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创始人之一。“正如A.David Moody在其编写的《剑桥文学指南·艾略特》卷的前言中指出的‘1919年艾略特为现代派运动推波助澜,在以后的25年间,他以其诗歌和评论文章逐渐统治了英美文学界,创造了一个艾略特时代’。”(朱丽田《错位的世界—〈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世界》)1915年,他发表的《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开创了20世纪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先河。《情歌》讲述了中年男子普鲁弗洛克在面对自己心仪的求婚对象时内心的冲突、彷徨、恐惧。该诗歌被公认为是英美现代主义学的开山之作。“当他们接触到《情歌》等诗歌时,仿佛遇到了一颗飞来的定时炸弹,那些非凡的想象力和现代感令人惊叹,那些不受格律限制的自由体,不登大雅之堂的描写和新奇得几乎荒诞的比喻竟然是最富创造性的方面。”(刘燕《艾略特:20世纪文学泰斗》)不久之后,《情歌》的补充版《一位女士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也被公开出版。《画像》描述了一位上流社会的老年贵妇试图和一位年轻男子建立某种亲近的关系或者说真正的友谊,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的经历。两者交相辉映,探讨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被异化和孤立的主题,表现了人与社会、人与人、外在的我和内在的我之间极度不和谐的关系,为现代主义文学的本质奠定了基调。
一、人与社会关系的失谐
《情歌》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面对心仪的女子,既想向其求婚,但又迟迟不敢付诸行动。整首诗歌正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艾略特在诗歌的开头就将整首诗歌置于一个地狱般的大环境中。“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背/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嘴/用它的舌头舔着夜晚的角落/徘徊在阴沟旁的水坑上/让从烟囱里掉下的烟灰落在自己的背上/在街道上滑了一下,又突然纵身一跃……”“雾”“烟”“阴沟”“水坑”“烟囱”“烟灰”使人产生恶心、厌恶的感觉。很难想象,如此令人作呕的意象竟和一首情歌联系在一起。不难看出,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注定只能是一首悲歌。因为,如此大环境与任何人心中美好的夙愿都是格格不入的。也正是通过这一意象的塑造,艾略特揭示了现代人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关系已被严重地扭曲。我们再来看一下《画像》的开头:“在一个弥漫着烟雾的12月下午/你安排好了一切,似乎看起来是这样的/你说‘这个下午我是留给你的’/在昏暗的房间里放着四支蜡烛/在头上的天花板上映射出四圈光晕/整个房间犹如朱丽叶的坟墓。”如此熟悉的配方,如此熟悉的开头,简直和《情歌》如出一辙。诗歌中,年轻男子准备赴约,拜访一位上流社会的老年贵妇。本来这是两人建立信任,构建友谊的绝佳机会,但艾略特却早早地暗示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可能有实质性推进。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结局注定是悲剧一样,原本人的一些最朴素、最纯粹的愿景和现代社会的价值体系是相互排斥的。换一句话说,异化的现代社会只能孕育出异化孤立的人格。
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失谐
在《情歌》里,现代社会另一种异化的关系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准备一张脸去迎合你遇到的其他脸”,艾略特认为现代人都戴着面具生活。任何有悖于现代社会价值观的言行都不会被他人接受。所以,普鲁弗洛克多次提到他害怕人们嘲笑的眼光。“他们会说‘他的头发怎么这么少啊!’”“他们会说‘他的手臂和大腿怎么这么细啊!’”“我看到他们拎着我的衣领并暗自窃喜。”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失谐导致了普鲁弗洛克在求婚一事上的犹豫不决。这种异化的人际关系在《画像》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在整首诗歌中,年轻男子曾经三次拜访老年贵妇。在两人的三次谈话中,老年贵妇谈到了“友谊”“青春”和“离别”。很明显,这些话题是朋友之间才会谈论的话题。老年贵妇这么做,就是试图将她和年轻男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亲近。但是这位年轻男子又是怎么回应的呢?当老年贵妇表示她非常重视和珍惜真正的友谊时,年轻男子满脑子的想法是:“让我们到屋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屋里的烟味让人昏昏欲睡/欣赏一下纪念碑/谈论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依据公共场合的大钟来调准我们的手表/让我们坐半个小时,喝一杯德国黑啤。”当老年贵妇追忆自己青春年华的时候,年轻男子更是将话题扯到了毫不相关的琐事上面:“你每天早上都会在公园里看到我/看连环画和体育消息/我特别会注意一下消息/一位英国伯爵夫人走上了舞台/一个希腊人在一次波兰的舞会上被谋杀/还有一个欠银行钱的人认罪了。”老年贵妇和年轻男子最后一次见面时,老年贵妇表示未能和年轻男子建立真正的友谊感到很遗憾,同时对年轻男子即将出国一事也深表惋惜。这种开门见山、直入主题的谈话通常只会出现在挚友之间,显然老年贵妇在极力为进一步深化两人间的友谊做最后的努力,但年轻男子又来了一次故伎重演:“让我们到屋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屋里的烟味让人昏昏欲睡。”年轻男子一次次地婉拒和老年贵妇建立进一步的友谊。拒绝构建深层次的人际关系是不是年轻男子对老年贵妇有抵触情绪呢?当然不是。在最后一次拜访老年贵妇时,年轻男子有一段内心独白:“那么,如果某一天下午她死了,我将怎么办/那会是一个灰色、烟雾弥漫的下午,傍晚将变得又黄又暗红/如果她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攥笔独坐/烟雾不断地从房屋顶部往下落。”从这段独白中可以看出老年贵妇在年轻男子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年轻男子这种自我孤立的行为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典型表现,是异化的现代社会的必然产物。
三、外在的我和内在的我之间的失谐
在《情歌》中,普鲁弗洛克内心一直处于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感中,或者说普鲁弗洛克的人格是分裂的。诗歌开头就写到“让我们一起走吧,你和我”,这里的“你”指的是一心想求婚的普鲁弗洛克,而“我”指的是始终犹豫不决的普鲁弗洛克。“当黄昏沿着天际蔓延/就像一个被麻醉后躺在桌上的病人。”“病人”“麻醉”这些意象很难使人将其与求婚联系在一起。而这些意象恰恰反映了普鲁弗洛克在求婚一事上的内心写照。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麻醉的病人,毫无行动能力可言。对于求婚,他只能陷入无限的徘徊和犹豫之中。那么,普鲁弗洛克到底是何许人也?首先,他是一个中年人。“我老了……我老了……/我不得不把裤管往上卷起来。”其次,他是一个中产阶级,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我的晨礼服和衣领在我的下巴下显得格外挺立/我的领结显得华贵但不显眼,只用一根别针固定着……”对于这类人来说,生活状态的模式化是很重要的。普鲁弗洛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认识所有的眼睛,我都认识他们/所有的眼睛都会盯着你,而且用公式化的语言来评价你。”但同时,普鲁弗洛克又非常排斥这种所谓的公式化的中产阶级生活。“我已经在咖啡和咖啡勺中虚度了我的光阴。”在他心中,一种打破这种公式化生活的想法油然而生,而向年轻貌美的女子求婚无疑是最直接的方法之一。面对心仪的女子,普鲁弗洛克变得豪情万丈。“我敢颠覆整个宇宙吗?”“我只要笑一下便可将求婚这事给办了/把整个宇宙压成一个球/……/我会对他们说:‘我是拉撒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从这些话语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英雄主义的普鲁弗洛克,在他身上充满着热情、破旧立新、勇往直前的浪漫主义特质。但转瞬间,这些特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怎么能开始吐出我旧时的日子和习惯的烟头?”“旧时的日子和习惯的烟头”指的正是普鲁弗洛克固化的生活。显然,普鲁弗洛克虽然有着强烈的想法摆脱已有固化的生活,但守旧的潜意识始终使他徘徊在“破”与“立”的当中。其次,普鲁弗洛克虽然对心仪女子充满热情,却又害怕求婚被拒。整首诗歌中普鲁弗洛克多次提到这一点。“如果她放下枕头或脱下披肩,将头转向窗户,并说‘那根本不是,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不难发现,普鲁弗洛克始终被热情和胆怯这两种对立的情感所左右,渐渐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再次,在普鲁弗洛克身上,自卑情结十分明显。“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可能是/我充其量只是个侍从,为皇家/锦上添花而已,或为王子出出主意,无非是个有用的工具/恭恭敬敬的,希望有些用途/精明、谨慎/喜欢说大话,但有点迟钝/有时甚至有些可笑/有时无异于小丑。”在普鲁弗洛克看来,只有像哈姆雷特那样的人物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此女求婚,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中产阶级,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言。因此,纵使内心深处不乏英雄主义存在,但深深的自卑感使其永远处于延宕的状态。在普鲁弗洛克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英雄主义、热情和想要打破旧事物的特性,但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与这些特性截然相反的自卑、胆怯、守旧也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内心。总之,这些矛盾的特质使普鲁弗洛克丧失了行动能力。这种“自我”的人格分裂在《画像》中也被艾略特细腻地展现了出来。年轻男子在出国前最后一次拜访了老年贵妇。当时他感觉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艾略特在描写年轻男子当时的状态的时候是这么写的:“我走上楼梯转动门把手/感觉手和膝盖像楼梯和门把手一样被我自己踩转了一遍。”显而易见,年轻男子当时的情绪是非常低落的。不过,当老年贵妇对他说“也许你可以给我写信”的时候,年轻男子的第一反应是“我内心的本我又一次燃烧了起来”。仅仅这一句话,艾略特便把年轻男子潜意识中最真实的情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年轻男子本以为要和老年贵妇相忘于江湖,突然之间获悉即便出了国也可以藕断丝连。这种从绝望到兴奋的180度转变恰恰说明了年轻男子的“本我”中其实一直渴望维持与老年贵妇的这段关系。但不管“本我”的声音再怎么洪亮,在现实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老年贵妇的友善示好,始终不敢直面最真实的“本我”。这种人格上的失谐正是现代社会给人们带来的最大的悲剧。
综上所述,艾略特在《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和《一位女士的画像》中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与外部世界、人与自身内心世界最本质的关系—失谐。而这种人与社会、人与人、外在的我和内在的我之间极度不和谐的关系也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奠定了最本质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