
大河!平平大喊道。脸上挤满了喜悦。
香山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平平的一举一动。他没办法时时刻刻捆住他,但是可以看住他。香山不知道平平会不会跳到河里去。
香山瞄着平平,点了一支烟。蓝色的烟雾很快就消失了,只有烟灰在风里飘散。
平平坐在一块石头上,朝河里丢着石子。一块木板从上游漂来,引起了平平的注意。他突然站起来,朝河里跑去。
Amigos,Amigos(朋友)!艾莉拍着手大喊大叫。
平平!香山喊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平平就回来了。平平又坐在那块石头上,朝河里射箭。他想射中那块河水里漂浮的木板。
箭很快就射完了,平平把箭都射到河里。河水卷着箭上下起伏,向下游漂去。平平一直望着河里的箭,直到再也看不见。
平平发了会儿呆,又弯下腰,捡起石头朝河里丢。
远处又漂来一个东西,黑乎乎的,在水面沉沉浮浮。有些远,香山也搞不清那是什么。
河水无声地流淌着。河面像一块幕布,一片灰色,香山仿佛看到了河面泛起点点的雪花。
2
诺耶。香山喃喃自语。
香山又想起了少女多西·诺耶。
诺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会做生意,她把卡萨布兰卡镇上的旧衣服收来清洗干净再卖给工地上的工人。这生意还不错,一天能挣一万多西非法郎。可是旧衣服上有病毒。
那时候邻国的埃博拉病毒已经铺天盖地了。
诺耶洗衣服都是到营地大院里来打水,经常和香山说笑。诺耶会几句中国话。
诺耶是马里姑娘。
十七岁的诺耶每次打水都是把水顶在头顶。真是厉害。他心里暗暗想。
他不知道诺耶为什么喜欢他。他在国内已经有了老婆,他告诉过诺耶。诺耶说,有老婆很好。
他们经常在河边约会。
他后来调走了。他走时没有跟诺耶打招呼,他是悄悄走的。他预感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诺耶了。没想到诺耶会来找他,一次又一次。诺耶就站在院子门口朝里面张望。诺耶摸着她的肚子。她怀孕了。
后来诺耶又来了几次,都没他的消息。
大家都以为诺耶还会来找他,但是后来再也没见她来。平平告诉他,也许诺耶没有怀孕,或许真的是虚惊一场。
也许吧!
再后来卡萨布兰卡也出现了埃博拉病毒。营地被征用了,变成了抵抗埃博拉病毒的阵地。作为公司的翻译,香山被征调做了志愿者。
一起成为志愿者的还有平平。香山去找平平,平平刚开始不答应,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
能走的人早就走了。
他和平平虽然被称为志愿者,但每天从事的工作就是埋葬尸体。一开始葬礼都是由死者家族办理,但是卡萨布兰卡的葬礼隆重得几近奢华,参加葬礼的人不但多,还要和尸体接触,很容易传染病毒。现在的葬礼都是由志愿者完成。有些没有家人的,也就只能找个远离gnngx64imx/BKhswDPOO+d5zDcVWk5j981uaEWTekLU=人群的地方埋葬。
卡萨布兰卡的雨季还没有来临,炎热的日子里掩埋尸体是件痛苦的事。尸体很容易腐烂。
他在隔离区又看到了诺耶。她躺在白色的担架上。他不相信会这样,走近一看,居然真的是诺耶。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明显了。
她的肚子里是他的孩子。
医务人员叫他把诺耶抬走埋了。他指着还有呼吸的诺耶解释说,她还没死。
那个医务人员跟着另一个病人进了集装箱改装的病房,回头招呼其他的志愿者把诺耶抬走。
他连忙叫来平平把诺耶抬走了。
诺耶没有死,她还有一口气,要是被别人抬走了,说不定还没断气就会被埋葬。
病毒的范围在扩大,病人越来越多。
感染者只能躺在帐篷里或集装箱外面。
诺耶躺在外面。这是重症患者,虽然还有些生命迹象,不过已经无法救活了。重症病人们七窍流血,内脏腐坏,他们不停地咳嗽,几乎要把腐坏的内脏组织吐出来。
诺耶看到了香山,厚厚的嘴唇翕动着,最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脸上掠过一抹神秘。他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诺耶已经快不行了。他还记得诺耶来工地打水的情景。
那时候,他放一曲《月亮之上》,诺耶扭动着健硕的身体跳起来,她坚挺的胸脯、翘起的臀部欢快地晃动着。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而现在,她没有了一丝清纯的气息。她的肚子鼓着,里面的小生命艰难地呼吸着,也许早就死了。
他不知道。
起风了。是河风。风把卡拉哈河水推向岸边,泛起一层一层的白浪。
他们要经过这片灌木丛然后走进热带雨林的深处。这里有熟悉的清爽河风。
他感觉不到风。他们抬着诺耶已经走得很远。他们穿着防护服,整个人包得很严实。他身上一直大汗淋漓。
他实在走不动了,示意平平在河滩上歇会儿。这里很平坦,把担架放在这里,对诺耶,对他们都好。平平很不情愿。
旱季的太阳很毒,但是他们和诺耶暂时可以喘口气了。
他看了诺耶一眼,又看着卡拉哈河岸。他觉得诺耶一直在盯着他。
他拿起水壶,走向诺耶。他往诺耶脸上浇了些水,仿佛她是一朵即将枯死的花朵。她的唇已经干裂了。虽然路途上他和平平一直轮流给她浇水,没想到还是会这样,卡萨布兰卡的太阳太厉害了。
还好,过了四点太阳会慢慢退去热量。
晚风来了。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诺耶。她黑黑的脸庞有了褶皱,眼睛紧闭,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诺耶不再像一个少女,而像一个老人。她的胸腔干瘪,消瘦,已经没救了。
医生说诺耶在被埋葬的路上就会断气。
诺耶还活着。
他们要继续前行了。他步子迈得很沉重。
走快了,诺耶很快就会被埋掉;慢了,天一黑,热带雨林里的蟒蛇、野狗、野猪都会出来。
他的脚步有些乱。还没有到热带雨林的边缘,就飞来一群乌鸦,尖叫着,在他们头顶盘旋。
他看了看他的诺耶。他以为她断气了。
诺耶微睁着眼睛。
也许是乌鸦的叫声把她吵醒了。
他们走进了雨林。不远处就是埋葬尸体的墓园。乌鸦一直跟随着他们,他浑身战栗,乌鸦凄凉的声音在潮湿的雨林里回荡。
不远的地方跟来一条野狗。它鬼鬼祟祟,时隐时现。
这条野狗跟踪他们已经很久了。
到了墓园,他们放下担架。他想诺耶应该断气了。他负责照看诺耶的尸体,平平坐在树下发呆。他催促了几次,平平才开始挖坟地。
平平好像发现了什么,用锹挖土填在那些旧坟上。他起身想看个究竟。原来旧坟被什么动物扒了几个大洞。
他又回到诺耶的身边。她厚厚的嘴唇动了一下,她依然活着。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口渴了。除了给她脸上浇水,他没有别的办法。浇水其实也没有什么作用,只是为了告诉她,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没有抛弃她。
天暗了下来,夕阳已经落到卡拉哈河岸那边了,很快就要落到水下面了。
他和平平轮流挖墓。平平挖得很潦草,他不得不重新挖。他怕野狗来扒坟地,特意挖深些。他在坟坑里撒了白石灰消毒。诺耶的身体上也要撒白石灰的。
他刚伸手去抓石灰就犹豫了。还是等诺耶断了气,到了坟坑再撒吧。
他仔细打量着诺耶的身体。他看见诺耶的眼皮偶尔会动一下。他沉默着走到金合欢树下,然后靠在树上,静静地望着少女诺耶。
诺耶没断气,他就只能等待。
蚊子多起来,他开始招架不住。身上还好,就是脸上。他不得不把面罩戴上。可是一旦戴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开始替诺耶担心。
他用铁锹砍了几片香蕉叶回来盖在诺耶的身上和脸上。
诺耶伸手,等待着他。
他远远地看着,双手无力地垂着。
天彻底黑了。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他想揭开香蕉叶子看看诺耶断气没有。
树林里响起了窸窣的声音。他听到野狗的叫声,它们是在试探。平平显然也听到了,他站起身把铁锹紧紧握在手里。
很多野狗出现在他们周围。
他们被包围了。
3
Amigos(朋友)!艾莉急促地呼喊着。香山不知道艾莉是在喊他,还是在喊平平。
香山不再去想多西·诺耶,他抬头看着平平。
平平的身体已经到了水里,水淹没了他的腰。平平的身体阻挡了流水,水流在他的身边打着旋涡。
平平!香山叫喊着,冲入河水里。他拉着平平的胳膊。平平很固执地摆脱着,往深水处挣。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大声喊道。
平平的眼睛始终盯着远处漂来的木头。那是一根朽坏的圆木,很粗,在河里像一条船。
艾莉,艾莉!香山回头喊着。
艾莉起身走过来,看着平平。艾莉就知道笑。
她指着河水说,瓦塔,瓦塔!
艾莉没有到河里。香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瓦塔!艾莉又指着卡拉哈河嚷道。
香山不知道河里的瓦塔是什么,他现在只想把平平从河里拉上来。
河水冲击着香山的身体,他在水里摇摇晃晃,一只脚已经悬空了。他试图够着岸边的石头,石头太大了,又圆。
艾莉把一根芒果树枝伸过来。香山右手抱住平平的腰,左手抓住芒果树枝,脚下有了着落。他蹬着水下的石子,朝岸边移动。
我要射掉太阳!平平抓住香山的头发,大声嚷嚷。
快到岸边了,香山推搡了一把平平。平平一个踉跄,跌倒在岸边的石头上。
香山捂着脚,坐在石头上。脚在流血。
平平瞪着香山,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然看着远去的木头。
艾莉采了几片树叶,嚼碎了,敷在香山的脚腕上。
香山朝艾莉笑了笑,抚着她的脸蛋,说,谢谢!
谢谢!艾莉也笑了,她学着香山。她把人字拖扔在香山的脚边,爬上了一棵芒果树。
香山揉着撕裂的脚腕。一阵风吹来,香山闻到了芒果的香气。
4
艾莉扔下几个芒果,有黄的,也有青的。平平捡起芒果,低着头,蹲在树下,开始撕掉芒果皮。
艾莉在树上,她看到了河岸,河岸那边是她的家乡。家乡的那边是一个叫作欧罗巴的地方。
哦,欧罗巴!艾莉想到欧罗巴,身体在树上摇晃。
等瘟疫结束,她就要坐船去欧罗巴了。
Madrid(马德里)。她记得这个名字,她每天都会念叨这个名字。她在地上和墙上,都写了这个名字。
艾莉是卡萨布兰卡贫民窟里的孩子。她和一批人将很快踏上去欧洲的旅程,马德里、巴塞罗那、巴黎、塞维利亚,每个地方都让人期待。艾莉去的是Madrid(马德里)。据说,那里的福利院像皇宫一样,像天堂一样。
天堂,艾莉没有见过,但是她知道,那里一定是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她的思维奔跑着,飞扬着,到了遥远未来的一个上午。
她的卧室很宽敞,地板是金合欢木板拼接而成的,光滑平坦,透着原木的清香。Madrid(马德里)早晨的阳光很清爽,把她的卧室照得亮堂堂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户落在她的写字台上。她低着头给她的妈妈写信。她已经好久没有给妈妈写信了。
可是写了几张都是潦草的,字母总是拼错,信纸被涂改得不像样子。她不时地望着窗外。窗外芒果树上的松鼠快活地跳跃着,双爪抱着果实,坐在树枝上晃动着脑袋啃食。芒果树的香气一阵一阵地在风里弥散。
哈吉就要来了。
哈吉是个十七岁的男孩,与她同岁,也是从非洲出来的。他们一起坐船,穿过大西洋,来到Madrid(马德里)。他们这批去欧罗巴福利院的有很多人都是从卡萨布兰卡出发的。
到了Madrid(马德里)就只剩下她和哈吉了。其他人到了什么地方,她不清楚。巴黎、慕尼黑,还是塞维利亚,她和哈吉都打听了,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们。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说的话。才到欧罗巴,她和哈吉说的都是芳族的土语。
还好,在Madrid(马德里)每个人都对她很友善,福利院还治疗好了她的腿。她和哈吉每天都会在福利院前的草地上奔跑,或者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看着蓝色天空深处的白云。白云下面的牧场上,一群群绵羊和马在散漫地低头吃草,或者摇头晃脑地看着天边。不时有骑士牵着公牛在远处的河边上行走。
Madrid(马德里)的风都是香的。
那些白人看了她奔跑的速度,都朝她竖起大拇指。现在,她每天训练,马上就要参加Madrid(马德里)地区的运动会了。她很期待,她要让妈妈知道,她在Madrid(马德里)生活得很愉快。她以前写信告诉妈妈,Madrid(马德里)没有瘟疫,没有战争,可是妈妈怎么也不相信。如果这次比赛得了奖章,她一定会寄给妈妈的。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她不愿意像在卡萨布兰卡那样,留着长发,编成几百根辫子。她不喜欢。最主要的是跑步太不方便了。她已经向妈妈说过了,也得到了妈妈的允许。奔跑的时候,她的短发在风里飘荡,风从发丝里穿越,令人十分愉悦。
哈吉也说喜欢她的短发。
是的,她恋爱了。在家乡卡萨布兰卡,十二三岁就可以结婚了。但是她才刚刚恋爱。
她不希望像她家乡的同伴那样,很早就照顾孩子。她现在只想照顾哈吉。哈吉很帅气,个子很高,跳舞的姿态酷极了。他们经常到Madrid(马德里)的酒吧跳舞,非洲舞,Madrid(马德里)人没有见过的。她和哈吉每次跳舞都能听到人们的尖叫。
有一个白人喜欢上她了。她看得出来。
她有些不安。哈吉可能已经知道了,会来找她的。她要跟哈吉解释,在她艾莉的世界里,只有哈吉。
门铃响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写给妈妈的信纸塞到了桌子里面。她捋了捋她的短头发走向门口。
嗨,我的天使!是那个Madrid(马德里)人。他每次都喜欢这样称呼她。也许那个男人知道她喜欢这样的称呼。
我有男朋友了。她很直接。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爱你!Madrid(马德里)人站在晨光里,脸庞很青涩,也很坚毅。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拒绝他。她并不讨厌他。这是真的。她也不生气。
哈吉很快就要来了。她不想让他看到别的男人也在她这里。
你到外面等我吧!她只好这样说。
Madrid(马德里)男孩退了出去,朝远处的马路走去。然后站着不动,偶尔朝她的房子张望,焦急地看着手表。
她出了门,赤着脚爬上了屋前的芒果树。她看到Madrid(马德里)男孩跑回来,不停地叫她。
哈吉穿着牛仔服骑着摩托车来了,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得厉害。
5
下来吧,我们要回去了。香山喊着艾莉。
艾莉抱着芒果树,还沉浸在幻想之中。艾莉低头看见两个男人在看她。不是Madrid(马德里)男孩,也不是哈吉。是两个中国人。
平平仰着头看了看艾莉,嘴角还挂着一丝黄色的芒果瓤。平平又坐到了河边,托着下巴,看着卡拉哈河,河对岸灰蒙蒙的,像一条线,把天地缝补在了一起。香山默默地看着平平。
平平,走了。香山轻轻地喊道。
平平没有动,仍旧是定定地望着卡拉哈河。
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Amigos,nobien(朋友,不好了)!香山听到艾莉尖锐的叫喊声。香山抬头,看到平平正脱下裤子对着艾莉撒尿。艾莉尖叫着,目光却没有躲避。平平脸上挤着笑,咧着嘴。艾莉盯着平平的裤裆,伸出小拇指嚷嚷,Amigos(朋友)!
平平脸上不自然了,他提起裤子,背着艾莉,朝河岸走。到了水边,他低下头,身子晃动着,不知道在搞什么。
香山笑着别过头,树荫已经移动到西边了,他的脚上都是热辣的阳光,像泼了一脚热水。
营地又出事了。一个黑人男孩被送到了隔离的重症室检查。艾莉也去凑热闹。
回来时,艾莉的心里很难过。那个人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艾莉想,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离开这里的。
死啦,都要死啦!平平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没有人理睬这个疯子。
6
下午,艾莉来告诉香山,平平不见了。整个下午他们都没见到平平。
香山告诉了经理。经理气得把安全帽都摔到楼下了。
香山和艾莉在围墙外面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平平的影子。也没有听到枪声,他不可能跑多远。
经理临时召开会议,给大家下命令,一定要把平平找到。
香山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朝卡拉哈河跑去。
阿米果,阿米果!艾莉喊着香山,也跟着去了。她喜欢跟着香山到处跑,虽然她走路不是很方便。
7
平平果然在河边。
他弯着腰,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平平的身体慢慢地移动着,到了河水里之后,激起一阵水花。他抱着一根木头,身体随着木头起起伏伏。他离河岸不算太远,香山能够看见他。
平平右手抱着木头,浮在河面上,左手不停地揩着头上的水滴。他正一点一点地离开河岸,朝下游漂去。
水流很急,平平和木头一起朝下游滑去,一点一点往河中心漂。
平平,你快回来!香山急了,他没想到平平会疯成这个样子。
香山脱下衣服,钻入冰冷的河水里。
Amigos(朋友),瓦塔,瓦塔!艾莉焦急地呼唤着,像是在警告香山。
香山的身体在河里很轻盈地被冲向远处。他使劲地刨着水,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平平。
平平朝香山挥舞着左手,大声喊道,死了,都要死了!
河岸聚集了很多人,有中国人,也有黑人。
几个黑人冲进水里,中国人也跟着跳进了水中。
狗日的平平,老子要开除你!经理在岸边气得来回走动。
香山和其他几个人把平平和木头拖到了岸边。这是一根枯死的椰子树干,上面粘着许多张着翅膀的白蚁,有些已经爬到了平平的胳膊上。
平平扒着木头不松手。香山一脚踩在他的手上,平平抱着手在地上蜷缩着发抖。
好久,平平才缓过来。他躺在石头上,仰望着天上,眼睛里没有光。
死了,都要死了!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平平在中国医疗队检查了几天,没有人能看好他的病。之后在黑人士兵的护送下,回来了。如果是埃博拉病毒,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平平的事国内也知道了。经理跟大使馆联系,决定送平平回国。
平平再次接受全面检查,还好,没有携带病毒。
8
平平要走了。
香山坐在宿舍里陪他。
平平头朝着窗外,看着远处的河岸。
对不起,本来想让你来挣钱,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香山像是在对平平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平平关上了宿舍的铁门,房间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平平点了支烟,烟雾在空中翻卷,形成一个结实的烟圈,朝香山扑来。香山躲了躲,手不停地击打着烟圈。
烟圈被打散了,在香山的头顶化成一缕一缕的烟雾。
我装傻子像不像?平平得意地笑着。
香山没有说话。
来一支?平平递给香山一支烟。
香山接过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夹在了耳朵上。
我们要像个男人。香山看着集装箱底部改成的房间地面。
我不是怕死,我是受不了我家的女人!平平抬起头,瞪着香山,语气冲得很。
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不值得!香山笑了笑,从耳朵上取下烟,掏出打火机。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平平站起身吼道。他朝香山冲过来,一拳打在香山的鼻子上。香山捂着鼻子蹲下来,血从手指缝里淌出,滴落在地上。
艾莉听到平平的叫喊,从窗外偷看。她被吓到了。
Nobien,Nobien(不好了)!艾莉一边往经理室跑,一边大声喊叫。
9
经理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美元递给香山说,你负责送平平上飞机。香山接过钱,点点头,把美元塞进口袋。经理朝屋外看了看,又给了他些FCFA(西非法郎),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怎么做。香山笑了笑,说,我懂。
经理瞟了瞟平平,然后看着香山脸上的血迹,说,你们到底搞什么?
平平看了一眼香山,头低了低,抬脚偷偷往外退。
他又发病了。香山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10
香山的世界安静了。但是他很不习惯,他总是一个人跑到卡拉哈河边,看着对岸,他无法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那里是不是有平平快乐的样子。
艾莉满脸喜悦。她指着河岸说,那里就是Madrid(马德里),她马上就要去那里了。
香山盯着艾莉咖啡色的圆脸蛋,忍不住想起一个少女。
多西·诺耶!香山望着河岸喊道。
什么?艾莉仰头盯着香山。
Madrid(马德里)。香山笑着,看了看艾莉。
艾莉也笑了。
Madrid,Madrid(马德里)!艾莉指着河岸,欢呼着。
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几只乌鸦从芒果树上惊起,朝河岸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