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诗意建构

2024-10-09 00:00:00魏雨鸥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不同于传统科幻文学在世界观架构、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等方面的苦心经营,《海伯利安》自标题起就呈现了与传统文学不可分割的血脉联系—济慈的诗性传统贯穿全篇,既作为形式要素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又是隐性的情感线索。这种互文性建构在赋予其无与伦比的诗意同时,也为科幻文学的文学化转向探索作出了示范。

作为边缘文类的科幻文学,似乎一直难登大雅之堂,天生在文学性、诗性意义等处匮乏。在专业的评论家眼中,科幻小说只是标新立异的产物,文学性是其不可跨越的鸿沟。诚然,顺应时代发展,在科技变革中应运而生的科幻文学不可避免地与传统文学拉开了距离,如何平衡文学性和科学性也一直是其力图攻克的难题。

然而,一直被低估的科幻文学也在锲而不舍地探索着重构文学性的途径。其中的佼佼者—美国著名的“跨界之王”丹·西蒙斯的作品就以互文性手法建构了科学的诗意,重塑了科学作品的文学经典性。在诸多科幻大师之中,丹·西蒙斯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从不自我设限,作品横跨奇幻、科幻、历史、黑色幽默等多种文类,且始终坚持与传统文学接轨对话,如《伊里昂》就是搬到火星舞台的又一出《伊利亚特》,内容上多次引用纳博科夫和叶芝的作品,体现出互文性的特质。

丹·西蒙斯的代表作《海伯利安》系列则是一部气势磅礴的后现代式“太空歌剧”,与《银河帝国》系列并称为科幻文学史上不可逾越的两座巅峰。从内容来看,《海伯利安》系列讲述的是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无休止的战争。首部《海伯利安》发生在光阴冢,因未知原因被打开的背景下,由于制约恐怖怪物伯劳的逆熵场开始衰减,人类与人工智能间短暂的和平被打破,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为了解开战争背后的阴谋,七位身份各异的朝圣者被选入前往危机四伏的海伯利安。不过,七人之中存在一位驱逐者方(非帝国人类)的间谍,整个故事就在这七位朝圣者的自述中展开。

一、传统文学元素的引用与化用—互文性建构手段

互文性,即文本间性,可以理解为“文本之间的相互指涉和映照的关系”。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认为:“所有的文本从本质上来讲都具有互文性……好像是一幅引语的马赛克镶嵌画,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构成文本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文本以外的其他符号相关联。任何一个文学文本都不是独立的创作,而是对过去文本的改写、复制、转换或拼接。”(托莉·莫娃《克里斯蒂娃读本》)这种开放式的文本观将作品从封闭的单一体系中解救出来,与其他文本展开了广阔的时空对话。经由后现代主义作家们的探索,互文性俨然已经成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文本建构策略。而在《海伯利安》中,丹·西蒙斯旁征博引,充分汲取了济慈的浪漫主义诗性元素,以科学性与文学性之间的张力,建构出光怪陆离而又波澜壮阔的星际史诗。

通常来说,互文性具有多种建构手段,如直接引用、戏仿、影射、故事插入等。以向济慈致敬为写作动机,《海伯利安》四部曲都以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呈现了对济慈诗歌的引用与化用。不难发现,海伯利安的首都诗人之城被冠以了济慈的名讳,四部曲标题中《海伯利安》《海伯利安的陨落》及《安迪密恩》皆是直接从济慈的同名长诗中引用而来。不止于此,丹·西蒙斯甚至以赛博格的形式完全复制了济慈本人的记忆、情感、疾病,直接参与到情节当中。

从内容上来看,济慈未完成的诗篇《海伯利安》以史诗的宏大规模讲述了新旧神族间的战争:以萨图恩、海伯利安为首的泰坦神族,曾经拥有大地的统治权,却因败于奥林匹斯神族被打入塔尔塔罗斯地狱,他们愤恨、绝望,发誓夺回神座,却始终无济于事。更为残酷的是,奥林匹斯神族压倒性的胜利更是一种历史必然性,正如清醒的老海神奥西那斯所察觉:“当我们(当年)骄傲地战胜古老的‘混沌’时,有新的完美之神—更美的力量,正接踵而来,大步追赶我们,他们由我们所生,却注定要超过我们……这就是永恒的规律,最美的就是最强的。”旧美的陨落与新美的诞生相交织,充斥着浓郁的悲剧色彩。这种新旧接替的主题在《海伯利安》四部曲中也得到了延续,泰坦神族的悲剧与人类面对神化的人工智能的统治感到无能为力是极为相似的—它不是关于这个星球的,而是关于一群自封为泰坦的人类是如何灭亡的。它讲述的故事是一个无思想的狂妄种族由于粗心大意,毁灭了自己的家园,然后又把那危险的傲慢带到了群星之中,不料在那儿遇到了一位神祇的怒火,而那神祇竟然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在诗篇中,海伯利安不得不让位给更美的阿波罗,而四部曲中人类则不得不与未来的神明—未来世界制造,由光阴冢穿越而来的杀戮机器为敌。伯劳的恐怖之处在于近乎神迹的能力“逆熵”—一旦被触碰,人类就会走向返老还童式的负增长,并伴有退行性遗忘,无药可救。因此,面对掌握时间这种终极力量的钢铁怪物伯劳,霸主世界的崩溃也是一种历史必然性。

二、当诗人成神—互文性书写的文学意义

不过,丹·西蒙斯对济慈的引用及化用也并不停留在小说的表层结构,更是内化于其深层逻辑。在长诗《海伯利安》中,济慈对自己的诗歌道路也进行了回顾:“诗人是贤人,是人道主义者,是所有人的医生。”换言之,诗人应该是泰坦女神玛尼塔所言的“以人世的不幸为不幸,并为之坐立不安的人”,是真正关心人间疾苦的大爱之人。而在《海伯利安》中,丹·西蒙斯匠心独运地塑造了诗人马丁·塞利纳斯这个贯穿始终的灵魂人物—他是盲诗人荷马的继任者,作为寿命最长的人类,他以完成《海伯利安诗篇》即整个人类的历史为使命。在此之上,丹·西蒙斯一反传统科幻小说的技术主义至上倾向,描绘出“当诗人成神”这个极具终极意义的命题,为不朽的永恒诗篇正名。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诗人马丁·塞利纳斯首次登场便是与群星干杯,吟咏《海伯利安的陨落:一场梦》。历经二百年,生于旧地(即地球)时期的诗人亲眼见证了旧地的毁灭,凭借有感而发的《濒死的地球》一书轰动一时。此后,霸主的形成带来了技术的腾飞,科技发展到了马丁·塞利纳斯自述“我家有三十八个房间,位于三十六个世界上。没有门:那些拱形的入口其实是远距离传送门”的高度,人类不再受制于空间。然而,科学的突飞猛进带来的却是文明的退化,历经大流亡后,霸主98%的人口都否认了阅读的必要性,诗人的缪斯也随之离去,彻底失语。

不过,在天国之门摸爬滚打的三年却给予了马丁·塞利纳斯新生,并对“诗人”这一身份与生俱来的使命有所顿悟: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圣母的分娩阵痛。这种定位与济慈不谋而合:诗人培养“消极能力”以书写真“美”,世人则通过培养心灵的“无私”领悟道德的内涵。凭借这一领悟,人将认识到苦难的意义,从而得到救赎。诗人应热爱全人类,同情一切痛苦和不幸,并担负着将人类从不幸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重任。因此,在丹·西蒙斯看来,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上帝—“瞧一瞧,起初有了词语。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唯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可见,在丹·西蒙斯看来,技术不是唯一值得讴歌的对象,他更愿为永恒的诗歌正名—想象力才是推动科技发展的原动力。

为追寻缪斯,马丁·塞利纳斯前往了“济慈”这座诗人之城,却一无所获,直到伯劳为无辜的市民们带来永恒的痛苦—狰狞的怪物摇身一变,化身为诗人的缪斯。终于,人类经受的苦难唤醒了诗人的灵感,情不自禁地反复吟咏“孤独、情感转移、痛楚,以及对人类的冷嘲热讽刺”。从此,《海伯利安诗篇》开始诞生。

如马丁·塞利纳斯自述,《海伯利安诗篇》是关于陨落与毁灭的悲歌:“这么多年来,《海伯利安》是我完成的第一部严肃作品,也是我写过的最好作品。它有趣与严肃兼备,是在向约翰·济慈的英魂致意,也成了我活下来的最后理由,它是平庸闹剧年代里的一部史诗巨作。《海伯利安诗篇》所使用的文字技巧我永远也无法获得,那知识我永远无法企及,那吟唱的声音也不是我自己的。9P+PyCQnjC5/FQX8IO8SdeFdV46FUEXFwA63rAQgWE0=人类的灭亡是我的主题。伯劳是我的缪斯。”伯劳这位教会眼中的“大哀之君”之于诗人,并不完全是为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怪物,反倒是由他自己召唤而来的“末日救赎天使,从超越时间的彼岸来到这里,为的是宣告人类种族的末日”。因此,伯劳正是诗人苦苦追寻的缪斯,《海伯利安诗篇》正是关于他的史诗。有趣的是,在完成诗篇的诗人亡故后,伯劳以坚贞守护者的身份,在诗人的坟墓片刻不曾离开,成了诗人的守护神。

由此可见,丹·西蒙斯极为看重苦难的悲剧意义及与苦难抗争者的积极力量。正如济慈不断在《安迪密恩》等诗篇中书写对人类的爱及其承受的苦难的同情,《海伯利安》四部曲中也在反复诉说人类的苦难:被利矛穿刺在树上的杜雷神父,在死亡中不断重生,承受着普罗米修斯式的痛苦;索尔·温特伯则是新时代的亚伯拉罕,不断承受着是否将孩子献为燔祭的内心煎熬……诸如此类,七位朝圣者所经历的磨难可以说是全人类苦难的浓缩和结合。

而在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终极战争中,决定胜负的却是一个特殊存在:移情者伊妮娅。她具有体会他人思想并将众人所想联结在一起的能力,致力于“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以及学会走出第一步”,这种能力也是人类对抗人工智能的终极武器。不难发现,饱受肺结核折磨之苦的济慈因对苦难的超越而获得了移情之力。他强调“对美的感觉压倒一切”、审美认知主体的“神秘、含糊、不清”的“消极能力”,恰恰是人工智能赖以生存的工具理性的对立面。正如戴从容在《科幻文学的文学经典性—以“海伯利安系列”为例》中所分析的:移情之所以可以通向终极之爱,是因为移情会把自己的感受与宇宙万物的感受联系在一起,因此他人的痛苦,尤其是自己所引发的痛苦,也会给移情者带来巨大的痛苦,这使得任何具有移情能力的人都会本能地追求与其他生命和谐相处。由于移情并不仅仅限于自己的同类,而且会与宇宙中的一切能量共鸣,这使移情者自然而然地尊重其他一切有机生命形式,而不会像书中的霸主世界、技术内核、圣神教会等那样消灭异己、称霸宇宙。因此,神之所以能够成神的关键之处,在于其能真正体察人类的痛苦,如此才有资格晋升为人类之神。正是如此,人类之神三位一体的移情部分才会被济慈所吸引。夺回移情并“以天下人之不幸为己之不幸”的人类之神即真正成神的诗人,才终于得以担起终结战争、引领人类脱离苦难的重任。

三、诗与宇宙的融合

2023年,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凭借对宇宙奥秘别致的探索获得了极高的热度—导演巧妙地削弱了科幻元素,换之以诗歌填补,从而将宇宙与诗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宏大概念联系起来,最终指向对人类存在本质的严肃追问,发人深省。无独有偶,《海伯利安》中诗性与科幻就被作者巧妙调和,正如该系列腰封的评荐所言—“宇宙努力走进未来,未来却在无意间走进诗里”。

从科普文学到形象化的科学,如今的科幻文学早已不受制于科学性与文学性中任何一者的桎梏,开始改造“文学性”。著名科幻文学理论家达科·苏恩文认为:当今科幻作品审美性的匮乏应该归咎于作者科学理论的不够深入,这导致空有幻想却无法用理论支撑,行文自然味同嚼蜡。由此可见,科学在科幻小说中不仅是背景与描写对象,更应该是决定小说审美高度的审美对象。有别于科学事实的科幻应该以更为审美化的方式被呈现而非陈述,这也是新生代科幻小说致力探索的方向。而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系列无疑为这种经典化探索开了先河:他并不满足于单纯的用典、移用等形式技巧,反倒是凭借深厚的文学底蕴,将济慈的诗性渊源化为小说的主题乃至情感线索,从而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诗性与科技的接轨,过去与未来的对话,不失为科幻小说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