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静了,我以为我活在画里。
天上的云相互簇拥,如同地上的雪沉默无声,填满了空旷的沟壑。地上的马蹄印被雪覆盖,带血的狼爪清晰可见。我们几乎没有梦,如果有梦,梦里只有白茫茫的大地。跟往日一样,早晨是从沉默中开始的,我们不知道要交流什么。
在无聊沉闷的时日里,我被闲适束缚着。我煮了一杯咖啡,手工磨的豆子,口味偏酸,但是很香,香气弥散在我和雪山之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苏迪尔盯着我手中的杯子,如鹰眼扫视,留下一道无痕的光。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他端起茶杯,拿出茶漏,将上面的几滴茶水点入杯中,摇了摇头说:“享受不了。”他的茶杯是戍边二十年的纪念品,已经被磨得光亮油润,钢制杯身有些坑洼,那些划痕如同他的皱纹一样深刻。他问我:“怎么还不习惯喝砖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砖茶酽一点儿也是苦的。”
他说话时,头顶的银针在晃动,这是我插上去的。我读研究生时学过几年针灸,很久没操作过了。
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可聊的,但还是要聊点什么,才能证明时空没有停滞,可又常常聊到无话可聊。他的话少,总是用抽烟代替表达,我怀疑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有时,我不想没话找话,就望向雪山。无法逾越的雪山,让人平静安宁,它更像一个倾听者。
喀斯特并非没有春天,只是埋在沟壑里,又醒得比较晚。我来的时候就是春天,阳光透过云朵,在漆黑的路面上留下羞涩的影子,干燥的空气充满颗粒感,积雪下的暗河冒着白气,一些细碎的冰凌缓慢地落下,滋润着牧民皴裂的脸。这个情景印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
我数了数挂历上的记号,再填六十三个格子,我就可以离开这里。确实想家了,虽然春天还未来到,但我的心已经发芽,蓬勃地生长出回家的航道。夜里,我与妻子隔空耳语,妻子的柔情蜜意灌醉了我,整个脑袋都在缺氧,加重了夜的寂寞,以至于我无法早睡。昨夜就是这种状态,目前我感觉仍然浮在空中。
警务室很小,两个人就塞满了,如果有一个人外出,又显得有些空荡。苏迪尔一直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很少走出高原。高原的边边角角他都用脚丈量过,小时候他是带着妹妹捡牛粪,工作以后是和战友巡边,他的记性比墙上的地图更准确。尽管国家给了他至高的荣誉,可他仍然普通得像那根树棍儿,没有装饰,也没有变化,想想都觉得无趣。
雪停了,天空干净得找不出一点儿瑕疵,雪地晃得睁不开眼。苏迪尔曾经栽下的几棵树,一年了,还是光溜溜的细棍儿,无论费多少心思,始终不见活的迹象。我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屋檐上的几片雪花,伴着冷气溜进来,落在窗台的蟹爪兰上,随即化为晶莹的水珠滑落。在即将落地时,我将它收入杯中,混合在咖啡里,仰头倒入口腔中。
警务室的平静是被桌上的电话铃声打破的。为了一匹马,我们要去一趟热卡木。报案人叫哈其图。他说丢的不是普通的马,是救命的马。我问他是什么时候丢的。他说不清楚,反正不是狼崽子干的。如果不是狼所为,那么这件事,在这个冬天就可以称得上“事件”了。
热卡木海拔不算高,四千多米,比警务室还低一些,但无尽的山连在一起,路挂在山边,去一趟很不容易。苏迪尔说:“为了哈其图,再难也得去。”苏迪尔一脸无奈,心事重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准备出发。当然,他没必要征得我同意,这里他说了算。
警车埋在雪中,连院子都出不去,只能骑马。一股寒气灌进贝尔的眼中,它眯了眯眼。它的毛色很漂亮,鬃毛舒展,遗传了母亲的优点。它看到苏迪尔走来,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屁股对着我们,挂着草料的马尾差点儿甩到我的脸上。苏迪尔牵住缰绳,抚摸着贝尔的脖子,像爱抚自己的孩子。贝尔用后腿将草料弹起,又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苏迪尔跟着它走了几圈,终于把马鞍放正。
喀斯特高原像个沉默古怪的男人,脾气说来就来。我和苏迪尔行走在雪山里,风雪将我们吸入深处,我们得动手把自己刨出来,才能继续前进。寂静的雪,沉默的山,还有不说话的我们,这世界纯净得连声音都被过滤掉了。
终于看到了一处平缓地,我走不动了。可马有些惊恐,不肯停留。苏迪尔拍了拍马背。顺着马首望去,不远处的雪里露出几根白骨,一团黑色的皮毛在风中哭诉。苏迪尔说:“狼崽子又来了。”我说:“还没见过真的狼。”他说:“最好别遇见。”
我们不敢停留太久,加速赶路。
热卡木村不大,在一片苍白中,只有一条路,也被雪盖住,两行杨树之间,有两条车辙被另外两条车辙轧断,纵横在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是几排红顶新房。一群孩子在投掷石块,目标是墙上的孔洞。最先看到我的是一位小姑娘,她跑到母亲的怀里,转过头盯着我。
我们走到一处院子前。院子不大,破落、零乱,生锈的铁门挂在石头墙上,积雪堆在墙下,通往屋子的路上满地牛粪。我发现牛粪时,它已经粘在了我的鞋底。那是一摊外表硬朗、内部柔软的牛粪,还能看到一丝热气腾起。我试图借助雪搓洗鞋底,但那黑色泛绿的东西,仿佛粘到了我的眼球上,无法彻底清除。
“滚,快滚!”一根马鞭从门里飞出,然后是脸盆飞出来。一只公羊被撵出来,一个男人紧跟着。他的拳头捶击在门上,轻薄的木门多了一个凹坑。一只母羊惊恐地躲避着,一副可怜相。那只公羊追上来,把母羊逼到墙角才停下。它的犄角差点儿撞到我的屁股,它回头瞪着我,眼神并不友善,似乎我坏了它的好事。
苏迪尔说:“他就是哈其图!”
哈其图将那头公羊拽回来,公羊不太服气,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他。他拾起鞭子抽过去,那山羊低下头,但并非认错,而是准备战斗。他退了一步,抽得更狠,直到公羊绕着绳子,咩咩咩地叫,他才停手。
“我的马丢了!”哈其图说。
“知道了。”苏迪尔说。
“不是狼吃的。地上没有血。”
“知道了。”
哈其图逐渐平静下来。他说有人敲他脑子。他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以便解释得更准确。然后,他又无因无果地讲起当兵的事,尽管时间已经久远,但是细节都记得很清晰。我认真端详起这个男人。他一手握鞭,一手提木棍,棍子一端油亮发光,另一端墨黑疏松,那架势不像欢迎我们。他披着灰白的羊皮袄,羊毛外翻出来,皮袄里是一件褪色的迷彩服。迷彩帽压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他斜眼看着我,嘴角的疤痕通往眼角,像一根完整的鱼骨嵌在脸上,左眼受到疤痕的拉扯而变得狭长下垂。右边却是半张英俊的脸,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窝。
哈其图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苏迪尔介绍我的挂职身份时,他才松弛下来。他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我的眼前。他的拇指抠着碗沿,指甲黑色的部分浸泡在奶茶里。我猜想着黑色指甲的成分,是牛粪,还是羊粪?或许是沾着马尿的泥土。我端起碗,刚挨到嘴唇,一股强烈的羊膻味冲进肺里,恶心得我差点儿流出眼泪。他问我:“不喜欢喝奶茶?”我只好屏住气息,舔了一口。他看了一眼苏迪尔,变得更加平静,似乎苏迪尔就是控制他脑子的人。
哈其图让我坐下。坐垫上有各种晒干的食物渣子,我提起坐垫,抖落上面的东西,顽固的膻味再次被荡起。我盘腿坐下,裤子开线的声音突兀入耳,令我难堪。
哈其图递来一块羊肉,他那五根带着黑色污渍的手指,泛着油光,仿佛再次伸进我的胃里搅动起来。那简直就是一块羊油,一条瘦肉夹在肥厚的白肉中间,显不出它存在的意义。我想拒绝。哈其图说:“新鲜的,泡到奶茶里好吃,走远路抵饿。”苏迪尔说:“吃吧,好东西!”他把一块更肥的羊肉塞到嘴里,给我做了示范。哈其图看我的眼神如同我看那块肥肉,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深呼吸几口,反复尝试,仍然无法让它靠近我的嘴巴,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放回盘中。我收回手的那一刻,哈其图的脸比鞋底还黑,发黄的牙齿缓慢地合起来。
苏迪尔端起滚烫的奶茶,将嘴唇轻贴在碗沿上吸吮。他的龅牙仿佛能过滤热能,用极细的气息把奶茶吸进嘴里。他喝了几口,放下碗,对我说:“试一下,好喝的!”我只好装聋作哑。
哈其图对苏迪尔说:“一定要把马找回来!”哈其图蹙额的样子有些滑稽,眼珠、鼻子、嘴巴缩成一团,然后又扭曲地展开。他用眼神表达了坚定的意愿,不像诉求,更像要求。
“没你说得那么简单,我们要调查取证。”我不能忍受他对苏迪尔指手画脚的样子,手拍在桌子上。
“马找不着了!”哈其图说。
“这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更严肃地说。
“肯定帮你找!”苏迪尔抢先答应了。
“怎么找?”我表示反对。
“你不清楚。”苏迪尔说。
苏迪尔无原则地承诺,很老到,像是应付哈其图,又似乎早有了答案。果然哈其图脸上有了光。
这时,太阳离山顶越来越近,雪山现出羞红的脸,变为橙红色。
“德力雅,明天别起晚了!”院门外一个女人喊道。
“哦。”另一个女人走进院子。她神情淡然地推开院门,稳健地穿过院子,踏上台阶,拍拍衣服上的碎雪,将散开的头发和白净的脸塞入头巾。鹅黄色的头巾十分耀眼。她把袖口处的几缕羊毛扯下,团起,压到了窗台上的砖块下。
她眼眸如明珠,隔着玻璃看见我们,无语,表情变得凝重。她进屋后,提起搪瓷茶壶,重重地甩到桌上,然后从地上端起一口铝锅,几乎是抛到火炉上的。
哈其图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从火中取出烧红的木棍,点燃了衔在嘴角的烟,然后将烟取下,放在炉边,又灌了几口酒。为了熄灭木棍上的火星,他把它在地上来回搓动,又在空中摇了几下,直到火星熄灭。他掀起皮袄,突然把木棍插到腰间的皮肉上,一股焦煳的白烟冒起。他双眼紧闭,嘴唇抽搐,露出黑黄的牙齿。
事情突然发生在我眼前,令我震惊。焦煳的味道和羊膻味混合在一起扑过来,我的胃里再次掀起巨浪。
苏迪尔说:“哈其图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又不舍得吃药,疼得厉害,烫一下能缓解。”
“要是你不来,他的病就好了!”德力雅说。
苏迪尔点燃烟,没说话。哈其图靠到墙边,双眼迷离,又喝了几杯酒,醉倒,呼噜声震得桌上的碗在移动。
屋里越来越暗,挂在墙上的奖状,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起风了,风卷起白毛般的雪,古怪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如同飞机从头顶掠过,我的心与窗户上的玻璃共振起来。苏迪尔大声说:“又要下大雪了,得快点回去,走夜路会迷路的。”德力雅似乎没听到,继续手中的活计,始终不抬头,毫无留客的意思。也许,在她眼里,既然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就不该出现。
临走时,苏迪尔把带来的砖茶和冰糖放在桌上,又拿出几盒药递到德力雅手上。他说:“找人从内地买的,要劝哈其图吃药。”德力雅接过药,转过身,双肩抽动。我们刚走出门,她说:“起雪了,住下吧。”眼眸里透着水亮。她把干净的枕头推到苏迪尔的胸前,然后走到院子里,检查羊圈的铁栅栏,隔着窗户能清晰地听到她数落羊群的声音。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因为停电,而变得更加冗长,显得蜡烛格外短小。德力雅一直在摔摔打打,似乎每一件落到她手里的器物都是有罪的,都应该受到惩罚。黑暗中,苏迪尔的烟分外明亮。他将烟捏在手指间,一再向我靠近,虽然我从不抽烟,可那明晃晃的火光,让我觉得温暖和安全。我接过烟,吸了几口,并无不适,我的情绪得以舒缓。我说:“太沉闷了,能不能讲讲哈其图的事?”
他继续抽烟,继续沉默,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将其搓灭。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说:“哈其图是从父亲手里接过马鞭开始巡边的。马鞭和马是世代相传的,是家族的责任和荣耀。哈其图把马丢了,就相当于丢了父辈的传承。”苏迪尔告诫我,千万别问哈其图为什么把马丢了。他这么一说,我大约明白了哈其图发狂的原因,似乎又没完全懂。我想再问得详细些,苏迪尔又陷入沉默。真是令人讨厌的搭档,沉闷得像一块石头,堵在气道上,让我无法呼吸。这一夜,我几乎没睡,鼻子里有散不去的羊膻味,耳朵里的鼾声胜过风雪声,脑子里有一群泛着荧光的狼与我对视,我连外套都没敢脱。
终于熬到天亮。炊烟弥散在空中,含着新鲜的碎木味。德力雅准备好了早餐,油饼、奶茶、羊肉、奶酪,都是我不爱吃的东西。我翻开背包,拿出一片压缩饼干。德力雅又开始摔打东西了,我只好把压缩饼干收起来。突然,哈其图奔到雪地里,滚来滚去,发出嘶吼。他说他身上长了羊毛,很痒,肚子里的羊骨头,都是他吃过的羊。
“他怎么了?”我问。
没有人应我。
德力雅奔过去,扯过哈其图的胳膊,撸起他的袖子,露出变形的骨头,又摘下他的帽子,扒开头发,展示了一块错位的脑骨,密布的缝合如一条拉链。德力雅的身体在发抖,她用仇恨的眼神瞪着苏迪尔,嘴巴里似乎藏着一只宿醉的鸟。她问苏迪尔:“哈其图心里是黑的,看不到光亮,你知道吗?”苏迪尔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顾低头抽烟,呼吸急促起来。
“病得这么厉害,还等啥?”我的意思是,要去医院。
“等死呗!你以为他活着,他只是不想死。”德力雅说。
回去的路上,狂风裹着雪,打在脸上,叫人透不过气。苏迪尔说:“可惜了,他以前是多好的一个人,光脚跑十几公里都不累……”我问他哈其图到底怎么了。他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继续追问。他说:“没经历过危险,不能算喀斯特的人。”这样答非所问的对话,我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通常都是以一方的沉默结尾。我不再追问。
大雪漫天的时日里,停电和断网挤压着我的生活空间,实在没什么事可干。雪山阻断了一切。好在我和雪山之间,除了诱人的咖啡香气,还有一棵树。那是我亲手种的,枝叶繁茂,也许是杨树,也许是高原柳或沙棘树,我分不清楚,但是它的存在令我愉悦。
苏迪尔喜欢站在地图前消磨时光,他撑开手掌丈量距离,他用红色铅笔标记界碑的位置。他说自己在这里干了二十年,说话时脸上有笑容掠过。有时,他也会吹口琴,吹得很一般,每一句都是收缩双肩挤压出来的,还用脚打拍子,每一拍都不在节奏上,反而将地上的灰尘扬起。我夸他口琴吹得好,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过是鼓励,人情而已。他却信以为真,吹完一遍,还要吹一遍,唯恐我没听够。于我而言,真的无所谓,太静了,有点儿声音也好,至少会让我忘记无事可做的日子。
他告诉我,这把口琴是战友的,可惜他那时对口琴不感兴趣。战友跟他打赌,退伍前一定要教会他吹口琴。我夸他:“还真学会了!”他说:“没有。”我说:“那你赢了!”他说:“输了!”我说:“难怪你不跟我打赌!原来怕输。”也许他觉得这番对话实在无聊,所以没再回应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锃亮的口琴。口琴在他手里如襁褓里的孩子,安静,充满光芒。他移到窗边,打开一条缝,点燃烟,看着我的那棵树,手要触及时却收了回来。他吐出的烟随风而去,消失在静寂中。他用缓慢的语气说了一件事。有一次出任务,天气预报是好天气,可突然雪下得很稠,风也大得离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吹得他们在原地转圈,转着转着就找不到方向了。一处能避风的山崖救了他们,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和马匹共用体温,连新鲜的马粪都是那么温暖。干粮丢了,饥饿比寒冷更难熬,但他们硬是熬了一天一夜。雪停后,他提议返程,战友不同意。讲到这里,他刻意强调战友是执拗的人,语气中充满责怪。
我问:“完成任务了吗?”他说:“没有。”我说:“那挺失败的。”我的语气里流露出嘲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他说:“战友掉进了暗冰洞……”
我的目光倏地固定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的心骤然收缩,抽搐感一直升到头顶,拉扯着头发,头皮感到麻胀。
电话铃声及时化解了尴尬。德力雅在电话里说,哈其图又犯病了。苏迪尔的眉拧成一团,低着头走来走去,抽烟时才张开嘴巴,像在地上寻找去热卡木的捷径。突然,他郑重地说:“能不能给哈其图也扎扎?”我愣住了,我可不是医生,哈其图应该去医院。苏迪尔说:“你试一试,也许就救了他。”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信任,这才有了第二次去热卡木的理由。
天空透亮,两个人,两匹马,一直走在画面里,在苍茫的大山下显得渺小。快到热卡木时,画面节奏被房顶的炊烟打乱,一阵风飘起,改变了炊烟的轨迹。
德力雅听说我能给哈其图治病,特意给我们准备了驼肉面。她从乌黑油腻的柜子里拿出两只涂着金边的碗,关柜门时,看见一根细长带卷的羊毛,她用手指将其捏起,随手抹在衣角处。热气腾腾的面就在眼前,苏迪尔吃得如海浪翻滚,而我的眼里只有一碗卷曲的羊毛。
我问德力雅哈其图到底是什么病。德力雅说:“问他。”她粉白的脸憋出血色,侧目苏迪尔。苏迪尔眼神扑朔躲闪,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吞咽进去,没吐出来。他看着哈其图,避开德力雅满是敌意的目光。德力雅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针变得格外沉重。我脑子里莫名地出现了很多拉直的羊毛,胸腔开始鼓胀,呼吸急促起来。他们也随着我一起呼吸,仿佛我们几个人用的是同一个肺。
我重新拿起一根针,针头大身子细,在昏暗的灯光里闪动着骄傲的光。哈其图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银针。苏迪尔对他说,扎一扎就不疼了。哈其图就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伸手摸那针,针尖刺到了他粗糙的手指。
“他害我!”哈其图喊叫起来,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差一点儿就抽到我身上。幸好苏迪尔挡在我的前面,抓住了鞭子。德力雅赶快上前,环抱哈其图坐下,轻拍他的后背,重复说:“没事,没事。”她想从他手上取下鞭子,他握得更紧了,身体却柔软得像只羊羔。
苏迪尔缓缓开口,开始讲述。那次巡边时,风大雪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暴雪中他们三人走散了,战友掉进了暗冰洞,他怎么喊,都无人应。回头就发现三只狼钻到马肚下乱咬,马抬起前腿呼啸着踏向狼头。狼又去咬马腿。哈其图举起马鞭,狠狠地抽到马屁股上。那匹马惊叫着,奔向白茫茫的远方。两只狼转头扑倒哈其图,龇开森白的牙齿,发出凶狠的嚎叫。第三只狼正盯着他,两道寒光刺穿暴雪射在他身上。他举枪对准狼头。狼张开狭长的嘴,发出恶嚎,两颗锋利的獠牙吓得他后背发凉。撕咬哈其图的两只狼也转向他,三只狼边移动边观望,步伐一致,训练有素,随时准备扑向他。这时,哈其图的马鞭划破雪幕,打到一只狼的腿上,狼腿鲜血直流,它抬起腿浑身发抖。另外两只狼见状,发出咆哮,纵身跃起,扑向哈其图。苏迪尔拉动枪栓,可怎么也瞄不准。哈其图的手臂被狼咬断,骨头断裂声清晰可辨。哈其图挥动着手里的马鞭,发出比狼更凶狠的喊声。苏迪尔说,当时他与哈其图只有百十米,可他吓坏了,真想朝那个方向开一枪,可不敢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哈其图与狼搏斗。
“为什么不开枪?”我问。
“哈其图越境了,开枪会引发事件。”苏迪尔说。
“你真的见死不救?”我问。
“马跑回来把狼引开了,哈其图爬回来,我救起了他。”苏迪尔说。
“马呢?”我问。
“没回来……”苏迪尔说。
“我的马!”哈其图望着窗外说,他头顶的银针抖动起来。
德力雅默默地哭,眼中的敌意被柔弱的泪花遮住。苏迪尔轻摸着她的肩说:“过去了。”德力雅甩开他的手,哭得更加伤心。哈其图挪移到德力雅身旁,用手掌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粗糙的脸,被灯光照得忽明忽暗,他又变得听话乖巧了,看着我,等待着。接下来的针灸,他非常配合,银针扎到几个穴位上,他脸部和腰部的肌肉松弛下来,能看出治疗起到了效果。
那次针灸之后,哈其图称我为兄弟。他问我:“还来吗?”我望着他,点点头。他站得笔直,目光坚毅,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给他回礼时,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做一个梦,梦中见到哈其图与狼搏斗,内心荡起无数道光芒。这光芒似乎有魔力,拉着我去热卡木。为了给哈其图针灸,我请教了很多老师,还搞到了特效药。哈其图夸我扎得好,扎几针身上就不痛了。我很清楚,他所说的不痛,只是没有以前痛了,体内的毒素并没有减少。不过,他的痛苦得到缓解,也算我做了点好事,成就感在身体里蔓延着。
这个冬季真是漫长,为了哈其图,我忘记了冬季,多次往返于那条有狼出没的路上。我常幻想,万一有狼出现,也许哈其图的马会来救我,这幻想就成了战胜恐惧的力量。
哈其图的病情明显好转,仿佛有光照进了德力雅眼中,她阴郁的脸常常放晴。我问苏迪尔为什么德力雅眼里会有敌意。满地的烟头,没有换来他的一句话,只有低沉的叹息。停电的夜里,我用一瓶酒撬开了他的嘴。
“她不是针对你,是怪我没开枪。”他说。
“她凭什么怪你呢?是他越境了。”我问。
“不,他是我妹夫,我向德力雅保证过,要保护他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问。
“我得陪着他们。”他指着眼前的雪山说。
“谁?”我问。
“战友!”他沉浸于讲述中,告诉我有会吹口琴的“大学生”,得了肺气肿无法送到山下的“海南弟”,开车翻到沟底的“魏哥”……他讲了很多人,包括哈其图。我终于明白,一直与他沉默相伴,消除他孤独和恐惧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把命留在高原的战友。这次对话不再无聊,我却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我知道我不属于他们。我曾想打破平静,现在才明白,平静就是这里的内涵。
有事可做的日子过得很快。我每周都为哈其图针灸,还为村里人治点儿小病。他们不叫我警官,而称我为大夫。回家以前,我想趁天气好下山采买些药品给哈其图送去。在苏迪尔的陪同下,采买的过程极为顺利,外贴内服的药备了许多,可以确保哈其图用一年。回来的路上,苏迪尔失去了前几天的活力,沉默复发。我不问,他不说,我问了,他说半句,也许我们都在留恋沉默相伴的日月。
我望向车窗外,性情刚烈的春风,从四面八方回旋而来,将雪片卷起,浓黑的公路被寒气塑封在薄冰下,变得湿滑。苏迪尔一手驾车,一手夹烟,雨刮器在他眼前开道。海拔越来越高,手机的信号越来越弱,我抓紧时间翻看着视频,有种短暂的刑满释放的轻松。
突然,天地旋转,我脑袋嗡嗡地响,在一阵剧烈的翻滚中,失去了知觉。车是怎么翻的?我想不起来了。可是,我梦到了和苏迪尔把逃犯从边境上押回来,梦到了和苏迪尔救起冰洞里的战友,梦到我手撕了一头野狼,梦到哈其图牵着马走来……这个梦很长,我还没做完,就听到耳边有人用手刨雪,喊我的名字。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已躺在警务室里。警务室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好热闹!苏迪尔忧虑地望着我,头上缠着绷带。我的脚底麻胀,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我看到哈其图在憨笑,他捧着我的脚,把它裹在皮袄里。
“快暖和一下!”德力雅端着一碗热气升腾的羊肉面,屋子里满是春意。我饿了,几口就把面吃完了。德力雅问我:“好吃吗?”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忘记了羊膻味。
很快,我被转移到山下休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缺了三颗牙,上下嘴唇有些错位,嘴角缝了五针,仿佛老了十岁。也许还有点儿脑震荡后遗症,时而心情变得阻塞而烦躁。
苏迪尔带着德力雅和哈其图,给我送来了新鲜的炖羊肉,保温盒用羊皮裹着。羊肉很瘦,看不见一点儿肥腻,我把骨头啃得差点儿冒火星子。他们三个人朝着我笑,笑得很好看。我想说感谢,似乎苍白无力,眼泪滴在油乎乎的手指上。
我第一次有了留下来的冲动,也许不在喀斯特经历生死,不会明白坚守它的意义。可是我并没有留下,我选择了离开。我送给苏迪尔一个新保温杯,亮得晃眼。他说:“浪费钱。”眼里却带着笑。他的树终究没长出新的叶子,只是似是而非地鼓出一个芽苞。他倔强地说:“还活着,石头太坚硬,根没扎下去。”我托付他好好“照顾”我的树。他伸出手指,抚摸着玻璃窗上用油彩画的树,点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