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代典籍中,《淮南子》是一部以“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为目的,融合各家经典学说,是继《吕氏春秋》之后又一部集先秦诸子百家之大成的著作。它创作于西汉初年,由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编撰而成。其中记载的神话材料,因受到神仙信仰和黄老之学的社会思潮影响,在努力保存其原始面貌的同时,也出现了对部分神话内容的改编,促使一些神话出现了仙话化的趋势,较为典型的是昆仑山神话的仙话化、不死神话的仙话化以及道家仙话因子的显现,对后世仙话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昆仑山神话的仙话化
昆仑神话是我国民族神话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昆仑山则是昆仑神话的承载地。最早关于昆仑山的描写出现在先秦时期的著作《山海经》中,如《西山经》记载:“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此处对昆仑山的地理位置进行简要描述,它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且是诸天神的集聚之地,并由专门的天神陆吾(开明兽)来管制。又如《大荒西经》记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大荒西经》则对昆仑神山进行了细致的介绍,其周围的地理环境更加清晰,并引入了一位重要的神话人物—西王母。《海内西经》对昆仑神山的记载更为详细,其中还提到了不死药:“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TG8L60VxFJgBpcr2eZYgbg==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山海经》中的昆仑山还保留着原始神山的特征,是诸位天神聚集之地,还提到了不死树和不死药,这是昆仑神山仙话化的重要诱因。
至《淮南子》,昆仑山的仙性逐渐增强:“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淮南子》中的昆仑神山充当了人们登天之梯的形象,并对它作了等级的划分:凉风之山,登之即可长生不死;悬圃之山,登之可遇神灵,有呼风唤雨之能;再登一层,即至天帝之居所,至此方可成为真正的神仙。昆仑神山的神性正在逐渐减弱,人也具备成仙的资格,加之管制昆仑神山的陆吾(开明兽)也消失踪影,昆仑山反而成为世人成仙的希望,被视为连接人神之间的通道,人们坚信只要登上昆仑之顶便可以飞升成仙,长生不死。因此,这座原始的昆仑神山的“仙”的特质得以逐渐凸显。
二、不死神话的仙话化
中国古代神话本就蕴含着长生、复生的仙话因子,后世的方士集团便抓住神话的这一特质大肆发扬,虚构出不死药的存在,引得世人争相求药。同样,《淮南子》的编纂者刘安对于追寻不死药也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因此,与不死药产生密切联系的西王母神话、嫦娥奔月神话也被染上了仙话的色彩。
(一)西王母神话的仙话化
西王母神话也属于昆仑神话体系,昆仑山是西王母之居所,加之山中又有不死树、不死药的存在,故西王母成为不死药的拥有者合情合理。关于西王母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神话的初始阶段,盖受动物崇拜之影响,西王母仍以人兽混合形态出现。《西山经》载:“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此时西王母有了准确的居住之所,且其形态越发向人的形态转变。《海内北经》也有记载:“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从西王母“梯几”“戴胜杖”以及青鸟为其取食可以明显看出西王母的形态几乎与人无异。在《山海经》中,西王母的整体形象仍是一位蓬发戴胜、豹尾虎齿的原始女神,且其职责是主宰灾祸刑杀的凶神。
发展至《淮南子》时,西王母的职责发生了转变,更加向仙话化迈进了。《淮南子》记载了“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的情节,西王母本是掌管刑杀死亡之责,但在此却拥有予人长生之职,生与死的职责转换在西王母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西王母功能的转变,促使其仙性的一面更加突出。此后,西王母便多以吉神善仙的形象存在,后世仙话也多在此基础上不断去扩大西王母身上的仙性,她逐渐成为女仙的领袖以及世间女子祈求长寿平安的信仰之仙,对人间女性尽护佑之责。
(二)嫦娥奔月神话的仙话化
嫦娥奔月神话始见于《归藏》,刘勰的《文心雕龙·诸子》有简短记载:“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文选·祭颜光禄文》注引《归藏》文云:“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本是独立的两个神话,并未表明羿与嫦娥有夫妻关系,只言嫦娥服食西王母掌管的不死之药后入月宫为月精。直至《淮南子·览冥训》中言:“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高诱注曰:“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至此,嫦娥与后羿的夫妻关系确定下来,西王母仍为不死药的掌管者,但《淮南子》中嫦娥所盗取的不死之药的作用发生了改变。《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不死药,其作用是起死回生,《归藏》中嫦娥服食不死药虽能长生,却使人化物,以动物的形态享受长生;而《淮南子》中嫦娥所服的不死药却有保留人身,同时具备长生不死、飞升成仙之作用。这里的不死药已与后世仙话中不死药的作用别无二致。此外,《淮南子》中记载嫦娥奔月的故事情节虽然简短,但主干情节已具,后世嫦娥奔月的仙化之路亦是在此框架之内不断地增添内容,丰富嫦娥的形象,让其一步步脱离窃药的负面形象,成为一位形貌昳丽、具有反抗精神的女仙。
三、道家仙话因子显现
《淮南子》虽被列为杂家,但其主旨更加倾向于道家学说,高诱在《淮南鸿烈叙目》中也阐明:“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经,出入经道。”可见《淮南子》受道家学说影响至深,故在《淮南子》中仙人即是得道真人。《淮南子》中,黄帝按照四时之规律治理天下,女娲持守功成退隐之道,这导致原本具有自然神格的天神转变为顺应大道的得道仙人,出现了道仙融合的倾向,带有后世道家仙话的色彩。
(一)黄帝神话的仙话化
黄帝神话中所出现的道家仙话因子,早在《山海经》中就有所表露,《山海经·西山经》载:“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郭璞注引《河图玉版》对玉膏作解:“少室山,其上有白玉膏,一服即仙矣。”黄帝此时仍保留着天神的地位,并且以成仙灵药“玉膏”为食,甚至用它来宴请宾客。《庄子》则更为直截了当,直接将黄帝塑造为一位得道仙人,《庄子·在宥》描述了黄帝向广成子问道求仙的事迹,《庄子·大宗师》则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黄帝得之,以登云天。”点明黄帝已经脱离了古之天神的身份,最终是因为得道方能登天升仙。《淮南子》继承了《庄子》的观点,将黄帝塑造为一位精通阴阳历法的得道仙人,如《淮南子·说林训》载:“昔者,黄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黄帝生阴阳”,黄帝是根据阴阳历数来治理天下,阴阳二气又是黄帝所造,黄帝的形象即从原始天神转变成了阴阳历数的占卜大师,使得黄帝神话与后世道教仙话的联系也更为紧密。
(二)女娲神话的仙话化
女娲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山海经》中曾有记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淮南子·说林训》中详细记载了女娲炼石补天拯救人类的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中展示了她在炼石补天之后的情景,她“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休于太宜之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展现了女娲在完成补天的功绩之后自在遨游之景,完成了进取与隐退的结合。女娲本是原始神话体系中的创世神之一,但在《淮南子》的描写中,女娲以“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的“真人”形象出现,“真人”是道家认为真正的得道之人,《庄子·大宗师》中载:“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翛然而来而已矣。”真人顺应自然、清静无为,故不为外部环境所扰,而得自由之境界。而女娲周游仙界、顺应大道的表现与道家的“真人”形象甚为符合,即成为道家推崇的“真人”代表。
四、《淮南子》神话仙话化原因探微
《淮南子》记载的神话之所以产生仙话化,主要受到了汉初施行的治国政策“黄老之学”以及高度发展的神仙思想之影响。《淮南子》兼具诸子百家之长,但其仍是以道家为中心建立的思想理论体系,究其原因则是与汉初推行黄老之学的治国政策紧密相关。除此之外,深入社会根底的神仙信仰也促进了《淮南子》神话仙话化的进程。淮南王刘安既是黄老之学的崇拜者,又喜爱谈论神仙黄白之术,甚至招至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以追求长生不死之道,这表现在其著书中,则呈现了神话仙话化的面貌。
(一)推崇黄老之术的治国政策
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主宰社会思想领域的一直是黄老之学。经历完战乱而刚刚统一天下的汉朝,民生凋敝,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而主张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的老庄哲学自然而然地适应了汉代百姓的心理,也被统治者作为治世之法。汉文帝、汉景帝,以及武帝初期执掌权柄的窦太后都对黄老之学推崇备至,黄老独尊的局面逐渐显现。淮南王刘安也深受黄老之学的浸染,对黄老之道甚为尊崇。在《淮南子》一书中,有极大篇幅都是在对黄老之道进行阐释,即使是在记述神话的过程中,编撰者也有意识地对神话进行了改造,使带有原始神性的神展露出后世道家神仙的特征。例如,女娲的“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其被塑造为得道真人的形象,黄帝能治理天下有方,则是因其能够占卜阴阳历数。《淮南子·齐俗训》记载河伯神话之时,也出现了黄老之学的核心观点“道”,“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这说明河伯之所以能达到从心所欲的境界,是因其得道的缘故。可见,黄老之学对《淮南子》神话仙话化的影响之深。
(二)神仙思想的高速发展
先秦时期就出现了神仙思想的萌芽,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五行和道家思想则为神仙思想产生提供了理论支持。除此之外,战争因素也加速了神仙思想的发展。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相互攻伐,社会激烈动荡,人命轻如草芥,无论是下层平民还是上层贵族,都产生了浓重的忧生意识。但现实的战局不可避免,下层平民只得求取神灵护佑,以免除自己的性命之忧,而上层贵族则渴望能够飞升成仙,如仙人一般获得生命的永存,从而在仙界继续维持自己的享乐生活。
人们此时的信仰也开始发生转变,由对原始天神的崇拜转向对长生不死的神仙的向往。到了战国中后期,神仙思想慢慢流行起来,并形成了较大规模的方士群体,他们极力鼓吹长生不死、羽化成仙等神仙思想,深得统治者的信赖,齐威王、燕昭王等人的求仙活动也进一步促进了神仙思想的发展。
秦汉两朝虽呈现出天下一统的局面,但神仙思想的发展并未受到阻碍,反而获得帝王的大力支持,秦始皇的求仙之行,又将神仙思想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到了汉代,神仙思想与黄老之学融合得更加紧密,整个社会都呈现出对于飞升成仙、生命永存的渴求,帝王对于方术之士的重用即能说明此点。《史记·封禅书》中记载刘邦“长安置祠祝官、女巫”,文帝时,赵人新垣平有“望气”之能,文帝便“贵平上大夫,赐累千金”,可见帝王对于神仙方术的热衷。汉初大臣也甚为推崇神仙思想,《史记·留侯世家》中就记载汉初名臣张良“性多病,即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讲其常以导引和辟谷之术来养生,还发表了“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的感慨。
淮南王刘安对神仙思想也极为痴迷,喜言神仙黄白之术,其门下亦有诸多精通神仙方术的方士,他们在编撰《淮南子》时自然而然地将长生不死、自由自在的仙话因子融合到了神话之中。可以说,神仙思想促进了神话仙话化的发展,而神话仙话化所展示的成仙、永生思想也促进了神仙信仰的进一步繁盛。
《淮南子》虽较为完整地保留了部分上古神话的面貌,但因为编撰者深受神仙思想及黄老之学的影响,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原始神话进行了改造,展现出对于长生不死思想的热切追求,使得神话逐渐向仙话的道路发展,出现了昆仑山神话仙话化、不死神话的仙话化,还包含了蕴藏了道家仙话的因子,为后世神话仙话化的进一步发展拓宽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