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性”是新南方写作的核心特质,它既标识出新南方写作在地理、文化上的临界状态,又塑成新南方写作流动开放的美学特征。杨庆祥曾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文中将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和经典性界定为新南方写作的理想特质,他“尤其强调其中的海洋性和临界性——这两者都指向现代意义上的流动,前者无法像陆地那样可以轻易地划分边界……后者则意味着一种非固定的临界状态,在这一状态下文化的张力变得相对紧张而富有可能”。在他看来,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使得新南方写作充满了可能。那么,新南方写作究竟是如何体现出临界性的?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跟南方之南的地理及文化存在何种关系?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带来了怎样的新南方美学特质?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新南方写作的认识,也将为中国当代文学发掘出一份新异蓬勃的美学经验。
一、新南方写作的临界特征:地理、文化与美学
“临界”(critical)一词的学术意义最初来自物理学,是指“系统在有序和无序(order and disorder)之间的边界(border)”,而所谓的临界性(criticality)是指“系统处于某个不稳定的状态点,只要有极其微小的动力,就将随机地进入完全不确定的未来状态的物理属性”。在汉语语境中,“临界”作为一个形容词,是指“由一种状态或物理量转变为另一种状态或物理量”。具体而言,“临界”即“临近边界”,临近确定与不确定、已知与未知、有序与无序的边界。边界两边的物质状态是截然不同的,处于临界状态意味着系统处于非此非彼的中间状态,并具有向边界的另一端转化的趋势。临界性是系统处于临界状态时所展现出来的性质。相较于指涉明确的“北方”和“江南”,新南方“指那些在地缘上更具有不确定和异质性的地理区域”。因此,“新南方”本身就是一个处于临界状态的概念,它不属于传统文学意义上“南北对峙”的任何一方:既不是“北方”,也有别于习惯以江南为代表的“南方”,它是“南方之南”,涵盖曾经被视为蛮荒之地的“百越”以及被视为化外之境的“南洋”。由此,生发于“新南方”的“新南方写作”也区别于所谓的“北方文学”和“江南文学”,它也是一个临界概念,具有明显的临界性。
杨庆祥曾从地理、文化、美学风格三个方面简要论述了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在地理的临界上,他强调了新南方写作中“海洋与陆地的临界”,如林森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作品,聚焦于书写人类在“海里”与“岸上”两类空间的冲突与纠葛。实际上,水始终是南方的关键元素,水陆交汇所引发的潮湿感更是新南方地域带给人的突出感受。所以,地理的临界不仅仅是“海陆临界”,更应该拓展到“水陆临界”,新南方写作是“水陆两栖”的,行于岸,游于水,弥漫着潮湿感。林棹的《潮汐图》以“巨蛙”这种两栖类动物的视角来讲述疍家人的水上生活,讲述近代殖民者的航海生活,叙述者与叙事对象本身都体现出水陆临界的特征。林森《海里岸上》里的水手和《唯水年轻》里的深海摄影师都是“水陆两栖”的角色,往来于海里岸上。同时,新南方的潮湿不仅仅是因为地表的淡水与海水,也来自天空的充沛雨雾。从早期的《乌暗暝》到新近的《雨》,漫长雨季下的雨林和胶林构成了黄锦树笔下的核心景观,各种晦暗记忆里的幽灵在连绵的雨水与大雾中影影绰绰。因此,新南方的水陆临界不仅是海陆临界、湖陆临界,还可以体现为雨陆临界。海岸(林森《海里岸上》《唯水年轻》)、河岸(叶昕昀《河岸焰火》)、港口(林棹《潮汐图》)、雨林(黄锦树《雨》《乌暗暝》与焦典《孔雀菩提》)等水陆交汇之处纷纷成为新南方写作的核心场景,展现了新南方写作的地理临界性。
在文化的临界上,杨庆祥指出“新南方的一大特点是文化的杂糅”,即多种文化生态的混合,而“这些文化生态最具体形象的临界点就是方言”。的确,新南方涵盖百越之地以及南洋华族聚落,族群混杂,文化各异,方言众多。粤语(葛亮、林白等)、潮汕话(陈崇正、陈继明等)、闽南语(黄锦树等)等南方方言的大量使用是新南方写作的一大特点。北来的普通话、舶来的外国语与本地的方言构成一种复杂的张力关系。在林棹的《潮汐图》中,粤语、国语(普通话)、洋泾浜交织混杂,展现广州在近代半殖民时期亦中亦西的驳杂图景;而在葛亮的香港小说里,粤语、国语(普通话)、英语之间可以平滑切换,体现出香港这座国际大都市包容兼收的气度。但是,语言之间的接触并非简单的交流融合,其背后也充满了文化之间的碰撞。碰撞恰恰让作家看到了语言之间的边界,也促使其反思语言背后的文化角力。葛亮在《燕食记》中写出了粤语、国语(普通话)与英语文化在香港的碰撞激荡,“新的旧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来的,一边角力,一边碰撞,一边融合”;黎紫书、黄锦树等东南亚华文作家也极为关注华语在马来语、印尼语包围挤压之下的边界和困境;而林白也在《北流》中书写过北流土语者面对省城话(广州话)的隐秘自卑,以及在香港使用普通话时的生硬不适感与听不懂英语的隔膜。在新南方写作中,语言的边界感有时比较淡薄,方言、普通话、外国语可以自由地在文本中混合使用,形成一种杂糅的语言风格。然而,语言的边界却始终存在,尤其是当一种弱势语言面对一种强势语言时,语言的边界显得如此清晰而敏感。
相比于地理和文化的临界,美学风格的临界是新南方写作临界性最为感性直观的一面。“与泛现实主义相区别,新南方写作在总体气质上更带有泛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色彩。”综观新南方写作中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它们都处于泛现实主义与泛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临界之中,洋溢着越出现实主义的蓬勃冲动以及突破现实书写的精心尝试。黄锦树的《乌暗暝》《雨》等一系列胶林小说扎根于马共历史和胶林生活记忆,却充满了热带魔幻气息与现代主义的后设技巧;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接续博尔赫斯的奇幻玄想,从床上的童年回忆延伸至想象中的深海探险,突破想象与现实的边界;而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则以自身故乡为原型,围绕“电影院”特定场景展现了一种充满诙谐色彩的小镇寓言;黎紫书的《流俗地》与葛亮的《燕食记》看似归属于现实主义写作,其表面上细致琐屑的日常生活书写与内里的世俗传奇色彩所构成的张力却已经越出了现实主义的边界。当然,美学风格的临界“不仅仅是指总体气质上泛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临界,同时也指在具体的文本中呈现多种类型的风格并能形成相对完整的有机性”。具体到新南方写作的作品文本,科幻、玄幻、悬疑等类型元素被汲入新南方经验的书写之中,形成了种种独特的新南方美学特质。比如陈崇正的《悬浮术》与《美人城手记》将科幻元素与潮汕乡土相结合,打造出独特的新南方乡土科幻;焦典的《孔雀菩提》将巫幻元素与云南雨林经验相结合,书写出灵气郁发的雨林故事;黄锦树的《死在南方》《M的失踪》《迟到的青年》等短篇小说都充分调用了侦探悬疑元素,让历史幽灵在胶林深处徘徊踟蹰,营建了一种幽郁深邃的胶林美学。
总的来看,新南方写作在地理、文化、美学风格上均体现了临界性,具有鲜明的临界特征。但是,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与地理、文化、美学绝不只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要更清楚地认识新南方写作临界性的内涵和价值,还需要进一步讨论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跟新南方地理、文化的内在关联,以及由临界性所生成的新南方美学特质。
二、从潮汐到风土:文学与空间的辩证法
在自然科学中,临界性的基本属性还可以被进一步细分:“临界性的内禀基本属性是临界系统的系统内部不同部分之间具有强烈的空间关联性,而系统对于外部扰动则具有敏锐的感受性”,即临界性的基本属性是强空间关联性与对外敏感性。“新南方”作为一个临界系统,其内部的文学写作、地理、文化存在强烈的空间关联性。这样看来,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跟新南方地理、文化的临界性密切相关。“新南方”本身就由一个宽泛的地理范围延伸出来,蕴含着地理与文化的双重指涉,研究它们与新南方写作的关系,往往也是沿着“地理—地域文化—文学”的逻辑链条展开,而文学研究的重点在于这一链条的后一种关系,即地域文化与文学的关系。地理通过形塑地域文化来影响文学,因此不妨借用列斐伏尔的“空间”概念来整合地理与地域文化,用“新南方空间”来指称地质特征与地域文化交融的空间场域,进而以临界性为切入点,探究新南方写作与新南方空间的内在关联。
贝尔唐·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geocriticism)为研究新南方写作与新南方空间的内在关联提供了很好的理论视角。地理批评“着眼于人类空间与文学的互动”,认为“一方面作品构建了人类空间,另一方面人类空间也构建着作品”。这是一种文学与空间的辩证法:空间—文学—空间,“它意味着文本是空间自我转化的载体,空间被文本同化才能完成自我转化”,两者关系是“高度动态不断变化”的。置换到新南方写作的研究语境中,新南方写作与新南方空间便构成了“新南方空间—新南方写作—新南方空间”的辩证过程。在这过程中,第一个“新南方空间”跟第二个“新南方空间”是有差别的,前者是作为新南方写作所反映的空间对象而存在,后者则是文学介入空间所产生的结果。新南方写作将作为对象的新南方空间收入文本之中,影响了对新南方空间的再现,进而“激活这个基础空间中一直存在却一直被忽略的虚拟性”。换句话说,文学的介入为原来的新南方空间增添了新的意义维度,新南方空间由此实现发展。
从“新南方空间—新南方写作”的过程来看,新南方空间的临界性建构了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王德威曾经从环境拓扑学角度提炼出四种新南方的空间结构特质与几何象征样态:潮汐、板块、走廊、风土。这四个关键词中,潮汐、板块都具有明显的地理临mLIoaksf7ggiGm8ODp5e75t05+4JqZQALAKexmAi9As=界特征,走廊、风土则暗含着更为隐性的文化临界特征。新南方濒临海洋,东南亚更是以半岛姿态深入大洋腹部,岛屿遍布。海陆临界成为新南方写作引人瞩目的地理特征,“潮汐”正是标识海陆临界的独特意象。林棹的《潮汐图》便捕捉到了这种意象,小说以水陆两栖的巨蛙为主角,书写居住在水陆之交的疍家人,书写海陆之交的港口。“潮汐”既是实景,也是对近代岭南处于中西文化交汇状态的隐喻。林森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小说关注“岸上”与“海里”两种空间的临界,展现海边人与大海的重重羁绊。潮起潮落,世事浮沉,“潮汐”勾勒出人与海的交汇互动,也喻指着海边人流动不居的命运。跟“潮汐”类似,“板块”也兼具地质与人文的双重意义。一方面,新南方位于亚欧大陆板块东缘,千万年来受到亚欧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的碰撞挤压,形成了当今地貌。另一方面,新南方涵盖岭南,直至东南亚,自航海时代以来充满了政治扰攘和文明兴替。汉儒文化、西方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印度文化与当地文化碰撞激荡,“国族的、地域的、族群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力量挤压冲撞,狂野危殆之处,岂竟是像地表之下,那千百年来不得稍息的板块运动?”板块交界处多火山地震,各类地域、国族、意识形态的接触也如同地质状况一样不稳定。葛亮的《燕食记》便以饮食为切入点,书写香港多元文化激荡的势态;在黎紫书、黄锦树等东南亚华文作家的写作里,这种文化临界的碰撞激荡因为边界分明与异质多样而更加激烈。黎紫书的《流俗地》细致书写了华人、印度人、马来西亚人互相来往的日常生活,静流之下却时不时迸发出种族文化的冲突:银霞被强奸、拉祖被暗杀,暴力潜藏在“锡都”这个文化驳杂的小社会之下,随时如火山般爆发。黄锦树在《鱼骸》《雨》《非法移民》等作品书写胶林深处的历史记忆:抗日、马共、排华,意识形态的分裂和族群文化的重重矛盾,一次次将马来西亚华人推向身份认同与生存境遇的边界,这样的写作浸透着地缘、国族、文化的临界感。“新南方人文经验的可贵,正在于夹出于潮汐起落和板块碰撞之间。”以潮汐、板块为象征的新南方空间孕育出富有临界性的新南方人文经验,这些新南方经验介入写作,进而建构了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
“走廊”作为第三个关键词,恰好关联起“新南方空间—新南方写作”与“新南方写作—新南方空间”两个阶段。在王德威看来,新南方涵盖了费孝通所提出的藏彝、南岭走廊区域,“呈现复杂的民情风土,与中原的以及更遥远的边疆的民生、政经、流徙、战争互动路线”。这些陆上“走廊”进一步指示出了新南方的临界,但走廊除了指示区隔之外,同样也“强调空间流动交往的有机性和互动性”。从岭南出发,穿越东南亚的海上丝绸之路便是一条流动交往的走廊。从沟通交往的角度来看,文字书写也成为一种“走廊”,“这一由文字所构成的通道,随着世代络绎于途的行旅者到达中原以外区域,不仅传播知识讯息,更熔铸了南方之南的想象”。像林白的《北流》、林棹的《潮汐图》、黄锦树的《鱼骸》《迟到的青年》等,都书写来自新南方的行旅者,他们在异域奔波多年,他人对故乡的想象与自己对于故乡的回忆纠缠交织,使得故乡的印象变得模糊而邈远。在“新南方写作—新南方空间”的过程中,“新南方写作”恰恰起到了“走廊”的作用,它激活了新南方空间的某些“虚拟性”,并借此延伸和丰富了关于新南方空间的想象。黄锦树的小说再度唤起关于马共的记忆,为马来西亚的胶林想象召唤出历史幽灵;陈崇正、王威廉、梁宝星等将科幻元素融入新南方的书写之中,为新南方的想象增添未来感;焦典书写云南雨林的种种奇遇,充盈了新南方的巫性想象。这些新南方写作丰富了新南方经验,增添了新南方空间的意义维度。
综合来看,“潮汐的涌动,板块的升沉,走廊的迁徙聚落,形成地方‘风土’——人与自然环境所共构的生命样态”。“风土”作为地理与文化交汇的结果,“同时纳入自然生态和人文风俗的含义”。新南方风土正是综合地理与地域文化的新南方空间的传统表征。在“新南方空间—新南方写作—新南方空间”的辩证过程中,风土是流动的,既形塑了新南方写作,又受新南方写作所影响。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是感知风土的重要形式”。黄锦树、林棹、林白等新南方作家对南方方言的运用,一方面体现了新南方风土对新南方写作语言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为新南方风土的流变汇入文学力量。南方方言从口头转向书面,呈现在新南方写作的诸多作品中,借助文学作品重焕活力。事实上也不仅仅是语言一隅,新南方空间这片广袤的天地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新南方写作对新南方空间的再现和书写将继续探索新南方鲜为人知的意义角落,继续挖掘新南方的美学潜力。沈从文的《边城》与湘西便是文学与空间跨越边界,互相形塑的典例。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临界过程:假以时日,随着新南方写作的发展日渐成熟,经典作品接连涌现,新南方写作将会焕发出更为磅礴强劲的文学力量,从想象到现实,对新南方风土,乃至对整个新南方空间产生深刻的影响。
三、临界美学:越界、异质并置与融合
新南方写作跟新南方空间的地理、文化存在强关联性,自然也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的美学特质。这种美学特质的形成恰恰与新南方写作临界性中的对外敏感性相关。新南方空间长期被视为一个边缘区域,对边界之外的异己元素非常敏感。由于临近海洋,位置优越,优良港口众多,岭南沿海区域以及东南亚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要道和据点,这进一步塑成了新南方空间包容异质的开放特征。新南方空间建构了新南方写作,形塑了新南方写作的对外敏感性。这种对外敏感与开放的特征使得新南方写作往往具有越过边界的跨界倾向,新南方写作最终呈现为一种异质并置与融合的美学特质。
王德威曾将“跨越”“逾越”“穿越”这三种互相关联的书写和阅读立场作为对新南方写作的未来期待。“跨越”对应边界,“指涉时空界限、知识场域和心理机制的树立、裂变、重组”;“逾越”对应法理,“强调法理的拉锯和违逆”;“穿越”对应物理法则,“打破时空逻辑,不再受制有形机体的局限”。跨越界线、逾越法理尚处于现实逻辑之中,而以幽灵姿态穿越时空并创造异质世界,则构成了与现实世界的对峙。这三种写作和阅读立场恰好描述了新南方写作越过边界的三种方式,这三种方式塑成了新南方写作的“越界美学”:当文学随着想象临近虚实边界,继而越过边界,那凌空一跃的时刻充盈着卡尔维诺所说的“文学的轻盈”,作品陡然迸发出虚构的美。在《夜晚的潜水艇》里,想象中的潜水艇在深海跨越边界,拯救了“现实中”另一艘受困于珊瑚礁的潜水艇“阿莱夫号”。小说的叙事恰如那颗鱼雷,在想象的世界中发射,径直穿过虚实边界,击中“现实”,带来审美上的震撼。这是一种跨越虚实界限的美,叙事不断向现实维度的临界点推进,最后纵身一跃,落入空灵的虚构,美就在那一跃中迸发。黄锦树的《M的失踪》《死在南方》等后设小说是如此,王威廉的短篇科幻小说也是如此:《野未来》的赵栋当了近十年的机场保安,在城中村卑微度日,一直在期待着未来的降临,最终消失在了真假不明的“时空隧道”中;《草原蓝鲸》里倍感寂寥的独居老人在一次饭后散步中步入了混合着草原与鲸骸的未来空间……这些越界书写不仅是“跨越”,更是“穿越”,因为作者借助科幻想象有意打造出了一个与现实对峙的异质空间。这一点在陈崇正的科幻小说《美人城手记》和《悬浮术》中得到更加明显的体现,“美人城元宇宙”正是一个试图挤压、侵蚀现实世界的异质空间,主人公陈星光在开往美人城的列车上穿越一个又一个梦境,越过记忆与现实的边界,抵达虚拟的美人城。然而《悬浮术》表明,人类所谓的“现实世界”实际上也是受操纵的“元宇宙”,在世界的层层翻转中,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渐渐泯灭。“跨越”和“穿越”带来天马行空的自由和解放,蕴含着一种浪漫质地;而“逾越”却是一种叛逆,是一个顶住压力与挣脱束缚的抗争过程,而且越界逾矩之后,前途未必光明。在宥予的《撞空》里,广漂青年何小河始终没有解开前女友一句“你没有生活”的判语所造成的心结,他惶惑不已,在一次偶然中撞向自己辛苦构建的生活边界,结果“只撞到一个空”,一直坠到死亡深渊:他放弃了之前的白领生活,自甘沦为流浪汉,在广州漂泊至死。在“逾越”之前,何小河是一个安于本分的普通城市白领,前女友的判语让他对眼前的生活产生了质疑,在各种因素纠结缠绕下,他逾越孝道(拒绝参加奶奶葬礼)、逾越常伦(对路人见死不救),最终逾越生活本身。他是一个被异化的“局外人”,在逾越法理之后也走向死亡。张燕玲说新南方写作“野气横生”,这种“野气”既指向蓬勃开放的想象,也在某种程度上指向对道德判断的悬置,指向对伦理边缘的试探。叶昕昀被余华评价为擅长刻画“深入到人性深处的畸形”,《最小的海》里女主角一度在向背叛未婚夫的边缘试探。《河岸焰火》里的母亲在为是否抛弃自己孩子而犹豫徘徊……她笔下的人总在尝试或者已经逾越法理,通过试探伦理人际的边界来探照人性内心的幽暗。因此,如果说“跨越”“穿越”是一种向外扩张,致力于别开生面,那么“逾越”则是一种向内迈进,反求诸己。“逾越”的美学特质不仅在于越界的自由,更在于“逾矩”前后的反复纠葛以及在此过程中对人性万丈深渊的惊鸿一瞥。杨庆祥认为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指向一种对既定的可以被清晰确认的权力机制的解构”,跨越、穿越、逾越这三种越界方式,特别是逾越,就内蕴着解构的美学特质。
除了内容,新南方写作也在形式上进行了越界/跨界的尝试。黄锦树在小说集《乌暗暝》与《梦与猪与黎明》中就大胆使用后设技巧,以“元叙事”的形式将“遗稿”“论文”“信件”“电报”等多种文体拼接于小说中;林白在《北流》中以“志”“注卷”“疏卷”“散章”“别册”等古代体例划分章节,整部小说遍布笔记和注疏,构成一部关于北流的地方风物志;吟光在《港漂记忆拼图》中尝试“跨媒介叙事”,将视点人物手法、跨媒体叙事(音视频)、沉浸式叙事(剧本杀)融于一体,以科幻的形式讲述科幻故事。形式的越界与内容的越界相辅相成,共同展现了新南方写作的临界美学特质。
除了越界本身所带来的美学特质外,新南方写作的不断越界最终塑成了一种异质并置与融合的美学特质,展现出如热带雨林般枝叶繁盛、斑驳陆离的风格。《野未来》《美人城手记》《夜晚的潜水艇》《世界尽头的女友》《迟到的青年》等将科幻、玄幻、侦探悬疑等类型元素融于叙事之中,使得小说更加轻盈、更加生动地讲述新南方经验;《乌暗暝》《潮汐图》《北流》《流俗地》《燕食记》《美人城手记》等混合使用方言、外国语、普通话,使得小说语言兼具地域色彩与全球化气息,地方性与世界性就在新南方写作的语言中交汇;《港漂记忆拼图》《北流》《雨》等进行大量的文体拼接试验,不断尝试突破小说叙事乃至文字书写的边界,探索文学写作的现代形式与未来方向。可见,类型融合、语言杂糅、文体拼接构成了新南方写作临界性的美学特征。这是一种处于“临界状态”或者说“中间状态”的美学特征:各类异质元素或是直接并置,或是相互融合,激荡出一种繁而有序、生气蓬勃的新南方美学风格。
总体而言,新南方写作的临界性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新颖的美学经验和美学观念,跨界、异质并置与融合的临界美学特质充满了天马行空的自由与繁密斑驳的多元混合,最终以一种异质混合的新美学观念超越以往强调纯粹、单一的美学观念。不仅如此,新南方写作的跨界、异质并置与融合还集中体现出新南方写作的先锋性,展现出新南方写作在内容与形式上的创新活力。这种先锋性折射出新南方写作流动开放的精神风貌:假以时日,新南方写作将不断试探传统写作边界,不断越界逾矩,不断融合异质,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注入一种新异蓬勃的活力。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