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哥是一名将军,此次退休回农村探亲,作为妹夫的村民老邹邀约过几次,请大舅哥赏光到小镇最为豪华的酒店做客,都因大舅哥口称有事被推后。
老邹不免嘀咕,的确,一个农民亲戚怎能攀上将军的肩膀头,将军什么样的高楼大厦没见过,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尝过,怎么会稀罕微不足道的乡下饭呢?转念一想,他不来这儿总不能怪一个普通百姓不通情达理吧,于是老邹把预备请客的钱递给了老伴儿,还酸溜溜道:“‘小庙装不下大菩萨’‘没有梧桐树,招不来金凤凰’。”
这天老邹正在地里干活儿,女儿跑来说:“爹,大舅舅来咱家了,你快回去吧!”
老邹一听,头顶的云彩全散了,蔚蓝如洗,就连远处传来喳喳的喜鹊声,好像都在冲他道喜一样。将军终于赏光了!高兴过后老邹又犯愣了:怎么这样办事!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起码准备准备,这说来就来,酒店预约早就过期了,拿什么招待?
老邹一急就犯倔,气哼哼地说:“前些日子正是海鲜肥的时候叫他来他不来。一个将军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拿冰箱里的冻鱼请他吃吧!”
“真不用麻烦了!”将军像一堵影壁墙拦住了要出门操办的老邹,“今天就在家里吃,哪儿都不去,家中有什么吃什么,一碗饭、一碟青菜就行。”
这是老邹做梦都想不到的,他竟以如此简陋的饭菜来招待将军级别的大舅哥。这要传出去,全村人要笑掉大牙的,嘲笑两口子抠门儿。
吃饭时,老邹盼着从将军嘴里听到感天动地的英雄事迹,结果一句没听到,聊的全是家常。将军斑白的头发像高山顶上终年的积雪,布满一道道皱纹的额头下,眼神依旧犀利,身躯似山间有年头儿的微弯的树干,一双手粗大有力,青筋错综复杂像蔓开的根系。
令老邹费解的是,将军吃过馒头后,左手拇指和食指在饭桌边捻起一粒粒掉落的馒头渣,送到嘴边吃了下去!
老邹眼直了,脸色变了。
这要是传了出去,更成了天大的笑话!老伴儿也看到了,急忙给将军哥哥舀了一碗米饭。将军对老邹与妹妹讶异的眼神视而不见,双手接过饭碗,稳当有节奏地扒饭,既有军人麻利的素养又有上年纪的人对谷物原香的回味。末了,碗沿的米粒都被他一丝不苟地舔净吃光,甚至有那么一会儿瓷碗将脸扣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像戴上了一张滑稽的面具。待他放下碗筷时,又见碗背黏上了一点儿米粒,那是舀饭时不慎留下的。将军直视着,用手指一抹一抵,盯着这黏腻的白饭粒过了半晌,口微微一张抿了下去。
噔!老邹的碗一推:“哼,什么造像!”
眼珠映白,两颊通红,脖筋隐现的老邹,实在憋不住,一吐为快:“我再穷也不差一粒米!馒头吃多少有多少,用得着你来寒碜我?堂堂将军,着眼于残渣落粒,不觉有失身份吗?我三番五次请你不到,约你去宾馆饭店你推辞,今儿随你心意在家小聚,你却一‘舔’一‘抿’让我出洋相,你不是怪人是什么?何配将军的威武?嫌粗茶淡饭,大可明说,何必含沙射影!”
整个屋子被无名之火点燃,气氛骤然紧张,更大的压迫感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是戎马半生、雷霆果断的将军,一个是胸无城府、心直口快的庄稼汉,两者孰是孰非,高下立判。将军十八岁参军,一路从普通战士,到排长、连长、团长……
老邹虽粗人一个,但也反应过来自己没控制住脾气,失礼了。不过,悔之已晚。
将军脸色铁青,乌云笼罩;目光炽烈,如惊悚闪电;头发上指,像深秋带刺的茅草;宽厚的胸脯孕育风暴般地起伏着。接着,他向后挪了挪坐姿。所有迹象表明,山雨欲来,乌云压城。老邹红着脸急忙递上一支烟,妹妹慌忙端来一杯热茶。将军一只手接着又放下,目光像一道长剑射向窗外。将军目光时而聚集,时而远眺,越田畴,越大山,越河流,目光又回到饭桌上。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从遥远的云中传来。他说,在战场上,很多战士不是死于炮火连天,不是死在刀枪之下,而是冻饿而死。在生死极限间,战士们最需要的不是飞机大炮、金银珠宝,不是豪宅广厦,更不是老婆孩子,而是米饭和炒面。即便一粒米、一撮面渣,那也都是宝贝。他当时一边舔着早就空了的炒面袋子,一边抠冻土,幻想着冻土就是炒面,吞下去就能充饥,想象中的谷香唤起食欲,同时唤起更加剧烈的饥饿感。冰天雪地里的饥饿是难以想象的残酷,身体的能量被一点一点耗光。他就想,身为农民的父老乡亲们是最艰辛也是最幸福的,他们手握锄头养活许许多多人,以锄头为笔尖,以汗水为墨汁,在土地上写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农民才是这首诗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者。
说着,将军眼里湿润了,他说,舔完炒面袋子后把袋子也嚼了,和着山上的草根、泥土一块儿吃下的,还没有完全咽下,敌人又来了,像熏黑的树桩一点点挨近。他和战士们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向敌人,端着乌亮的刺刀冲入敌群。双方杀得昏天暗地。我方士兵像饿虎扑向狼群般,白刃捅进去血红地抽出来,热气在刀尖上缭绕,处处是血的迸溅交织。嘶喊吼叫都伴着剧烈的拼杀。敌人倒下后,战士们也不敢有半点儿放松,刚一转身,敌人的刺刀扑哧一声。他怒目圆睁,挥舞枪托,就是一声西瓜开裂的声响。半空的乌鸦惊悚的叫声越传越远。他感觉腰上似被巨蟒猛然抽一下,接着前胸被子弹击中,顿时失了知觉,只看到翻滚的黑云里有一条浅灰色的河流,一切就都归于死寂……这条命是增援部队从死尸堆里捡回的。
老邹和老伴儿的眼里闪着激动而敬佩的泪花,额头和脸颊也都汗津津的。老邹动情地说:“你确实不容易,中国革命不容易,大好河山来之不易呀!可是,现如今各种美食应有尽有,你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将军眼里的湿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平静和严肃。他说,尽管如今美食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其内核还是谷物,外观粉饰华丽必加辅料、添加剂等来维系,只会增加不健康的风险,而淡化本真意识。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本真没有变,蜕变的恰恰是人心。人心变了,势必重其表轻其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老邹呵呵一乐:“俺庄稼人最瞧不起绣花枕头外面光的人,今儿这顿饭有滋味,有意思!”
将军说,所有的目标,没有不从点滴做起的。行军穿插,从迈出的第一步开始;修筑战壕,从第一锨土开始。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一个民族品性的建立,都是从勤俭植入的,这样就能远离骄奢淫逸。一米一渣,是微观中的微观,但于公平、尊重、敬畏而言,何尝不是宏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