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作为中国古代社会重要的劳动技术,最早出现于《淮南子·汜训》中。纺织诗歌则主要指与纺织活动相关的诗歌作品,其中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的生存环境与思想情感。而唐代,作为诗歌发展的巅峰,描写纺织的诗歌灿若繁星,织妇形象在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本文拟从唐代纺织诗歌切入,探究纺织劳作中的织妇形象,剖析“织妇”所蕴含的深刻情感,探索唐代纺织诗歌的艺术价值。
一、唐代纺织诗中织妇生存情境
唐代纺织诗歌不仅描绘了织妇们辛勤劳作的场景,书写了社会对妇女的道德要求,还展现了她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唐代诗人观察织妇们的生存状况,并敏锐捕捉织妇们种种细腻的情感,将织妇生存之“德”“苦”,情感之“思”“怨”述之笔端,悲悯之情跃然纸上。
(一)织妇之德
织女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意象,最早见于《诗经·卫风·氓》中。后至汉乐府《陌上桑》,塑造出德貌兼备的典型织女形象—秦罗敷,对后世影响深远。唐代对于女性要求便有长于女红,这一点能从唐代纺织诗中得到直接反映,如“大妇刺绣文,中妇缝罗裙。小妇无所作,娇歌遏行云”(权德舆《三妇诗》),直接写明了当时妇女的生存处境。而只顾贪图享乐、游手好闲的女子便会遭受谴责的目光,如“自谓芳华色,长占艳阳年。却笑邻家女,终朝弄机杼”(崔致远《江南女》),诗人批判与嘲讽了江南女子对于织妇的轻视态度。“不学邻家妇慵懒,蜡揩粉拭谩官眼”(章孝标《织绫词》)也体现了当时妇女自身对于懒惰、浮夸品性的拒绝与反感,表现出对于辛勤耐劳品德的自我认同感。女红手艺高低往往也是织妇德行高低的判断标准之一,如“美人手暖裁衣易,片片轻云落剪刀”(沈亚《春词酬元微之》,一作施肩吾《春词》)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诗人对于女红技艺高超的赞美之情。
在唐代,纺织是大多数妇女所必备的一项劳动技能,也是对妇女进行道德评判的直接审美方式。
(二)织妇之苦
唐朝中后期宫廷奢靡,征税严重,诗人的目光也聚焦于织妇N1DqMQW7DnQn6zZJwozdCw==的艰辛生活。中期诗人孟郊的《织妇辞》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主人公日夜不停地劳碌仍然身着“蓝褛衣”,这是为何?后文给出缘由,“官家”就是劳动人民受苦受难的真正根源。“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元稹《织妇词》),写出女子因赋税相逼,苦于蚕桑而不得出阁、青春流逝之悲。“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白居易《缭绫》),一丝一线尽显妇女艰辛。于濆的《里中女》揭示了富贵人家与桑下女截然不同的生活状况。富贵人家“满髻钗黄金”,凝聚着桑下女“夜夜不得息”(《孔雀东南飞》)的辛劳,显现出底层劳动者劳而无获的生活以及统治者的骄奢。“家中姑老子复小,自执吴绡输税钱。家家桑麻满地黑,念君一身空努力”(张籍《促促词》),进一步揭露了“劳者不获,获者不劳”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
妇女之苦,苦于终日劳作不得停的劳累、丝绸赋税的重压与劳而无获的无奈。
(三)织妇之思
唐朝总体是一个蓬勃向上的时代,男子多有雄心壮志,渴望建功立业,往往背井离乡,奔赴千里。妇女独守空房,常有忧思之情。纺织作为妇女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事物之一,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蚕丝、捣衣、织妇、布匹、裁衣等意象常被诗人借以表达浓郁的情感,RlD4WMBAZ+V0YmqC0fBFFw==如“缲丝忆君头绪多”(李白《荆州歌》),“丝”与“思”相通,织妇一边缲丝,一边思念丈夫,对丈夫的思念比一团乱丝的头绪还要多,相思之深重可想而知。
纵怀悲切愁思,织妇表现也不尽相同:有“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温庭筠《杨柳枝》),纺织时,触物生情,怅然哀伤,只得停下手中忙作,垂泪雨下,以缓思情;有“夜夜如织妇,寻思待成匹”(曹邺《风人体》),浓厚相思之情无处安放,只能用无穷无尽、不停不歇的纺织劳作来麻痹自我,在纺织中暂时脱离相思愁困;有“裁缝无处等,以意忖情量”(孟浩然《闺情》),“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张籍《寄衣曲》),在丈夫离家前,为其细细量体裁衣,将思念密密浸入衣线之间,望衣伴君犹伴己。
(四)织妇之怨
由于社会地位低下、家庭负担沉重以及战争和商业活动的影响,妇女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她们在面对生活艰辛时也无法像男性一样寻求改变,同时又承受着对丈夫的担忧和思念。各种情绪交杂,最终结成了不同的怨。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秦韬玉《贫女》),女子因贫困一直未嫁,却还得年复一年地压线刺绣为他人作嫁衣,其内心一面有着对婚嫁的期待,一面也充满了对当时“贫女难嫁”这一财婚风尚的无奈与悲怨。而婚后的女子也并不是完全幸福,“养蚕已成茧,织素犹在机。新人应笑此,何如画蛾眉”(刘驾《弃妇》),描绘了蚕已成茧、织素在机,丈夫却已有新欢,自己被无端抛弃。勤于纺织的女子仍逃脱不掉被抛弃的命运,一种无声的苦怨迎面而来。“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李贺《感讽五首》其一),蚕虫还未结茧,县官便一脸怒色前来征税,写出了当时的赋税收集的不合理以及统治者的蛮横,加深了织妇心中的愁怨。
妇女之怨,怨于社会对贫女的不公对待、丈夫的无端抛弃与统治者的无限欺压。
织妇之“德”“苦”“思”“怨”情状的展现,揭示了织妇们在家庭和社会中所面临的困境与自我挣扎,同时也为我们更好地理解纺织劳作及唐朝女性生存提供了素材。
二、唐代纺织诗中主体倾向的转变
唐代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序》中把唐朝的诗人们分为四个时期,即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唐代纺织诗歌以纺织妇女作为主体,以中唐为转折点分为两个部分:初、盛唐时期,纺织诗主要描写织女之德与织妇之思;中、晚唐时期,艰苦劳作的贫穷织女成为纺织诗的主体。
(一)初、盛唐时期,纺织诗重在展现织妇之德与织妇之思
在初唐和盛唐时期,诗歌发展欣欣向荣,诗人们的触角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统治者自建朝以来便实行一系列措施来安定社会秩序、发展经济生产,国家逐步走向繁荣。此时在纺织诗创作中,诗人多注重表现织妇的闺怨情思与劳动美德。
初唐诗人刘希夷的《采桑》中写道:“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其表现了闺中桑女思念心爱之人的忠贞。徐彦伯在《春闺》中描写了一个身处幽静闺房的女子,“裁衣卷纹素,织锦度鸣梭”,展现了封建女子的纺织日常,女子对心上人的思念也溢于言表。
“诗仙”李白也留下了许多佳作,如《闺情》中的“织锦心草草,挑灯泪斑斑”,描绘了女主人公与心爱的人分别之后的孤独与哀伤;《乌夜啼》中的“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在织机中织布的秦川女子,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怅然若失,独守空房,泪如雨下。
(二)中、晚唐时期,艰苦劳作的贫穷织女成为纺织诗的主体
至中晚唐,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摧残,唐王朝由盛转衰。为应付大量的军费开支和王室费用,朝廷征收种种苛捐杂税。此时织妇们的劳作成果被沉重的赋税压垮,这些劳作不再表现为织女的闺情思愿和劳动品德,而是大批底层劳作织女被剥削和倾轧的真实写照。
处默《织妇》写封建社会中妇女内心的愤恨和受剥削之苦:“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陪钱纳,未直青楼一曲歌。”穷苦农家的女子,整天辛苦织缣,以致头发蓬松,散乱不堪,可是其劳动价值却极为低微,完税时还要赔钱,其价值还抵不上歌女唱一支曲子的钱。
在柳宗元《田家三首》其二中,织妇们已经到了“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的地步,而“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足见官吏凶残的嘴脸。摆在底层百姓面前的,只有“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这一条路。这一时期的织妇一改曾经的天真烂漫,她们艰苦纺织,却食不果腹,还要遭遇官吏压榨,进而积恨积怨。她们身处在多舛的环境里,以底层劳动妇女的无奈和艰辛映照出日益衰变的唐王朝。
三、唐代纺织诗中织妇形象书写的艺术特征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人”意识的觉醒,“织妇”逐渐成了诗人笔下的独特意象。唐代的纺织诗充满着细腻生动的描写和生动灵活的意象,其中体现着诗人审美的提升。
(一)形象描绘
纺织诗歌在语言、意象等艺术表现上呈现出自身独特的魅力,读者从中可窥得诗人对于艺术美的欣赏,以及纺织诗歌对于诗歌艺术上的拓展。
纺织诗歌语言华丽,辞藻优美。唐朝以前,描写纺织的诗句大多侧重对技艺本身的描述,如“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三句,其源自先秦的《诗经》,侧重于纺织工艺的白描,而少修饰。相比之下,唐代诗人更愿倾心纺织技艺之精巧,审美细致入微,语言穷尽赞言,如白居易《红线毯》中的“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丝、线的柔软细腻被触摸感知,“不胜物”足见诗人对纺织技艺精湛之感叹。可见,诗人越发重视纺织本身的精妙并以细腻的笔触描绘,诗歌语言艺术也在纺织诗歌中呈现出华美姿态。
纺织诗歌意象丰富,意蕴无穷。汉代古诗中,如“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上山采蘼芜》),相比先秦的纺织诗歌虽更具内涵,但也只是将纺织与事理简单对应。唐代纺织诗歌中的纺织事物上升为了意象的存在,纺织过程中的常见事物常被运用至诗歌中借以营造诗歌意境,如“手持未染彩,绣为白芙蓉。芙蓉无染污,将以表心素”(孟郊《古意》)以织布染色过程暗喻自身品格之纯净,表达更为清晰与坚定。借用纺织意象能将诗歌中所描绘的情与景、情与物以其记叙内容本身的特征进行更为巧妙的结合,这是纺织诗歌的独创性,也是其对于诗歌艺术发展的巨大影响力之一。
(二)情感充沛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纺织一直是诗人情感抒发的重要载体,它不仅描绘了女性勤劳的形象,也反映了社会现实和诗人的道德思考。从先秦到唐代,纺织诗歌呈现出丰富的情感色彩和社会意义。
先秦《诗经》中的《葛覃》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描绘了葛藤的茂盛景象,隐喻了女性纺织的勤劳与自然之美。这里的纺织,是一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劳作,反映了先民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和遵循。诗中的情感表达相对简单,多聚焦于纺织活动的本身,以及与农业生活的紧密联系。汉代的《孔雀东南飞》则通过叙述女子的成长过程,展现了古代女性学习纺织等技艺的情景,“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反映了汉代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对培育女性角色的看重,体现出对女性成长的期盼和对美好才艺的赞赏。
进入唐代,纺织诗歌的情感表达和艺术手法更为丰富和深入。孟郊的《织妇辞》中,“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通过织妇辛勤劳作却穿着简陋的对比,揭示了社会不公和织妇的悲哀。杜甫的《牵牛织女》则将纺织与国家君臣之间的大义联系起来,“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用家中纺织事比喻为国家君臣之间大义之气,体现出古代社会结构中纺织生活如同可以见证人格品质的鉴定之物。除了表达对织妇的同情以外,唐代诗人也更多地关注了她们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织妇形象成为反映社会现实、表达个人情感、寄托理想追求的重要载体,成为诗歌史上的宝贵财富。
(三)审美提升
唐代的纺织诗歌在审美与技巧上也呈现出独特的“自然”之感。清徐增在《而庵诗话》中谈到诗歌艺术的要义时说“诗贵自然”,而“自然”需诗歌“缘情”。在唐代纺织诗歌中,诗人以自然流畅、通俗客观的笔触表现出当时的社会生活。
在前代,纺织诗歌如“妇无公事,休其蚕织”(《瞻卬》),其虽描写了织妇停止纺织这一自然之事,却停留于表层的表述,而缺乏内在的美感。而唐代纺织诗歌的自然艺术之美具体体现在诗人对“诗意”的追求上。“诗意”的抒发源自诗人的本真天性,更在于诗人对于美的发现与欣赏。例如,“绘色还成锦,轻飞更作罗”(王绩《同蔡学士君知咏云》),不仅精确地描绘出织造过程中的细节,还体现了诗人对工艺美的深刻理解和赞赏。随着诗人愈加关注个体的精神世界,不再着眼于外在物质生活,便出现了对精神深度的追求。例如,“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孟浩然《题长安主人壁》),不仅流露出“寒女”对纺织赶工的紧迫心情,也暗含了诗人所领悟的“岁月不待人”的人生哲理。诗人从描述纺织到发现纺织之美、欣赏纺织之美,再上升至哲思精神,寄寓了诗人对于个体心性与审美的不断探索,赋予了纺织诗歌丰富的文化意义和艺术价值。
本文系湖南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古代劳动诗歌之美及其融入儿童绘本开发的路径研究”(项目编号:S20231054301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