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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突然出现的游戏,把蔺征带入新的世界。
这一天没有酒局。下班后,蔺征照常买菜做饭,顺便买一枚手雷(小瓶二锅头)、一个馒头。回到家,炒一份香菇油菜,清蒸一盘海虹,把饭菜端到书桌上,打开电脑看周星驰电影。两个小时后,微醺,菜已尽,《大话西游》到了尾声,孙悟空孤寂地穿过人群,走向大漠。
几年来,蔺征把周星驰的所有电影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挑出几部喜欢的反复看。看和不看是一样的,只要有声音钻进耳朵,为夜晚增添些许生机,周星驰和周润发有什么分别呢?
收拾了碗筷,准备关闭电脑。鼠标的箭头在屏幕上滑动,屏幕却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旋即黑屏。又死机了,蔺征嘟囔着站起身,准备不再管电脑的事,到夜色里走走,却看见黑下来的屏幕上蹦出几个大字:游戏空间。
他立在地上,盯着屏幕,一股纳闷掺杂些许惊悚的心绪还没有成型,屏幕上旋即蹦出一些框框。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框框和普通的网络游戏类似,是要求注册的提示。下意识地,他按照要求,一步一步注册。很久没打游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游戏,先不管它具体的内容是什么,玩一玩,打发长夜,是不错的选择。
游戏的注册有点特别,除了基本的个人信息,还有生辰八字、父母祖父母的身份证号码,以及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信息。好在蔺征曾专门考察过自己的家族史,所有家庭成员的信息都记录在一个文档里,他找出来,按要求填写完毕。
于是,一个“熟悉”的虚拟世界把蔺征俘虏了。
屏幕逐渐转亮,出现了一座城市的立体画面。画面非常清晰,和真的完全一样——就是他生活24pE3GU40g4BSNigptwN1A==的这座城市,大明湖、千佛山清晰可辨,街道上车辆来回穿梭,行人往复。东面,一团温暾的太阳已升到了半空。蔺征看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上午九点。画面中的人和物越来越大,最后定格在一个小区里,单元门推开,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踉踉跄跄叼着烟。
视角锁定在年轻人的后脑勺上方,随着他的移动而不停转换。蔺征觉得年轻人有点儿眼熟,看头型、体形、衣服……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惊吓之余,他看见自己已走到小区门口,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朝公交站牌走去。他回忆了一下,今天早晨,他确实去买了一盒烟。难道……他继续看,以屏幕上“蔺征”的视角,公交车经过不同名字的几条路,其实是一条,东西延伸,不拐弯,不同路段有不同的命名:花园路、东关大街、明湖路。
蔺征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曲线一样,熟悉经过的楼宇和车辆。
到了花园路和历山路交叉口,照例,一个驼背老头端坐在报摊前,买报纸的人越来越少,老头仿佛一尊石雕。隔着车窗,两个蔺征看一眼老头,继而看老头面前摆放整齐的报纸,没有看到熟悉的那份周刊——里面有他采写的稿子,每期刊物上都会有几处出现他的名字。公交车穿过护城河,经过一家酒吧。酒吧大门紧闭,门里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好似废弃了一般,直到夜晚才会复活。
每天走到这里,蔺征总会望上一眼,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的报摊多几秒。他偶尔会走进去,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喝酒。
下公交车走五分钟,进了单位大院,和门卫黎叔对视一眼,互相伸出右手在空中挥一挥。爬到三楼,坐在靠窗的小格子间里,面对一台电脑和电脑桌面上的美女头像发呆。登录电脑微信,打开新浪网或凤凰网浏览新闻,既关注国外战事的最新情况,又关注几个网红,了解几对明星大婚、离婚的消息后放下心来。主编和编辑们有的到了,有的还没到,有的中午或下午才到,那是昨晚喝醉了酒的——刘晨、耿林娅、吴越,再加上蔺征,两女两男,经常一起喝酒或分别找各自的朋友喝酒,偶尔会大醉,第二天睡一上午。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现在的时间是零点四十,或屏幕上的九点四十。蔺征已确定,屏幕上所展示的正是自己前一天所有的活动。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他所从事的工作,记者兼编辑,每周写几篇稿,编几个版。文字越来越不值钱,写字的人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蔺征没有别的办法。敲击键盘的感觉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就像他每天除了乘公交车走在同一条路上,偶尔去别的路上办事,或吃饭,就会生出不适感。
周末,他也会到城市的另一头去找一个叫蒋蓝的女孩,一路上好像进入了别的城市,陌生感让他紧闭嘴唇,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直到蒋蓝出现,熟悉的面孔让他重获新生。
这一夜,蔺征盯着屏幕上的自己,从上午九点看到了下午五点。他提前下班到了菜市场,和一个菜贩子讨价还价,最终,坐在电脑前,打开播放器,《大话西游》腾空而起。看完,已是现实中的早上八点。
这一夜睡意全无,脑袋像打了兴奋剂。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看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包括和每个人交谈,对方脸上真的假的笑容。
关掉电脑,简单洗漱,走出门去。是否有一个神秘的摄像头,在他的头顶监控着所有的白天?摸一摸后脑勺,是一团杂乱的头发,猛回头,没有发现想象中的摄像头。
一切开始杂乱起来,上班有如煎熬,好在这一天工作不忙,熬到下午一点,他终于承受不住,趴在桌子上睡去。醒来已是六点,所有同事都走了,天黑了一半。他踉跄着走出单位,脑子里开始出现晚上的情景。
终于,他再次进入游戏,看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自己。这次他学会了拖动鼠标,以加快时间的流动,不一会儿,就到了下午一点,蔺征趴着一动不动。正在他准备关掉游戏时,画面上出现了同事吴越和耿林娅,两个人站在蔺征旁边,分别拍拍他的脑袋,然后互相嬉闹。
如此三番,不出一个星期,蔺征就厌倦了,对于自己刚刚经历的这一天,他越来越觉得没意思,本来就没意思,再看一遍有什么意思?
不过,每晚十二点,电脑总会自动黑屏,进入游戏世界。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短,鼠标在不断拖动,有时候只用几分钟就把前一天过一遍。
一周后的一天,游戏准时来临。电脑自动黑屏,进入巨大的城市画面,他无聊地拖动鼠标,五分钟后,准备退出游戏。此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职业装束的漂亮女人。女郎给他一个飞吻,他措手不及,及时脸红了。
女郎说:“蔺征你好,恭喜你成功进入了游戏的下一个环节。”
蔺征试探着问:“什么环节?”
女郎说:“在你的世界里杀掉一个人。”
蔺征感觉浑身一阵发抖,连连摆手,杀人是不可能的,那是犯罪。
女郎说:“不是让你真杀人,而是输入你认识的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就可以让他在虚拟世界里消失,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蔺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这个游戏怎么玩?”
“晚上十二点,进入游戏之前,输入一个人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必须是你认识且有交往的人。那么,不管你之前的一天和这个人有多少往来,接下来他都不会存在于你的生活中。”
“这怎么可能?”
“认识我之前,你觉得这个游戏是可能的吗?”
“那倒是。”
第二天上班,需要填一个个人信息的表格,他很快就填完了,到办公室上交。看到耿林娅的表格放在一摞表格的最上面,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看看四下无人,迅速拍照,获取了耿林娅的身份证号。这一天,他有事没事就去找耿林娅说话。这个身材姣好的女同事和蔺征关系不错,偶尔还开一些夹荤带腥的玩笑。他们都喜欢喝酒,喝了酒也会拉拉扯扯,不过并无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们分别都有男女朋友,彼此之间只是点到为止。
中午,蔺征特意邀请耿林娅一起去吃饭,还喝了点儿酒,就他们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从疫情到一个卖拉面的网红,以及汪峰的头条到底能不能上,还谈到了彼此的男女朋友。
看着喝了酒变身女汉子的耿林娅,蔺征忍不住暗笑:“我看你今晚怎么消失。”
晚上进入游戏,女郎再次出现,娇滴滴地问候蔺征:“蔺征你好,欢迎来到‘游戏空间’。”
蔺征赶紧戴上耳机,因为晚了几秒钟,没有听到女人的原声,只是看到了这行字。他立即在屏幕底部的对话框里敲出几个字: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接下来,蔺征在电脑上输入一个名字和一长串身份证号码。
他喝了一口水,盯着屏幕上的自己,拖动鼠标来加快时间进程。鼠标定格在上午十点,画面中的蔺征走进办公室,在一个空空的位子旁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现实中的蔺征对着话筒说:“耿林娅死了,她的位子是空的。”
职业女郎说:“是的,现在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耿林娅这个人,她所做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屏幕上的蔺征走进办公室,交上表格,没有拍照,而是和一旁的办公室文员小李开了句玩笑,夸她又漂亮了云云。中午,他一个人走到一家餐馆,十分钟后另一个人走进来,是同事吴越。他们要了四瓶啤酒,胡扯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谈到各自的性生活。吴越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事了。”
蔺征说:“我就没有过,我的女同学还没有接受我,现在两个人只是朋友。”
他说的女同学是蒋蓝,大学同学,之前和他的另一个大学同学李世民恋爱,五年前分手。分手后的蒋蓝整天以泪洗面,几欲自杀,恰巧碰到蔺征。大学时蔺征曾暗恋蒋蓝,看到眼前伤心欲绝的梦中情人,往日的爱慕之情从内心深处迸发而出,他开始重新追求蒋蓝,到目前为止,两个人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至于做男女朋友,蒋蓝还没有松口,看她越来越依赖自己的样子,接受他的追求是早晚的事。
不用再继续看了,蔺征确信,屏幕上的那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耿林娅这个人。在新组建的虚拟世界里,一切的消失和再生都是可能的。
第二天上班,蔺征盯着耿林娅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这个世界里鲜活的一个生命,俊俏的佳人,在另一个世界却是不存在的,他不免生出一丝怜悯。耿林娅扭动着曼妙的腰肢在蔺征面前晃来晃去,约他去休息室吸烟。他拒绝了,把头埋进电脑,觉得思考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赶紧工作,写一篇本省著名书法家赵牛天的专访。
上一期刊物刚刚出版。主编走进办公室,举着一本样刊,脖子上的青筋胡乱颤动,伴随着一系列的手部飞舞,主编的嘴巴张张合合,锋利的话语朝蔺征射过来:“你看看你写的稿子,简直是一坨屎,图片也用得极不专业,你是大学毕业吗?连小学生都不如……”蔺征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按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继续打字还是停下来,聆听主编的教诲。还是停下来吧,手指不受控制地敲出两个字“傻逼”,然后停在键盘上。吴越耳朵里塞着耳机,晃着脑袋,听一首关于面朝大海的歌曲,歌词是海子的诗歌;耿林娅举着小镜子,往脸上擦粉;刘晨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主编身后,前方的道路被主编肥硕的屁股阻挡,她只好把自己立成一尊雕塑。
每次出刊之日,主编都会发作一次,好像末日来临,好像之前的所有稿件不是在他首肯之后才进入印刷厂。骂完了蔺征,他又将矛头指向摇头晃脑的吴越,吴越一把扯下耳机,茫然地盯着唾沫横飞的主编的嘴巴。
晚上,主编消失了。
副主编——那个矮小肥胖体重严重超标的中年男人,如打了鸡血般号叫着扑向蔺征——拖动鼠标,短暂的缓冲之后,迎头一个画面,让屏幕前的蔺征深感不适。平时不是这样的,副主编总是把自己龟缩起来,躲进格子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拍主编马屁,对待下属,他也是如大哥般温文尔雅,和蔺征等一班人马称兄道弟,有如一家人。而在虚拟世界里,随着主编的消失,副主编成为了主编,相比于主编,他摔打蔺征的力度呈几何倍数递增。
按照游戏的惯性,蔺征让身边的每个人消失了一遍。每天都是凌晨睡去,睡几个小时后爬起来去上班,睡眠大量流失,就利用其中一天睡个昏天黑地,起床后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消失的游戏进行到后来,蔺征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消失如果只是为了在虚拟世界里满足一下自己的意淫,也没有多大意思。
直到蒋蓝消失,他才第一次感觉到了“消失”的起伏跌宕。
那天晚上,他们见了一面,在护城河边一家茉莉餐厅。之前蒋蓝打电话给他,问他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是不是把她忘了。蔺征恍然想起,他们已有几个星期没见面了,也没有联系,甚至在微信里互相点赞也甚少。蔺征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这些天只顾玩游戏,竟连心爱的人也不顾了。他赶紧订了餐馆,没有订之前经常去的川菜馆、湘菜馆,而是订了颇具浪漫气息的茉莉餐厅,增加点儿情调,以弥补对蒋蓝的亏欠。
下班后,蔺征早早赶过去,坐在餐厅靠窗的位子等蒋蓝。餐厅在一家商场的四楼,从巨大落地窗望出去,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那尊醒目的泉标由三根弯曲的柱子组成,矗立于广场正中,如这座城市般孤独。夕阳正在西下,阳光扫在广场对面一扇玻璃上,折射进蔺征的眼睛。
蒋蓝来了,披肩长发,贴身绒衣和牛仔裤修饰出紧实的胸部和修长的身材。蔺征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大学入学的第一天,他认定这个女孩会是他们的班花。果然如此,当所有女生一一被男生们检验,得出的结论出奇一致,唯有蒋蓝,不会有第二个人,才是所有男生梦里的女神。
蔺征庆幸,大众情人最后的结局是花落他的怀抱。要感谢谁呢?感谢李世民吧,他是蒋蓝大学期间唯一的男友,也是他最终将其抛弃;还应该感谢距离——他们读书的那所大学,在距此地一千多公里外的成都,阴差阳错,毕业后只有蔺征和蒋蓝来到东部沿海的这个省会城市,其他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成都或邻近地区。
蒋蓝坐下,问他为什么发呆。蔺征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报以微笑,不回答,要蒋蓝赶紧点菜。“好久不见,喝点儿红酒吧。”“喝点就喝点,我好久没喝酒了呢。”蒋蓝托着腮,修长的手指拨弄菜单,眼睛却勾着蔺征。
很久没这么愉快地吃饭了,蔺征有种虚飘的感觉。游戏重塑了他的生活,也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本想将游戏的事告诉蒋蓝,又忍住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子里发芽。蒋蓝没像以前只喝一点点,一瓶红酒,她一人喝了大半瓶。喝到酣处,她晃着杯子,懒懒地道:“我妈过些天要来看我,到时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们,”蔺征一时没反应过来,“包括我吗?”
“当然,”蒋蓝仰头喝干一杯,“‘我’是我,‘们’指的是你。”
终于吃完饭,两个人胳膊缠在一起走出餐厅。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蔺征感觉埋在心底几个月甚至很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走出商场大门,来到广场北侧的护城河边,蒋蓝立住,面对蔺征,拉起他的手,问道:“想让我做你女朋友吗?”
蔺征呆住了,之前设想的不是这样的——应该由他来表白。还没来得及回答,蒋蓝又说:“反正你现在就是我男朋友了。”然后扑向蔺征,抱紧他,将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蔺征的手举到空中,在蒋蓝后背处停留,继而迎合她,双手在她的背部紧攥在一起。
他们吻了对方,那是在送蒋蓝回家后,在她租住的房子的客厅里,长达五分钟。彼此身体的温度急剧上升,即将沸腾时,蔺征斜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十一点半。他的身体瞬时清空了,急切而又不舍地脱离蒋蓝的嘴唇。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蒋蓝疑惑地望着他,他报之以微笑,重又上前抱住她,俯在她耳边说:“我该回去了,蒋蓝。今晚我真兴奋!”他用了“兴奋”,而不是“高兴”,以提升生活变化带来的深刻意义。
“其实你不必回去……”蒋蓝的声音低至尘埃,酒的温度、身体的温度在脸上聚集。
“不,我要回去好好消化你给我的幸福,我会再回来的。”
说完,他又吻了她,未待她回应,出门下楼,奔至小区门口,疾疾打车回家。
回到家,刚好十二点。他迅速打开电脑,下意识输入了一个名字和一串身份证号码。
于是,刚刚过去的这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换了一个模样。最开始一切正常,蔺征和同事吴越去一家烧烤摊喝酒,骂主编骂人生骂这个喧嚣的城市。十点,各自喝了十瓶啤酒,然后打一辆车,来到护城河附近的一家酒吧。他们刚把自己沉进巨大的卡座深处,就有两个异性走过来。四个人继续喝酒,都醉眼迷离了,就搀扶着走出酒吧。屏幕上的他微笑着揽起一个女郎的腰,走进隔壁的酒店;屏幕前的蔺征目瞪口呆,通过话筒询问职业女郎:“那个女人怎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女郎说。
屏幕上,他们开始亲吻,就像刚才蔺征和蒋蓝做的一样。
“你真的来到了我的生活中?”
“没有,那是你的潜意识。我还不知道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想我了吧。”
他们除去了彼此的衣服,滚在床上。蔺征脑子里一会儿是眼前的女郎,一会儿是蒋蓝,既羞愧,又刺激。
“蒋蓝消失了,但我没看到生活有什么不同。”
“你只看到了昨天晚上的你,至于别的,因时间有限,还没有展现出来。”
这一晚很难平静,蔺征终于将公交车上对酒吧的回忆圆满了,一种新的空虚却又浮上心头。
第二天,他试图给蒋蓝打电话,告诉她要去她那儿过夜,把昨天晚上没有完成的“工作”继续下去。然而,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迫不及待的想法。他决定,明天再去找蒋蓝。
一下班,他就回到家里,静等着十二点的到来。
十二点来了,新的游戏开始。他输入了一个姓名和一串数字,听到职业女郎的声音:“千万不要……”只听到四个字,他已按了回车键。
接下来,一切空白,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头有点儿疼,也许是昨天晚上玩游戏到很晚,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床洗漱,迷迷糊糊下楼,向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牌走去。
下
来到单位门口,准备走进大院,门卫黎叔问他找谁。蔺征拍着黎叔的肩膀,笑道:“黎叔,你知道我每天都迟到,赶紧放我进去吧。”
黎叔依旧板着脸,说:“没跟你开玩笑,这里可是办公场所,闲人免进。”黎叔确实是一个严肃的人,说恪尽职守也不过分,那些推销、会友的人,统统被他拦在门外,有时候蔺征他们中午订餐,送餐员也不能进去,只好下楼来取。
蔺征的心咯噔一下,莫不是,自己真的消失了?
昨天晚上他输进电脑的是自己的信息,消失后的世界,他全记不起来了。至于现在是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他自然确定是现实世界,自己也该从消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然而,黎叔显然不认识自己,这就说明他还处于消失状态。脑子有点乱,一时没有理清。他只好退到门外,朝街对面走去。
蹲在墙角,蔺征努力理清头绪,却越理越乱。黎叔应该是开玩笑吧,他终归还是要走进单位,到编辑部去,继续一天的工作。于是,他折返回来,趁黎叔到传达室看报纸的空当,悄悄溜了进去。走到三楼,办公室里已经来了很多人,蔺征往里走,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阻拦。他来到那个熟悉的靠窗的位子。不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坐在他的位子上浏览网页。以往这时候,浏览网页的应该是他。年轻人看他一眼,继续浏览网页。
蔺征转头看桌子上的书和资料,全都不熟悉。拿起一本新出版的刊物,翻到版权页,在编辑记者栏里,没有他的名字,而是多了一个“王德伟”。“王德伟。”蔺征轻轻读了出来。年轻人转头看他,说:“你找我有事?”
蔺征慌忙摆摆手,没有理他,转身跨越几步,走到休息室,推门进去,找一把椅子坐下,不住地喘气。他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又不知道找谁,他害怕面对任何一个忙碌和悠闲的同事,又期盼此时有个人推门进来,像以前他们做的那样,抽烟聊天。
今天很奇怪,一小时内没有一个人进来,连烟鬼吴越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只好掏出手机,拨打吴越的电话。吴越问他是谁。他没说自己是谁,问道:“请问你认识蔺征吗?”
吴越说不认识。
“他曾在你的杂志社工作,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从不认识这个人。”
正说着,吴越举着手机走进休息室。蔺征慌忙挂断电话,站起身,满怀期待地望向他,瞬间又失望了,对方的眼睛里分明射出一股陌生的光芒。他挤出一丝微笑,越过吴越,走出休息室。偌大的办公室,有人发现了他,像看空气一样,目光越过他,循着正常路径游移。蔺征朝所有人喊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所有人盯着他,那是一张张茫然的脸。吴越叼着烟走出休息室,拍一下他的肩膀:“哥们儿,你是蔺征?”
蔺征惊喜地看着吴越,使劲点头。
吴越说:“刚才有个人打电话问我蔺征是谁,原来是你啊。”
蔺征感觉一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朝门口跑去,身后是一长串欢笑声。不用再确认了,吴越、刘晨、耿林娅、主编、副主编,不会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彻底进入虚拟世界里去了。此时的他只是世界的一个摆设。
蔺征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最后一个需要确认的是蒋蓝。其实不用确认,她自然也不认识他。但他依旧抱着一丝侥幸,他们刚刚确定了关系,他爱了她这么多年。什么是爱?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他们的血液最终会流到一起。蒋蓝,蒋蓝,即使她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拨打蒋蓝的电话,手机里提示是空号。蔺征的心里咯噔一下,一切正在朝着深渊滑落。来到蒋蓝租住的小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但不是蒋蓝。女人给出的答案却令蔺征感到意外,她说,这里从没有一个叫蒋蓝的人,她在这里住了五年了,除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没有外人住进来过。临走,女人叫住蔺征,问他蒋蓝是谁,会不会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成为了这里的半个女主人?女人朝他怒吼:“他真不是东西,原来早就有后路了。蒋蓝,是他的狐狸精吧。”
按照游戏规则,蒋蓝应该不认识他,但起码应该存在才对。
甩掉女人,蔺征又去了蒋蓝的单位,一家外贸公司,同样没有这个人。临走,在公司门口,一个女士叫住他。五年前曾有一个叫蒋蓝的女孩在这工作,但五年前就死了。“具体死因不清楚,那时我刚来,应该是自杀吧。”
自杀,天啊。
问不出更多细节,蔺征只好来到护城河边坐下,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掏出手机,翻看通讯录里的同学,找到李世民——他们曾是很好的哥们儿,但因为蒋蓝,很多年没联系了,五年前李世民和蒋蓝分手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好好照顾蒋蓝,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电话,同在这座城市的同学只有蔺征和蒋蓝,彼此照顾是应该的。发了十分钟呆,蔺征拨打了李世民的电话。
开门见山,他问:“你还记得蒋蓝吗?”
沉默,几十秒的沉默。那边传过一句低沉的话:“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你知道蒋蓝现在的消息吗?”
那边继续沉默,又是几十秒,吐出三个字:“神经病。”挂了。
太阳偏西,护城河水泛着银光,河边的行人多起来,下班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在不同的交通工具里移动。
最后,蔺征想到一个他和李世民共同要好的同学,打过电话去。他没有说自己是谁,只说是蒋蓝的同事,询问一些她的情况。
“她很多天没来上班了,你知道她的消息吗?”他的话在空气中颤抖。
“她……你到底是谁?”话筒那边的声音也在颤抖。
“快告诉我她的消息!”
“她死了。”
“……”
“五年前她就死了,受不了分手的打击,吃安眠药自杀了。”
“你说什么?”
“那时我在上海出差,突然接到通知,赶紧赶过去。很多同学都去了,李世民也去了,他伤心欲绝,说自己是禽兽。其实分手也是无奈的事,他是独子,只能留在成都,蒋蓝也是独女,必须回到父母身边。毕业即分手吧,当时我们都认为分手也是无奈的事,很多毕业生都分手了,没想到蒋蓝会这么执拗。”
“分手后,她立即就自杀了吗?”
“没有,三个月吧,三个月后自杀的。”
当年,李世民给蔺征打电话时,他们已分手两个月。之后,蔺征有事没事就去找蒋蓝,眼看着她把自己哭成泪人,他偷偷把她积攒的安眠药扔掉,带她围着城市游荡,喝酒,寻找一切欢乐的源泉。她逐渐好转,成为这座城市里一个既漂亮又普通的年轻人。两个人维持了多年朋友关系,她还谈了一次恋爱,不成功,他也谈了一次,也不成功。五年,他们是彼此的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一切水到渠成。他等了她五年,她也等了他五年。两天前,他们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她却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蔺征终于理清了思路——他的存在与否,决定了另一个女人的寿命。他及时出现,阻止了蒋蓝走向灭亡的旅程;如果没有他,蒋蓝就会在二十四岁时香消玉殒。
晚上,蔺征端坐在电脑前,期待一个新的时刻的到来。心脏跳出了胸膛,扑落在键盘上,和他一起盯着屏幕。
十二点,或者第二天零点。
电脑并没有自动跳转,那个熟悉的游戏界面未出现。蔺征用尽了各种搜索功能,以各种技术手段恢复之前的操作流程,然而,“游戏空间”的界面离他而去了。“女郎,女郎!”他对着话筒呼唤。那个曾让他血脉偾张的职业女郎没有跳出来欢迎他。直到凌晨,电脑主机嗡嗡作响,一切和现实没有任何分别。
他后悔玩这个无聊的游戏,有什么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吴越、刘晨、耿林娅、主编、副主编,以及蒋蓝,甚至还有他自己,他凭什么让他们消失?当那些人消失的时候,某个人的世界会不会如多米诺骨牌般坍塌不见?
睡一觉吧,醒来后一切就该恢复正常了。他真的睡着了,梦里很乱,所有人都出现了,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故事,只是一张一张的脸、一个一个的点和面,世界在他的梦里旋转。
第二天醒来,他急切地需要验证自己到底身处哪个世界,拨打蒋蓝的电话,依旧是空号。他颓然坐在床上,眼前是不停旋转的黑洞。继续验证吧,他穿好衣服爬起来,赶到单位,黎叔依旧拦住他,把他往门外推。恰好吴越出现在门口,止住黎叔的推搡,问他:“兄弟,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这里真的没有人认识你。”
蔺征摆摆手,告别眼前的一老一少,打一辆车,朝城市的东方驶去。
倏忽间,他想起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一天,蔺征会怎样和蒋蓝交往呢?他们应该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一起逛街、吃饭,撒娇或被撒娇,用身体和精神哺育对方。
要不要改个名字,他想,叫什么呢?
“蒋蓝,”他自语,“我就叫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