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觉醒来,张聂耿发现自己的两只耳朵都不见了。
张聂耿努力回想着前因后果,却得不出个所以然。双手捂住耳朵曾经生存的地方,如今,那里一马平川,啥也没有了。
事情就发生在几分钟前。张聂耿刚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卧室里的奶油风云朵吸顶灯。这是妻子马丽喜欢的类型。装修时他极力争辩,说奶油云朵灯小家子气,像一个不成熟的男人。马丽的声音飞速冲进他的耳朵里,就你的智商,还成熟男人,早就跟不上时代了。这叫耳目一新。
此时,云朵灯犹如漂浮在幽暗里的一朵白色浪花。房间里安宁静谧,就连晚上那些窸窸窣窣的啮齿类动物此刻也没了动静。
张聂耿转了一下头,看见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窗帘后面迫不及待地挤进来,窥探着房间里的一切。张聂耿没有看闹钟,他知道,它是个听话又忠于职守的家伙。差一秒,它也不会开口。时间一到,它会立即扯开喉咙喊他起床,丝毫不留情面。看情形,他是提前醒来了,那就多躺一会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每一天,只要从躺着的姿势变换成站立或坐着的姿势,他的大脑和四肢就不会再停止下来了。这是个多么美妙的时刻,啥也不用想。每天他被时间牵着鼻子走,这一刻他能牵着时间走。他想象着牵着一头牛悠然漫步的感觉,真是不错。然而他很清楚,他不过是一只冬眠的蚯蚓,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春天的气息,只等春雷一声炸响,便不得不从深土里钻出来耕耘。
张聂耿翻了一下身,真就像蚯蚓一样蜷缩起来。他想听听窗外梧桐树上那两只麻雀的叫声。春天的时候,两只麻雀飞来,在梧桐树上搭窝,安下它们的家。它们每天忙碌着飞进飞出,捉虫子喂养几只张着嘴巴讨要食物的小麻雀。而每天早上听这两只老麻雀的叫声,似乎成了张聂耿的习惯。两只老麻雀的叫声能让他得到一些心理平衡,能让他浮躁的心安宁一些。
是的,谁的日子容易呀,就连麻雀都要早起捉虫子喂小麻雀。张聂耿不羡慕小孩子。小孩子从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要接受胎教,出生后,被父母亲不停地灌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从来没有几个人告诉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当然张聂耿知道,如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需要自身资本足够才行。张聂耿其实最羡慕的还是那几只小麻雀,每天睁开眼,甚至不用睁眼,只要张开嘴大声叫唤,食物就会送到嘴边。不用拉开窗帘,如此真实的画面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当然,张聂耿清楚,对于人这种高等动物来说,这一切都是多么不现实。
张聂耿叹口气,却没有捕捉到麻雀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的叫声。搬家了?昨天还看到两只老麻雀在喂食呢。张聂耿有些疑惑,连忙翻身下床,走到窗户边,唰的一下拉开窗帘。瞬间,阳光明目张胆地闯入,眼前的景物一时缭乱起来。张聂耿眯了一下眼,定睛一看,两只老麻雀正站在梧桐枝头张着嘴。麻雀的语言太过熟悉,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张聂耿有些诧异,是他聋了,还是麻雀哑了?似乎这两种都不太可能。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他拉开窗帘的方式不对?张聂耿犹豫了一下,重新将窗帘拉上,房间瞬时跌进黑暗中。他停顿了片刻,双手轻轻地拉开窗帘。阳光有些不耐烦地闯进来,成了不速之客。
仍旧是一片寂静。
张聂耿觉得有些诡异,似乎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懵懂。这时,卧室门被粗暴推开,马丽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马丽的上下嘴唇快速碰撞在一起,像两片薄薄的刀片。马丽说话语速快、节奏强,张聂耿早就领教了。只是她的嘴唇并没有停止碰撞,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你什么时候学会演哑剧的?看着老婆滑稽的样子,张聂耿忍不住笑起来。
马丽愣了一下。突然间,马丽发现了什么,捂住张大的嘴巴,指着张聂耿的耳朵。张聂耿疑惑地伸手摸向耳朵,却摸了一个寂寞。
耳朵不见了!
张聂耿慌乱起来,大脑一下子成了空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一次伸手摸向脸颊两侧,仍然空空如也。张聂耿不敢相信,整个人腾地跳起来,跳到镜子前。镜子中,原本耳朵所在的位置光滑细腻,丝毫感觉不到耳朵存在过的痕迹。这究竟怎么回事?昨天临睡前还好好的。
是的,昨天晚上隔壁那对小夫妻又吵架了。争论的焦点还是那么简单,谁做饭谁洗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张聂耿摇着头叹息。他曾多次埋怨家里的隔音条件太差。当时装修为了省钱,马丽用了劣质的隔音材料。张聂耿又一次提出反对意见时,马丽一句话将他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有本事你张聂耿给我弄个正科夫人当当。那时,马丽一边拖地,一边又在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副科当了十年,也该挪挪位置了。马丽说,这次说什么也要努力争取一回,要不,我都抬不起头来。近段时间来,马丽复读机一样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他恨不得立即拆卸了耳朵,以屏蔽马丽粗暴的质问。
这次是他进黄庄煤矿后,他所在的科室第四次正科人事变动。刚开始几年,他还是普通职员,正科的位置想都不敢想,只是远远地羡慕着几个候选人。他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谋一个副科的位置。在马丽不停地督促下,他努力进取,没两年还真坐上了副科的位置。他终于有机会偷偷地觊觎一下那个正科的座位。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坐在那张代表正科级别的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的感觉,飘飘然,陶醉得很。
接下来的两次人事变动,张聂耿不是没有争取过。他请同事们吃饭,以求获得更多的支持。他去矿领导那里走动,领导告诉他,不要着急,你是老同志,更应该高风亮节一点。最后,都以不了了之告终。他不清楚是工作上做得不到位,还是自己运气不佳。因为一次是空降一位正科,一次是一位不如自己的竞争对手上位。
他原本就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大学时候,别的同学都在争优入党,争当班干部,他就一门心思地学习专业课,写论文,答辩,每年他都能拿到国家奖学金,最次也是校级奖学金。如果进单位前稍微走走门路,进单位也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科员。虽然后来在马丽的撺掇下,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烈火,然而时至今日,张聂耿也厌倦了,不想再费心费力去讨好哪个。尤其是这次人事调整,有两个劲敌:一位是副矿长的外甥赵林,一位是另一个副科长申虎。申虎可是一位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人物。张聂耿一点底气都没有。
不过张聂耿却挡不住马丽想当正科夫人的念头。对于正科夫人,她有着近乎变态的执念。马丽在一家朋友开的品牌服装店上班,上班时间相对来说比较宽松。见惯了有权有势人的做派,马丽对张聂耿的要求也水涨船高,时时督促他在官道上再前进一步。张聂耿几次想跟马丽坦白他的想法,但只要他的话语里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懈怠的苗头,马丽就会给那苗头泼上一瓢冷水。
不,不是一瓢,是一大盆。
张聂耿最害怕马丽发狠。马丽会采取冷战的方式,十天半个月不跟他说一句话。她就躺在他的身侧,裸露的肌肤雪白,散发着水蜜桃般迷人的味道。他只能默默地按捺下身体里蓬勃燃烧的火焰。这让他无法忍受。儿子也跟马丽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把他冷落起来。每次听到马丽发狠叨叨,张聂耿只敢在心里回怼几句,烦不烦啊!烦不烦啊!天天反过来倒过去这么几句。你以为我不想争取啊,问题是争取不上。心里怼着,表面上还得诚惶诚恐地点头,表示赞成。
惹不起就躲,张聂耿打着哈哈,用棉球塞住耳朵。他想,要是没有耳朵就好了。以后,棉球就成了他抵御外界干扰的最佳方式。
2
张聂耿怎么也没想到,耳朵竟然消失不见了。虽然这个念头时常在张聂耿脑子里盘旋,但当所有的声音真的都消失不见,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时,张聂耿一时还不习惯。
怎么办?上班时间马上就到了,张聂耿可不想让自己顶着一个光溜溜没有耳朵的脑袋出门,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张聂耿急得团团转,他曾经想过摘掉耳朵,但耳朵以这样一种方式消失还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想法是能有一双跟猪八戒一样的大耳朵就好了,需要的时候伸展开来,不需要时耳朵就折叠起来,屏蔽掉一切声音。
当然,他也只是想一想。有一天,他真有了一对大耳朵,肯定会被当成怪物一样对待。张聂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能怎么办?找啊!马丽嚷嚷着。张聂耿只看到马丽的上下嘴唇张张合合。
早饭可以不吃,但绝对不能迟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马丽嘴里快速地吐着莲花,也不管张聂耿能不能听见。她几步奔向大床,拿起枕头开始抖搂。张聂耿不敢怠慢,也赶紧奔过去,同马丽一同寻找。两只棉球滚落在两边,像一对意见不合的夫妻。夫妻俩将被子掀起来抖搂,也没有发现耳朵。他们不甘心,认真抚平被子的每一个褶皱,试图在里面找到耳朵。
结果依旧是失望。
马丽急得团团转,眼睛到处搜寻。床下面。马丽说。看马丽的架势,张聂耿明白,马丽要搬动厚重的木板床。张聂耿渐渐冷静下来,心里莫名蹦出一句话,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许老天知晓他的心意,想让他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时间。也许只有几天时间,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极好的。张聂耿心虚地瞟了一眼马丽,假如让马丽听到他脑子里蹦出的那句话,后果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算过。张聂耿平静了许多,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七点半。来不及了,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张聂耿知道,他此刻只有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马丽有些气急败坏,瞥了一眼闹钟,无奈地掏出手机,发给张聂耿一条信息:你去上班,我留下来继续找。张聂耿有点小窃喜。这次不是闹钟玩忽职守。他的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浅笑。
来不及吃早餐了,张聂耿夺门而出。临出门前,张聂耿扯下挂在墙上的遮阳帽戴在头上,并往下拽拽,试图遮住光秃秃的耳朵部位。他照了一下镜子。不行,还是隐约能看到光秃秃的侧脸。他又冲回卧室,快速翻出一件连帽卫衣穿在身上,将帽子拉起,扣在头上。模样十分奇怪,却是最好的遮掩办法。
坐在公交车上,整个世界像按了静音键,一片静谧,好像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忐忑的心跳。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张聂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像一条条毛毛虫在蠕动。他不敢摘下帽子。看着身边那些人上下翻飞的嘴唇,他突然就有想笑的冲动。他庆幸自己听不到那些聒噪的声音。这一刻世界好像只属于他一个人。
这样的感觉,真好。
但张聂耿很快就觉得难受起来。整个车厢像一个蒸笼,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许是没有了听觉,嗅觉比平时灵敏了许多,他竟然闻到了周围好些人不同的体味。
张聂耿想摘下帽子晾一晾,不过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知道,一旦他摘下帽子,他那光溜溜没有耳朵的脑袋,一时间肯定会成为人们眼光的聚焦点。抖音里正缺少这种令人感兴趣的视频,他不想成为动物园里的某一种让人围观的动物。
正前方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张聂耿一下紧张起来。那张熟悉的脸绽开笑容盯着张聂耿,嘴唇张张合合说着什么。张聂耿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张聂耿熟悉他打招呼的套路。上班呢,真巧,又遇到了。这鬼天气,刚入夏,就这么热。他仔细观察那人的口型,等那人的嘴巴合起来两秒钟,立刻回答说,是啊,这鬼天气,这么热。车上拥挤,那人礼貌性地嗯一声不再言语。他悄悄呼出一口气,身上的卫衣因为紧张湿透了。
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科员小李和小刘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其他两组人悄悄私语。张聂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原来的正科升迁高就,单位里要提拔新正科,这是眼下冲上单位热搜榜的消息。几个候选人分别有自己支持的团队。小李和小刘平时跟他走得近一些,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支持者。单位的气氛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赵林仍旧云淡风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申虎隔三岔五请同事吃饭唱歌,张聂耿居然也在被邀请的范围之中。张聂耿苦笑,这不是没把他张聂耿放在眼里吗?
张聂耿没有动,小李和小刘都替他着急起来。耿哥,你也去请人吃饭唱歌。小李恨不得自己替他去张罗。算了,不争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别呀,耿哥,论资历论能力都该轮着你了。张聂耿摇摇头,在明知道不敌的情况下去硬拼,那就是智商有问题了。
张聂耿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到自己办公桌前。刚要落座,小李转头看见了他,跟他打招呼。有了公交车上打招呼的经验,再按照往常打招呼的习惯,张聂耿回了一句。小李又说了一句。张聂耿有些手足无措,唇语他可是不懂的。简单的还能应付一下,复杂一些,他不敢想下去。他感觉额头和背上有汗液冒出来。他不知道小李说的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尴尬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朝小李一举,我去接水。说完一溜烟跑出办公室。
磨蹭了半天,张聂耿才接上水返回办公室。还好,同事们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工作。他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回到办公桌前,向前拉了一下帽子。幸好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温度刚刚好。他再次悄悄地偷窥科室里的所有人,还好,没有人注意他。
张聂耿松了一口气,开始工作。调整呼吸,精力慢慢集中起来,思路清晰,计算准确。张聂耿突然发现,之前一个上午才能完成的报表,现在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他自己都有一些惊讶。这不就是他以前一直追求的事情吗?心无旁骛,做自己就是最好的。
当张聂耿把报表放在主任面前时,主任吃惊地望着他,好像在审视一个外星人。
3
意外出现在下班时。小李突然蹑手蹑脚走到张聂耿背后,一把拉下了他的连衣帽。张聂耿惊愕地回头。小李含着笑意说着什么。随着帽子的离去,张聂耿的头部一下子清凉起来。小李这个喜欢开玩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张聂耿慌了,你干吗!边说边飞快地拉起帽子戴上。尽管他的动作十分敏捷,还是有人发现了端倪。
张聂耿只看到一张张诧异的脸和上下翻飞的嘴唇聚拢在他周围。完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小李指着张聂耿耳朵的地方跟他说着什么。
张聂耿听不到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通过他们大睁的眼睛,以及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几分。这事再也瞒不住了。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奶猫,一步一步退到角落,就差钻进桌子底下了。
一张张兴奋诧异的脸,一片片翕动的嘴唇,让张聂耿突然想到了吃人不吐骨头这句话。他感觉全身发冷。远处赵林倚靠在墙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揶揄的表情。申虎一副假惺惺关切的样子。
张聂耿突然愤怒地大吼一声,你们……太过分了!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大步离开。
张聂耿怒不可遏,打车一路往家里赶。路上他给马丽发了一条微信,询问耳朵的情况。马丽回复说,在床下的角落里找到了,放在梳妆台上。张聂耿心里的秋千终于停止了剧烈摆动。
回到家,他直奔梳妆台。那对耳朵正静静地缩在上面,如同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耳朵上面沾满灰尘,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张聂耿的心缩了一下,他小心翼翼洗干净耳朵。用酒精给耳朵消毒时,张聂耿发现他的耳朵竟然薄如蝉翼,说是两片纸也不为过。怎么会这样?他记得他的耳朵厚厚的,耳垂大大的,就像书本里描述的刘备的耳朵。小时候,妈妈逢人就夸他的耳朵是元宝耳朵,说这是福相,以后一定能官运亨通。因此妈妈给他取了张聂耿这个名字,希望他以后飞黄腾达,鹏程万里。
这还是我原来的耳朵吗?张聂耿思考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他不清楚耳朵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它究竟遭遇了什么?张聂耿仔细端详着耳朵,突然发现耳朵上有两个浅浅的小坑。
小坑?张聂耿一下冒出一身冷汗,他想起了那只该死的啮齿类动物。一个月前的一个早晨,张聂耿打开窗户通风时,从窗户里进了只老鼠。张聂耿下了老鼠药,放了粘鼠板。这只老鼠仿佛成了精,就是不上套。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家里的食物全都封闭起来,企图饿死这只可恶的老鼠。这只老鼠神奇得很,不知道每天吃什么,居然一直在家里活到现在。每当夜深人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会吵醒张聂耿,他恨不能立刻抓住这只老鼠,将它千刀万剐。只可惜家里空间小,东西多,想抓住一只敏捷的老鼠谈何容易?
张聂耿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只老鼠两只前爪捉住他的耳朵,张嘴咬下去的画面。他一个激灵,又是一身的冷汗,心脏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还好还好,只是留下了牙印。也许就在它将要咬下去的瞬间,他和马丽寻找耳朵的动静打断了它的行动。他不敢想象,那只老鼠一旦将他的耳朵吞进肚里,他该怎么办。可恶的啮齿类动物!张聂耿咬牙切齿,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把思绪拉回来,张聂耿才想起应该把耳朵戴上。他却突然犹豫起来。耳朵上的那两个小坑让他感到硌硬,就好像老鼠咀嚼过的东西,让他再嚼嚼吞咽下去一样。张聂耿犯难了。一旦重新戴上耳朵,他就要面对各种他不想面对的现实,听到各种令人烦躁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忍受那种硌硬的感觉。可是没有耳朵,他将彻底变成一个聋子,就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很难。那种抓耳挠腮也不知道别人说什么的感觉……张聂耿来回摩挲着手中的两只耳朵,最终还是戴上了。
那天下午,张聂耿刚踏进办公室,就感觉到办公室气氛诡异。所有人的目光悄悄往他身上扫,似乎具备X光的功能,将他剥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洞穿。张聂耿知道,他得出面释疑。他壮起胆子,昂着头在每个人面前逛了一圈,侧过脸让耳朵呈现在众人面前。瞅瞅,我耳朵好好的,没毛病,上午,你们都眼花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张聂耿平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听着嘈杂的窃窃私语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看我的笑话,哼,现在就啪啪扇你们的脸。
十分钟后,小李出现在张聂耿面前。她趴在桌上,看着张聂耿的耳朵,弱弱地说,耿哥,你……确定没问题?张聂耿笑着说,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好好的吗?他又侧过脸,让小李看个清楚。小李看了半天,开心起来,耿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聂耿正想说什么,小李突然神秘地说,耿哥,你知道吗?他们在打赌。打什么?张聂耿疑惑不解。打你们三个谁能胜出,每个人两百块钱,谁赢谁请客吃饭。啥?张聂耿有些蒙,这些人吃饱了撑的?那……概率是多少?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赵林45%,申虎35%,耿哥你20%。耿哥,你跟他们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你可得加油呀。小李有些担忧地说。
张聂耿沉默了。他觉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织就,不管他愿不愿意,已经在他头顶慢慢落下。他不想一头撞进大网,在疯狂挣扎中渐渐奄奄一息。要么将网撕破,要么在网落到头顶时逃出去。
他犹豫着,手掌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不知不觉,手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人活在红尘俗世之中,有谁能跳出五行之外?
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来,面向同事,大声说,各位同僚,现在我正式宣布退出这次竞选。
办公室一片哗然。标新立异,还是哗众取宠?质疑的声音撞击着张聂耿的耳膜。两只耳朵不合时宜地发出嗡嗡的鸣叫。
张聂耿有些眩晕。怎么会这样?做与不做同样都被质疑。耿哥,你疯了?!小李急切地说。
不,我没疯,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想了一下,张聂耿抬手摘下了两只耳朵,摊在手掌心,让每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放进口袋。非礼勿听,祇乱心曲。为了证明我的决心,我摘下耳朵,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张聂耿两侧耳朵的位置又变得光滑如镜。
张聂耿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一身轻松。他觉得自己犹如广袤的天空下的一棵树,独自享受着扑面的微风,向天空恣意伸展着每一片绿色的枝叶。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已经与他无关了。
只有小李捂着嘴巴,惊诧地指着他耳朵的位置。张聂耿微笑着,牵起小李的手,放在耳朵的位置。小李颤抖着手轻轻摸了摸,怯怯地说,好光滑,比我脸上的皮肤都要光滑。突然想起什么,小李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耿哥,你说什么?你真放弃候选人的资格了?不能呀,在这个科室里,只有你最有资格当选正科呀。小李着急上火,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张聂耿犹豫了一下,回复,你们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从张聂耿的语气和表情里,小李看到了他的坚决,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多大工夫,整个单位都知道了张聂耿可以随意摘下、戴上耳朵的离奇事情。不出所料,他成了动物园里的某种动物。其他科室的同事以各种理由跑到他们科室,参观求证事情的真实性。甚至有人当面询问张聂耿事情的来龙去脉,抚摸张聂耿耳朵的位置。张聂耿哭笑不得。
张聂耿最终决定不戴帽子。得到某种心仪之物时,总是要失去些什么。既然这个秘密迟早要暴露在空气中,他光溜溜没有耳朵的脑袋迟早也要公之于众,那就不如让暴风雨早点来吧。不出所料,一路走来,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一直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甚至有人举着手机直接对着他拍视频。后来他每次出现在公众场合,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张聂耿尽管已经做足了迎接一切狂风暴雨的准备,还是免不了心跳加速,忐忑不安。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什么的,他不过是没戴耳朵而已,他不是怪物。世界上有许多因为意外失去耳朵的人,相对于这些人,他是幸运的,至少没有留下那么难看的疤痕。
张聂耿笑了。这是个非常安静的下午,人们对他的好奇,变成了肆意妄为的揣测。
不过他不在乎了。
4
下班回到家里,马丽还没回来。张聂耿在屋子里驴拉磨一样,百无聊赖地转着圈。以往的这个时候,可以看看电视,刷刷视频,然而现在,电视里一幕幕哑剧像泡沫一样,在空气里停留一秒就破碎了。抖音快手也再不能让他的感官受到刺激。他一下觉得心里失重般没了分量,乱了方寸。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时间静止了,房间就是全世界,任由他的灵魂到处驰骋。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应该做点什么才是。转来转去,最后走进书房,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书名是《选煤实用技术》。他还记得当初买这本书时急切的样子。只不过当时翻了几页,就把它放在书架上了,搁置了几年,再未打开过。张聂耿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坐在书桌前翻开了第一页。
深入读下去,他被书中的文字所吸引,长时间未曾使用的专业细胞一点点活跃起来。没有外来声音的干扰,他看得十分入迷。不知道什么时候,光线越来越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张聂耿这才惊觉已经过了晚ba491bf65b6465b3846b430289b668867dcdabfade12b8ee359b401e5560ddf9饭时间。不知不觉中,他居然把这本书看了一半。夹好书签,站起来伸个懒腰,揉揉酸胀的眼睛,这才走出书房。
正在收拾碗筷的马丽吓了一跳。
我以为你又加班呢。马丽疑惑地望他一眼,重新把菜端上餐桌。
张聂耿指指耳朵,坐下来吃饭。他心里琢磨着那本书,好久以前酝酿的那篇论文,终于找到了方向。
马丽这才注意到,张聂耿耳朵的位置仍然是光秃秃的。她坐在张聂耿对面,拿起手机发微信给他。
耳朵不是找到了,干吗不戴上?
张聂耿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要说实话,瞒是瞒不住的。
我,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没了耳朵,看来也不是坏事。
没耳朵多不方便呀,别人怎么跟你沟通?就算骂你,你都不知道!再说,在这关键时刻,没有耳朵,怎么能听到来自周围的重要信息,这不耽误事嘛。
张聂耿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索性把自己内心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想过我想过的生活。
马丽勃然大怒,叉着腰指着张聂耿开骂,上下嘴唇快速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遗憾的是,张聂耿没有任何反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激动竟然忘了他失聪这个事情。
此时的张聂耿有些庆幸,没了耳朵,他就无法接收来自马丽滔滔不绝的指责谩骂。看着马丽一个人表演独角戏,他觉得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马丽按捺住火气,拿起手机发信息。
张聂耿,你什么态度?你若是升了职,咱的房贷就可以早几年还清,生活水平就能提高一个档次。最主要的是,咱在人面前也能长长脸。听话,把耳朵戴上。
马丽不依不饶。
张聂耿没辙,回复说,咱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非得争这个破职位。
人活一辈子,不就为了这张脸,为了提高生活品质吗?说你傻,你还有理了。
马丽跳起来嚷嚷,也不管张聂耿能不能听见。张聂耿知道,马丽又失控了。
其实,他能理解马丽的心情,但理解不等同于苟同。他摇摇头,走进书房。等他从书房出来,才发现,不知何时,马丽已经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张聂耿无语,原本想跟马丽商量抓老鼠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
张聂耿这次也想通了,过去的日子,活得太累了。即便谋得了这一个职位,还有下一个职位,下下个职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欲望会逐渐把人带进深渊,他不想这样活着。马丽那边,让她冷静冷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房贷车贷,总能还得清。儿子以后的路由儿子自己走。自己有多大能耐使多大的劲儿,何苦呢!
没有耳朵带来诸多不便,为张聂耿的生活和工作增添了许多烦恼。吃饭、乘车、购物、上班,哪一样都遇到过尴尬的事情。有几次在大街上,熟人在背后远远地喊他,他头也不回,让人家以为他在摆谱。他不得不在朋友圈发表道歉声明,阐述自己的情况,以求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时朋友们多包涵。最尴尬的莫过于同事跟他沟通工作上的事,急得他抓耳挠腮。他一急同事更急。他知道同事不止在背地里骂他,当着他的面也骂他——说话跟骂人的表情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这个时候,他格外觉出没有耳朵的不方便。有那么几次他想要重新戴上耳朵,却又犹豫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体会到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当他关上书房门,坐在书桌前,在温暖的灯光下捧起书的时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静谧的世界里。他以耳朵听不见为由,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每天两点一线,上班认真工作,下班把自己关进书房读书写论文。这样的日子,简单质朴。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每天早早到办公室帮同事和领导打水、泡茶、打扫卫生,以求得大家对他的容忍。
张聂耿发现,那只老鼠专挑他书架下面的书咬。他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
千小心,万小心,张聂耿还是搞出了乌龙事件。那天,上级领导莅临矿区,开展煤矿安全联合检查。那天晚上,分管安全生产的张聂耿加班,重新做了一套更加详尽的报表,休息时,已是凌晨一点。早上一觉醒来,已是七点二十,他匆匆出门上班。到了单位,才想起一件事。他现在是失聪状态,无法接受来自外围的任何原发性声音;开会的时候他无法做到跟领导无障碍沟通。他开始恐慌,汗珠不停地冒出。
对他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他决定向上级领导坦诚交代。当上级领导听到他说丢了耳朵时,眼睛里不光有惊诧,有疑惑,还有更复杂的东西。那个时候,张聂耿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砸了。领导倒是没说什么,考虑了一下,加了张聂耿的微信,以便跟他沟通。整个上午,张聂耿惶惶不可终日,提心吊胆。还好,整个会议没有出什么差错。
发生这样的事情,张聂耿觉得,这次竞选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这一次,他彻底放弃了竞争科长职位的想法。
5
这天,张聂耿收到一封邮件,邮件内容大致是他投的论文被某省核心期刊刊发。张聂耿激动起来,忍不住在朋友圈炫耀了一把。朋友圈下面的小红心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张聂耿没想到的是,上级领导也给他点了一个小红心。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聂耿被领导叫去谈话了。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张聂耿还有些蒙。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领导说,经过考察,他工作认真,积极进取,上级正在考虑提拔他为正科长。但是考虑到他失聪,担心他不能很好地开展工作。领导又说,听说你的耳朵可以随意摘取,可不可以重新戴上耳朵?当然,要尊重你的选择。张聂耿茫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此之前,张聂耿听小李八卦,说赵林作风有问题。不知是谁多嘴,让赵林的老婆知道了赵林的事,赵林的老婆就跟踪赵林,在酒店抓了个现行。赵林老婆将小三打得落花流水。赵林也没能幸免,脸上脖子上留下多道红色的抓痕,戴着墨镜也无法遮掩。小李打字发微信时,都忍不住偷偷地笑。后来,单位又有申虎给某某领导行贿的传言。说得有枝有叶,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小李最后兴致勃勃地发微信问他,猜猜谁是最后的赢家?张聂耿告诉小李,这些事不必告诉他。无论花落谁家,他只送上祝贺即可。看着领导发在微信里的信息,张聂耿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犹如脱轨的火车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一路呼啸而去。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犹豫了好久,他还是发微信告诉了马丽这个消息。
听到消息后,马丽第一时间回了家,她的反应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张聂耿一回来,她满脸眼泪鼻涕地抱着他,继而反省自己过去的种种不是。
在一顿丰盛的烛光晚餐之后,她狠狠地心疼了张聂耿一回。张聂耿赤裸着身体靠在床头,一只手环抱着脸颊潮红的马丽,一只手夹着一支烟惬意地吐着烟圈。马丽托着烟灰缸接着即将掉落的烟灰,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烟灰缸,拿起手机给张聂耿发了一条微信。老张,当了科长就是领导了,领导可不能没有耳朵,要兼听则明,不然这领导可当不好。张聂耿看看马丽,翕动嘴唇想说什么。
他最终还是听了马丽的话,戴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