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生,咱爷儿俩来两盅?
夏日昼长,引生本想眯瞪会儿。近来老爷子白天晚上都闹腾得厉害,说实话他不是那种久病床前无孝子的人,是真感到疲惫。他也不年轻了,都快七十了,年岁不饶人。没想到他爹东海老汉却突然探身问他。
咋,馋酒了?医生不是不让您沾酒吗?
我是你爹,能不能不跟你爹这么客气!
爹,我习惯了。
这在家里,用不着恁客气,再说咱是父子。
知道了,爹。
你刚才说啥?医生的话?医生的话还能全信?信一半就好。再说要等医生说出想吃啥吃点啥的话,那不就更不赶趟了?就一门心思等死吧。东海老汉咂咂嘴说。
年轻时的东海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走路带风,不怒自威,是邻村上下有名的一条汉子,说话做事有牙有口,吃得香,咬得脆,顿顿离不得酒,在家更是说一不二。引生和他妈都怕他,唯独他的亲生儿子端生能拿捏得住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子如今真是活到河西里了,老妻犯病说走就走了,亲生儿子车祸,先我而去,媳妇带两娃裹了值钱东西跑了。什么叫鸡飞蛋打?这就叫鸡飞蛋打。什么叫人财两空?这就叫人财两空。
东海老汉愤愤不平、喃喃自语,没错,几件事砸下来,他简直就是断崖式衰老。他死不瞑目哪。但又能如何呢。他自己还绝症缠身,两次手术下来,化疗放疗,整个人骨瘦如柴,大小便失禁,人走形得相当厉害,形体像小了两号,年轻时的那股唬人神色再也找不回了。
引生轻轻叹口气,心说,人最怕精神垮,精神一垮全玩完。他侍奉的这两年来,有时看到老爷子乐观,说等好点还要跟他到美国看看,年轻时只顾闹日月,都没工夫去儿子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国家看看,左邻右舍都说他白担了一回培养有出息儿子的父亲的名头;有时他又看到他风烛残年简直不堪一击的样子,尤其是大小便失禁狼狈不堪的窘态,心里的悲哀一涌一涌就上来了,感觉一个人像芦苇一样,说折就折了,太脆弱了。
人呀,谁都会老,谁都有那么一天,谁都不知道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光临,想想老爷子总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引生背上滚过个炸雷,浑身打个激灵,赶紧收住意念,不敢再往下想了。就是,走一步说一步,过好眼下,珍惜当下就好。老爷子想抿两盅,那就抿两盅,遂他心愿。
东海老汉见引生半天没反应,以为他不答应,不由得沮丧之色悄悄蒙上脸,又不由得回过头自己宽慰自己:不让喝拉倒,自己肠胃不做主,免得又拉又尿给你添麻烦。谁知引生接口说,不怕,这一回我跟隔壁侍奉他爸的稻壳儿子学经验了,买了尿不湿,那玩意儿再好使不能了。
引生一边说,一边整来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皮、二两烧酒。酒气顿时和空气清新剂的香味缠绕在一起,在屋子里游来荡去,像一个久久盘旋不忍离去的孤独魂魄。
盯着眼前小炕桌上的酒,东海老汉眼里像划过道闪电,端起引生给他倒的一盅酒,问引生,不走了?引生说不走了,都退休了,在哪养老都一样,再说想走也走不了,远隔千里万里的,走了万一有事回都回不来,急得人要跳海哩。
东海老汉脸上的颜色明显晴多了,说跳啥海,还要好好活哩。又问回来多少日子了。引生翻眼瞅着天花板说两年多了吧。“吱”一声,东海老汉半盅酒下肚,说两年零七个月又八天了。引生说您老人家记忆力不坏,比我都记得清。东海老汉拈粒花生米送嘴里,说又“您您您”,还跟你老子客气!你再客气就把你打出门。
引生说不啦不啦,打出门我再跑回来。他爹说这是考你哩。引生便嗔怪着说,记得清还问。他爹说都说养儿防老,你侍奉我一天我就得记一天,要是端生在,他侍奉我我未必能记得清呢。引生一笑,没吭声。他知道在他爹眼里他和弟弟端生从来都不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即便是亲生的也不一样,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呢,更何况端生是亲生的,他是抱养的。
东海说抱养的也是儿,你就是俺儿,我就是你爹,你是我们侯家生字辈一员,生生世世,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引生说这话没错,不论是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得有来有去。东海老汉抬头挺胸,像向全世界宣布似的:我有俩儿,大儿引生,小儿端生,大儿有出息,比小儿飞得高走得远,我心里高兴;小儿走得早,可惜我和老伴白亲他一回,他不能为我养老送终。引生说,爹放心吧,我为你养老送终。东海老汉慢慢垂下头,眼眶红了,手一哆嗦,酒洒在桌子上。
东海三代单传,他不相信到他这儿就断祖上香火了。他心里委屈,更有不甘。他是怎样一个男人,外人看得出来,他自己更清楚,身强体壮,心气儿还高,可为啥那根弦就弹不出曲儿来呢!先是叫女人去求送子娘娘,每年三月十五赶庙会,他就催撵着女人早早起来,莲花大供,桃梨五果,五色香裱,去抢头炉香。论说,心不是不诚,五六年下来,女人的肚子还不见动静。
眼看着娶亲成家的一茬茬都抱上了娃,岁儿满月,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唯独东海两口子像热锅坐在井口上,丝儿动静都没有。尤其是东海,人前人后说不急不急,说好茶饭总得压轴最后上,心里却急得像猫挠肝。他和女人商量着偷偷去保健站做检查,结果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没问题,水分充足,土地肥沃,是自己播种机出了问题:精子成活率不够。他奶奶的!
一听医生这话,东海满脸不信还夹带惊恐,“呀”一声后退两步,骂上了,就像医生不是说出两句话,而是喷出一股火。怎么可能!祖上可没这种瞎遗传。这和祖上遗传没关系。医生慢条斯理又作解释。东海向前一步问医生可有疗法。医生说当然有,嘱咐他戒烟戒酒,坚持运动,高价钱配了个偏方给他,又介绍到中医科,抓了几服汤药。东海夫妇从此紧锣密鼓,暗地里使劲,人前很少露面。结果两三年下来,依然盼了个透心凉。最后没辙了,又到邻村求神婆。神婆半推半就接住东海递上的一条好烟和两张百元大钞,打着哈欠邀神上身,眯着眼,掐指算了半天,说他家缺个儿引子,不出三天就在东南方向可见。东海和女人心下嘀咕:啥意思这是,莫非要我们先抱养一个?
果不然,第二天傍晚,踩着夕阳的尾巴,他姑舅二姐找上门,神神秘秘说她家邻居女主想吃油糕端上盘馍馍,生了个三胎小子,因为计划生育罚款,死活不想要,急着找好人家落户,她想到东海一直缺子就赶紧跑来牵线搭桥。
天哪,这么准?!不知是事情应了神婆的话,还是神婆的话撬动了事情,一切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赶紧从箱底点出钞票,按当地风俗,备了鸡蛋挂面红糖,把孩子抱回了家。家里就缺个孩子。
叫啥名儿好?就叫引生。东海夫妇视若珍宝。引生引生真是灵,第二年就引来了亲生儿子端生。
端生小引生一岁,体格子随了东海,一落地就八斤九两,哭声哇哇震天响,活溜得像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喜得东海抱在怀里,说地歇几茬后劲果真足,结的果子是挑尖。再看引生自小体弱,性子绵善,一岁多不会走路,老长不开,像专门等他弟弟出生似的;端生则虎头虎脑,抢剑抡棍,看起来就要强霸道。
与其说引生的到来叫东海家有了欢乐,莫如说端生的出生叫东海挺直了腰杆,激活了心志,明证了他是会生儿子的,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是个真爷们儿的。背地里,他偷偷朝讥笑他的人家吐唾沫,说呀呸,谁说老子活力不够,去你娘的,把人看小了不是。
东海出来进去,一左一右,怀里抱俩儿子,专门往人多的地方炫。人们都不再纠结他多年不生子的缺陷,而担忧他对俩儿子能否一碗水端平。东海拍着胸脯说引生是我的长子,端生是我的次子,没引生就不会有端生,你们说我能不亲引生?别再门缝里看人——小瞧人了。再说小孩就是粘粘亲,小猫小狗养的时间久了还有感情哩,何况人呢。
话是这样说,可谁都看得出来,东海夫妇明面上俩儿子一样对待,其实暗地里还是宠亲生儿子端生多些。东海被逼急了自然就不再否认,说谁让端生是自己亲生的呢,没办法,血浓于水。
随着血越来越浓于水,东海对俩儿子越来越天差地别。俩小子都饿得哇哇叫,东海先把端生抱给女人,看着女人搂起秋衣,把一颗黑枣儿似的奶穗穗塞进端生嘴里,见端生咕咚咕咚吃上老婆的奶了这才一步三回头给引生去配奶。引生自小喝惯了牛奶,后来是羊奶,死活摁不到女人胸前。东海逢人就解释,说你们看你们看引生可懂事哩,从不跟他弟弟抢奶吃,打小就有当哥的风范。送牛奶的更适时给上合理解释:自古老天爷给谁都有粮票,谁的就是谁的,多少就是多少,这奶本身就是你家端生带来的,引生就该喝牛奶。
东海把奶嘴儿塞到引生嘴里,引生咕咚咕咚喝得怪欢,还满脸傻笑。待俩孩儿到呀呀学语、蹒跚走路时,东海对端生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想尽办法逗端生高兴。有次端生想要天上的星星,东海就白天表演了老半天攀爬,端生不过瘾,还哭还闹,东海又舀来一大盆水,晚上星星映在水里,他指引着端生在水里捉星星,端生高兴得笑声四溢。引生也在一边笑,手里拿个摔不烂的不锈钢碗,亮晶晶的。端生就嚷嚷着要,说里面盛着星星。东海劈手夺来给端生,说引生要让着弟弟尽着弟弟啊。
引生从小就被东海教育,不论是啥,在这个家,先敬父母,再尽弟弟,最后才轮到自己。引生就记在心里,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凡事先尽着他人,一生都养成了习惯,习惯成了品质,品质成就了他。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们夸引生懂事,晓得人三礼四,对端生的不懂事蛮横无理则嗤之以鼻。每每这时东海脸上就讪讪的,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懊恼,这可是他一根藤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
这些事情,爹是否还记得?引生给东海满上酒盅,把一块围嘴儿给他围上。
怎不记得,往事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似的,都在脑子里走来走去。
东海问引生怪他偏心不。
引生也为自己满上,说偏心这词不能从我这个儿子的嘴里说出。东海问咋。引生说父母恩养我长大,抚养之恩我连报都报不完,哪有理由编排父母,更不能抱怨父母;再说,你们是亲端生亲到自己心里,自然对我严苛,可殊不知,严苛更是爱呀,凡事都没错,就看自己怎么理解。
东海垂下了头,低声喃喃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确实是在生活中,不论大事小情,都偏心亲生儿子,希望事事时时端生能超过你,当然希望你能超过别家孩子,但我就是不能看着你超过端生,超过端生我就不乐意,不顺气。我最希望看到的是端生能事事时时压你一头。
引生说为什么,我也是你儿子啊。东海叹口气,看一眼长了脚的阳光在地上走来走去,说儿子和儿子不一样,你不是我,若你换作我,也跟我一样心绪。我想你能理解我,也更能明白我。引生说是父亲的一碗水故意端不平叫我们兄弟俩产生纷争。东海说一碗水总没绝对端平的时候,就像这盅酒,手一抖还要洒不少哩。端生是我和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着都疼;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儿子,但你是端生的影子,随着年岁增加,你俩在我心里的份量越来越不一样,所以你俩在家的身份和地位越来越不匹配。在我看来,本来应该是端生学习好,可偏偏是你成绩总名列前茅;桩桩件件事情应该是人们夸端生,可又偏偏是你叫人们赞不绝口;我本来是想叫端生落在城里,我和你妈俺老两口时不时到城里住一下,和村里的一些老人,尤其是背后嚼我们舌头根子的老头老太太拉开些距离,偏偏端生不爱学习,根本没有实现我们的愿望,长大了的他爱养牛,养就养吧,浑身上下一股牛屎味。你看你,每天轻轻松松,干鞋净袜,根本就不是受苦的命,一下考了个名牌大学,还出国留了学,给我们捎回花花绿绿的美元,把人们羡慕得眼都绿了。我和你妈高兴不?当然高兴。但话又说回来,端生咋就不如你哩!
引生说,爹,你这话就说得有些偏了,各人有各人命,各人走各自的运,端生在你们跟前,紧事慢事,照照护护,不好吗?我进了那条轨道,实在是被逼无奈,只能一直往上走,大学毕业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读博,博士了还得后,里面的难你老人家没看到,也看不到,也想不到,光以为我顺顺溜溜就爬上去了。各行各业自有它的难,尤其是我搞的这个IT行业,可以说是人机大战,太难了,外国先是比我们先进得多,这几年我们赶了它们不少。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碟子里的花生米和豆腐皮下了不少,引生问他爹午饭想吃啥。东海老汉想了半天,说端生从小爱吃剔尖面,就做碗剔尖面吧。引生就和剔尖面,稠了加水,稀了加面,不知不觉和了一大碗。
引生问他爹咋办,面和多了。东海抬起混浊的眼睛说,不怕,今儿吃不完明儿吃,日子总比树叶儿多。爹要走了你就把妻儿接回来,还是在国内好,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家,爹心里对不住你。
引生听了这话,心一紧,手一歪,碗掉在地下,碎成两半,面摊了一地。
东海老汉絮絮叨叨,说这些年,他关照他一家少,主要是因为引生从小就没叫大人操心。不像端生,老叫他两口子拽着个心。端生端生,为啥给他起名端生?就是叫他行得正,走得端,不想他从小就走偏了,就像第一个纽扣就走错门了。引生你说得对,是我跟你妈把他宠坏了。你们兄弟俩双双入学,你妈老怕端生饿着,书包里老给他塞着吃的喝的,日月紧时塞的是干馍块和白开水,日月好了些是饼干和汽水,再往后日子更好了是草子糕和饮料。你说端生哪有心思学习呀,不是逮知了,就是抓泥鳅,不是偷吃东家的瓜,就是顺手摸西家的菜,反正是老不让人省心。我们那会儿总是想,看俺儿亲疙瘩似的,只要他高兴,怎么着都行。在今天看来,确实是错误做法,是我们硬生生把端生给毁了,对他的不良行为我们没有及时教育阻止,反而默认怂恿了他。每每看到端生顺回来的东西,我们本想训斥几句,可一看他长得虎头虎脑,怎么看怎么顺眼,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就把训斥的话丢在脑后;尤其是你妈,头发长见识短,还忍不住摸摸端生的头,说捣蛋娃娃有出息,俺儿端生说不定长大了有两下子呢。其实我不能把责任往你妈身上推,养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方向盘没把好。
引生当然记得,这样一来,端生在家不知天高地厚,想怎么就怎么,就快上房揭瓦了。在家称王耍霸,出了门可 得厉害。有一次,邻家巡田的稻壳见端生又摸他家的瓜,冷不防一下抱住要逃跑的端生,一边捆他一边说小兔崽子,这回可捉住你了,我看你还往哪跑!走,见你大人去。端生见稻壳脸上一块块横肉在簌簌跳动,又听稻壳咬牙切齿说他已经蹲守好几天了,就要看看这个手长袖子短的小毛贼是谁,看到底是哪个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每天顺他家的不是瓜就是菜。早两天他就看见影子泥鳅似的,哧溜一下就窜没了,心里估摸着就是端生,想着一定要人赃俱捉,让他心服口服。果不然,吃惯了嘴的端生还来,不仅熟门熟路,还穿了个大布兜衣服,想着要把他家的豆角香瓜来个底儿清。稻壳的香瓜种得迟熟得慢,基本是熟RWlyat+ha4GQnZN/WnA3gwG8y7+uKXbg2KJSmuyinCk=俩他摘俩,熟仨他摘仨,不为求挣钱,只为给孩子们解馋。不承想,叫端生摸住了道道,三天两头跑得比他还快,赶他到地里,端生早先下手为强,抱着瓜菜向爹妈“报喜”去了。
这一次,端生可是不能向爹妈“报喜”了。他叫稻壳揪着耳朵,两只手抱着香瓜,带着往他家走,要和他爹娘算老账,让他们说说这孩子是怎么教育的。两个人推着搡着走着。拐过弯,远远见端生家街门口站着他妈,探头探脑,一准是打瞭儿子啥时放学回家。稻壳推一把端生说,看,你妈正等着吃你拿回家的香瓜哩。
正说着,引生屁股上颠着书包走过来。稻壳问端生他是谁。端生说是我哥。稻壳说为啥不跟你哥学学。端生不吭气。稻壳说想不想要你哥救你?端生低了头还不吭声。此时引生走到端生面前,问稻壳咋回事。稻壳说咋回事你还看不出来,你弟干的好事。
引生明白了。端生看一眼他,怯生生喊声哥,声音发颤,眼泪差点掉下来。稻壳说咋,想让你哥救你?引生说稻壳叔,你要我咋我就咋,只要你能放了我弟。稻壳说我倒要看看你咋替爹娘好好教育你弟。引生说你说吧,你要怎样都行。稻壳不再阴阳怪气,一本正经问引生,端生偷回家的香瓜你吃来没有?引生看一眼端生,又看一眼香瓜,摇摇头,说没吃。真的没吃?真的没吃。引生不敢说谁吃让谁烂了嘴,只说我要吃了让我烂了嘴。稻壳又问为啥不吃?引生说不是我自家种的,我不吃。
稻壳挑出食指,朝端生肩窝上戳了戳,说听见了吧,这是做人的底线,记住没?端生还不吭气。稻壳说我替你爹娘教导教导你。引生说稻壳叔你教导得对,我弟他一定会记住。稻壳说你不要替他回答,要他自己说。
引生走到端生跟前,在他耳朵上说,你要自己说出来,这事稻壳叔说得对,说得对就得听。端生也是个灵醒娃,感觉很丢人,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准保改。稻壳说这是个坏毛病,一定要改。引生又替端生说了一遍,还说要是不听,烂了我的嘴。
三说两说已进了端生的家,引生就给稻壳让座。端生娘也出来说好话,说等他爹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引生说自家人不教训,迟早会叫社会教训的。稻壳点点头。
正说着,东海扛个耙儿走进家门,一见情势就知道端生又惹事了,赶紧给稻壳递烟,问庄稼长得咋样,二人聊开了地里的活。端生乘机钻进里间不敢出来。引生一直立在稻壳身边,陪着稻壳,时不时给他续桔子粉水。
眼看饭点已到,东海两口子留稻壳吃饭。稻壳抬起屁股,说啥都要走,临出门,说娃娃都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端生爹妈,你们可要好好教育端生,要不会把亲生儿子惯坏的。回过头说引生是个好娃。
端生爹赔了笑脸撵上稻壳,说他叔放心,我和他娘会好好教训端生这个小兔崽子,以后坚决不能叫他手长袖子短,谁不知道这是害他呀。稻壳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就丢几个香瓜,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关乎端生一生的品行。
这一年引生八岁,端生七岁。引生清楚记得,那一晚,东海夫妇叫端生跪在祖宗牌位前,又是数说,又是打骂,端生先还辩解顶嘴,说每次你们都说好吃,我是为了孝敬你们才往回拿的。东海说可不敢了,是爹娘害了你了,好在你还小,要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住黑房房,那可真就晚了。端生说你们看我哥,他舍得丢下自己的名声偷瓜来孝顺你们?
引生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说我要好好学习,用我自己挣的钱给爹妈买世上最好的香瓜吃,这算不算有孝心?
东海一把拉起,说算算算,这里不用你跪。引生还想说什么,东海便叫女人拉引生出去。他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引生听得清楚。他爹说,端生你要好好学你哥。端生说我是我,他是他,各是各,学啥学?东海叹口气说孺子不可教也。
此刻,引生续酒,东海老汉挡了,说还是听医生的话吧。
引生问,这事记得不?他爹说,还能忘了!但话说回来,医不自医,孩子亲了就难教。引生说医也能自医,孩子亲了越得教,还是那句话,原生家庭不教,出来社会替你教,社会教付出的代价自然就高。
东海老汉喃喃自语道,我眼下受这罪,算不算替端生赎罪,也算为我赎罪?引生说,爹这么想也对,有位作家叫米兰·昆德拉,他说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意思说生命因赎罪而厚重,相信端生九泉之下会瞑目的。东海老汉听了这话,一下感到有点轻松。他刚想欠身探杯水喝,躺椅在身下吱吱呀呀像个没牙老头哼哼唧唧。东海老汉来不及发句感慨,肚里一阵叽里咕噜,像雷打电闪,后门紧跟着就猛热狂泄。呀,引生,爹又祸害了。
烧水做饭的引生听得他爸一声叫喊,赶紧放下手里的剔尖面,探身抓了卷卫生纸就跑过来。只见他爸仰面朝天躺着,手脚向上伸着,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一副溺水求救的表情。不怕,别动,我来。这是引生自回来在他爹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顶着一股又一股从东海老汉身上发出来的恶臭味,引生一只脚踩着躺椅底架,不让躲椅再晃动,两只手伸到老人腰下。来,抱着我的脖子。他爹伸着的胳膊像两把僵硬夹子,紧紧钳住了他的脖子。
嗨哟。父子俩一起用劲,东海老汉从躺椅上下来,立在地上。
不怕,别动,我来。引生一边安慰他爹,一边弯腰从柜子下面拽出个塑料袋,弄了好一阵,才终于给东海老汉洗了个利索。
东海老汉清清爽爽坐在沙发上,引生给他左手边倒了杯白开水,右手边剥了两颗山竹,放在盘子里,二话没说理弄那一堆脏污衣物去了。东海老汉嘴馋,很贪恋这些稀罕东西,手刚想伸,又缩了回来。这是引生,又不是端生,老脸下的自尊还是要一点的。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换作端生,他敢肯定百分百没有引生这么有耐心,细细地给他又擦又洗,或许早骂骂咧咧,更或许早日他八代祖宗了,没准早送他去敬老院或扫地出门了,自己生的儿子他太了解了。
爹,咱这酒还喝不?引生问他爹。
喝。咋不喝!东海强打起精神。
一盅烧刀子下了肚,一阵强烈的眩晕像强高压一样席卷过来。他眼前的引生一下真切起来。引生是个孝子,倒是他不好意思,起先尴尬得很,后来慢慢习惯。有时他想是他拽住了引生,拖了他后腿,可又一想,正因为如此滚缠,才叫他感到引生真正是他儿子。
他叹了句,多年父子成兄弟!不知端生在的话,会不会也一样多年父子成兄弟。头一歪,永远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