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与故乡

2024-10-09 00:00:00赵天依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7期

小时候,姥姥总说:“你快长大吧,可以读到很多书,能看见许多我们终其一生也见不到的景色。”“别回头,向前走吧。”“不用经常回来看我,半只脚入土的人有啥好看的。”但是,城里住久的人往往是很向往乡村生活的。对我而言,只有寒暑假才能离开喧嚣的城市,回到淳朴的避风港。

同样的盛夏时分,乡下的阳光总比城里的更炽烈、更直白。姥姥家门前有一条小溪,犹如大自然遗落的一道蓝色飘带,阳光洒在水面上,如少女波光粼粼的裙摆。姥姥家是没有窗帘的,有的只是姥姥用碎布头拼出的遮光布,这当然是遮不住乡下热烈的日头的。而清晨的阳光还未照进房间前,外面就会响起勤劳的村民们谈笑风生的声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鸡鸭叫声,鸟儿也在放声歌唱,它们在林中和田间跳跃,有时又藏在高高的枝头,躲在浓密的叶间。

我和妈妈在家里也是要侍养植物的,但不过是几盆小小的多肉或一小株芦荟,且总是叶黄耷拉着,明明用维生素、营养液小心伺候着,却还不如姥姥随手点的蒜苗长势喜人。姥姥那黄黑长斑如树皮般的手像有什么魔法,这些植物在她手中总是能够蓬勃生长。在小时候的我的眼中,姥姥如同植物学家一般知识渊博,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种什么,知道什么时候韭菜应该翻种,也总能一眼看出植物的病因,或是虫蛀,或是应该撇去过多的枝丫。姥家没有浴缸,也没有淋浴,我小时候洗澡是站在烫烫的地上,姥姥用一盆盆的水浇下来,她会笑着说,她在浇花。但姥姥并不是早早就会种菜的,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那个年代就已经读过了高中,可是后来家道中落,嫁给了我姥爷,一个一贫如洗还脾气暴戾的北方男人,抽了几十年叶子烟,早早得了肺癌,将三个孩子丢给姥姥独自抚养。我考上师范的时候,姥姥一直说“真好真好”。

仲夏时分,田野里一片鹅黄嫩绿,一眼望去,如碧绿无边的海洋,植物散发着生命力,乡下孩子往往也有这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他们就像一群小鸭子,一头扎入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欢快地叫着。水被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孩子们脸上的笑容也暖洋洋的;他们在山头奔跑,摘下树上的果实作为零食,有时也会摔倒在地上,却只是拍拍身上泥土,站起来接着奔跑。现在的夏天让我离开空调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小时候的夏天,往往就是在凉席、冰镇西瓜、摇头风扇、姥姥手中的蒲扇和蝉鸣中度过的。甚至现在姥姥家也没有装空调,姥姥总说她用不了那种东西,用了会生病的,一年有四季,如果夏天过得和其他季节一样凉爽,那还分什么四季。

待到傍晚,落日把天边照得红彤彤的,群山也是红彤彤的。不一会儿,天边的颜色渐渐暗下来,夜色笼罩大地,繁星点点。搬一张椅子,坐在庭院里,凉风习习,万籁俱寂。我喜欢坐在姥姥的怀里,姥姥拿着她的圆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我驱赶蚊虫。姥姥的身上有一种旧旧的味道,就像姥姥的房子一样,有一种潮湿陈旧的味道。每次埋进姥姥的被子里面就会被这种奇怪而安心的味道包围,让我仿佛回到了襁褓之中。月光如水一般温柔,我往往就醉倒在这样的月夜中,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寒假回去的时间就没有暑假那么长了,往往只有过年的一两周,而这一两周却是姥姥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她笑着,露出空空荡荡的牙床,她是不习惯戴假牙的。除夕,姥姥会搬出闲置在阳台上的大圆桌,抹去一年积累的灰尘。平时她就在小方桌上吃饭,有时甚至不用桌子直接端着碗就吃完了。平日里她手掌的纹路里尽是泥土,而这一两周她的掌纹里却都是白白的面粉,馒头、包子、饺子等,姥姥一笼又一笼地做,一袋又一袋地装,每家走的时候都会拎上几大口袋。随着舅舅们的陆续离开,渐渐又看不见姥姥的牙床了,舅舅和妈妈都反复让姥姥搬来城里住,但姥姥总摆一摆手:“不去,生在长在泥土里的人,是离不开泥土的。人住在高楼里是没有根的,这里脚踏实地的才是根,我在这里你们才能不忘了根。”

每每假期结束,踏上返程的列车时,我都忍不住一再回头,而姥姥总是一个人站在土地上,像一棵执拗的树,嘴里说着说:“别回头,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