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犀能够以一种新的目光来审视历史本身,提醒读者不仅应当去关注表象的历史,而且还要研究空间的历史。《历史的回声》中各色的人物虽流动于空间中,却折射出空间背后的话语。
一、地方空间与文化传统
地方空间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位置或区域,它更是一个集自然、人文和历史于一体的综合体。《历史的回声》描绘的黑土地,是人物形象外化的载体,正如雷达曾在《重建文学的审美精神:文艺评论精品》中说:“对一部长篇小说而言,它是否具有全景性、史诗性,并不在于它展现的外在场景有多大、时间跨度有多长、牵涉的头绪有多广,主要还在于它本身是否是一个浓缩了的庞大生命,是否隐括了生活的内在节奏,它的血脉、筋络、骨骼以至整个肌体,是否具有一种强力和辐射力。”《历史的回声》从空间观照民族灵魂,以“忠义”为内在节奏,展现中华民族的人文与历史的肌理。
小说中多次出现风雪中的黑土地,它默默地承受着恶劣天气,生命在黑土地的滋养下成长,如艳丽的玫瑰在恶劣天气中争相开放。这片土地不仅孕育了顽强的植物,还养育了野性十足的东北人民。魏泰山即使遭受黑暗势力的迫害,依旧如大树一般,直立于广袤的黑土地之上;风雪中往往回荡着赵七板子的歌声,豪放的歌声搭配酒,歌唱豪放不羁的灵魂;刘顺扎根于一方土地,为过往行人提供便利。“哈维认为‘时空压缩’是全球化时代的典型特征。所谓‘时空压缩’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周转时间的加速(生产、交换和消费的世界,都倾向于变得更快)和空间范域的缩减’,最终实现‘由时间来消除空间’。”(颜永生、段惠芳、林岚《新时期小说空间叙事研究》)不屈的灵魂是反“时空压缩”的典型代表,时间的流逝没有缩减黑土地的魅力,土地的贫瘠依旧孕育地方的特殊性和异质性,黑土地成为一种图式,标记着地方空间。
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认为:“人们并不单纯地给自己划一个地方范围,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这种“地区的意识”可以影响语言习惯、生活方式和社会活动等各个方面。《历史的回声》中黑土地成为一种内在的风景,自强不息的精神融汇于其中。
《历史的回声》开篇就以“庙儿街”命名,指导读者关注空间的建构。人类社会离不开空间,马克思曾强调“人作为自然存在物”“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的回声》中不仅有庙儿街,还有生命的归宿地—坟,以及提供暂时停息地的狗站,它们揭示了人作为自然存在物的特征,生与死、静止与流动、理性与感性交织于地方空间,“庙儿街”代表着理想主义,并借以希望来抵抗历史的急剧变化。
小说中的庙儿街本是一个小而荒凉的城镇,作者拂去历史的灰尘,发掘它的荣光。文中这样写道:“第一件事情,就是俄国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叫做契诃夫的,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前一年,也就是一八九○年,到过庙儿街……第二是,庙儿街有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魏泰山。”魏泰山本是一位外来人员,在庙儿街建立了个体归宿地,关帝像成为忠义的代表。在庙的旁边,魏泰山开辟了一块坟地。坟地是一种死亡的象征。作者把“坟”与“庙”都处理为“感性”的形体,不乏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儒家的核心观念就是“仁”,即孔子所谓的“仁者爱人”。魏泰山以事实性行为传扬“爱人”的观念,不愿死者成为他乡孤鬼,“坟”转换为人的“自然存在物”,表现生命至上的观念。
米歇尔·福柯说:“有一类是虚构地点‘乌托邦’,虚构地点是那些没有真实地点的基地,它们是那些与社会的真实空间,有一个直接或倒转的普遍关系的基地。它们或以一个完美的形式呈现社会本身,或将社会倒转,但无论如何,虚构地点是一个非真实空间。”(《不同的空间》)庙儿街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一个虚构的乌托邦空间。袁犀通过庙儿街体现特殊历史时期的社会关系,赋予空间特殊的文化内涵。
二、规训空间与权力秩序
空间的背后往往是意识形态的控制,《历史的回声》透过不同空间与权力秩序的关系,体现底层民众的社会地位。米歇尔·福柯对“空间与权力”的关系有精辟的论述,“他认为权力依托空间存在,空间是权力实施的载体,二者有着密切的联系,只有空间存在,才能保证权力维持”(颜永生、段惠芳、林岚《新时期小说空间叙事研究》)。一方面,权力的运行促进空间的建立、运作与再生产,空间中的一切无不受到权力的支配;另一方面,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小说中描绘了采石场、教会以及商场,它们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背后有权力的支配。
采石场是一种高度符号化的空间,更多地涉及劳动,主要指向对他人的服从,采石场主要宗旨是增强对苦役者肉体的控制,其目标是强化对民众思想的征服,正如黄皮子强迫戴着脚链的魏得材怀抱一块巨大石块,从冰雪覆盖的山坡向上爬,甚至使用皮鞭强迫魏得材不断重复这一行为。统治者通过一定的机制驯服人体,促使人体因顺从而变得更有用。袁犀将空间处理为一种障碍,一种自由的“对立面”,一种常常像水泥墙似的不能更改的空间,这种存在不仅难以用任何方式更改,而且通过严苛的手段加以固定,禁止任何更改的企图出现。采石场的设置,表明奴役者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他们的行动被概念化,不自由吞没着个体的生命力。
如果说采石场是通过残暴的手段驯服肉体,那么教堂则以柔和的手段控制肉体。神职人员通常依靠仪式加强信徒的宗教信念,仪式与纪念活动在一定的空间中举行,仪式活动中保存并容纳了血缘的关系,并将这种关系转换到了建立个体与治理国家之中,使得教堂具有了政治社会力量。《历史的回声》中的高教士利用结婚仪式,促使教义广泛传播;除此之外,高教士还利用信教者的体能,为教堂提供廉价劳动力。因此,齐宗从小就被驯服为一个顺从的劳动者。规训强制在肉体中建立了能力增强与支配加剧之间的限定联系。
百货公司是俄国政府统治海参崴(今符拉迪沃斯托克)长达三十年的产物。海参崴主要的街道沿着港湾延伸,不同的楼房矗立在街道两旁,商场与街道会干预与修改已有的知识和意识形态,它们镶嵌于空间环境,召唤不会消失于想象领域的表象,利用经济运营达到政治形态的控制。百货公司是外国商品售卖地,资本主义的发展生产出了抽象空间,它包括“商品世界”,这个空间建立在一个庞大的银行、商业中心以及重要生产实体的网络的基础上,财富和权力成为空间中心。“福柯还对权力在空间规则制定中的主导地位有过如下评述:‘一部完全的历史仍有待撰写成空间的历史—它同时也是权力的历史。’”(颜永生、段惠芳、林岚《新时期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百货公司是资本主义经济扩张时期的产物,它的背后是经济与政治。
空间不仅仅是事件的背景或环境,空间也具有表征性。采石场、教堂以及百货公司透露出当时社会规则,中国底层民众成为规训的对象,采石场是权力运行的典型空间代表,空间不再是自由活动的场所,转变为思想斗争的地方。
三、家庭空间与生命状态
家庭是个体生活的基本场所,里面浓缩着生命最真实的状态。米歇尔·福柯认为住宅内部的烟囱不仅仅意味着一个敞开的空间,而是标志着人类关系的演变与策略,简单的居住空间依旧充满异质与矛盾的社会关系。《历史的回声》里的住宅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空间展示,而是深刻体现了社会地位与阶层差异的缩影。
居住空间是社会空间秩序的现实载体,居住空间的生产具有社会性。小说中有两次对住宅的描写,分别是对魏得功和魏得材家的描写。第一次描写的标题是《红摇车》,魏得功小屋的门很低,一间偏厦被隔成一大间和一小间,里间盘了一铺炕,外间垒了一个很大的锅台,里屋门上挂了一个棉门帘,炕沿和墙之间只能放下一把椅子。一大间和一小间为个体生活提供保障,偏厦是相对宏观的空间,从杂物间转变为居住空间,体现出魏得功生活的智慧,锅台、棉门帘、椅子是对微观事物的展示,狭小空间里充满生活的气息。红色的摇车是居住空间的一抹亮色,“在炕的当中,悬挂着一个红色的新摇车,摇车里睡着一个很胖的婴孩”,一个家族繁衍后代的景象在红摇车中展开。第二次描写的标题是《锔大缸呀补大缸呀》,通过魏得胜的视角,展现魏得材的居住环境。首先,魏得胜注意到的是居住面积,一共是两间,一个是大屋,一个是小屋,大屋是有南北两铺炕的,小屋只有一铺南炕,炕上顶多能挤四个人。两口缸全是锔过的,酸菜缸也是家里不可缺失的陈设,渍酸菜的气味弥漫在屋子。破旧的居住环境映入魏得胜的眼帘,同时也进入读者视野,破旧的缸里盛放着延续生命的食物,尽管生活条件艰苦,但底层民众始终努力地获取生命资源,从而保证生活正常运行。
在《历史的回声》中,住宅不仅是历史文化的象征,更是社会关系的表现。袁犀把空间与生存状态进行整合,住宅空间成为一种表征性空间。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认为:“表征空间是有生命力的,它会说话。它有一个情感的内核或中心:自我、床、卧室、居所;或者广场、教堂、墓地。它包含了情感的轨迹、活动的场所以及亲历的情境,因此可以直接体现时间。”从内部空间结构来看,魏得功和魏得材的私人住宅体现了个体的生活状态,在水平空间序列上,住宅地势较低,它象征着个体的身份地位。
住宅空间的主体构成部分—屋舍,从屋基到屋顶,从感性与理性、厚重与轻灵融为一体,“家”与“我”之间的认同也连在了一起,“我”无法脱离具有母性的住宅区,住宅空间可以为个体提供安全感。《历史的回声》中的刘顺亲身经历了咸丰九年三十六屯的那场屠杀,当时刘顺大概十六岁,自己的家人死于屠杀之中,在连续两天的屠杀中,刘顺躲在狗站一间马架子里,没有乱跑,正是因为没有乱跑,反而保住了性命。刘顺的幸免于难,从此建立了自己的哲学,那就是四个字:“不可乱跑。”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之下,他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狗站一步。海德格尔曾强调“身体性存在”,他认为在自我的感受中个体已经被扣留在自身之中。刘顺身体经历的屠杀,三十多年来身体状态一直充溢着当时的记忆,“不可乱跑”的观念把自己扣留在狗站。
个体的身体与日常生活经历紧密结合在一起,记忆里存在曾经的一个生存空间,影响着当下的生存状态。刘顺与“家”建立稳定的保护关系,狗站为漂泊的个体提供了栖息地。在《历史的回声》中,住宅空间获得了符号化的价值,从这一点来看,“家”隐含了某种情感。事实上,早期的农业社会与游牧社会就会对特定地点进行标识,经过时间的发展,一块固定的场所被划定出来成为住宅空间,为个体提供安全。
文学作品中有很多描绘住宅的例子,比如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格非的《人面桃花》中的阁楼。《历史的回声》中私人空间的描绘,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特殊历史时期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也正是从这个意义来说,袁犀的住宅空间具有符号的功能,通过住宅空间的叙事表现了居住空间的历史文化与社会关系的丰富意蕴。书写住宅一直是新时期小说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阿来、扎西达娃、叶广芩等作家都发表了重要作品。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认为住宅的形式与外部世界、社会生活观念具有紧密联系,并且与人类的宇宙观、历史文化和民族精神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