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对水头的轰炸及我的家族记忆

2024-10-01 00:00:00赵晓晖
文史月刊 2024年9期

我是山西交口县水头村人,水头在1971年交口建县之前一直属隰县。我从小跟奶奶长大,印象最深的是她脸上的一道道伤疤。小时候不懂,问奶奶那是什么,奶奶回答:“那是日本飞机炸后留下的。”长大后才逐渐明白,原来奶奶的一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我的外公小我奶奶一轮,是战争留下的孤儿。1938年日军进攻山西时,我奶奶和外公恰好住在同一个院内,共同经历了日本飞机对那个院落狂风暴雨般的轰炸,成为那场轰炸的亲历者、幸存者,只是当时绝没有想到他们能成为儿女亲家。以前,常听奶奶和外公讲他们经历的一切,随着这一代人的离去,这次轰炸的知情者所剩无几,不知又有多少人间的悲哀被遗忘在历史的烟尘中。我觉得有义务将这段历史写下来,以作永久的怀念。

作者奶奶

奶奶姓马名虎梅,1921年生,是水头镇马家山村人。由于家贫,且父亲抽“洋烟”,7岁时就与灵石县小王庄来水头打工的赵汝恭之子赵春魁订婚,用我奶奶后来的话说,就是“被卖了”,以供她父亲吸食鸦片之用。然而,用“卖”女儿换来的钱也没撑多久,5年后,她的父亲在49岁时去世,母亲虽然小父亲10岁,受此打击也一病不起,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奶奶用她12岁的稚嫩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寒冬腊月,只有一条单裤,左邻右舍都说:“这个姑娘将来迟早要落下一身的病痛。”13岁时,与我祖父完婚,我祖父长她5岁。幸亏曾祖父为人善良,常说:“人家还是个孩子,要在大户人家还是个娇小姐,不会做慢慢教着来,不可打骂。”奶奶婚后虽然一贫如洗,所幸家庭和睦。一家三口以给人种地和磨面为生,曾寄居在水头村东的龙王庙内,后来移居到水头村内的张府前院西侧房内。1936年红军东征来到交口,奶奶看小红军可怜,还给他们做过衣裤。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山西被划为二战区,很快成为抗战的前线,但奶奶一字不识,对外界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是说常常过队伍,穿什么颜色衣服的都有。

外公本姓马,祖籍石州。1933年出生,自小随父母外出打工,还带有一个小弟弟。1938年,外公的父母打工结束,和一个哑伯伯准备回家时,已经走出村口的八角楼,被村中的王芝英赶上,说他种地是一把好手,请求帮他种一年地,于是返回住在张府前院的东侧房内,与奶奶一家对门。没想到这一返回,迎接他们一家的竟是塌天大祸。

作者外公

当时,在经历了忻口战役、太原保卫战等一系列战役后,太原于1937年11月9日失守,阎锡山退至陕西宜川秋林镇。1938年2月上旬,日军集中兵力沿同蒲路南下,攻占临汾,威胁晋西隰县。晋绥军第十九路军军长王靖国奉命占据隰县城东30公里之石口镇堵截日军。王靖国判断日军必经大麦郊进攻石口,事实上日军仅以一部兵力佯攻大麦郊,而以主力沿公路迂回川口。由于判断失误,川口兵力配备分散,经一昼夜激战,旅长以下120余名将士阵亡,阵地被敌突破。川口失守,石口两面受敌,抵挡不住日军猛烈炮火的攻击,遂向永和方向撤退,石口失守。1938年2月24日,中阳县失守;26日,日军占领离石县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日军与中国军队在晋西吕梁一带形成拉锯之势。

进入3月,山西的战事已是如火如荼,家乡的百姓出去躲避战火已是家常便饭。4月1日中午,奶奶一家三口刚从窖岭里山中躲战回来吃过午饭,曾祖父外出,爷爷奶奶准备开始磨面。磨坊安于张府前院对厅之中,当时家中有一头跛驴,牵出拴于后院大门的柱上。此时,日本飞机飞来,起初人们并不知道危险,尚在院中观看,还有人戏称:“一个大飞机带了两个儿子”。突然,飞机开始轰炸,人们猝不及防,纷纷躲避。可惜那时人们没有防空常识,只是钻入屋内,甚至还趴在窗口观看,奶奶也跑回到西侧房中。没想到,张府正是此次轰炸的目标,整个前院都被炸平,弹片及飞起的玻璃把奶奶炸得遍体鳞伤。爷爷幸得躲在屋后角落,未曾受伤。

水头张府遗存 图一
水头张府遗存 图二
水头王府遗存 图三

在轰炸中,东家王芝英的儿子根生在后院大门口被压死,奶奶家拴在柱上的那头跛驴也被炸死,同时被炸死的还有东家王芝英家的一条狗。伤亡最为惨重的是住在前院东侧房内的外公一家。当时外公的母亲被炸,肠子都已流出,听说还自己挣扎着往回填,直呼“口渴”,惨不忍睹。喝水后,不多时气绝身亡。外公的父亲当时尚好,出钱买了棺木,与东家王芝英一起,将亡妻葬于水头村后灌平里的土堎下。没想到几天后竟也溘然长逝,据说是因为受伤毒发而亡。只好用一卷席子将外公父亲的尸体卷起,东家王芝英与乡人梁来柱一起,又将先前的坟墓刨开,将席子置于外公母亲的棺木之上。在轰炸中,外公的哑伯伯也被炸死。幸运的是,当时外公躲在墙角处,刚好被倒塌下来的屋椽埋住,毫发未损,后被乡人救出,但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和三岁的弟弟。后来东家王芝英作主,将三岁的弟弟给了水头王成宝的姐姐望月收养,但可能是伤口得了破伤风,乡人说是伤重毒发,几天后死亡;水头庞德林的母亲代自己的儿子收养了六岁的外公为孙,从此外公改为庞姓,大名玉生,乡人称其兰旺。据说,外公小时候,睡觉之时常在梦中惊醒,大呼不止,乡人皆说是受飞机惊吓所致,于是睡觉时腰间常系一绳,以防睡梦中掉下炕。外公多年一直不知自己的生日,就按9月18日过生日,后来才从亲戚那里知道自己的准确生日。

此次轰炸,与张府毗邻的王府上虽然也曾投下一两颗炸弹,但张府前院无疑是重点,被投下的炸弹不知几何,轰炸时间也无人能晓,整个张府的前院(包括对厅、东西厢房)被夷为平地,共炸死5人。据我父亲的师傅王承统先生介绍,轰炸时他尚幼,住在与张府相邻的五队院中,他父亲将其摁在窑中后部,并扣上了一口锅以避大难。然此次轰炸的目的不明,据说当时敌机经过,张府院中人曾指指点点,有人怀疑是用来指点的旱烟袋长杆被敌机误以为是有人在瞄准射击,故此报复,真正的原因有待查阅日本的相关史料才能明确。后来得知,轰炸的那天,也是日军侵入邻县石楼的日子。

轰炸结束后,曾祖父从外火速归来,然家业已毁,无可奈何,只是将重伤的奶奶背上了水头村的顶点王府上。当时医疗条件极差,奶奶伤势日甚一日,奄奄一息。一日爷爷出门,刚好在路上遇到了前些日子回灵石老家时结识的晋军十九路军624团高医官,说起此事,高医官二话不说,马上派人进行救护,时常换药,奶奶才得大难不死。后来才听说,爷爷结识高医官是因为他在回乡时,将自己的干粮借给了素不相识的对方。

值得一提的是,晋军王靖国部的十九路军68师624团曾经多次与日军作战。据《中阳文史资料》载乔志青的《金罗史话》一文:1938年4月初,即水头村遭到轰炸的几天之后,撤退至中阳西山一带的该团,秘密开至金罗镇。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离石日军约一个连队向中阳城进发。行至金罗时,突遭624团的迎头痛击,经数小时激战,击退日军多次反扑并击毙日军新岗中队长等数十人,迫使其余日军溃返离石,丢弃了大量的军需物资,只抢运走几车尸体。这是全面抗战初期,发生在吕梁山区一次较有名的伏击战。当时群众对624团这一英勇抗击日军的行动拍手叫好。另外,堪与“魔鬼731部队”并称的“魔鬼石田部队”的头子石田金藏也是被624团击毙的(魔鬼石田部队,即日军118旅团所属119步兵联队,因杀戮成性和联队长名叫石田金藏而得名。石田金藏,日本三重县人,1907年5月31日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19期步兵科,同年12月26日授予步兵少尉军衔,死后追晋陆军少将)。“魔鬼石田部队”从1937年9月11日入华,到1938年1月25日随本川旅团回石家庄归原属第109师团建制指挥,侵占河北、山东的时间仅4个月零14天,制造有据可查的惨案七起,杀害无辜百姓3000余人,若加上那些疑为被该部队屠杀的淄博百姓900余人,共计3900余人,可谓血债累累。进入山西后,该部队参加了侵攻汾阳的作战,于1938年9月11日侵占柳林,“14日,晋军王靖国部68师624团袭击日军,击毙日军中联队长石田”。该战役在柳林近代战事资料及《柳林县志》中有载,甚至在阎锡山于1939年发布的《第二战区二年来抗战工作报告与检讨》中专门提及,可见624团确实是一支英雄的团队,只是不知后来结局如何,恐怕是在解放山西的战火中灰飞烟灭了。

小时候,我常听奶奶忆起这段往事,说每当家中独坐,听到飞机声响起时,仍觉心惊肉跳,唯对救命恩人624团感念不已。可惜我那时尚小,未做详细记录,更无录音录像设备,直至奶奶去世,抱憾终生。巧的是,我奶奶的忌辰是农历腊月十九,1982年我爷爷离世之日也是腊月十九。奶奶一生坎坷,共生九子,仅留其二,抱养一子,又在躲战时被捂死。连失爱子,痛彻心扉,奶奶老了以后眼神不好,常言:“每失去一个孩子,就痛哭一场,我的眼睛就是哭瞎的。”外公养父慈爱,然而战乱中又失去家当无数,在生意中被人骗去大笔财产,后得夹气伤寒而亡。外公从十二岁开始替养父赶骡运货,后来又在煤矿当工人下井,直至成为技术员。一生勤勉,为人正直善良,病重之际仍念念不忘家中诸事,还想给儿孙操劳奉献,2018年1月23日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令人扼腕落泪。还有一桩巧事,我奶奶属鸡、马姓,我外公也是属鸡、本姓马,二人共同死里逃生。

2014年我在日本工作时,与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的朱一星教授说起此事,朱教授极力鼓励我将这一段历史还原记录下来,最好对当事人进行录音和录像采访。2015年我回国后,即对当时健在的一些老人进行了采访,2016年夏天还去奶奶的出生地马家山村走访,当时马家山已经划为永兴煤业的采煤区,人去窑空,蒿草满地。现在,随着县城的建设和露天开采的疯狂进行,奶奶的娘家马家山村已被夷为平地;埋葬外公亲生父母的灌平里亦面目全非,无迹可寻;曾经的张府也早已倾颓遍地,满目疮痍。随着一位又一位老人的离去,仿佛一阵风吹过大地,不留丝毫痕迹。没有人知道这儿曾经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祖辈在这里的奋斗、哀伤与血泪。铭记历史不是为了仇恨,而忘记历史则意味着背叛。我将这一段历史记录下来,希望以此纪念我那些逝去的亲人,纪念人类历史上那些永远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