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我身上开始,光线与暗影就开始交织着对我演奏不息的乐章。
一开始,我对明亮的地方是没什么印象的,因为我的生活总被阳光与灯光填满。白天去上学,教室里亮堂通透,傍晚爸爸妈妈与爷爷奶奶也交替地陪着我。暖融融的灯光下,我依偎在妈妈的怀中,半梦半醒地听着妈妈讲故事,门外隐约传来电视机热闹的声响,不一会儿,太阳的香味便钻进我的梦中。连梦里,也环绕着光精灵的舞蹈,满盈着要出门找小伙伴玩的期待与欣喜。
像鱼儿游在大海中而忘记了水的存在一样,我只深刻地期盼着与恐惧着黑暗的地方。奶奶家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没有窗户也不开灯,总是黑洞洞的,让里面的扫帚与篮子都显出几分未知与邪恶来。每次奶奶吩咐我进小房间帮她拿点东西,我都瞪大着眼睛,屏住了呼吸,飞速地钻进去,再在姐姐的“有鬼来喽”的大喊中,随便抓起一件东西就冲出房门,终于又重新沐浴在了阳光下。
再大一点儿,我就和爸爸妈妈分床睡了。没了灯光的卧室像一个阴冷冷的石洞,我睁着眼睛盯着灰紫色的墙壁,有黑色的斑点在不断变换着形态,一会儿像车辆在川流不息,一会儿像一只卡通的熊在蹦蹦跳跳,墙壁上难道有魔法?我不禁下了床走近墙壁,却是什么也没有。但,我不再害怕了,迷瞪瞪地想着我的小猫儿、小云朵的故事,渐渐睡去了。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我身上投下它浓睡的睫影,终于有一天,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没有睡去。我走下床,打开了墨绿的窗帘,发现了夜晚的秘密。原来,夜晚是黑不彻底的,天色已趋近深紫,却还是隐隐透出像荔枝一样的淡白来,那薄纱一般的柔光静静地笼罩在砖瓦顶、树梢和泥地上。打开窗,那如水的一团冰凉空气瞬间包裹住了我,将我和天边最遥远的暗影连接一起。悄然地,一些白天不曾想到的句子像长了翅膀似的,闯出我的心,扑棱棱地朝那公路与原野飞去了。
光在旋转,那是影在托举着它。没有了光,影也不会黑得纯粹。如果我是一尾藏在深海的鱼,应该也是可以感知到光的吧?我漫无目的地进行着黑夜的思考,如同猫儿在树梢上跳跃般畅快。
地理课上,老师向我们展示了卫星俯瞰的地球,那昏暗的半球上闪烁着点点灯光,仿佛一扇亮着橘色灯光的窗户。我就很喜欢傍晚时分有光的窗户,这里面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凉风习习,我与妈妈在路边散步,平房的窗门里,暖烘烘地映着老式的堂屋;高楼一串串的窗户中,有五色的衣服悬挂在阳台,显得楼顶的圆月越发明亮素净。这样的房子像睁着一只只眼睛,以温柔的眸光彰显着生命的流转,凝视着行路的人,默祷着平安与归家的祈愿。
我窗户的对面是一片窗户。在窗前写字总会有倦累的时刻,我便会抬头望向窗外。其中一扇窗里是厨房,但莹蓝的光线却充溢了整个房间,像是住了鲸鱼租客。那鲸鱼,也许夜晚会在厨房愉快地游转一番吧!
长大,竟然也是很快的事。光影还是同从前一样,只是随着被珍藏在心底的场景越来越丰富,只有全新的感觉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
远赴他乡上学后,在看到高楼的窗台时,我竟感觉到陌生。这不是含着祝福的窗台,而是与我无关的灯火通明的世界,冷漠地矗立着。窗内的灯光好像是惨白的,很快被计程车丢在身后了。
一种我从未体会到的情绪像猫一样,独立地站在众多大厦中的一个窗台上,定定地望向我。这种情绪叫作孤独。纵然有缤纷的光影围绕,却没有了舒适的温度。我明白自己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那份自由的童心被我用岁月的丝线包裹,截取柔和的光影滋润。在孤独长久的注视下,我的手臂越来越有力气,大腿也渐趋健壮。即使身处异乡,我依然能轻松自在地生活、写作。
大学的光影褪去了梦幻、迷离的童年色彩,显现出清爽、理性的青春光辉。
图书馆的落地大玻璃窗映射着柔软的白云和湛蓝的晴空,让人下一秒仿佛就能踏进云端。教室的窗外是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不时有虫叫鸟鸣悠然传来,为课堂增添几缕清新。翻开书页,走进电影与文学的世界,思绪逐渐澄明。
夏日的雨夜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那轰隆隆的雷声伴着暴烈的雨点,无情地冲刷着我的伞。地面奔流的积水和我一样步履匆匆,不小心就钻进了我的鞋袜。我正吃力地淌水、撑伞之时,夜空骤然闪过亮光,照得身边宛如白昼。快到避雨处时,耳边只剩下了轰鸣,仿佛老天有数不尽的话正向我大声倾诉。我也喊着回话,但声音却被严实盖住。雨变得稍小,我跑步前进了起来,仿佛一叶小舟漂泊在汪洋大海中。无边的雨幕闪着冰凉的水光,既令人敬畏又让人亢奋。
可能是经常看电影的缘故,我的梦境也是彩色的。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时而变成一只巨大的鲸鱼,在海水中与人类嬉戏,一跃便跃得极高,实在是自在极了;时而会梦到一片麦田,闪烁着金黄的暖光,而我就是一只小鸟,从不停留在树梢,而是轻轻地展翅飞翔,划过人间的美景。
四季更迭,晴雨变幻,陌生之地很快变得熟悉,我也逐渐适应了那里明媚持久的白天和短暂的夜晚。大学校园里光影变幻的节奏实在热烈,它们时而穿行过浓荫遮蔽的参天大树,时而肆意跳跃在洒满金光的球场。我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畅快地忙碌着。
这光影呀,不过是一会儿发出淡淡荧光的亮点,一会儿又投在地上的长影,既摸不到也抓不住。但它是如此变化万千,日夜陪伴着我的生活,安静的暗夜与我共享秘密的喜悦,亮堂的白昼轻轻地抚慰着我的难过。亮光和暗影像是无形的针线,密密地缝补着我,在我身上织成一张充满回忆的大网。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每一根丝线上都悬挂着我经年的胶片,如同一部默默放映了好多年的电影,而我就是那故事中的主人公。
明暗的更迭中,我以瞳孔为摄像机,存留着往事,深深爱着这个缤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