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北周“借材异国”之“借”

2024-10-09 00:00:00董嘉珉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集部类的《后周文纪》提要对《后周文纪》的收录情况作出以下评价:“所录宇文氏一代之文,不过八卷,而庾信一人乃居五卷。次则王褒撰著尚十八篇,使非借材异国,其寂寥更甚于高齐。”客观上,滞北流散文人庾信、王褒二人的文集占了《后周文纪》的绝大部分,极大地滋养了北周本土文学的贫瘠土壤。评价上,四库馆臣认为北周文学相较于北齐而言不那么寂寥的原因在于北周采取“借材异国”的方式。由此引发出一个问题:此处“借材异国”之“借”,是指北周上层主动地吸纳代表南朝文学的文人,有意以此实现文学形态的塑造,还是“借”这个词仅仅是四库馆臣的一个形象譬喻,并不意味着北周统治者的有意为之?本篇就此略作讨论,以期对西魏北周文学形态的转向有更为深入的理解。

一、北周文风转向的毁誉

西魏北周之政治文化,一脉相承。因而,在讨论北周“借材异国”之“借”的主动性之前,在此以“异国之才”入北的时间点,即西魏北周之交为分野,明晰西魏原先文学发展的方向以及江陵留北文士给北周文坛所带来的变化。

西魏北周享国虽短,但其文学发展仍有一个清晰的走向。西魏时期,以苏绰《周礼》的改制为文化建设总方向,实行文体改革,推行“大诰体”。而自西魏末年王褒、庾信等江陵士人留北后,南朝文风逐渐主导北周的文坛,并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南北文风交融的趋势。西魏文学遥追三代,黜华尚朴,崇古之风蔚然,北周文学受到南朝文学特质的侵染,进而文学风尚呈现出由“复古”到“羡今”的转向。对于这一转向,后代学者多有留意,并主要形成两种不同的评价视角。

一是以唐初史臣文论为代表的儒家诗教观视角。在“唐八史”的《周书》里,贞观史臣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发展予以历史的总结。陈隋之败亡殷鉴不远,他们心怀对南朝文学绮靡浮华之气的戒惧,对给关中地区带来南朝文风的庾信、王褒二人多有贬损:“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周书》)“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周氏吞并梁、荆,此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反,无所取裁。”(《隋书·文学传叙》)

站在一个重建一统的帝制王朝的立场上看,修史可为当世政权提供充足的前朝案例与深切的历史反思,从反思出发调整与重建也是李唐王朝接轨历史正统承续者的重要方式,在追溯过往的人物、政策及思想形态之中,完成新王朝正统身份的文化确认。由此立场出发,唐初史臣评论文学,依旧表现出向儒家诗教传统复归的倾向。

二是以四库馆臣为代表的文学发展视角。在《总目》的《庾开府集笺注》和《后周文纪》的提要中,四库馆臣总结了前代诗人(包括张说、杜甫等)对于庾信的称赞,将北周文学作为南朝文风的一个变体和分支来看待,且注意到庾信整合南北风气,奠基初唐文学气象的先导性作用:“其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至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则非陵之所能及矣。”

四库馆臣同贞观史臣一样注意到徐陵与庾信在后期创作的差异,然而与之不同的是,《总目》在指出二人分殊的同时,也给出了“则非陵之所能及矣”的高下评判。随着庾信在后世批评接受中的声誉的上升,北周文学转向中的积极意义被逐步发掘。也正由于庾信的存在,四库馆臣在对于六朝骈文之发展脉络的梳理中,仍不忘强调北周文章这一微弱但独具意义的文学支流:“岂非黜雕尚朴,导之者有渐欤?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六朝靡丽之风,极而将返,实至周而一小振。未可以流传之寡,而忽之也。”

然而,以上两种视角均未直接说明由庾信等人带来的南朝文风在北周弥散的背后的原因。不过,以上两种对同一文学事实持不同立场的评述视角,为我们进一步的探察打开新的思路:四库馆臣等一众批评家们就文学谈文学,而贞观史臣从政教来看文学。那么,作为李唐发迹之源的宇文周在当时对这一现象的态度,是否会相契于政教之视角呢?

二、政治话语下的文学形态

六镇之乱后,北魏陷入动荡与分裂,宇文泰执掌关中,建立西魏,尊关陇胡汉杂厝之现实,崇汉家上古三代之典谟,以启民族融合,凝聚人心之路。相较于东魏(北齐)汉人士族、鲜卑勋贵、新兴皇权等多方势力的相互倾轧,西魏以文化复古的形式成功地在精神上“独立自成一系统之文化政策”,即陈寅恪所言“关中本位文化政策”,其作用在于“既能文饰辅助其物质即整军务农政策之进行,更可以维系其关陇辖境以内之胡汉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为一家,以关陇地域为本位之坚强团体”(《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这一概念虽为文化层面的宏阔之论,然亦可在文学层面实现具体的着陆。此外,四库馆臣给北周文学以“借材异国”的宏大性评述,也即意味着对“借”这一词的阐释,需建立在对北周文学的存在方式及其政治状况的一体性认识之上。

西魏政权建立之初是缺乏凝聚核心的,关中汉人世家同追随魏孝武帝西奔的鲜卑勋贵以及先前入关平叛的武川豪族之间矛盾激烈,且此时关中地区因连年战乱,难以与东魏、萧梁相抗衡,因而宇文泰在一面着手强化自身“霸府”权力的同时,也十分重视通过复古的方式来凝聚起统一的思想文化,进而弥补财物人力之短板,以求自保关中。罗宗强先生曾指出:“鲜卑族的汉化,主要的便是重建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典章制度和伦理道德。”(《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而文学作为文化的一个层面,在具体事件中自然有其崇古的反响。苏绰的文体改革作为关陇集团有意确立文化正朔的一个环节,对西魏文学形式产生重大影响:“自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成风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庙,群臣毕至,乃命绰为大诰,奏行之……自是之后,文笔皆依此体。”(《周书》)

不仅如此,北周文风在纯粹的文学创作方面之外,在行政公文上也出现文风的转向。对此,陈寅恪早有慧见:“一检《周书》卷四《明帝纪》所载武成元年后之诏书,其体已渐同晋后之文,无复苏绰所仿周诰之形似。”(《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然而,即使北周中后期的诏书不同于苏绰的“大诰体”,其文风仍旧没有沾染齐梁之习气,“今观其一代诏敕,大抵温醇雅令,有汉、魏之遗风,即间有稍杂俳偶者,亦摛词典重,无齐、梁绮艳之习”。四库馆臣对北周的文章总体上持赞许肯定的态度,也即意味着南朝文风对于北周风气影响的有限性。

从时代文化环境来看,魏晋以后文学自身的飞速发展使文学之“文”上升到整个思想文化领域最为熠熠生辉的一面,文学经邦纬业之效用进入统治者的视野。然在北朝分裂之时,相较东魏(北齐)和南朝而言,西魏(北周)文学起点最低,其文学基础聊胜于无,《周书》不立文学传之举即一明证。东魏高欢曾指出:“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作法网,不相饶借,恐督将尽投黑獭,士子悉奔萧衍,则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北齐书·杜弼传》‌)此话虽是针对东魏的人才现状而言,但因文化正朔认同的差异性对政权造成的潜在威胁,使文学最为劣势的西魏更加汗颜。现实之黯淡与恢宏之诉求的落差,即意味着如何实现文学形态的跃升成为西魏统治集团亟待解决的问题。可以认为,关陇集团的政治诉求对西魏北周的文学形态存在隐性的制约,而庾信等人所带来的文风转向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宇文氏的政教期待。

三、跃升诉求下的文艺方略

基于上述判断,我们可以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理解“借”的内涵。四库馆臣对于“借材异国”的具体所指,即西魏攻陷江陵后原梁元帝文学团体北上长安之事,《周书》载:“褒与王克、刘瑴、宗懔、殷不害等数十人,俱至长安。太祖喜曰:‘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又谓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宇文泰在听闻这一消息后十分欣喜,视王褒等人的到来为“群贤毕至”,对其礼遇有加并加以情感笼络。宇文泰的举动似乎与其出身代北武川军镇,鲜卑习气浓厚的身份特质不同,也与其文化立场相左,《周书》载:“太祖知人善任使,从谏如流,崇尚儒术……性好朴素,不尚虚饰,恒以反风俗、复古始为心。”

据此可以认定,宇文泰的欣喜基本不是出自个人对文学喜好,更偏向于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获取一份珍贵的“政治资源”的雀跃。王褒等入关群体和不久前被滞留在长安的庾信成为合乎宇文氏文化方略期望的对象,从后续这一群体在北周的经历上看,他们更多的是发挥文化方面的作用,以最具代表性的王褒、庾信二人为例:前者为宇文邕的《象经》作注,且深受武帝器重,“建德以后,颇参朝议。凡大诏册,皆令褒具草”(《周书》);后者为司空中大夫,掌管仪礼。此外,二人也有力地带动了北周上层的崇文风尚,并获得崇高的社会地位:“世宗即位,笃好文学。时褒与庾信才名最高,特加亲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赋诗谈论,常在左右。”(《周书》)

西魏北周之交存在着一种复古与羡今的背反,而这一背反也成为解释“借材异国”症结所在。苏绰撰写六条诏书,宇文泰全面推行崇古改制方略是在西魏大统十一年(545),大诰文体的施行亦在此时。然仅仅过了九年,西魏接纳南来流散文士,不久后北周上层文化风气为之一变,即意味着苏绰政令性质的文体改革很快就被南朝文风所代替。由于具有浓厚复古色彩的依托《周礼》改制及其文体改革,代表了原先宇文氏的政治意图,因而后世论者多将北周文坛内南朝文学风气“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反”,视为文化优渥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征服,一种难以觉察和遏制的文化感染力。

诚然,依照简单的政治导向,这一背反现象不符合关中本位文化政策施行的连续性,将其缘由归为“文化感染”似更为合理。不过以动态的政治视角,将其视为宇文氏主动地进行由崇古至羡今的转变,亦可倒置因果,将此种“文化感染”看作是符合关陇集团愿望下的默许。关陇集团对文学始终施加以政教功用的目的,该前提为明晰关陇集团及文学关系的总依据,政治话语的应时而变为此种转变提供合理可能,即同于陈寅恪“阴适关陇胡汉现状之实”(《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判断。纵览史籍,整个北周时期并无大规模文风整改的政治指令,且北周内部对于此文学风气的反响十分一致:“由是朝廷之人,闾阎之士,莫不忘味于遗韵,眩精于末光。犹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周书》)

在以政教为先,质朴为尚的宇文周,该现象的背后不能不说没有上层的默许。我们可以认为,作为政治家的宇文泰于文学而言并无多少好感,然而他将文学的古和今理解为根脉和枝叶的关系,根深方能叶茂,因而在托古改制取得进展的同时,宇文氏趁灭梁之机,以主动的姿态吸纳南朝文学。文学的现实性指向对西魏北周的统治者而言永远在第一位。崇“古”并非抗“今”,而是为竞逐东魏(北齐)和南朝文化,而“崇”古以纳“今”为宇文氏自关陇集团草创之初就锚定的文化方略,“借材异国”则是在特定的历史契机下,一种快速获取“文化资源”的方式。

然而,此种因时乘势的文化方略忽视了文学本身演进的规律,且西魏北周在政治上长期处于和东魏、北齐,以及梁、陈的较量中,干戈不息,于文学本身上自不会留有太多关注。而对于江陵流散文人这一“文化资源”,也止于尊崇优待。故在文学创作方面成就出众者,也仅仅在个体上历经坎坷的王褒、庾信二人而已。

北周文学形态的变化背后折射出的是统治集团政治话语诉求的改变,其文化诉求由原先凝聚关陇之众,演化为寻求文化形态的跃升,该转向在文学层面以“崇古”转向“羡今”为表征。苏绰、庾信依托《周礼》改制,行大诰之体,全面复古,庾信、王褒引齐梁之风入关中,以今渐古,虽似相反,而实为相成,古今交错,使北周之文学在顺应宇文氏政治预想的同时,开南北文风融合之先路。故四库馆臣以“借材异国”评北周文学发展之方式,诚为确论,而“借”一词,也精辟地包蕴了宇文氏的主观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