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跟我说,你爸是酒后出车祸没的,那时你才两周岁,还不记事呢。
奶奶又说,你爸没了才半年,你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不知道跑是什么意思。
奶奶说,就是看上别的男人了,不要咱这个家了,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不要你,不是因为你脑子有病。不要我,是因为我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啊,我就把你带到这个社会救助中心来了。
我脑子居然有病。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在救助中心,我和奶奶住在一起。这个几平方米的宿舍,就是我们的家。刚来到这里时,这里的老人都过来看我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周壮。人们就说叫大壮吧,好记,响亮,将来能越长越壮。我和老人们一同做早操,在花坛那里看蝴蝶,到食堂吃饭。渐渐地,所有老人视我为他们的孙子。
有时,还会有志愿者来慰问。有位姐姐抱起我,让我抓到了高处的树叶。另一位哥哥问工作人员张姨,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爱说话?张姨说,他脑子有病,没看眼神呆呆的吗?就会说出简单的几个字,但不傻,知道吃,知道拉。那位大哥哥说,得培养他说话啊,不然,语言中枢就废了。张姨说,他爹没了,妈又跑了,就一个奶奶,也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人了,自理都费劲,将就活着吧。我们也是按照规程尽心尽力地照顾,只要吃饱了,别冻着,别出事,别丢了就行了。
那位哥哥说,你们看,他脑子没病啊,眼睛会说话,还流泪呢。
那次,我流了很多的眼泪。每当看到大门外车来车往,人们有说有笑,儿童们跑来跑去,我都非常羡慕。可是我不能出去,怕跑丢,怕被人抱去,怕老虎来吃我。这些都是张姨告诉我的。我与外界保持着距离,我的生活空间就是这个救助中心。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虫蛹里面。听张姨说,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更可怜,要是奶奶没了,他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霜打独苗啊。
我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敢去想。从寝室向窗外看,寻找霜的踪迹,想看看霜是如何打我的,但是我只看到了星星。每个季节,这些星星都是不同的,有的季节甚至看不太清。看星星,是我每晚最开心的时刻。有时候,我觉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救助中心位于城郊,每到傍晚,我们就能听见鸟儿在放声歌唱。我也跟着唱,希望自己也是一只快乐的小鸟。有时,我也跟奶奶一起看电视,电视不是很清晰,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鲸鱼、火车、蛋糕、教室、雪人,以及各种肤色的小朋友依偎在父母的怀里,甜美地笑着。
我想认字,想看书,想听故事,想有一匹小马驹,还想有一列会冒烟的小火车。但前提是,谁能满足我的愿望?人们都说我脑子有病,将来能否上学都是个问题,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与我无关。管它呢,我每天照旧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二
救助中心里有五十来位老人,寝室共有三层楼,奶奶和我住在顶楼,一楼和二楼都是给行动不便的老人留的。尽管经常通风和打扫,但一楼的气味依然很呛,这是救助中心独有的气味,习惯了,也不反感。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这种气味,衣服上、头发上也沾染上了这种气味。
老年人、残疾人、无家可归的人都以平和的方式生活着,每天按部就班地吃和睡,如同走时准确的钟表,然后渐渐老去,也如同钟表的指针停止了走动。而我,听到他们说的最多的话是,这孩子又长高了,又出息了,然后便是一声叹息。
这天上午,来了一群领导模样的人。张姨抚着我的头,对这帮人说,这孩子脑子有病,没有家了,一直在我们这儿,有专人照顾。这里就是他的家。
其中一位领导问,他脑子的病到底有多么严重?
张姨说,说话吃力,说不清。
那人又问,没到医院检查吗?
张姨说,看了,轻微脑瘫。
接着,那人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刚要开口,瞧见张姨正向我使眼色,于是,我摇了摇头,把头低下。
那人又说,这个孩子听力好像没问题,就是语言表达能力不行吧?
张姨说,是的。
那人问,上面给这个孩子的补助,落实得怎么样?
张姨说,是有一些的,可是我们从心眼儿里是不想要这钱的,不就是吃一口饭吗。这孩子怪可怜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大人省出一口,就够他吃的了。
那群人看着我,给我照了张相,然后就离开了。
晚上,张姨把我叫到一边,给了我一袋小食品,表扬我真乖。我明白了,让我装病是他们这群大人所需要的。小食品微微有些辣,但很好吃,我给奶奶留了一点。
奶奶问我是谁给我的。
我说是张姨。
奶奶说以后别人给的东西不能乱要。我似乎懂了,这样的战利品是肮脏的。
奶奶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眼泪又落下来。奶奶说,我上年纪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你得上学,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将来你还要找到你妈妈。这里对咱好,咱不能忘恩,咱将来要报恩,但这里也只是临时的住所。
我又似乎懂了很多。我憧憬着未来,背着书包,走在阳光里,没有人说我脑子有病,我也不必用各种谎言来编造我脑子有病。
与我们比邻而居的赵爷爷说,大壮这孩子聪明啊,得上学啊。怎么会有病呢?有病也是在这个环境里憋的。爹没了,妈跑了,本来就够不幸的,又封闭在这个地方,孩子能健康成长吗?有些人,咱就不点名了,是谁谁知道,良心烂透了。不过,话说回来,话不能说绝了,事不能做绝了,在没想出别的出路之前,也只能如此,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三
早餐铃声响了,我扶着奶奶到楼下食堂吃早餐。爷爷奶奶们来得早的,已经在这里等候了。我和奶奶坐在每天吃饭的座位上。我安静地等待,从不乱讲话。我知道在某些人的眼里,我脑子是有病的。有病就得像个有病的样子,有病就得更懂得规矩。如果我证明脑子没病,将会令某些人尴尬。
服务员为每人端来一份早餐,有馒头、稀粥、鸡蛋和咸菜。人们在吃饭的时候小声地谈论着。昨天又新来了一位脑瘫儿童,睁不开眼睛,站不起来,不会说话,全靠人照顾。工作人员实在抱不动了,把他放下,他就哭起来没完。
吃过早餐后,我去看望这个弟弟。他由一位阿姨护理。阿姨正一点点地喂他吃饭。他张开嘴,吃力地吞咽,面部肌肉有些扭曲。我抓了一下他的手,一点儿肉也没有,冰凉冰凉的。他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抓住。我问阿姨可以抱他一下吗。阿姨说,你试试吧,可能会挠你。我说没事,于是就抱了一下小弟弟。他骨瘦如柴,很轻,趴在我身上,大概是感觉很舒服,不时拍一下我的后背,以示感谢。他在我身上乱扭,将涎水滴在我的衣服上。阿姨让我把他放下来。他哭了起来,声音细如游丝。阿姨用好吃的东西哄他,他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我问阿姨,他这么大了,怎么还穿尿不湿?
阿姨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尿,没法儿处理。这个孩子是被父母扔掉的,被一位好心人捡到了,送到这儿来了。想一想也怪可怜的。
我问阿姨,那他还有爸爸妈妈吗?
阿姨说,当然有啊。
我问,为什么不要他了?
阿姨说,你去问你自己的妈妈吧。
阿姨让我问自己的妈妈。我的妈妈会回答我吗?我想有个妈妈。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脑子没病啊。妈妈,你跑什么啊,你跑哪儿去了?
为什么别人有妈妈,而我没有?
我不是没有妈妈,我本来是有妈妈的,只是妈妈不在身边。妈妈会来看我的。这样转念一想,心中又宽慰了许多。
有位居住在附近的好心人送给我一些旧玩具,说是自己孩子玩腻了的。其中有一辆小汽车,不过,少了一个轮子。我梦见妈妈给我送来一个轮子,是用泥做的。安上泥车轮,这车又可以跑了。醒来发现是个梦。妈妈没来,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我为她感到羞愧和耻辱。第二天,根据梦里的情节,我用泥土做了个车轮子大小的圆轮,中间用一根草茎穿过去,晾干后,车轮子就成了。我把泥车轮安上,小汽车又可以跑了。
除了修这些玩具,我还会用旧的包装纸撕出小动物图案,比如小兔子什么的。奶奶还教我认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于是,我也能用旧报纸撕出这些字来。奶奶把这些字拿给别的老人看,说是我撕出来的。老人们都夸我聪明,我也坚信自己没病。老人们的赞誉,让我赢得了自信。我的勤快和懂礼貌也让我赢得了尊重。我经常会帮助腿脚不好的老人拾起脱手的拐杖,帮助不会系裤带的老人系上裤带,帮助咳嗽的老人轻轻拍打后背,帮助卧床的老人翻身。这些爷爷奶奶要是有好吃的,也会毫不吝啬地拿给我。
没有小伙伴陪我一起玩耍,除了那个健康状况更差的小弟弟。我喜欢撕纸,撕纸不但可以识字,也算是一种小游戏了。除此以外,我就到院子里的健身器械那里,自己玩上一阵,透过柳枝缝隙仰望蓝天,任柔软的柳条拂拭我的脸庞。
四
在救助中心里,我一天天长大了。原先够不到的器械,现在可以够得到了。鞋子也有些挤脚了,大脚趾感觉有些疼。也许张姨会给我买新鞋,可是,那需要付出代价——在上级领导或检查团到来时,让我装病,或让我说谎。我感觉张姨很无耻,尽管她打扮得很光鲜,说话一套一套的,在人面前很风光,但是我相信,我脑子没病,是她脑子有病。如果我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会没面子,我也将没有吃的和穿的了。只为面子活着,难道不说明她脑子有病吗?只是,我不知道这出戏什么时候会收场。有时,我希望时间变得慢些,但有时希望时间变得快些,这真是矛盾。我就生活在矛盾当中。
住在顶楼的一位老奶奶将自己和家人过去的照片全翻了出来,铺满了床。自己就坐在这一堆照片中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她见到人就追,握住对方的手不松开,以为是家人来看她了。她从不打人,也记不清自己多大年纪了。
听奶奶说,她的老伴没得早,女儿远嫁后,她就来到这家救助中心,是这里的老人了。我不敢从她的宿舍门前经过,如果必须经过,也是蹑手蹑脚地走过。我怕她抱起我就是一顿啃。她是真的病了。我呢,是在装病。不管怎样,我们同病相怜。
其他长年卧病的老人,面色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但不至于让我害怕。有一位奶奶疯得不轻。她住在拐角处的屋子里,白天也要开着日光灯。灯管两侧都已经发黑了,一闪一闪的,大概要报废了。她的房门被工作人员锁上了,一旦她出了房门,就会追着人打,用手中拿到的任何东西,比如卫生纸、内衣等等。但是,她从不打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每天把热乎的饭菜给她送过去,帮她洗脸和换衣服。她脑子真的有病。她不会说话,只会嚎,嚎声凄厉,像狼一样。也许,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情感了。她的嚎声,我们听得多了,也习以为常了。
一天夜里,突然停电了,她却没有嚎,可能已经嚎得疲倦了。我伏在灰烬一般的夜色里,一动也不动,不思也不想。没有老人敢踏出房门,在走廊里走动。他们都怕摔着。
日子像流水一样,我每天望着大门外来往的车辆,常常以为里面坐着我的妈妈。她果断地离开那个男人的家,来看我,将我抱起来,飞快地带我离开这里。然而,那些车辆呼啸着从大门外驶向远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这里。
我在院子里捉到一只断了腿的蚂蚱,蚂蚱只剩五条腿了,居然蹦跳自如。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看到它断腿的部位已经结痂。我感觉它正经历着撕裂般的疼痛,又将它放回到那片草地里。它伏在草叶间,回了一下头,然后愉快地蹦开了。
五
半年后的一天,听奶奶说,我的妈妈因病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成了没爸没妈的孩子了。我也没得到机会去看妈妈最后一眼,因为我听到噩耗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的心情由伤心变为落寞。有的老人谴责我妈妈冷血无情,说这是她的报应。妈妈有与没有,对于我来说,却是不同的。妈妈是跟人跑了,是不对,可是如果她还活着,起码我还有个念想。
我继续在虫蛹中生活,感觉永远也冲破不了这厚实严密的蛹壳。奶奶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可以证明我是健康的,这里也将不会再收留我了。你们认为我脑子有病,好,你们赢了,姑且这么认定吧。
午餐后,我和大家一起打扫宿舍卫生,把每个人的床单都撤换下来,统一交上去,用洗衣机洗。一张张床单在晾衣绳上飘舞。
我和工作人员李姨在床单之间捉迷藏。突然,李姨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跑。我不知怎么回事,猛然一回头,瞥见两名工作人员从楼里抬出一个担架,上面平躺着一个蒙着床单的人。李姨对我说,别看,是有人去世了。这和我猜想的一样,但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也许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可我再也不敢在床单中间玩游戏了,那总会让我联想到被抬出去的人。
晚上,我问奶奶是不是有人去世了。奶奶说,没有啊。她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给我,说是别的屋的老奶奶知道我会撕纸送给我的。我觉得这张纸上有花有草,撕了怪可惜的。
奶奶说,撕着玩吧。于是,我就开始撕纸玩,胡乱撕出我不认识的字,全然忘了白天有人去世的事。也许,奶奶是有意不和我说这件事。但我知道,到最后,每个人都会躺在薄薄的白布之下,荣誉与梦想、渴望与留恋,通通都会消失。
我撕出“妈妈”两个字,贴在了我宿舍的墙上。没有人指导我,我是参照各种商标纸上的书法进行创作的。
六
跟爷爷奶奶们一起晒太阳,是一件令我开心的事情。有阳光的日子,总让人感觉生活是很美好的。多数老人行动不便,如同一棵棵老树,随时可能倒下。我们坐在花园里,多数时候,彼此都不说什么话。我几乎失去了和人进行语言交流的机会。每个人都很平静,我们的呼吸是平静的,心情也是平静的。我玩土,玩树叶,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和游戏。
猫一天,狗一天。我感觉在时钟和日历里面,一定隐藏着惊人的秘密。每个人都在试图从时间中得到些什么。可是,时间到底在哪里?如果时间突然加速,我是否会像这些老人一样,蹒跚着,佝偻着,等待被岁月掳走。
从老人偶尔的闲谈中,我了解到,与我们同住一层楼的赵爷爷和李奶奶“搭伙计”了。二位老人搬到了一起住,组成了一个新家庭,亲亲热热的,让这里的老人们很羡慕。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搭个伙计”,并不是每一天都是幸福和欢乐的。
与我们居住在同一层楼的王爷爷,这些天一直伤心。他是有儿女的,只不过儿女们都在外地打工,没人照料他,于是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刚来的时候,看哪儿都好——有食堂,有人洗衣服和被褥,有娱乐室可以打牌,跟天堂一样。时间长了,他就想家了,说住在这里像“蹲小号”一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他一伤心,脸看上去就像干瘪的茄子皮,眼睛也如同烂葡萄似的。他把略微有些干巴的糕点拿给我吃,抱怨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但是不来这里,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奶奶劝他,其实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周围有这些老哥们儿老姐们儿,工作人员也细心周到,瞎活着呗。若是回到家里,自己生火做饭,远在外地的儿女们还是得惦记着你。
站在院子里,闭上眼或睁开眼,风儿吹在脸上的感觉是不同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也是不同的。我用心感受风的力度与阳光的力度,风和阳光成了我的好伙伴。我曾试图撕出风的形状,撕出阳光的模样,可是一直没有灵感,不知如何下手。撕纸的时候,我总是跟着感觉走。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想借助撕纸,撕开烦恼,撕开不安,撕开郁闷,因而撕出的字丑陋极了,每一个字看上去都生病了,又好似张牙舞爪的鬼怪。我将这些垃圾作品撕碎,揉作一团,丢进垃圾堆里。
那天,一位白胡子老爷爷教我学习“福”字和“喜”字。我学会了,也很快撕出了这两个字,心里感觉暖洋洋的。有时,他用一截树枝,在雨后的湿地上写字,教我认字、练字。这些基础训练,提高了我的撕纸技巧。不管有没有人欣赏,起码我可以打发无聊,可以锻炼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也许还可以证明,我脑子没病。
风停了,太阳也落了,夜晚很静。风和太阳,我的这两个小伙伴也该歇息了。在工作人员查完房之后,除了那位疯奶奶的屋子还亮着灯之外,其他屋子都熄灯了。不知道她天天亮着灯在等待什么。
有几个老人咳嗽,引得其他屋的老人也跟着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整栋楼才逐渐安静下来。安静的气氛,就容易让人想到死。比如,刚才还在小树上荡来荡去的毛毛虫,忽然被一阵急雨击晕,落到地上,马上就被打成肉酱了;刚才还在草丛中跳来跳去的蚂蚱,忽然被一只麻雀发现,一口吞掉了。死,就是这么简单和残酷。
几乎每周都会有新的老人或其他需要救助的人来到这里,成为大家庭中的新成员。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不想打听对方太多的秘密。看到了对方,也就看到了自己。自己什么样,对方也会什么样。每个人的命运都刻在脸上,有什么可说的呢?院里工作人员怕我们走丢,经常关着大门,但是,他们关不住阴晴雨雪,关不住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七
偶尔有民间自发组织的爱心歌舞团来这里义演,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我帮助老人们搬出小板凳,大家早早地坐在院子里等候。在演出的间隙,张姨走到我跟前,说,你上台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吧,撕个“福”字、“喜”字什么的。
这个我擅长,而且我这有现成的纸。于是,张姨把我带到台上,向大家介绍说我是小明星,手巧,要给大家献上撕纸节目。我有些紧张,不过,我还是很快撕出了一个“福”字。观众给了我热烈的掌声。
有人问,这孩子这么聪明,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回答,可能脑子有病。
之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感觉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有病,所以才在这里。这是人们普遍的认知。我要是没病,妈妈也可能不会离我而去。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她在离世之前,想到我了吗?
张姨跑上舞台,抱起我,拿起话筒说,我们的周壮聪明吧?台下人们喊,聪明!张姨说,说实在的,我在咱们救助中心工作,能够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是一种缘分。周壮来的时候,很孤僻,不爱说话,加上语言功能开发得晚,我一直以为他脑子有病,对上面也是这样汇报的。实际上,他脑子没病。他是很无助的,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可以用爱心与他进行沟通。如果有可能,请大家多帮助宣传一下,在法律与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在个人能力允许的情况下……
后面的话,我就听不太真切了。第一次听到张姨说我脑子没病,我的泪水滴到刚撕的“福”字上,将红纸洇湿了,字变成了粉红色。
也许是张姨在台上说的话唤醒了大家,当天晚上,先后有好几位爷爷奶奶来到奶奶和我的宿舍,聊起我上学的事。有的说我快到上学年龄了,像我这样的儿童是可以得到照顾的。其实,我何尝不想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一想到上学,我又有些害怕,害怕人们说我脑子有病。奶奶也说希望我能上学,不然她闭不上眼。
我坐在白胡子爷爷的膝盖上,他一上一下地颠我,我感觉像是骑马一样。爷爷说,你要是上学了,爷爷给你买个最好看的书包。我对最好看的书包产生了无限的遐想。老爷爷还说,你一定得好好学习,做有用的人,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别的爷爷奶奶也说,这孩子错不了,脑子没病。
我不想再听到人们谈论关于我脑子是否有病的话题了。我不需要被人怜悯,不想让人把我当成孤儿或患儿对待。我更希望自己能真正站起来,冲破这个虫蛹。
临睡前,爷爷奶奶们都离开了我和奶奶的宿舍。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奶奶说这是要下雨了。我把手伸到窗外,想知道是否在下雨。一滴雨落了下来,在我手心摔成了雨花。接着又有一朵雨花落在我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我感觉手心中落了一块小石子。我想抓住一朵雨花,想仔细观察雨花的模样,以便之后可以用纸撕出雨花的样子。可是,雨花还是从我的指缝中滑下去了。
我想,那个比我小的弟弟也在期盼一场雨吧。实际上,在我眼里,他的脑子是真有病。可是这无异于是说,我也同样有病。
我用纸给他撕了一只小兔子,他拿在手里,想放在嘴里吃。我夺下来,告诉他这是我撕的纸。他乐了,面部肌肉变了形,很不好看,但我确定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将这只小兔子送到我嘴边让我吃,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谢意。他还不会讲话,但我们可以用心交流。我不禁感叹我们的命运是何等的相似,只是我比他更幸运一些。我可以坐在长有蘑菇的枯树桩上发呆,在雨过天晴的泥地上捡拾干裂而又卷曲得像饼干一样的泥土片;而他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生来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活幸福,有的人会遭遇各种各样的磨难。我不恨别人,也不恨自己。我只想有尊严地活着。
八
晚上,我跟奶奶说想到外面走走。奶奶问我去哪。我说哪都行。奶奶说,我跟你张姨说一下,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我高兴坏了。以前,张姨不让我们出去,怕我们一老一小,又没有手机,如果走丢了,他们负不起责任。我跟奶奶说,咱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就到附近看看高楼、田野。我要憋疯了。大门外与大门内的世界是不同的,我听到了大门外的各种叫卖声,这些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了。
第二天早上,奶奶突然发烧了,跟我说今天去不成了,改天再出去走走。我说,没关系的,等你病好后,哪天出去都行。但其实,我的心早就长草了。每当看到孔明灯像星星一样发着亮光在夜空中飘移,我就想让孔明灯带我飞得远远的。
我到张姨那里,把奶奶的病情做了汇报。一名医生赶忙过来给奶奶进行了诊断,开了药方,嘱咐我要时时看护好奶奶,有情况要及时报告。过了几天,奶奶的病情却突然加重了。张姨说需要转到医院治疗,不能再耽搁了,上岁数了,感冒也不能轻视,怕引起别的病。
奶奶在医院打了几针之后,仍未见好转,最后患了肺病,病情不断加重。虽然医护人员全力救治,但还是无力回天。其间,我给奶奶端屎端尿,算是尽孝了。奶奶走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我想是因为她想带我出去走走的愿望没有实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无亲人。奶奶的离世,让我感受到了痛苦。
这些天,我跟张姨住在一起。她怕我难过,天天给我讲故事。
张姨跟我说,过些天,她就要辞职不干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去外地的女儿家帮忙带外孙子。
我问,那我怎么办?
张姨说,放心吧,大壮,没有我,你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前几天,我给你联系到了一户好人家,你以后就有新爸爸、新妈妈了。你要好好珍惜,听新爸爸和新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有所作为。在我离开之前,我要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
我没有想那么远,就我目前的处境来看,想得那么远,有意义吗?张姨拿了水果让我吃,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说是好心人送来的,不多,就没有分给大家,让我千万不要对外声张。
突然,我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已经认同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也认同了我。一旦离开这个地方,不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家的概念,但是我想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没有被这个社会抛弃。
奶奶去世的第十四天,一位叔叔和一位阿姨过来领养我。他们穿着朴素,拿的手机也没有张姨的好,但他们始终微笑着,笑容慈祥。他们说已经办好了一切合法的领养手续,就等救助中心和我同意了。
张姨向他们介绍说,周壮是我一手带大的,大家都喜欢他,他懂事、有礼貌、会撕纸,学什么会什么,脑子可聪明了。又抚着我的头问,是不是大壮?你给叔叔阿姨表演一下。于是,我背诵了比较拿手的唐诗《登鹳雀楼》,感觉有些紧张,嗓音也没有放开。但叔叔阿姨说,太流利了,真棒。
这首诗是张姨教我的,当时我学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别的小朋友学会这首诗都用多长时间,但我是下了大力气才学会的。不承想,今天这首诗成了一道考题,即将改变我一生的命运。我要告诉风儿,告诉蓝天,我将有一个家了。
叔叔阿姨又说,喜欢撕纸,咱家有的是纸,想撕什么就撕什么。如果能将《登鹳雀楼》全诗的字都撕出来,咱就裱成画,挂在墙上。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
花园中,一只翅膀有些残破的蝴蝶,落在被夜雨打残的花瓣上,翅膀一张一合,好像在欢送我。我带着新的爸爸妈妈到救助中心的各个宿舍里转一转。我们从一楼开始,先去和脑瘫弟弟告别。临走前,不去看看他,我心里不安。小弟弟正在睡觉,我还是把他叫醒了,说,哥有家了,马上要走了,以后会常来看你,陪你玩,给你撕纸,小猪、小鸡、小猫什么的。我扶他坐起来。他搂住我,不撒手,揪住我的衣服,用力拍打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都被他拍疼了。我猜想他或许有很多心里话想要说,却说不出来,只得将自己的所有感情融进搂和拍之中。我默默祝福他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有朝一日,在众人面前,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我脑子没病。
我们又与二楼和顶楼的老人们一一告别。天天坐在床上欣赏照片的奶奶和天天嚎叫的奶奶知道我要走了,用抛照片、甩卫生纸的方式给我祝福。
当我走进我和奶奶曾经居住过的宿舍时,我的头突然痛了一下,针扎一样,好在瞬间又恢复了正常。没有人发觉我身体上这些细微的变化。
屋子已经有新人入住了,气味也变得不一样了。但是还有一丝我留下的痕迹——我撕的字还在西墙上贴着。字体歪歪扭扭,笔画断断续续,是两个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