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悲情之旅

2024-10-09 00:00:00熊瑶李洪华
当代小说 2024年9期

拥有学者和作家双重身份的房伟,对于现当代文学的史料了如指掌,既有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又有学者深厚的学养,其新作《杭州鲁迅先生》正是这两重身份完美结合的产物。该书由房伟近年来创作的八篇作品组成,题材丰富,类型多样,呈现出新颖多变的特色。这些作品大多介于纪实和虚构之间,将历史真实和虚构想象融合在一起。

然而,这种历史与虚构的相互融合并没有使得虚构从属于一种新的宏大叙事,反而凸显了“历史”与“小说”、宏大叙事与微观个体之间的张力。有的作品则通过充满隐喻的未来幻想,展现了科技高速发展与人类生存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流露出作者对现实焦虑和未来科技时代的预测。房伟在作家和学者身份之间自由穿梭,将史料、推理、穿越和幻想相互交织,拼贴历史、当代和未来要素,以历史想象和黑色幽默的方式,对荒诞虚无和命运无常的人生进行了全面探索,书写出关于自我、命运和未来的另一重想象。

虚构介入历史的叙事

在已有的创作历程中,房伟已然构建起具有相当辨识度的“房氏叙事”,对“可读性”的注重,契合了广大读者的审美期待。在《杭州鲁迅先生》这部小说集中,房伟创造性地采用新的方式处理传统历史,一方面通过广泛的文献考证来支持虚构,确保其虚构不违背历史真实;另一方面,也主动地选择某一缘由,随意点染,以此建构新的文学想象空间,并在历史框架中展现现代生活世界的场景和细节。

其中《“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以1928年4月,鲁迅在《语丝》杂志上发表的《在上海的鲁迅启事》为切入点。文章的大意是当时有人在杭州冒充鲁迅行骗,随后不久就被揭穿,这篇短文本属于鲁迅先生的游戏之作,但在房伟笔下,这位“假鲁迅”成了故事的主角,让“真鲁迅”与“假鲁迅”同处于一个历史时空。房伟试图在作品中通过对“假鲁迅”的经历和思想的探索,体味出“真鲁迅”的精神思想,如借用鲁迅将历史时空中的真实人物与虚构人物融合在一起,以此来探索当今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困境。在《苏门答腊的夏天》中,房伟又以真实的历史事件,即1942年6月,郁达夫流亡印尼苏门答腊被日本宪兵带走秘密杀害为背景,通过描写“我”和铃木相似的孤寂人生,与郁君生平经历相联系,呈现出现代人生活的惶然与孤独。房伟通过虚构手法与真实历史事件相结合的方式,丰富了郁达夫的轶事传奇,又通过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展示出现代人生活中的共鸣和困惑,从而引发读者对于人的存在和社会现实的思考。房伟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基础,巧妙地融入推理和幻想的元素,创造出一个独特而富有想象力的叙事时空。

邱华栋在《非虚构文学这个框》中提出:“凡是不是虚构文学,那就都是非虚构文学。”然而,不管是非虚构文学,还是虚构文学,这些文学概念都是相对而言的,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呈现纯粹的真实,也不可能进行无逻辑的虚构。房伟也曾在处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时提出:“在表现这样的题材的时候,现实主义具有最大力量。当然这种现实也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现实,不是一个纯粹记录。虚构主要表现在故事形式上,故事既要符合那个时代和人物的特点,又要符合人物的性格发展历程,所以就需要选一个点将虚构和现实联系起来。这部小说的最大力量可能还是来源于现实,故事只是赋予了它一个外壳。我不希望读者仅读到一个悬疑故事,而是想让大家更关注故事后面的历史和现实的思考。”

在《谋杀女作家》中,房伟以1996年上海虹口“8·25”特大入室杀人案为小说情节框架,通过凶手“我”的视角,揭示了当代打工者的卑微生存现状,社会阶层的差异、不公平的薪资对待、大城市生活的重压,让身处于时代环境中的他们无法喘息,于是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时彻底崩溃,致使“我”采用极端的方式报复社会。房伟的这种叙述方式,不仅是对特定凶杀案的记录,更是为了凸显现实生活中那些被压迫的和无奈的个体,以及他们遭遇的心理和精神困境,传递出对社会问题的关切,引发读者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思考。

就《“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而言,故事以20世纪20年代末杭州发生的“假鲁迅”历史事件为蓝本。根据真实历史记录,这个“假鲁迅”确实姓周,但周预才这个名字是作者虚构的,只有在被拆穿的那一刻才是属于他的真实世界。根据《在上海的鲁迅启事》的记载,“杭州鲁迅事件”的缘起是一封来自M女士的信,在小说中,这位M女士被虚构为一个叫李珍的女学生,然而,关于这个姓周的人为什么要冒充鲁迅的心路历程是历史所欠缺的部分。可以说,如果只是围绕着《在上海的鲁迅启事》来展开,作者虚构的空间非常有限,假若要真实地呈现一个小人物的心态和命运,就需要从这个事件出发,在接下来的历史事件中找到一些空隙来描绘,从而实现历史与虚构的统一。于是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一个嵌套的结构,小说中存在着真假两个鲁迅,而把真假鲁迅引入文本的学者也有着真假两个,这样的设定让我们逐渐迷失在真假之间。显然,假相比真相更具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房伟对于史料的摘取,与其他小说家不同,更多是出于自身对于文化的兴趣。与此同时,房伟在选择题材时往往有意避开重大的历史事件,反而转向那些几乎被遗忘的细枝末节,从边缘化的角度切入,以点写面。譬如,《“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取材杭州“假鲁迅”事件;《苏门答腊的夏天》取材郁达夫的苏门答腊岛流亡经历;《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取材王小波心脏病突发病逝经历;《寒武纪来信》取材张资平的地质学教育背景及其长篇小说《冲积期的化石》;《谋杀女作家》则取材戴厚英被谋杀的“8·25”特大凶杀案。房伟通过这些被边缘化的历史事件,借助想象,以小见大,将其中蕴含的深层思想意蕴呈现给读者,以独特的视角展现了历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探讨了人性、命运和社会的诸多问题。这种以虚构介入历史的叙述方式成就了房伟小说的独特魅力。

文本与现实的互文

当然,房伟并没有一味沉浸在历史的维度任意穿梭,选取的历史史料多与现实相关联,让历史与现实进行交流对话。其实将历史与现实互文,在房伟此前的小说中早已或隐或现。如《中国野人》中,“野人”被抓为劳工及其被发现;《花火》中,师参谋长携款潜逃并掉入猎人设下的陷坑,等等。但这些只是偏重于历史曾经存在和发生的经验性“事实”,而历史与现实间的相互关系还未能得到充分的显现。

在房伟的笔下,只有能够照进现实的历史才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这样的历史才能具有“想象的快乐”,才能呈现“后视感”。房伟常常有意采取直接叙述的“介入”姿态,将自我融进历史事件,与史料进行直接交流,使得现实与历史在互文交流中共生,从而表现出超前的审美自觉性和先锋探索意识。因此,房伟的历史叙述呈现出一种写作者与历史人物相互印证的共时状态,讲述特定时代背景下,与名人轶事交织共生的小人物悲欢,他们的选择与结局,只是历史潮流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是时代演变的必然结果。沿着这些叙事脉络,我们不难发现房伟写作的最终目的是将反思的触角延伸至当下的现实生活。

《“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中,将假冒鲁迅周预才与大学老师章谦相互联系,讲述了历史潮流中边缘知识分子的尴尬处境。虽然他们生活在不同年代,但却有着相似的人生境遇,在异同之间形成一种“互文”关系,两者互为对照,共同揭示出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

这类知识分子的生存焦虑在《苏门答腊的夏天》中得到特别彰显。房伟以郁达夫的流亡经历为背景,以铃木和“我”的虚无人生为推力,离世孤立者的孑然与现实不安者的惶然相互交织,在同一时空下共振。三位男子都各自活在被悬置的生命中,肩负着责任又怀揣着梦想,又都不得不在命运的齿轮中走向虚无。三人在不同的时空中登高远望,可最终仍旧拘泥于悲凉的人生。

《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是一篇充满魔幻色彩的寓言式小说。作者大肆渲染王小波的濒死时刻,描绘自电脑屏幕游弋而出的魑魅海妖如何与其发生纠缠。房伟以王小波这一个体来暗指一批知识分子生存的卑微,他们想出名,但是秉持着文人节操的他们在现实中又不愿妥协。整篇小说中到处是王小波式的戏谑与夸张,背后则是作者对不同时代处境中生命与人性的理解、同情和反思。

《寒武纪来信》同样以一种嵌套的方式呈现,讲述了一个被学生超越了的大学教授,偶然发现了一批来自民国上海的信件。这些信件是某位二流作家和一位女性的通信记录,阅读这些信件就像是在窥探历史的秘密一样。“时代让我们非黑即白,可我只想站在巨浪之外的滩涂,求一点最后的安稳。谁料想,巨浪之后,还有更大的浪来临,进而席卷滩涂,我不过粉身碎骨罢了……人生很漫长,也很短暂,忍一忍,痛苦总会过去的。”在人生得意时忘形,在失落时抑郁沉痛,我们每个人都在时代的洪流中不停翻滚,都不过是动荡时代中的庸人罢了,如同任人摆布的蝼蚁一般,这些对当今现实的映射是如此深刻透彻。

“可读性”是房伟创作的重要审美参照。小说集中的八篇作品,情节跌宕起伏,内容精彩纷呈,然而,作者的目的并非仅仅是讲述有趣的故事,更多的是希望以此为载体提供更为多元广阔的视角。小说中不仅展示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相互关系,还凸显出文本与未来之间的互文对照。细读小说后不难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核心主题,例如生存、梦想、现实和死亡,都与时代构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而这种创作方式的形成,离不开作家的丰富想象和娴熟表达。、

在《外卖员与小说家》《侧写师遗情录》《惜琉璃》等作品中,梦想、底层、死亡、迷惘、逃亡、命运、贷款、下岗、外卖员、算法、虚拟社群、仿生机器人、网文作家和穿越小说等,这些词汇散落在小说的每个角落,并带有浓厚的时代氛围,它们与经济文化转型的当下社会生活密切相关。房伟并没有过多阐释这些词汇或赋予它们超越现实的内涵,而是把它们放置在时代语境中自然呈现,将历史、现实和未来融合在一起,这种创作方式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生动性,读者也可以通过与小说中的词汇和语境产生共鸣,进一步思考和探讨人类未来的发展前景。

此外,作为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房伟在小说中多次有意识地致敬那些文学名家,并将他们的作品与自己的创作相呼应,形成不同时空下的互文。例如在《“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中,小说多次致敬鲁迅先生的作品。“我”在上海以鲁迅先生的影子自居,引用了鲁迅先生的散文诗《影的告别》;鲁迅先生去世后,梅先生扮成《祝福》中的鲁四爷,姜小姐扮成了祥林嫂,“我”手里拿着小说集《彷徨》用旁白方式介绍剧情;小说结尾引用了《坟·娜拉走后怎样》的经典语句等。而后在《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中写道:“人过四十不值得,那之后的生活,就是被慢慢锤击至死。”致敬王小波说的:“那一年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此外,在《谋杀女作家》中,“我”大呼道:“人啊,人!为什么这么冷酷?难道人就因为一张试卷被分为三六九等?”尔后在《侧写师遗情录》中,又借仿生人之口,说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表达对于张爱玲的敬意等等。

通过上述方式,房伟不仅表达了一个现代文学专业从业者对名家的敬意,更利用这种文学互文方式,增强了文本的深度和韵味,在与传统文学的对话中,促进了文学创作的多样性发展,丰富了文本的审美内涵,彰显了学者小说的情趣和风味。

死亡与疾病的隐喻

死亡是人生的宿命,是文学的母题之一。文学不断探寻此岸生命意义的同时,也试图打量通向彼岸的死亡。对死亡问题的揭示必然会暴露出人自身和其所处的世界的多重复杂矛盾和困境。死亡不仅关联个体生命,而且关乎国族兴衰。古今中外的“死亡”文学叙事常常烛照出时代、社会、生命、人性等诸多方面的隐微,寄寓着作家对于此在的思考和未来的期待。

房伟笔下的“死亡”叙事大致可以分为物质死亡与精神死亡两大层面。物质死亡,即生命的毁灭,饥饿、贫穷、灾难、疾病,这些社会现实带给人们生命的终结,如铃木的长男、作家王小波、小说家宇文无量等的病逝,女作家的被谋杀,网络写手的自杀,等等。精神死亡,与身体死亡相对而在,常体现为精神方面的危机,这类精神困境使人陷入迷惘之中,如小说中的章谦、吴泰州、宇文无量等,他们所经历的、所面对的、所困惑的,都与当下知识分子处境紧密相关,他们不愿在精神上妥协,于是陷入孤独绝望的处境,揭示出大的时代环境下,知识分子进退两难的卑微而窘迫的人生境况。

《谋杀女作家》借一个胸怀抱负、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年轻人,回望了一段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由于物质文明的高速发展而被迫精神死亡的历史与人生。房伟无疑对蝼蚁一般的“我”倾注了复杂的情感,以文学家戴厚英被谋杀的“8·25”特大凶杀案为小说创作背景,从凶手“我”的视角展开叙述。由于不甘于平庸,“我”毕业后离开家乡来到上海打工,其间经历了诸多不顺,当“我”拼尽全力,费尽心思地做出努力后,仍旧难以逃脱被驱赶的下场,于是导致了一场惨案的发生。原本对生活抱有期待的“我”,在现实中被生存的苦难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由初来乍到时的年轻气盛,变得和老舍笔下的祥子一般,逐渐沦落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在作者笔下,“我”就是现代人中的一个,对于这个人物的刻画,显示出作者对于城市底层社会中粗俗丑恶现象的了解,以及对于下层人民内心痛苦的细致体察,深刻概括出底层社会中,人们常常不敢正视现实、自欺欺人的幻想,个人奋斗道路破灭后的苟且残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某些弱点。

《“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中,房伟借鲁迅之死与章谦自杀,将都市繁华的景象与人们的精神失落结合在一起,讲述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自省。“在上海这座热闹的现代化都市中,他独自蛰居在我楼上,像安静的蜗牛,不问世事,整日研究学问”,孤独、空虚成为现代人最为典型的精神特征。房伟对于知识分子生命意义的深度探寻,有着对于死亡的严肃思考,而对于生命意义的领悟,也由知识分子延伸至整个人类,充满悲情的审美观照。

疾病的出现对于人类生命是一大考验,而对于疾病的体验使人们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病痛的折磨,对自我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房伟的疾病书写,既反映了当今人类真实的生存状态,也具有社会隐喻功能,彰显出作家浓厚的人文主义关怀。鲁迅曾说自己小说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里的“疗救”,显然不只是指身体疾病的“疗救”,更指精神层面的“灵魂疗救”。这种“疾病的隐喻”及其疗救形成了20世纪以来中国新文学的启蒙传统。显然,房伟的疾病书写是对启蒙传统的赓续。在《外卖员与小说家》中,年仅四十岁的宇文无量,一方面由于饮食与作息不健康,血糖血脂很高,另一方面又融不进中国文坛这个圈子,创作出的作品都只发表在一些不太出名的杂志,还未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最终在工作与创作的重担下,病逝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宇文无量不是现代生活中的个例,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逼迫下,充满焦虑的人们在身体与精神的疾患中负重前行。房伟正是通过疾病书写引起了“疗救的注意”,从而敞现了内心深处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

在房伟的诸多文本中,小说人物总是在最后时刻不约而同地走向自杀、病死、迷茫和毁灭,对于他们人生最后时刻的想象与省思,可以看到房伟由历史的找寻转向了对于生命的思索,真实与幻想融合,过去与未来连通,这种死亡与疾病的隐喻书写使其小说弥漫着一种浓郁的悲情色彩。

历史承载着丰富的人文内涵和深邃的思想意蕴,当我们回顾历史时,站在现在的高度审视过去,能够以更为客观的眼光观照历史的发展轨迹,洞察历史事件的深层本质。

小说集《杭州鲁迅先生》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基础,巧妙地融入推理和幻想的元素,构筑了一个个独特奇诡又不乏生活逻辑的叙事图景,不仅展现了房伟作为学者和作家的双重文化身份,也为当下创作开辟了新的思路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