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我18岁,没考上大学,赋闲在家,平生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失落。
爹问:“继续复读吗?”我摇摇头。
娘说:“亮子,干脆出海打鱼吧,渔家孩子早晚要走这条道。”
爹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得出,他在为我的前途担忧。爹一直希望我走另外一条路,考上大学,挣一个“铁饭碗”,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可他看到蔫头耷脑的我,心中充满了沮丧。
沮丧归沮丧,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容不得我们渔家人多想。
第二天,爹决定带我出海。我们天不亮就起床,吃罢母亲做的早饭,收拾好打鱼的家什儿,就到船坞去开船。
我们家还用着一条老旧木帆船,11米长,3米宽,9个舱位。这些年家里供我上学,爹一直没舍得换机器船。
跟我们同时起锚的,还有关水生家的双12马力的机器船。水生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上学,最近一块儿高考落榜,真正算得上同病相怜。他比我矮一辈,管我叫叔。他家住鹅蛋湾南侧,我家住在北侧,因为他家离张秀芝家近,我还暗暗嫉妒过他呢。
水生的爹关山哥过去曾当过渔业生产队的头头,长得人高马大,腰板笔直,捕捞技术一流。他出海一趟,几乎没有空舱而归的时候,再加上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混得非常熟络,所以很吃得开,是个“场面人”。水生也和他爹一样,身材高大,结实而英俊,善于呼朋唤友,深受人们喜爱。
渔家人出海,一般一待就是六七天,大船有时到河北、天津沿海一带捕鱼,甚至一待两三个月,日用品、粮食都要准备充足。这次也不例外,爹准备了够吃一周的口粮,娘特意给我准备了加炒了两个鸡蛋的“青龙探海”。
“虾酱是秀芝家的,知道你从小爱吃。”娘说。
所谓“青龙探海”,就是大葱蘸虾酱。用我们村家家户户都能制作的虾酱,配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绿叶白秆的大葱,就构成了这道地方名吃。
秀芝小名叫二妮,模样瘦瘦的,从小不爱说话,没事时总躲在角落里摆弄头发或者衣服角,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的。虽然不太惹人注意,但待人总有些冷淡,让人觉得她个性中透着那么一点儿倔强。不过,二妮继承了她娘赵婶的勤快和她爹石头叔的机巧,尤其擅长做“青龙探海”。印象里,全村每家做的“青龙探海”我都吃过,无论虾酱生着吃还是炒熟了吃,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二妮做的,尽管她开始做这道菜时还不到十岁。小时候,每逢她家饭桌摆上“青龙探海”,我隔着鹅蛋湾总会第一个闻见味道,也总会死皮赖脸地拽着娘的胳膊,拎着一只小板凳去凑热闹。二妮一家也总是热情地招呼我在饭桌旁坐下,请我吃面粉掺玉米面蒸的“窝窝头”。每到这时,水生就领着几个调皮鬼在我面前吐舌头,扮鬼脸。
我曾私下问二妮:“你家的‘青龙探海’咋这么好吃?”
“这还用问?做酱用谷雨前的蛐虾子,带子的,最好的料加最好的人做出的‘青龙探海’,自然最好吃!”二妮不屑地瞟我一眼,像回答一个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
“二妮,告诉我,你和你姐大妮为啥不烦我哩?”我继续傻傻地追问。
“因为你长了个‘狗鼻子’,将来能帮我们看家护院。”二妮的调皮劲儿上来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咯咯地笑着。
“二妮……”
这时二妮耍起了性子,噘着嘴说:“亮子,我们都上学了,以后不许再‘二妮、二妮’的,叫我张秀芝!大姐也不准叫大妮,叫张爱芝。再混叫,我真烦你了!”
“二妮姐,不,秀芝,以后保证不混叫!”我信誓旦旦地说。不知怎的,我那时已经把秀芝当成崇拜的对象,生怕惹她不高兴。万一她真生起气来,我就再吃不到好吃的“青龙探海”了。
从小爱吃“青龙探海”,尤其是秀芝做的“青龙探海”,简直成了我身上无法医治的怪癖。这也曾引起娘和姐姐的强烈不满,她们都试图用自己做的“青龙探海”代替秀芝做的,可最终都败下阵来。
娘有时故意生气说:“要是秀芝将来嫁人,你吃不到她做的‘青龙探海’,怎么办啊?”
“那我不让她嫁人!”我鼓着小腮帮说。
“不让人家嫁人?呸,你当你是‘南霸天’啊!”姐姐努着嘴抢白。
“我就是!我就是!”我一边耍赖,一边上前挠姐姐,吓得姐姐躲在娘身后,一个劲儿地说:“娘,娘!亮子疯了!”
娘这时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好女不嫁打鱼汉,一年到头不见面,最后只剩泪蛋蛋!除非你小子上学有出息,跳出渔家门!”
娘说的是大实话。我们村里的女孩子,除非倒插门,还没有嫁本村人的先例。渔家人娶的媳妇十有八九都是附近乡镇穷家主儿的孩子。她们的爹娘图的是价值高昂的彩礼,嫁闺女简直跟做买卖差不多。
唉,今天我往船上搬渔具时,娘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像钢针一样扎心。
我和爹用力把船推下水,扯起帆向河口行驶。坐在船头,我茫然地盯着倒退的河岸,满脑子都是秀芝的影子。
渤海西部一带的风有“早西、晚东、夜转南”的规律。早晨,西风正劲,这时下海一帆风顺。爹熟练地操着帆,船如离弦的箭快速驶向徒骇河下游的套儿河,又从套儿河口驶进渤海。像我们这样的小型木帆船从不敢到深海捕鱼,一般只停留在套儿河入海口及洼拉沟、弯弯沟入海口一带下网。而水生家的机器船则可以往深海里去一些。机器船速度就是快,我们同时起航,到套儿河入海口时,早已不见他家船的踪迹。
我记得小时候跟爹在套儿河捕过一次开凌梭。黎明时分下的涨潮网,正赶上鱼群上溯,不到半日就满载而归,还没来得及到渤海,根本算不上出海。这次不同,从谷雨到夏至那段“一网金、一网银”的黄金渔季已经结束,为了增加捕获量,我们必须将船尽量驶入海中,远离陆地。
正值雨季,套儿河水势盛大,河水和海水搅在一起,激流滚荡,发出隆隆的响声,入海口左岸附近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从旋涡旁驶过时,爹反复叮嘱我:“进靠右,回靠左。一定记准喽,这是规矩,莫出差错。”
我点点头。
我们打鱼人家是有很多规矩的,自古使然,必须遵守,一点儿违拗不得。比如,在船上碗和鞋都不能倒扣,那样做象征翻船,是大忌;吃饭时筷子不能横放在碗上,那样做象征搁浅,也是大忌;还有解手一定得在船尾,绝不能到船头,否则象征晦气临头,没有收获,一样是大忌……
常年使船的人,都练就了一手硬功夫,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来定方位;一辈子行船的老船家,大多能够预测海上天气;还有更厉害的,从海底取出一点泥沙放嘴里尝一尝,就能判断船行驶到哪个位置、下面出什么海货。
爹出海,一般依靠一台收音机判断天气。那时候当地渔政部门每天都要发布两次天气预报,不过,并不十分准确。
出了河口,借着西风,我们的船一路向东行驶。这时已是上午八点左右,右边的陆地已经成了一条线,前后和左侧都是碧蓝碧蓝的大海,太阳照在不断涌动的波浪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们的船一直向东,驶过抛尖河、顺江沟,不久就来到洼拉沟外海。洼拉沟是潮河入海口,沟内河汊纵横,其中的一支沟、二支沟是天然避风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在那里躲藏。洼拉沟离弯弯沟也比较近,从弯弯沟上去不到十里水路,有个海铺,一般情况下我们渔船都到那里卸货、交易。成百上千的渔船涌进弯弯沟铺卸货,场面十分震撼。
爹选了一片海域把船停下,在那里下了三张网,口冲着大海方向,这叫“涨潮网”,一般要网狗杠、鲳鱼、鳎犸、快鱼等。如果下的是 网,就能捕到毛虾、白虾、蛐虾子。那时候螃蟹、海龟、爬虾是不值钱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吃。
下完网,无事可干,爹就教我一些捕鱼的知识,还跟我说关于某些鱼类的趣事。
“狗杠这货什么都吃,春季出生就到河口底部寻小鱼小虾吃,身体长得极快,一年能长到一尺左右。秋后钻进淤泥里越冬,第二年春天产子后即死亡。”
“为什么只能活一年?”其实早听娘讲过这个故事,为讨爹的欢喜,我故意问了一句。
“因为这货可傲性哩,它曾四处夸耀:一年长一尺,十年长一丈,一百年赶上大龙王!一众水族听了,赶紧报告东海龙王。龙王爷一听,勃然大怒,这狗杠胆大包天,竟然想赶上我,岂有此理!它不是能长吗,我就叫它一年一死!从那以后,这货的寿命变成了一年。”
爹不善言辞,说完这段就坐在船头吸烟,陷入沉默。
中午时分,早早吃过午饭,我们趁着潮水最盛的时候收了网。三只网网了很多鱼,有鲈子、狗杠、鳎犸、青鳞、白眼等,还有少量紫蟹和对虾,爹估摸估摸数量,约有三四百斤,不算多也不算少。把鱼拖进船舱,浓烈的鱼腥气引来了远处的一群海鸟在船上方不停盘旋、鸣叫,有的甚至朝着船俯冲,意欲“虎口夺食”,都被我挥动着抢网柄赶跑了。
爹重新扯起帆,驾着船继续向东行驶,想尽快赶到弯弯沟铺去卸货,如果耽误了时间,客户散去,那就赔大了。
弯弯沟传说是一条长虫精变成的,因触犯天条,被天兵天将镇压在这里,形状果然是弯弯曲曲的。从入海口到海铺有一座灯塔、三座导航岸标,海铺很容易找到。临近弯弯沟口,就见有上百条大大小小的船云集而来,都是上海铺送货的。因为满载,每条船吃水都很深。货物中最多的要数毛虾和白虾,装进大鱼筐堆在船舱里,颜色雪白,被中午的阳光一照,银光闪闪,分外喜人。
到了弯弯沟铺,船方靠岸,就有专管装卸的人来卸货。那些人晒得和船上人一样,皮肤黝黑,肩上搭块脏兮兮的破毛巾不停地擦汗。他们将一筐筐鱼虾背上岸,装在地排车或者手推车上,运到不远处的加工厂加工或者晒货场上去晾晒。像我们这样的散客,一般就在船上等着,主顾到了,精挑细选一番,然后议定价钱,便分拣装筐,运到收购站过秤交款,由收购站代收渔业税。
那天有一个刚开饭店的青年主顾看中了舱里的鱼,一船货卖了二百多元钱。爹高兴得很,决定带我到海铺转一圈,然后吃饭住宿,第二天清早再出海。
当时的弯弯沟铺盛极一时。我平生第一次来,才知道这里又叫海防办事处,只有一条长长的主街,两旁建有哨所、税务分局、粮所、卫生所、信贷所、气象站、邮电局、招待所、水产公司等,靠近码头还有一个小型造船厂。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的人摩肩接踵,陌生的脸孔上无不显露着好奇、兴奋的神色。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摊位应有尽有,一眼望不到头,每天少说也有上万人在此会集。这里是生意人、冒险家、暴发户的乐园,角角落落都演绎着铺天盖地的热闹、繁华,但空气里也不断冒出难以遮掩的空虚、浮躁。
我和爹转完一圈回来时,正碰到关山哥领着水生在逛街。原来他们捕获了大约一千多斤水清米,卖给水产公司,得了个好价钱。爷儿俩脸上洋溢着笑,一前一后地走着。
“叔,亮子,晚上我弄俩下酒菜,咱们到渔业队的宿舍喝点儿。”
爹脸上也挂上笑,满口答应着。
晚上,我们和十几个参加海防办事处渔业队的本村人聚在一起,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喝着当地产的“军马场”散酒,边说边吃边喝。很多人脱光上衣,赤膊划拳,颇具一种我们“结义村”人特有的豪迈之气。
我和水生坐在角落里只吃菜,不喝酒,听着大人们天南地北胡吹乱侃。他们笑,我们俩也跟着笑。有时候我出来方便,发现远处码头上仍然灯火通明,有很多准备出海的船正在装淡水、补充柴油、整理渔具。那些身影一会儿被灯光拉长,一会儿又被压扁,像海里的鬼魅一样。
我和水生、秀芝自小一块儿玩大,又同班上学,彼此感情深厚。
趁一块儿出来方便时,我悄悄问水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学上不成,当渔民呗。还能有什么打算?”水生叹口气。
我们两个来到弯弯沟大堤上,抬头望着遥远的闪烁不定的星光。
水生突然语气肯定地说:“亮子,你应该去复读!”
“为什么?”
“我知道,”水生加重了语气,“你高一成绩班里拔尖,可上高二时,二妮因为她姐姐家出事辍学,从那以后你成绩就滑下来了。”
“没有的事,是我脑子不够用。”我嗫嚅着。
“看得出,你真喜欢二妮。”水生艰难地说。
“有人也一样!”我语气有些激动。
“亮子,我这几天想开了。二妮爹娘绝不会让她嫁给打鱼的,大妮就是前车之鉴。”
水生的话说得明白我听得也明白。秀芝的姐姐爱芝前几年嫁给邻县张村打鱼的首富的儿子,婚后才两年,首富和儿子驾驶远洋捕捞船到深海捕鱼,结果触礁沉没,爷儿俩连个尸骨都没落下。爱芝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守着个咿呀学语的儿子,整天泪眼难干,全村人见了没有不同情的。即便秀芝自己愿意嫁个打鱼郎,她爹娘也不可能同意的。
“亮子,为秀芝,也为我,不要再打鱼了,复读吧!求你了!”
水生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走了。我分明觉得,他回头那刻,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水顺着面庞滑落。
深夜,外面的灯光还没有完全熄灭,远远传来渔船靠岸的声音,躺在渔业队宿舍双人床的上铺,我瞅着天花板根本无法入眠。
我不晓得秀芝的影子是哪年哪月在我心里住下来的。小时候,只觉得她做的“青龙探海”滋味独特,对人却没有什么感觉。上小学的时候整个人懵懵懂懂,觉得她老跟在身边有点碍手碍脚,比如监督我下课玩游戏不说,就连我跟邻村的孩子比赛跑步、跳远、摔跤,她见了都要打小报告,整得娘天天上学前批我一通。要不是看在她会做“青龙探海”的份上,早和她分道扬镳了。
初中上的是双马镇中学,有晚自习。从镇上到我们村要经过一片坟地,同村的女同学不敢走,每次都是我和水生几个男同学为她们护驾。一来二去,秀芝骑自行车的影子就印在了我脑海里。冬夜,寒风凛冽,清澈的月光洒在皑皑积雪上,四周一片明亮。一群人飞快地骑行,轮胎轧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直响。水生总是在前边领路,边骑边和女同学说笑,高兴了还会打个长长的呼哨,潇洒得很。我在最后不紧不慢地骑着。一队人无论怎么变换位置,我总能一下辨认出秀芝的影子。骑到村口,其他人分散开回家,很快不见踪影,只有秀芝一个人推着车子等我,见我慢吞吞骑到跟前,笑着说:“从小黏黏歪,大了还是个黏黏歪!”说罢,辫子一甩回家去了。
初中毕业之后,我们村只有三个人考上了高中,秀芝、水生和我。我们一起到县一中读书,因离家太远,只得住校。那几年村民以家庭为单位纷纷买船单干,日子过得热火朝天。也许该着渔民时来运转吧,那些年海上风平浪静,鱼汛一波紧着一波,海铺上收货的客户也多,钱挣得特别快。几年下来,很多家盖起齐刷刷的磨砖到顶的新瓦房,我们也受到特殊优待,被大人允许上高中。渔家的孩子,过去从落生到死几乎都是水里来水里去,上高中简直是奢望。我们仨特别珍惜上学的机会,学习比别人更用功。第一学年结束,我和秀芝被选进重点理科班,而水生因数理化成绩欠佳,进了普通文科班。
记得第二学年开学不到两个月,秀芝家里来人接她回去,死活不让她上学了。因为爱芝出事后回娘家住,婆家人打官司要收回彩礼钱。还了彩礼钱,家里亏空很大,不仅再无钱供她上学,而且还要秀芝挣钱帮衬家里。
“秀芝,你就这么忍心抛下我吗?”私下里我拖着哭腔说。
“这是我的命,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不管一家人的死活!”秀芝满脸无奈。
“那将来呢?我们……”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好好上学,考上学,也许……”她两眼潮湿,嘴唇颤抖。
“可是,没有你,我实在学不下去……”
“听天由命吧!”她扭头走了。时间不长,她托人给我捎来一小罐虾酱和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羊角葱……
学校里不见了秀芝,我整日无精打采的。同班同学后来说,见到我那副样子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失魂落魄”。
我成绩下滑得厉害,高二下学期干脆降到了普通班。爹娘急得不行,后来姐姐出了个主意,让爹娘骗我说已向秀芝家提亲,她们家同意了,只要我考上大学就给我们俩订婚。我听后精神为之一振,当天就把消息悄悄告诉了水生。谁知水生听后反而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非要跟我打一架。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喜欢秀芝的,不止我一个。
为公平起见,我俩约定星期六放假那天到徒骇河桥上比赛跳河,看谁敢从河面上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并第一个游到徒骇河最后那道大闸,失败者自动退场,一生不许反悔。比赛前一天,不知谁走漏了消息,老师知道了,通知家长来劝解。在宿舍里,娘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歉说不该骗我。爹仍旧沉着脸,最后憋出一句至今仍令我由衷钦佩的话:“小时候在鹅蛋湾游泳你就赢不了水生,咋不和他比赛考大学呢?谁考上谁赢!”听了爹的话,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
我和水生的比赛最终偃旗息鼓,不久我们俩也达成了和解。友谊第一,爱情第二,再说秀芝同意不同意还不知道呢!可我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去年暑假里见不到秀芝,我就在她家门前游逛。她家大门始终关着。我晓得,秀芝一定在家没日没夜地织网拴鱼钩挣钱。有一天中午,天气闷热,我钻进芦苇丛到鹅蛋湾洗澡。刚滑入凉丝丝的水里,猛然见秀芝端着大盆抱着搓衣板出来洗衣服。我从湾北一个猛子扎下去,直游到湾南才露出水面。秀芝正在洗第一件衣服,没搓几下,抬头忽然见水里钻出个人来,登时吓得哎呀一声,花容失色。
“秀芝,是我。”
看清我的面影时,秀芝才抚着胸口缓缓站起来。
“大白天的怎么吓唬人呢。”她嗔怪说。
“好久不见,真想你啊!”
“呸!是想‘青龙探海’了吧?”
“都想!”
说这话时,我抬头望着秀芝。她比以前更瘦了,显得更成熟了,几句话下来,她眼圈红红的。
“胡说!什么‘都想’,你净知道吃‘青龙探海’!你家咋不来提亲?”听得出她心情激动。
“害怕你娘不答应。”
“没准儿她会答应的。好了,不说了,我走了,旁人瞧见不好。”
衣服没有洗完,秀芝就转身走了。
望着秀芝那熟悉的背影,我恨不得立即跳上岸一把抱住她,并且永远不松开。可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鸭子的叫声。回头看时,只见鹅蛋湾明镜似的水面上静悄悄的,除了风吹芦苇沙沙作响,其他什么也没有。
回到家,我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姐姐,求她帮忙出出主意。
姐姐正准备出嫁,只要闲着没事就拿个小镜子左照右照,被人打断她还有点不耐烦。
“哎呀,亮子!你嘴上的毛还没长全就巴望着娶媳妇啦!”没等我说完,她就夹七夹八地一阵奚落。
“你到底管不管?”我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的事自己办。不管!”
“真不管?那你结婚我也不管了,少让我当送客。”
我们当地的习俗,一般姐姐结婚,当天晚上娘家弟弟必须登门看望,这叫送客,是新娘子很在乎的一件事。
姐姐一听,知道我急了。她放下镜子扭头冲我认真地说:“亮子,不是姐说你,你肚子里的书白念了!”
“为什么?”
“你想想,他们家爱芝刚摊上那么档子事儿,你一个渔家小子就上赶着提亲,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呢。”
“那可怎么办呀?”
“甭急!等明年考上大学,你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自己上门去说,还用得着什么媒人?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顿时哑口无言。看来,凡事还得靠自己。
从那以后,我就把提亲的事放在了一边,专心学习。可毕竟上年功课落下太多,短时间内根本补不过来,当年高考,我以五分之差落了榜。回家后我愧悔交加,向秀芝家提亲的事就放下了。
今晚水生的一席话,令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看来,为了秀芝,为了亲事,还得去复读。相信这也是秀芝的心愿。记得落榜回家那天,秀芝远远见到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对,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复读!复读!一定要复读!
第二天出海,刚到洼拉沟,爹就发现远处海面上忽然漂来很多海蜇,圆圆的透明的顶子像一朵朵盛开的花,随着海波荡漾。奇怪,不该来这么多海蜇啊!爹望着天空,只见从东北方向过来很多云彩。“可能要变天了。”爹自言自语地说。
海蜇是非常珍贵的海产,从海里捞上来用清水浸泡冲洗,切丝,加盐、醋、酱油、蒜末儿后凉拌食用,是餐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市场上抢购的人很多,价格连连上涨,却几乎天天脱销。
谁会拒绝老天爷这么丰厚的赏赐呢?
在这片海上行驶的大大小小的渔船,纷纷开始抢收海蜇。用抢网子随便捞,不到半天就能装上满满一舱。有的船返回后,还能回来再装第二次。
我们装满一舱海蜇返回弯弯沟铺后,卖了个好价钱。爹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夸我运气好,刚出海就有这么好的收获,将来日子肯定错不了!当天下午,我们也返回去又装了一船回来。
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出了海。天阴沉沉的,而且刮起了东北风,我觉得身上有点冷,就向本村常出海的人借了件夹袄穿。爹打开收音机听了听,下午东北风五到六级,就没有太在意。因为顶风,爹一边控帆,一边指挥我用桨划船。船走着“S”路线,速度非常慢,不一会儿就被水生家的船落下很远。
等赶到洼拉沟海面,我们发现海蜇漂上来的更多了,这时机器船们已经装满舱准备返航了。水生返航时,冲我打个手势,远远地对我说,他们卸了货很快赶回来,那时如果我们碰巧返航,他可以放下绳子拖我们一程。
爹刚把船停好,就见东边上来了云,好像要下雨,而且风也比以前大了许多。爹忙打开收音机,这时突然传来气象台的紧急播报:今天上午渤海西部海面,东北风五到六级,中午时分东北风加强到七到八级、阵风十级。
爹一听着急了,他俯身看了看海水。海水颜色变得很深,成了墨绿色,而且从底部不时冒起一串串浑浊的水泡。
“不好,这是风暴潮要来的前兆,怪不得会有这么多海蜇。亮子,我们得赶紧走!”
说完,爹收拾好渔具,扯起半帆,向洼拉沟河口驶去。刚到河口,风更大了,浪头不断向船尾涌来,一浪紧过一浪,天气也突然变得寒冷,幸亏借了件夹袄,否则真会冻坏的。
我们的船进了河口,一路颠簸着驶向二支沟。爹知道,那个河汊是天然的避风港,可以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潮。我看见,很多船也和我们一样,从河口驶进来,他们的目的地也是二支沟。
进了二支沟,风果然比刚才小了些,但潮水还是一个劲儿往上涨。二支沟内渐渐多了许多船,迎着潮头,顺岸停下,一字排开,互相拉开三十多米距离。因为行船的人都知道,碰到大风暴潮,两条船如果距离很近,有可能发生碰撞,造成船毁人亡。
为了稳住船,爹把帆降了下来,接着想下锚,可他瞄一眼河滩远处矗立的一座两米多高的建筑,觉得涨潮速度比往常快很多,就住了手。
已经到了下午,风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一排排浑浊的海浪像小山一样压过来,小船如同一截枯树枝被抛来抛去,剧烈的起伏让人难以承受。接着,又下起一阵疾雨,铜钱大的雨点打在船板上,噼啪作响。我和爹只得躲进船舱避雨。我们伛偻着身子,还是挡不住衣服被打湿。我们的牙齿上下打架,好长时间没吃饭,彼此都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真是又冷又饿。潮水涨势迅猛,远处河滩上的建筑很快淹没在水下。
天渐渐暗下来,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和爹只能通过对方的咳嗽声互相辨认。海风越刮越大,潮水越涨越高,船在剧烈地颠簸,我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正好吐到爹的身上。接着就是天旋地转,我不由得倒下身去,一直吐个不停,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随着船身摇晃,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脱壳了,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爹拖着哭腔在喊叫:“亮子!醒醒!醒醒!亮子!”我拼命挣扎着,后来还是睡着了……
梦中的我来到一处有山有水,到处鲜花盛开、鸟鸣嘤嘤之地。这么美的地方,就是没有人。不,有人。我看见一个女子,仿佛秀芝的模样,头上戴着五彩花冠,身上披着透明的长裙,正微笑着朝我走来。我准备迎上去,可看到她几乎全裸的身体,又感到无比羞涩,赶紧闭上双眼。有微风从身边拂过,鼻子里有香气进入,我睁开眼,秀芝忽然不见了,我急得大喊,秀——芝!我被自己的喊声吵醒了,发现自己独自躺在船舱里,上面盖着爹用刀割下的帆布。
我一骨碌爬起来,头咚地撞到舱板上,眼前直冒金星。
爹正弯腰在前舱忙活着什么,听到响声,回过头来。“亮子!可醒了,你可把我吓坏了!”爹看我醒了,嘴角向上翘了翘,似乎想笑,可我看见那脸上的笑容比哭都难看。
天已经大亮了,但天空中还是乌云滚滚,风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爹正在用舀子从前舱舀水。不好,原来是前舱被浪头打破了。我想过去帮忙,可两条腿软得抬不起来,我暗骂自己不争气,关键时刻帮不上手。
爹一边舀水,一边用另一只颤抖的手从大襟里掏出半块馒头塞给我。“吃吧,吃下去才有劲儿!还得跟老天爷斗呢!”爹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他一夜未眠。爹守着我和船,全神贯注地在舀水,像只不知疲惫的狮子。
我接过馒头,感觉它凉凉的、硬硬的。我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咬住它,大口地吞咽。若在往常,没有“青龙探海”,干馒头我死活都咽不下去的,但那一刻,我却能大口大口地把它吞下去,因为我决心要向爹学习,做个真正的渔家汉子!
也许是馒头增加了身体的能量,不多会儿,我感到身上明显有劲儿了。我跟爹说:“爹,您歇歇,让我来!”
爹的胳膊突然抖了一下。他停住手,把舀子交给我。
过去风平浪静时,爹一般会走船沿,而且气定神闲,如履平地。这次他却格外小心翼翼,弯下腰,艰难地顺着中间甲板爬过来。
经过一番努力,我和爹互换了舱位,我去前舱舀水,他到后舱休息。除了后舱,整条船已经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爹早把剩下的面和其他能吃的东西藏进了舱里。
我抬眼看看四周,发现船比昨天晚上少了好几条,有被海浪击断的船板漂流在浪头中间,那黝黑的颜色,不禁让人想起深埋在地下潮湿发霉的棺材板。
“爹,船怎么……怎么少了?”我的话音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的。
爹似乎要回答,可不停的咳嗽打断了他,终于也没有回答。
虽然没有回答,而我却明白了。
我还想问爹些什么,爹的喊声打断了我:“看!有人落水!”
我顺着爹手指的方向,发现二百米开外的地方,一艘机器船哗啦一声解体了,声音大得盖过了风暴潮的咆哮。潮水翻涌的间隙里,有两个脑袋露出水面,挣扎着朝最近的另一艘机器船游去。
那只船上的人远远地抛下一条绳索。爹站起身直着声喊:“快!抓住绳子!”
游在前边的人抓住了绳子,被拽到船上,可后面那个脑袋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隐隐约约传来哭喊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得到。
爹颓然地蹲下身,嘴里喃喃着:“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在我的记忆里,爹还从未说过如此丧气的话。
我和爹倒替着往外舀水,我的右手已经累得抽筋,于是换成左手,可是左手很快也麻木了。天又渐渐地暗下来,夜色吞噬了一切。已经被死神扼住了咽喉,我心中充满绝望,这条船根本撑不过今晚。
“二妮,不,秀芝,永别了!我对不起你,早知有今天,还不如早点儿让家里去提亲,这样也好了了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
“不!还好,幸亏没提亲!如果这次躲不过灾难,你也就不用歉疚,不用伤心难过了。因为我们俩现在除了同学、同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相互都没有给对方什么名分。没有名分,也就没有任何负担,今后反而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对,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真正的爱没有私心!
“还有水生,还有关山哥,还有一起受苦受难的渔家兄弟们,希望大家平平安安,都能活下去!”
……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而这种胡思乱想如同回光返照一样让人兴奋。我忽然觉得能看清脚下的东西了,也许胡思乱想进一步激发了我体内的潜能。
我闭上眼,四周漆黑一团。当再次睁开眼,我甚至能看清爹所在的位置,他正跪在船舱里,双手合十,不停地朝空中作揖,口中念叨着:“谢谢大慈大悲的天妃娘娘!谢谢大慈大悲的天妃娘娘!”
我顺着爹祷告的方向抬起头,发现桅杆顶上方离风旗不远的夜空中升起一颗别致的星星,正发出微红的光芒。这种光芒好像手电筒电池不足时发出的光,虽然微弱,却刚好能让人看清船上的一切。随着光芒在海面上弥散,风渐渐变得小了,浪头也不像刚才那样汹涌了,大海似乎正在恢复往日的平静。
“天妃娘娘点灯!”我不觉惊呼起来。
“对,是天妃娘娘来救咱们了!这下咱们有救了!”爹的声音嘶哑却有力。
潮水慢慢退去,困在海上两天两夜的人终于看到了生的希望。
我后来常常回想起那夜的情景,究竟是天妃娘娘点灯,还是海上风暴潮将要停息时出现的自然现象,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和爹,还有困在二支沟的成百上千的渔民兄弟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我和爹驾着船缓慢地回到岸边。当脚踏上陆地的那一刻,我们才晓得大地原来是那样坚强有力,那样值得我们托付一切。
世界上有幸运就会有不幸。
再次见到关山哥,我惊呆了,才两天不见,他似乎老了二十岁,头发花白,腰板坍塌,眼光呆滞,他的神志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快!水生!抓住绳子!抓住绳子!”
我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水生了!
天啊,谁也不知道痛苦到底有多么大的威力,它能一瞬间让人身心交瘁,叫人肝肠寸断,令人悲伤欲绝。
为了救灾,海防办事处和县里的渔政部门紧急出动,派出救援队帮忙修船、拖船、送医送药救护伤员,同时搜救落水人员。水生的尸体两天后被打捞了上来,一块儿打捞出来的还有另外十多具尸体。
水生的尸骨运回村里安葬,全村人都来送行。
后来听说关山哥在水生坟前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三夜。
给水生送完行回来,我就病了。发烧,头疼,满嘴长泡,后来昏迷不醒。
娘和姐姐都怕了。姐姐拖着重身子,整夜守着我,给我换洗头上的湿毛巾。
不知过了几天,我被“青龙探海”特有的香气引诱着,终于醒了过来。发现我睁开眼睛,娘哭道:“小祖宗,可醒了!”
“娘,秀芝呢?秀芝肯定来过,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有几句心里话要告诉她。”我挣扎着爬起身。
“傻兄弟,你再见不到秀芝了。”姐姐用手捂着嘴,呜咽着。
“是水生看不见了,不是秀芝!你们骗我!”我大声驳斥。
“秀芝嫁人了。这碗虾酱是她姐姐爱芝送过来的,不信,你看她留的字条。”娘流泪了。
一张字条递过来,分明是秀芝的字迹:好好活着。
我扔下字条,猛地起身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发疯似的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们都骗我!”
娘在后面猛地搂住我的腰。我挣扎了两下,无力地坐在炕沿下,像个妇人一样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秀芝真的嫁人了。原来我出海的那天,她娘就答应了收芦苇的何大江托人给自己儿子何小江说的媒。何大江现在承包了苇板厂,在县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企业家,儿子何小江高中毕业没工作,到厂里销售科当经理。来村里收芦苇时,何大江早替儿子物色好了媳妇。眼看着秀芝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水灵,而且有文化会持家,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备了重礼提亲,再加上媒人能说会道,把秀芝爹娘的心说动了,老两口便答应了下来。
秀芝心有所属,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怎奈她久病缠身的爹苦口劝说,她性格倔强的娘又以死相逼,实在没有办法,最后万般无奈只得含泪点了头。
何大江最能算计,他见秀芝家答应了婚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两个孩子见面、登记,看好了日子,十天之内完了婚。
这些事都是后来娘慢慢说给我的。“咱们家老不去提亲,秀芝准是恼着你哩。要不然不会这么快答应何大江家的婚事,更不会这么快就结婚。”
“还不是看中了人家的彩礼!”姐姐满脸不屑。
“不准说她,她不是那种人!”我条件反射般辩驳。
“好好好,她是个好人,行了吧!都成人家老婆了,还护着。”看得出,姐一肚子怨气。
“别再往伤口上撒盐了。”娘制止道。
娘和姐问起我今后的打算,我毫不犹豫地说:“复读!”
我伤心欲绝,恨不得早日离开这个令人讨厌的村子。
一个月后,我进入了县一中的复读班。我什么也不再去想,只一门心思读书。
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什么也不怕了。我甚至坚信,一个人只有经受住自然和社会的双重锻打,才能百炼成钢。往后的日子里,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人生信条。
1993年9月,我以全县理科第一名的成绩告别家乡,登上了去南京求学的火车。
大学、硕士、博士,然后到国外读博士后,毕业后结婚生子在新加坡定居,我过上了别人心目中梦寐以求的生活。
新加坡是一个以华人为主的国家,教育资源丰富,社会安定,环境整洁。不过,也有缺点,就是天热,白天一定得开空调,这点与四季分明的故乡截然不同。
我的家安在武吉知马的山脚下,比市区稍微凉快一点儿。窗外,新雨过后一片蓬勃的绿色,朝天空仰望,能看见大团的云朵和绚丽的彩虹。
有妻儿陪伴,在新加坡我也算安居乐业。但是一到中秋,或者春节,总有解不开的浓浓乡愁萦绕心头。时隔多年,心中的怨愤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唯有牵挂,牵挂家中的亲人,牵挂故乡的变化。多少次梦回故乡,我又坐在秀芝家的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青龙探海”。梦着秀芝,梦着“青龙探海”,梦着鹅蛋湾,有时竟会泪湿枕巾,夜半惊醒。那种难以割舍的滋味浸润着我的灵魂,我有时甚至想,“青龙探海”又苦又辣又咸,回味起来却那么香甜,不正是人生的写照吗?异国漂泊十几年,工作固然安定,家庭虽然幸福,可一颗心却总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终日悬浮空中落不到地上。无情的岁月想把人心磨砺得像石头般坚硬,殊不知人心都是肉长的,柔弱才是它的本性。难道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吗?我和秀芝今生今世还能否再见?我还能否吃到她做的“青龙探海”?随着不惑之年的到来,那种柔弱的本性所滋生的忧虑好似冰块一样,沉重地卧在心底。
这一切一年后终于改变了。
那一年,我应邀到南京的母校讲学。我的恩师已经担任这所学校的校长,他邀请我回母校任教,并担纲光学所首席专家,主持光电芯片研发项目。
我犹豫着,因为我很爱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在国外生活得很好,我还不想离开他们独自来国内生活。
为争夺我这个所谓的人才,母校真的做足了功课。他们甚至派人赶到我家乡,鼓动家人来劝说我。
那天,几辆越野车驶进校园。爹、娘、姐姐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乍看时,我不由愣住,这不是当年的张秀芝吗?我使劲眨眨眼睛,才发现她比秀芝要高一些,也胖一些。
“她是?”我起身迎上去,诧异地问走在前面的姐姐。
“你猜。”姐姐还像当年那样喜欢逗我。
“是外甥媳妇?”我随口说。
“别让他猜了,猜也猜不着。告诉你吧,这是秀芝的闺女,何叶!大学毕业后在秀芝开的海产公司上班。”娘赶上前说道。
“叔叔,今天可见到您了。我妈老夸您,您是我的偶像!”何叶见到我,没有一丝一毫拘谨。
“我妈给您捎了点儿东西,说您从小就爱吃!”
从何叶手里接过包装盒,一行熟悉的英文标识映入眼帘,我心中顿觉一阵春风拂过。啊,原来它和我一样走出国门,走向了世界!那一刻,卧在我心底的冰悄悄融化了。
“不用问,这一定是你最爱吃的‘青龙探海’!”老校长微笑着从我身后走过来。
“亮子,答应我吧,留下来在母校教书。”恩师极其诚恳地朝我伸出手。
“老师,我答应您!这次是‘青龙探海’说动了我。”
“‘青龙探海’仅仅是一道菜,可它代表着咱中国人的情感和中华民族的文化,真正让人割舍不掉的,是这个!”
我们师生彼此对视着,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