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瑞典两年,回家时仍有亲戚朋友问我在瑞士的生活如何,我只好再次解释这两国的不同。啼笑皆非的问答里,藏着的是与波罗的海旁这个小众留学目的地略显神秘的距离感。两年来,虽愧于学业进益浅薄,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却有了一点了解。
天气、街道、食物:全方位的清冷感
瑞典的生活给人一种全方位的清冷感。
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地处北纬59度,冬日里日照时间极短,雪花从十月底一路飘飘洒洒到来年五月初。即使在气温最高的七八月份,温度也只不过二十度出头,若是清晨或夜间出门,总还是要加一件外套的。
被称为“斯京”的斯德哥尔摩,街道宽阔整洁,从不见尘土飞扬的景象。除非重大节假日,公交车和地铁总是坐不满。一次瑞典语课上,同学们轮流介绍自己的家乡。那时我才发现,瑞典全国的人口数不过与我在国内生活的二线省会城市相当。我常去的健身房里,跑步机面向落地玻璃窗,正好对着一条主路。一天下午我突发奇想:今天的训练时间,不如就慢跑到面前经过100个人为止。那天,我跑了一小时零七分钟。
在国人眼中,瑞典人的食谱既可美称为“简约”,也可贬损为“匮乏”。在学校实验室工作时,我常常与组内的瑞典同事一起吃午餐。便当盒里几只带皮小土豆、一颗冷掉的白煮蛋、几片菠菜叶,就是他们完整的一餐。曾与我共事过的一位博士生,每天的午餐只是一瓶750毫升的果蔬汁。初春瑟瑟的寒风里,他提议到外面露台上吃午餐,好享受一下整个冬季未见的阳光。看着他手里结着冷凝水珠的冰果汁,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飘雪的12月底,圣诞将至。实验室照例进行一年一度的Julbord(瑞典圣诞大餐)。相较于平日的餐食,圣诞大餐的选择的确更多样化了,只不过还是以冷餐拼盘为主,包括火腿、奶酪、面包以及宜家同款的莳萝配烟熏三文鱼。席间聊到各个国家的饮食趣闻,我那来自土耳其、已经坚持素食主义十几年的导师不乏神秘地与我分享:“你知道吗,在我们国家,人们喜欢吃动物的内脏,甚至用牛肝和羊肝来做烧烤!”烛光下,她的脸色忽明忽暗,旺盛的分享欲中带着一点不安,大概是怕这个信息太具冲击力,以致吓到桌上的同事们。我边嚼着最后一口法棍配火腿,边慢慢接过话茬:“嗯,比起肝脏,我更喜欢胃,牛有四个胃,每个都好吃。”那时的我,已经在脑补着北京爆肚、广式早茶里的金钱肚以及四川火锅里的大片毛肚暗自流口水了。抬头一看,果然,轮到我亲爱的导师感到愕然了。
生人勿近:距离是瑞典人的保护色
一次瑞典语口语课上,老师让我们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在满座的公交车上,你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会主动让座吗?”从小受到“尊老爱幼”教导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的,发扬一下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嘛!”我以为这会是一个一边倒的答案。但是,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远比我想象中激烈,与我持相反态度的人几乎占了一半。讨论过后,老师向我们解释:瑞典文化中边界感比较强,因此,在向他人提供帮助的时候,人们会谨慎地避免越界。在你眼中的老年人,身体是否一定不如年轻人健壮呢?他们自身是否需要被陌生人照顾呢?你的提议是否会令对方感到不适呢?这些都是需要考量的问题。之后,老师转而提出第二个问题:“如果在满座的公交车上,一位老人询问你是否可以让座,而你有能力提供帮助,你会选择让座吗?”此时,大家的答案都变为了肯定。
这次的课堂讨论刷新了我的认知。从前我只看到公交车站里人人相距一米远的等车队列,只听到表面客气但无实质内容的small talk(闲聊),如今,这一课让我发现了其中的底层逻辑:高度的个体化、独立性与不对他人做预设的生活态度。
在瑞典两年,我遇到最多的是温柔友好的NPC(非玩家角色)。就像我的一个邻居,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但是当我主动开启话题时,他也会开心地分享自己生活中的趣事。在攀岩馆,作为初学者的我,无论怎样笨拙地尝试,从来没有得到他人主动的指导。但当我主动寻求帮助时,总有人为我亲身示范,甚至根据我的身高和臂长,设身处地地为我寻找替代路线。这里绝不热情,但也不过分冷漠,就像是街道上许多林立的门,虚掩着但并未上锁。你深知,每扇门背后必然都有一段故事,只是这故事的情节得由你主动探索方能发生。
因为无人在意,所以拥有做自己的可能
在瑞典,凝视与被凝视仿佛是个伪命题。他人的目光像是被冷冽的空气稀释过一般,轻飘飘的,没什么负担。
在瑞典两年间,我认真化妆的次数屈指可数:开学典礼一次、第一天与课题组成员见面一次、过春节一次、毕业典礼一次……穿着也从慢半拍地追赶各种时尚转为自己喜欢就好。之所以有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社会风气多么的简单朴素,相反,街上常常能见到各种着装风格张扬的人。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健身房一位发色粉灰相间、扎了双丸子头、造型酷似哪吒的奶奶。当时,我给自己打气了十几分钟,想上前说一句“我觉得你的发型与你特别相配”。最终,因为害羞,这话并没有说出口。我想这其实也是件好事情:无人在意、无人提起,也许给了所有人做自己的空间。一次大雪天,我和张同学从10公里外搬着一张别人赠送的二手茶几去坐地铁,自觉突兀,但一旁候车的其他乘客却见怪不怪。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从此更加心安理得地四处东拼西凑,终于填满了自己的小屋。
瑞典的生活还有许多侧面,它们只是些星星点点的故事,难以用简单的优劣标准评判。两年间,每每在明月高悬的空旷街道上想念家乡的烟火气,而真到归国时,我在飞机上便已开始怀念在瑞典的松弛自得。
(作者系瑞典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