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是否了解当代中国音乐美学界领军人物之一的韩锺恩先生?作为跟随其十余年的学生,我会毫无迟疑地做出肯定的回复。但如要让我短篇细论他在各个方面的成就,却大有难度。纠结之症在于,面对其公开发表文论已超过七百余万字,主持编辑各类出版物多达三干余万字的庞大学术体量,究竟如何取舍与切入?
通过对韩锺恩学术掠影的大致捕捉,笔者认为其音乐美学教研核心可用“基于三个身份勘探三个问题”予以概括:作为研究者叩问音乐美学学科研究对象与方法问题:作为教育者探索音乐美学学科人才培养问题:作为管理者观照音乐美学学科建设问题。
一、为研究者:叩问音乐美学学科研究对象与方法
笔者认为,韩氏音乐美学研究主要围绕五大方面展开并呈现特色:
(一)音乐美学学科探究:音乐美学≠音乐哲学/音乐美学范畴和基本问题
与目前学界普遍认为音乐美学隶属或等同音乐哲学的观念有所不同,韩锺恩认为音乐美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不同于音乐哲学。从20世纪90年代起,他就先后为音乐美学两次“取域”,并在一系列研究中逐步作出了“音乐美学是针对音乐艺术作品进行描写的修辞,是围绕经验及其相应概念而展开的学科:而音乐哲学则是针对音乐艺术本质进行论述的修辞,是在此基础上集中思考相关形而上学问题的学科”①的断言。
对音乐美学范畴和基本问题的研究亦是韩氏重点关注对象。在音乐美学范畴方面,韩锺恩最初提出了“声、音、乐、情、理、意”六范畴②,随后在与其博士后杨赛合作研究后又提出“声、音、乐、行、象、意、情、理、神”九范畴③,总结出“和乐、礼乐、非乐、天乐、至乐、艺乐、美乐、声乐、器乐、情乐、心乐、官乐”中国音乐美学十二原范畴,最终凝练成声一音一乐乐四大元范畴。在音乐美学基本问题方面,作者以历史研究为基础,为我们罗列了包括形式与内容、自律与他律、声音与声音概念、情感与形式等在内的21个音乐美学基本问题④。无疑,韩锺恩这些对音乐美学范畴与基本问题的概括既是对学科历来研究的全盘总结,亦为未来研究指明了方向。
(二)音乐审美机制探究:审美意向与意向存在/纯粹声音与声音概念
韩锺恩在系列研究中曾不断追询主体如何获得“音乐美”的问题,并进而针对立美、审美机制中的各个环节进行剖析。
首先,最具代表性的研究为探讨主体审美经验与审美判断之间的关系.持续解读“意向”在音乐审美过程中的重要作用。⑤特别是在博士学位论文《音乐意义的形而上显现并及意向存在的可能性研究》中他结合现象学哲学存在论,提出了“意向存在”(Intentionalitat Sein)这一概念,重新定义了经验之后的、非现实存在的、不在场的、具有形而上性质的音乐意义⑥,引起学界重视。
其次,是对纯粹声音与声音概念的集中探究。他提出了“一种完全不依赖调关系或者其他序列关系而进行的音响结构”,即“纯粹声音”概念:探讨了声音自身的规定性以及音乐艺术的特性,认为对人的听觉感官来说,惟有音乐才是最具物质性的一种艺术存在:思考了先验立场下的声音存在自身,以及在沉默的声音中倾听声音的可能:讨论了中国乐器之声的特性是“单个、分离、非合众的‘穿插’”,依赖“不均匀或不稳定的音高距离”:畅谈了纯粹声音陈述是否能够成为可能,声音本身是否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纳入音乐美学范畴之中以及面对纯粹声音陈述的绝对临响应包含的先决条件等等。
(三)音乐审美与写作方式探究:临响一临响哲学/音乐学写作
1996年,韩锺恩给出了另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概念——“临响”(Living Soundscope)并付诸大量音乐批评实践。他之所以提出这一概念,旨在深度强调音乐审美判断即通过感性直觉经验去把握音乐艺术特性的过程,不是一个随地随意的过程。相反,主体应如同医生要在病床前通过“目视”病人来形成有关医学知识一样,在特定场域通过“耳闻”的方式获得仅仅属于艺术和审美的感性直觉经验。因为只有这样的感性直觉经验才能反映音乐作品特定的历史叙事与意义,从而真正把握音乐艺术特性。⑦
在“临响”告诫我们面对音乐作品应该“怎么听”的姿态之后,与之配套的“音乐学写作”则指示了音乐意义可以“怎么写”的路径。韩锺恩于2008年首次提出这一概念,并说明它是指“通过切中音乐感性直觉经验,去成就一种具学科折返意义的,始终存在的形而上学写作”⑧。“音乐学写作”的提出与实践一方面试图为个人感性直觉的有效性作出证明,是“世界只有一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一个”思想的自我互照:另一方面是为了回答他自己的另一个“悖论式”的设问:如何通过文字语言描写表述文字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东西?
(四)当代音乐问题探究:观察“当代”创作/知识分子与人文社会
2000年开始,韩锺恩把“当代”作为一个问题进行讨论。通过关注中国第三至六代作曲家们的诸多创作,他总结了当下音乐创作重新关注作为“元约定”的“自然文化”,并与之重新结合后形成全新的“自然的人文化”的共性⑨。进一步,他认为当代音乐应该发出“极致工艺与人文满溢”的声音,它是一种“自觉的,有规律合规律”的声音,亦是康德所谓的“自由的,无目的性合目的”的声音。
关于知识分子与人文社会的关系问题,韩锺恩认为当下“知识分子”再也不是对某个独立的社会阶层或者是特定文化群落的称呼,而是指代在悯人、反叛精神驱使下的,始终抱有对人类命运终极关怀的观察者与“思想族”。当代知识分子应秉持“反叛”的特性,不断重新自我认识、推进传播知识并阐明特定社会价值观。作为中国当代音乐学家,应“立足当下以复现先哲遗训‘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古代境界,通过‘推陈出新’‘改过自新’,而实现‘自我崇尚’”。
(五)对同一对象的持续探究: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研究系列/瓦格纳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系列研究——音响诗学
1986年至2023年期间,韩锺恩先后从不同角度围绕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开展系列研究。作者详尽地分析了这部作品多维结构、统计了不同身份的聆听者对时间比值、速度分布、配器疏密等方面的感知程度(第一研究):梳理了柴科夫斯基、阿萨菲耶夫等人对作品意义的深入解读,总结了作品意义从音响、形式表象到形而上的转变(第二研究);再度分析这部作品的声音质料和音响工艺,结合感性体验品鉴、历史地域了解、内心独白揣度,感受“历史的声音”(第三研究):集中对作品核心动机音高组织的进一步描写,挖掘其展衍性驱动对作品结构的重要影响(第四研究);对“音乐本质力量”进行提问,并在“内省”“感伤”“眷恋”“深爱”这四种直觉、经验、工艺的声音中探访音乐作品之所以是的声音存在自身(第五研究)。
近年来,韩锺恩还对瓦格纳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特里斯坦和弦、主导动机等展开系列研究,这些“针对并围绕音响结构力问题展开的研究”即为韩锺恩所谓的“音响诗学”⑥,与“针对并围绕感性结构力问题展开研究”的“临响哲学”构成相互对接与生成结构,促使学科完型。
二、作为教育者:探索音乐美学学科人才培养
二十年来,韩锺恩在音乐美学、音乐批评以及当代音乐研究领域先后辅导本硕博各阶段学生(包括与博士后合作)近百人。其教授的课程及各类演讲具有大量受众,为我国音乐美学学科后继团队培育工作作出了巨大贡献。
其一,在育人主旨与教学课程设置方面秉持分阶段培育、因材施教。
2005年,在全国音乐学研究教学工作会议上,他提出要顺应本硕博及至博士后持续科研工作的教学需要,为实现不同学历层次有机衔接,要不断强化专业课、扩充选修课,并编写出相应的教材。
在“上音”的音乐美学课程设置中,他强调要对传统音乐美学课程内容有所扩充。除了对基本问题进行思辨以外,还要扩充对相关音乐史论与音乐作品的掌握。多年来,韩锺恩开设了“中西音乐美学思想史论”“文献研读与研习”“音乐美学与音乐作品研究”“现代西方音乐哲学问题研究”“作品修辞”“音乐美学概念命题范畴研究”“音乐批评”“中国音乐美学经典文献导读”“音乐人文叙事及其叙辞研究”“当代音乐问题研究”“音乐美学abc”“音乐学相关问题5讲”“音响诗学”等诸多课程,出版了《音乐美学与音乐作品研究》《音乐学写作》《中国音乐学经典文献导读》《文献研读与研习》《音乐学写作范文导读》等多部教材,充分显现了他在教育中对有关“对错”的学识问题、有关“深浅”的学术问题以及有关“是非”的学科问题的全盘考量。
其二,创建音乐学写作工作坊,打造学术梦之队。
2007年,韩锺恩带领其音乐美学与音乐批评以及当代音乐研究专业方向的硕博研究生们(后又引入部分本科生)开始了“上音”音乐学写作工作坊建设。工作坊先后设立李斯特、肖邦、贝多芬晚期相关钢琴作品,莫扎特、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施尼特凯等人的协奏曲,音乐美学概念命题范畴问题,瓦格纳歌剧乐剧,中外艺术歌曲,c小调问题,聆听方式问题,拉威尔作品,“交响思维”问题,舒伯特钢琴奏鸣曲,音乐作品的艺术动能与审美力场问题,马勒作品,当代中国音乐,勃拉姆斯作品,感性结构力等研讨专题,部分成果已汇集为《音乐学写作工作坊十年集》(1、2、3)出版,并获得学界广泛关注。
通过课堂讨论、专题笔会、学术论坛、辑集出版四个环节,工作坊让师生们在学术互动中不断激励创新意识,增强学术欲求,实现了引领学生“潜入学术深水区,依靠学生打造学术梦之队”的目标。
其三,举办音乐美学与当代音乐研究暑期研习班,拓宽研究视野、反思学科本位。
从2018年至今,韩锺恩作为研习班首席导师组织策划了七届研习活动,主题依次为“临响乐品——音乐的听与美学的说”“音响诗学——置于美学与艺术学之间的音乐美学”“诗去史来——美学问题在音乐学范畴与音乐史进程中的学科定位”“实事求是——作为音乐美学史的音乐美学”“思诗一体——音乐美学学科语言问题研究”“当代音乐的艺术边界”“艺术声音的审美底线”。其中,前五次研讨侧重音乐美学学科问题,分别关注学科结构、学科定位、学科历程、学科话语体系、学科边界:第六、七次研讨开始移步当代音乐问题,反思当代音乐作品本体存在方式与审美主体切近方式。
目前,该项目每年吸引国内外近千名学子报名,成为“上音”极具影响力的常态化学术品牌活动之一。
三、作为管理者:观照音乐美学学科建设
韩锺恩对音乐美学深层学科建构的关注主要集中于21世纪初的十年。十年间,他依托中国音乐美学学会会长的身份促进了学科繁荣,借助上“上音”音乐学系系主任的身份为学院音乐美学占据了学科高地。
首先,在其担任中国音乐美学学会长期间(2005-2015),我国音乐美学学科建设迅猛发展首先体现在研究对象的逐渐多元化。十年里,中国音乐美学学科关注对象完成了牛龙菲先生勾画的“起承转合”之变,并将四个阶段重新融合成一个新的整体。在韩锺恩等一众学者们的共同推动下,学界一方面继续围绕音乐意义及意向问题、音乐美学哲学叙辞、音乐美学基本问题、中国音乐美学范畴、音乐美学史研究等传统议题展开讨论,另一方面,则将音乐表演、音乐教育、现代与后现代艺术中有关音乐美学的问题逐步纳入研究范围之中。同时开始逐渐走入人们视野的还有“审美经验”“文化观念”“性别身份”“人类共性”等与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横向交叉的相关问题。回顾当代中国音乐美学学科、中国音乐美学学会的发展历程同样成为重要的历史命题。此外,中国音乐美学学术版图、学术谱系也得以通过各类音乐美学名家访谈与文集写作得到充分勾勒与描绘。
其次是成果体量的磅礴。十年间,多元研究对象的横向扩张与聚焦核心问题的纵深下沉让我国音乐美学著作、译著、教材论文编著成果与论文数量每隔三到四年就得到快速增长。据统计,2005-2008年间学界产出约十余部著作(包括文集)与10部译著,发表论文百余篇。至2008-2011年间,虽著作方面仍保持约十部左右的出版数量,论文数量则达到二百四十余篇,且皆发表于《人民音乐》《音乐研究》《中国音乐学》《中央音乐学院学报》《音乐艺术》《中国音乐》等核心学刊之上。2011至2015年间,各类出版著作数量则飞速飙升到31部、译著7部,而关于论文数量更是井喷式增长、“难以计数”。诸多学者的著述与论文还先后获得了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中国音乐家协会“金钟奖”理论评论奖等殊荣,充分证明了相关成果的学术高度。
再次是学术活动的丰富。在担任学会秘书长与会长期间,韩锺恩曾筹备并组织了第五至十届全国音乐美学学术研讨会,吸引了几代学人先后围绕“中国当代音乐美学理论”“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理论”“西方音乐美学理论与实践”“音乐美学与音乐哲学的关系”“音乐感性体验与表达”“20世纪中国音乐美学研究及相关学科建设”“现代性进程,多元化语境,跨学科策略与当代中国音乐美学”“音乐美学基本问题与相关实践问题”“改革开放以来音乐美学学科发展”“我国著名音乐美学家学术思想”等主题展开交流,其中兼涉学科发展、基础理论、中西音乐美学史、中国传统音乐美学、音乐批评、音乐表演美学、音乐审美教育等诸多板块,引起了学界强烈反响。
此外,在几次大会的间隙,中国音乐美学学会还举办了7场音乐美学专题笔会,进一步吸引大批青年学者聚焦音心对映论争鸣、多元文化语境中的音乐审美价值、音乐美学教学、身体在音乐审美活动中的作用、中国古典与传统音乐美学、音乐意义与价值、音乐理解与诠释等问题展开讨论。期间,学会还召开多次学术纪念活动,先后回顾了何乾三、蔡仲德、廖尚果、廖辅叔、赵宋光、于润洋等前辈学者的卓越贡献。
韩锺恩在担任“上音”音乐学系系主任期间(2004-2015)为学校音乐美学学科发展作出的贡献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于2004年建立音乐美学教研室并兼任主任。在间隔近乎二十年之后,韩锺恩肩负起了其本科导师叶纯之先生的学术大旗,在教学与科研方面为学科创造了新局面、增添了新活力。尤其是在其倡导的“音乐学写作”理念驱动下,依托作品修辞与感性修辞之路径,借助音乐学写作工作坊为平台带领师生持续研究音乐审美、音乐意义、学科语言、学科边界等系列问题。在师生的交流互动中形成了极具“上音”特色的音乐美学学术共同体。
第二,通过这一共同体与全国音乐美学界其他共同体诸如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音乐美学研究中心、西安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等机构保持密切合作。2009年,“上音”音乐学系还与“央音”音乐学系联合举办了“于润洋《悲情肖邦》并肖邦相关问题”专题研讨会,实现了有规模、有深度的学术资源共享。
第三,探索音乐美学与其他学科有机整合形成协作机制。韩锺恩曾提及“音乐人类学与音乐美学不仅可以互动,也有可能在一定条件下整合”⑥。在“上音”音乐学系建系30周年之际,他提出了“以音乐美学整合音乐批评、当代音乐研究、音乐概论、音乐学导论”的设想。基于如是思考,2013年11月,韩锺恩策划组织了一场《尼伯龙根指环》多学科专题论坛,邀请了西方音乐史、作品分析、音乐美学、音乐人类学的八位在读研究生及其导师围绕同一对象开展多学科共同作业,从中寻求跨专业衔接与协作的可能性。
行文至此,关于韩锺恩先生的学术掠影方初步显现。值得注意的是,明年韩锺恩先生即将正式步入古稀。对于没有任何身份的普通人来说,大多已进入“渐慢”“松弛”的人生阶段。然而,从其最新的学术关注与行文动态来看,先生仍然充满着强大学术活力。他正不断蓄力,准备冲向下一个学术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