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作家的创作,是基于地域传统对其的影响。萧红的《呼兰河传》便是如此。萧红描绘了一幅20世纪初东北小镇呼兰城的风情画,难以掩藏的是浓郁的“东北味”。本文将视角回归到民间文化研究,立足于东北地域,尽力发掘其中隐藏的东北风情,用东北民间文化去重新阐释萧红笔下鲜活灵动的人物。
一、天上升起一弯月牙儿—众生相中的东北民间文化
作家的创作离不开地域文化对其产生的影响,同样,地域文化的传承也离不开作家的创作,无论是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或是姜戎笔下的内蒙古草原,都在作者的笔下得到了重新的书写。作家依赖着地域,而地域又在作家的笔下获得了生命力,两者不可分离。“所谓乡情,乡土观念,实际上是建立在某些共同风尚习俗之上的独特的情感意识,是民俗群体凝聚力的产物。身处民俗空间地域的作家,情感和意识受该地民俗群体凝聚力的影响,为孕育一地作家的作品风格、流派奠定了基础。”(陈勤建《文艺民俗学》)20世纪40年代,萧红在远离故乡的香港,写成了这部《呼兰河传》。故乡无法归去,而自身又多病,萧红便想到了童年时那座美好而又丑陋的呼兰小城。一部《呼兰河传》,描尽了呼兰小城的生活百态。萧红的笔触所涉甚广,从衣食住行,到看戏娱乐,这自然是童年生活给予的经验,也彰显了东北风土人情。
(一)衣食
没有亲自去过东北的人们是很难理解萧红笔下的寒冷的,《呼兰河传》开篇便描写了这般景象:“大地满地裂着口”“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卖豆腐的人稍有不慎跌了豆腐,“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大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连天都变了颜色,“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下,人们为了御寒,自然选择那些保暖性较强的服饰,狗皮帽子便是之一。在《呼兰河传》的开篇,赶车的车夫,赶了几十里的马车,进了栈房,第一件事便是摘下狗皮帽子。最早的东北土著民是没有戴狗皮帽子的习惯的,狗作为狩猎的帮手,反而得到土著民的喜爱与尊重。土著民们善于狩猎,常用其他动物的毛皮制成服饰御寒。19世纪中叶始,“闯关东”热潮兴起,以山东、直隶为主的关内人大量涌入东北,他们多以汉族为主,又不善狩猎,到了寒冷的冬季极其不适应,为了御寒,只得杀掉看家护院的狗制成御寒服饰。由于狗皮御寒性好、压风且不易脱毛,狗皮帽子之后便流传开来,成为那个时代东北服饰的一种特色,也成为“东北八大怪”之一。
也正是寒冷的缘故,东北冬天很难有农作物存活。许多家庭会在秋天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冬储菜,来熬过寒冬。生活条件的贫穷,使得那个时代东北的饮食较为贫乏,人们对于美味的理解也就显得十分低廉。这一点在《呼兰河传》中有着深刻的体现。在泥坑中淹死的猪,成为呼兰河小城人们餐桌上难得一见的珍馐。生活的贫穷,使得那个泥坑成为居民心中固定的意象。一旦哪里上来了便宜猪肉,居民便会自觉地联想到那个泥坑。泥坑当然不会淹死那么多的猪,多数便宜的猪肉自然有些蹊跷,“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然而,在这时候,他们又会马上联想到那个泥坑,固执地认为定是那个泥坑淹死了猪。
但猪肉毕竟是不常有的,连便宜的“瘟猪肉”也不会常有,更多的时候,居民关注的是那些较为常见的美味,譬如豆腐。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对于豆腐的描写很有东北风味:“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小葱、大酱、豆腐这些本是常见且低廉的东西,但在那座小城里,这些都成为人们口中的美味。这自然是贫穷的原因,以至于有的家长下定决心要吃块豆腐时,竟然说出了“不过了”这三个字,这是那个贫苦年代曾经存在的现象。
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为了满足自身的生存,也为了饱口腹之欢,人们就会想尽办法地去发现新的美味。房顶长出的蘑菇,可以成为人们的“骄傲”,可以为他人所羡慕,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当吃食成了人们主要的关注点,对于生活的理解反而会更加深刻。
(二)看戏
对于精神文化贫瘠的呼兰小城人们来说,看戏是少有的娱乐活动。在《呼兰河传》中,小镇的人们为了求雨还愿,设下了野台子戏,唱的自然是东北地区特有的戏种—二人转。东北二人转起源于东北大秧歌和河北的莲花落艺术,讲究“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二人转产生最早流传于东北民间底层,随着老艺人的不断演绎与发展,逐渐盛行于整个东北。“同中原地区相似,东北地区的岁时节日民俗活动中也有很多演剧活动,莲花落在传入东北以后,由艺丐演唱的一种唱乞小调逐渐演变成一种民间小戏,甚至成了民间信仰中的祭祀仪礼。”(孙红侠《二人转戏俗研究》)设下野台子戏的主观目的并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而是为了娱神。受“万物有灵”思想的影响,老百姓认为掌管降雨的神灵可以感知到一切的存在,请愿求雨若得以实现,就必须还愿唱戏,以报答神灵的恩赐。而实际上,野台子戏则承载了更多的功能。商人进行买卖活动,姊妹们沟通感情,出嫁的女儿回家省亲,乃至谈婚论嫁,都需要它才得以进行。更多的时候,野台子戏起到了一种交流平台的功用,早已超出了其自身的娱神作用,有些类似于农村集市的功能。这在那个时代的东北农村是很常见的,相对闭塞的环境需要这种交流的机会,来维持其新陈代谢及稳定发展。
二、月牙儿落谁家—东北人与东北民间文化
千百年来,人与土地血脉相连,相互依存。人在土地上春种秋收,土地则孕育着人的性格。江南水乡,气候宜人,百姓性格则多温婉。东北雪城,寒风凛冽,百姓则多豪爽粗犷。
短短万余字,萧红便勾画了呼兰小城的众生相。这些人物的生与死,喜与悲,与这座小城息息相关。善良抑或扭曲,都是东北民间文化映照在人物自身上的一种表现。
(一)有二伯
有二伯是《呼兰河传》中的一个经典形象。作为呼兰小城的底层人物,他易怒、迷信、爱吹牛皮、吝啬,且爱维护他自身的“面子”。有二伯是萧红笔下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在他身上的众多缺点,其实也存在于那个时代东北底层社会的诸多人物身上。
东北的冬天漫长且寒冷,一般十一月便开始进入冬季,河流结冰。除辽南大部分区域,一般九、十月份完成收割,而十一月至次年三月由于气候寒冷,作物难以生长,东北农民便开始进入休耕期,俗称“猫冬”。直至现在,部分农村也是如此。闲散的生活方式,难免会促进诸多缺点的滋长。
有二伯便是一个典型的形象。当他走路碰到砖头,会和那个砖头煞有其事地对话,骂他“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他不关心与其生活无关的所谓“闲事”,认为“啥人玩啥鸟”。甚至连东北人信奉的“义”字也被其抛弃,常常偷家里的东西换钱,被人说破又会死命地不承认,来维护他那所谓的“尊严”。可以说,有二伯其实便是那个时代东北底层人物的典型。任何文化的发展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其中难免有些缺憾。东北文化也是如此,这些缺点从来都不曾消失,只不过由于身处其中而不自觉地为自身所忽视。而萧红恰巧发现了这些缺点的存在,并将其集中在有二伯这样一个人物身上,更为强烈地表现出来。
(二)小团圆媳妇
婚姻陋俗在那个时代曾影响深远,尤其在封闭落后的农村中。东北地区流传着很多与此相关的民谣,如“说荒唐道荒唐,十八岁的姑娘嫁给七岁的郎。小郎君没有别的病,天天晚上好尿床。头一宿尿了红绫被,二一宿尿了象牙床,三一宿尿了鸳鸯枕,四一宿尿得洞房打漂洋。尿的媳妇无处睡,对着油灯泪两行。搂着郎君把爹娘怨,我是他媳妇还是他娘”(《童养媳谣》)。这种“大新娘”“小丈夫”的变态婚姻制度,却如此大范围地保留了上千年,绝不能仅仅归结为人性的扭曲,而是受小农生产方式影响而产生的特定陋俗。
面对封建桎梏的压迫,大多数人选择了逆来顺受,接受命运旋涡的安排,所以那些曾经出现过的叛逆形象才惹人珍爱。《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也是如此。
在小团圆媳妇出现之前,萧红描绘了众多底层人物形象及底层社会环境,却终究给人一种压抑之感,难以觅得些许生机。这与东北此时的社会环境有关。
萧红《呼兰河传》中所描写的呼兰小城,时间点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此时的东北,经过了19世纪“闯关东”的巨潮,人口流动较之稳定,早期“闯关东”的民众,经过时间的历练淘汰,存留下来的基本寻得安身之所,社会生产关系也逐渐确立稳定,封建秩序逐渐又恢复其作用。东北早期受游牧民族生产方式的影响,封建礼教秩序同关内相比相对薄弱。但随着明清时期政府加强统治,以及关内人的不断涌入,使得东北的礼教氛围日趋浓厚。底层人民面对生存压力,生活困苦。人们日复一日地为生存而忙碌,走入了一片“生死场”。
小团圆媳妇本身是很有生机活力的,在刚来到婆家时,一顿吃三碗饭,还惹来了邻居的嘲笑。作者对于她的印象是“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然而这种活力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像萧红另一部作品《生死场》所描绘的一样,生机刚开始萌发,便迅速地被社会所扼杀。婆家的人对其打骂,甚至采取了极度残酷的方式来折磨她。这些人本身处在社会底层,是被支配和奴役的人,但他们利用这种方式来奴役别人。在这里,人的善良本性被泯灭,甚至那些看热闹的人也是如此。小团圆媳妇是极富活力的,即使被婆家打骂,她也会在暗地里展现出自己孩子般的生机。然而,小团圆媳妇的活力却只会引来更为残酷的折磨,折磨者希望被折磨者从属于自己的意志,这种观念一旦形成便无法收敛。小团圆媳妇被扔入滚烫的开水中,死去活来,却得不到丝毫的怜悯,这个时候,折磨者的愿望已经超出了其愿望本身,在这种过程中,被折磨者的受苦甚至可以满足其心底隐藏的快感。封建迷信思想的根深蒂固,也同样促成了小团圆媳妇的最终死亡。小团圆媳妇的死亡,是东北异变文化产生的畸形悲剧。
(三)冯歪嘴子
萧红笔下的冯歪嘴子心地善良,勤恳劳动,却又懦弱。作者并没有描述他是如何成家的,只是某一天掀开磨坊的布帘子,赫然发现里面躺着一位女子和一个婴孩。这个女人从何而来没人知道,只是从作者的描写中可以得知这个女人“很能说能笑”,是个“响亮的人”,街坊邻居也对她赞不绝口。但是他们一旦得知她是冯歪嘴子的女人,便开始暗地里咒骂她。这些街坊邻居,本身就是社会底层的人民,在呼兰小城里,面对着困苦的生活环境。但是一旦有了这种评论的机会,他们便会去百般羞辱那些他们认为比自己地位还要低下的人。
冯歪嘴子是萧红着力描写的人物。尽管在萧红的笔下,东北呈现出一片野蛮而黑暗的景象,但其内心深处依然深爱着这片土地。在呼兰小城中,虽然有着诸多灰暗的形象,可依然有着许多淳朴善良的东北人形象。冯歪嘴子在经历了妻子去世后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努力地生活,为了他的两个年幼的孩子。
冯歪嘴子身上,显现出了东北民众淳朴的一面,虽然有时不免懦弱,为命运的旋涡所推动,但他却勤恳、坚韧,面对生存的困境绝不退缩。无论是早期的原始土著,还是后来涌入的流民,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片严寒之地生活,正是源于这股骨血之中隐含的勇气,它不是明显外露的,而是深深扎根于黑土地之中,经历着一代代东北人的传承。
《呼兰河传》作为中国现代文坛上一颗明珠,其塑造的人物形象在时隔半个多世纪的今天看来,仍旧栩栩如生。远在千里之外的萧红,在战火纷飞之后回望自己的童年。这在当时的文坛绝对是少数,也使得这部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备受争议。在今天看来,《呼兰河传》是一部富有民俗风味的优秀作品。萧红虽然身处异地却从没忘记故乡,在她看来,“我们应该献身给祖国作前卫工作,就如我们应该把失地收复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萧红《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