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 耳:三三你好,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但文字长谈也挺少,就把这当作一次难得的机会吧。得知你最近在俄罗斯(想必见了不少的Russian tower),而我也在贵州的旅途中,隔着时差和距离,聊着这个所谓“南北”的话题,总觉得有一丝奇异。毕竟你此时所在的“北”,比我们所熟知常指的“北”,那是更北了,是我们这个大陆板块的最北,大概是古代对于北冥的想象——幽暗、极寒、凶恶,源源不断地制造和辐射冷气,是一个文明无法吞咽消化的存在。
当然,南北只是地理上简单的划分,抛开那些炮制的虚话和刻板印象,我更在意的是创作者具体的感官维度,是用一种怎样的尺度去丈量周围的环境——视觉?听觉?嗅觉?手指的触感或手掌的宽度?还是用行走的步伐?深蹲或跳跃?对创作者而言,无论是将段义孚式的地方感最大化,还是当下最流行的citywalk,可能都只是最原始的一步,更重要的是外部得来的感觉能否和自身内在的词句对应。它未必要被表达出来(表达是多么困难),但这对应的过程必然伴随着焦虑。地质学家寻找河床、裂谷、熔岩、板块,探访它们的深度时间,而写作者内心同样有个相应的深度时间,随着感官的无限延展,它的齿轮才难得有一丝丝的撬动。我想知道,在旅途中,在一地到另一地的转移中,你是否已为你的感受找准了语句?语句需要沉淀,还是已然如空中飞马徘徊于脑际?
《沙丘》电影中,主角保罗教他的母亲在沙地里行走,需要双脚一重一轻,画出圆圈,蹦蹦跳跳落地,其中无规则和节奏是重点——因为如果像正常一样走路的话,就会因为传递给地面固定的频率而召唤来沙虫。他们只能融入当地弗雷曼人的习俗中,学他们的“沙漠微步”。而这种最初为了生存而发明的脚步,经过许多世代之后,变成了一种要配合肢体和呼吸的舞蹈,从而在沙地上留下优雅的脚印。我想,地理拓扑环境不单改变行为和习俗,对精神及心理的影响也难以忽视。有的是你明显能察觉到的,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你与之对抗;而有的是潜移默化的,你压根不知它的存在,在某种特定情境下,你才猛然醒觉,你在它的裹挟中已经行走了这么远。如同唐娜·哈拉维提到的“翻花绳游戏”,那些看似寂灭的静物、非生物的元素同我们以某种网络扭结在一起,在绳结的每个节点,都有无限种可能。一想到我们也许正处于节点中间,我心里总会泛起一些难言的震颤。
我对气味敏感。我的鼻子是家乡的环境构造出来的。黏湿的水汽、温凉交替而生的雾、热烘烘的暑气共同塑造了我鼻腔内嗅觉细胞的记忆基底。南方的环境会放大一切气味,比如我南方的县城或乡下,能轻易地闻到燃烧的甘蔗、香茅,五月的石楠、十月的桂花,或是无处不在的潮味、霉味,小吃摊上的镬气、汤粉的酸辣,如此种种,又往往混合着动物的粪便、植物腐烂的尸体的气味。岭南有种果叫番石榴,也叫芭乐,还有个土名叫鸡屎果,大概是过熟的果肉气味浓烈,闻起来似鸡屎味。从某方面看,粤人的气味联想,确实是将果肉(食物的、洁净的、香甜的、高雅的)和鸡屎(排泄的、污秽的、臭的、下流的)联系在一起的,这想必也是跟他们所处的气味杂糅的环境有关。绝大多数灵敏时候,我闻到的都不是某种单一的气味,而是一种包容万千的气味混合体。它们其中有的来自几百公里外,有的从几日前、几周前传来,有的则可能是巴甫洛夫式的虚伪记忆。而这些敏锐的嗅觉,到了北京后就失灵了。北京只有单一的气味。我以前每次从北京回家,下飞机后到户外的场合,第一件事就是拼命用鼻子吸气,仿佛饿了多日的豺狼见了食物一样。
我们都有在北京生活而后又返乡的经验。巧的是,去年冬天我在美国旅行时,从寒冷的中西部城市明尼阿波利斯飞到夏威夷,那曾经的由北到南的记忆竟似重生了,那一刻我恍惚回到了广东。夏威夷的瓦胡岛是一座热岛,被温暖的洋流和季风包围,其首府的中文别称“檀香山”,也在指涉着几百年前粤地华工漂洋过海经营木材的历史。在檀香山漫步,徒然生出一股乡愁,或者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种“愁”,而是一种联系感。那片陌异的岛礁上,有太多记忆或痕迹的延展,就像篝火燃尽后漏出的余温(我不敢用文化这个词,这个词显得太帝国中心主义,就像有人认为越南的pho是源自粤语的“粉”)。
在伊奥拉尼王宫的前面,我还发现了一棵老态龙钟的榄仁树,树底下垒满了它灰褐色的硬壳果实,也如它老去的孩子。看到这棵树的一瞬,我可太高兴了,竟至忘形,几乎要匍匐在它的身下。那就好比在异乡偶遇一个阔别多年的老熟人的感觉。我读小学时的校园里,就有一棵巨大的榄仁树,我常在树下嬉戏,见过它落叶又长出新叶、被台风拗断、果实落地的诸多形貌。它的果实是一种好吃的坚果,但撬开它又是一门学问。虽然我在榄仁树下度过很多快乐时光,我年幼时并不知道它的确切名字,只跟着大人叫它枇杷。后来离开家乡,几乎未再见过它,在心里形成空缺,于是有意用知识去填补——通过二手经验,我得知它原来产自非洲和南亚热带,是海外的舶来品,最初由法国的殖民者带到广州湾(我的家乡湛江)种植,因为形似枇杷,所以也被叫作“法国枇杷”。它的分布在世界地图上也是跳跃的,那近乎是近代殖民历史的路线图谱,除原产地外,它还延伸至东半球热带,散落在太平洋群岛,还跨过重洋,在美洲登陆。20世纪,人的活动和迁移加剧,它更是出现在越南的公路两旁、私人庭院内,甚至厦门鼓浪屿的华侨引种园里。
由“法国枇杷”忽然想到,上海也有许多“法国梧桐”。在人行道上种植“法国梧桐”,似乎是民国租界城市的一种模式。拉拉杂杂讲了许多,我更想听听你关于地域的体验。
三 三:“索耳你好”——以这样的句型起始,似乎更带有一种信件的郑重。有几年,我非常喜欢写信。与即时通信软件不同,由于信件之间暗含着遥远的距离,书写者得以在不受评判的环境中拿出更诚恳的面目。这让我想起,我们曾在玩笑时为了戏剧性而互称“您”,是为了借塑造距离而使交互中所创造出的一切荒诞(现实生活布满毛刺啊!)变得自由且合理。于是,也更显出趣味性的纯粹。
“南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主题。我念小学时,熟练掌握中国版图,曾在地理拼图大赛中以40秒出头夺得冠军,也知道秦岭淮河才是南北的界线。然而,在感觉上,我依然顽固地认为,上海以北是北,以南则是南。后来,在不断矫正这一点偏差的过程中,反而有更深的感触。原来这并非地域主人翁意识作祟,而是因为,一来环境具有相对性,在比较的过程中,其特质更得到突显;二来,在文化层面上,“南”与“北”都是基于个体的经验、知识、想象所形成的虚构空间。就像你说的,“北”可以是《逍遥游》中的北冥,可以是《冰与火之歌》里的北境(The North),也可以是游戏《魔兽世界》地图中的冰冠冰川。它指向荒冷、坚硬,人被寒风所割之时自身也化作利刃。与之相反,南方意味着炽焰、繁茂、外放的生命力,是伊卡洛斯翅膀被烧毁后仍会反复思量新方法的地方。
写这些时,我已从俄罗斯回来,降30°纬度抵达南昌。现代化赋予人特权,在经纬之间不断漂移,以至于时常不明白自己真正之所在。先说圣彼得堡吧,它很接近我对北方的虚构。凛冬时节,它的白日时长不足六小时。上一次去是四月初,河面尚未全化冻,一些冰片正为将至的末日做最后的苦熬。我和朋友每天沿涅瓦大街出发,在各条支路转弯,前往导览册上的景点。有一天早晨,我们决心不再转弯,到路的尽头去看一看。于是,涅瓦河出现了,是一生之中罕见的蓝色,超乎言语之上。我在网上搜索河流的走向,下一步就要汇入芬兰湾。河面上浮船般的小片冰块,也即将往更广阔的洋流驶去,我为它们庆幸。夜晚,百货公司锁上厚重的门,人们从街上消散,道路就像重新变得虚空的积雨云。一种残存的、过于方正的秩序,也越过时间,涌流而来。圣彼得堡有一种威严,仿佛它始终与历史相关——长久地留置于恢宏、古典、庄严之中,毋宁说也是一种北方气质的内核。我无法谈论它,只要一开口,一些真实的感受就会在语言中流逝。
你讲述了许多乡愁印记,这是我十分羡慕的。我出生在上海的南市区,它在2000年已被取消,成为互联网上一个永远不会再发生变化的词条。我住的地方离十六浦码头很近,可以听见海关大楼的钟声。2003年,报时钟声恢复为《东方红》的旋律,而我已搬离多年。童年的傍晚,我常跑到黄浦江边,眺望对岸浦东日渐茂密的灯火。有时,我扮演一个游客,假装在人群丛流之中迷路。但很遗憾,最后总能有惊无险地回家。接着,黑夜正式降临,使我的游戏趋于黯淡(或也有几分虚无)。念书以后,在课堂里学到“日新月异”这个成语,并亲见它被用于宣传各种城市建设。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日新月异”的情境在体验中是非常复杂的。它包含着一种无尽的追逐,既有鲜亮、刺激的成分,也因过于迅速而导致一些厚重的事物无法积淀下来。此外,在一些极偶然的、从享受状态中掉出来的时刻,它又会露出使人恐惧的一面。说到这里,或许你能理解,我是一个没什么乡愁的人。那片养育我的空间是浩瀚而开放的,它教会我接受世界的不同面相,认识到自身也处于永恒的流逝之中。有趣的是,反倒在南市区消失之后,我逐渐能领会“乡愁”究竟是什么。
你说的“法国枇杷”让我忍俊不禁。我想到罗马帝国时期,起初罗马人只知道意大利盛产的苹果,后来尝到更有特色的杏、桃、石榴、香橼、柑橘时,他们把这些新的水果一律称作“苹果”,只不过各加上一个出产国的国名以资区别。人们对世界认知的进展,总是和命名息息相关,其中有太多可以细说的东西。上海街头的“法国梧桐”,属于悬铃木属,和梧桐并无关系,却以错误的名字意外成了上海的标志之一。
地域固然好玩,但更有意思的是人。有段时间,人们流行称自己为“精神上的××(地域)人”。想问你的精神归属偏向于哪些区域?生长于南方的你,曾有大段时间在北方生活,你的感受如何?写作是否也有所转向?如何看待南方与北方的人们?
索 耳:你提到童年在黄浦江边的游荡令我很受触动。其实随着年岁渐大,对某些区域的强烈归属感也消失了。人到哪里都差不多,到头来都是异乡人。我前面说的“乡愁”,并非我对家乡有多么强烈的情感,只是因为它塑造了我的记忆、感官和神经反射,然后在时空的转换和反差中凸显出来。有时候我会觉得,“乡愁”本身或也是一种幻觉,是造物主趁你自我意识还未成熟之时下的一层封印,给你情感流动的甜头,是你眺望《索拉里斯星》里那片变幻之海时那些零零散散的“着海点”。它终究是缥缈的。像我年少时,精神归属于江南吴越之地,想象自己是隐居的士人,“桃花庵里桃花仙”那种,但后来觉得,这些故事、传说、审美想象,这一套也是人为塑造出来的,是某种文化霸权的产物,并灌输进了我的大脑里。这原非事物的真实面貌,我所认识的只是一个窄面,况且还有那么多藏在暗角里的事物,只是它们没有被表面华丽地编织出来罢了。现在我更愿意去发现那些静静躺着的东西,就像冷却后丑陋漆黑的火山岩,谁承想它曾是耀目的岩浆?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史莱姆般的角色,尽可能地破除掉身上固有的框架,因接纳他者、重组自身而欢欣。
我隐约感觉,世界本来是一张平滑的纸,后来被揉成一团,一片片撕碎了,散落在各处,我们常常因为捡了一张碎片而欢欣鼓舞,以为得了整个世界。这次去贵州,确实发现了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那里生活的人们身上都有一股天然的松弛感,跟他们聊天,很容易也能被传染到。到四月八节日那天,苗族人都穿上闪亮的传统服饰,陆续走上贵阳街头,在公园或广场三五成群高高兴兴地唱起山歌。这一刻我感到奇妙,那些深远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只是潜藏在山区,趁现代都市释放出它的裂口,才一一从中散逸出来。同样的感觉还发生在去贵阳的路上,列车从一个又一个的隧道里穿过,每次进入隧道后,风的声音改变了,光在窗外消失,坠入黑暗,同时手机失去信号。在这一刻你短暂地和世界失联了,仿佛进入了另外的空间,隧道内红绿色的指示灯构成了这一空间迷幻的表壳。山中本来没有隧道,隧道是人挖出来的呀。在这样一个表象世界,人费尽力气给自己挖庇护所。这简直是一个永不褪色的暗喻。后来,跟贵州的艺术家朋友贺子珂交流时,她所提到“储存”的概念让我印象深刻。确实,这是这个地方的另一面,尤其联系到过往少数族群从暂居到永驻的过程,流民和草寇的缠斗,抗战大后方、战略纵深等特定叙述,以及新时代云上贵州的大数据储存所等,我再重新看待这片常年不在多数人视野中央的地域(与北上广相对而言)时,它似乎演化成了一种全新的高维形态,超脱了以往地理或文化的范畴。
关于北方,我也只在北京住过,体验并不怎么好。当我还未成年的时候,对北京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想象它是文化的中心,奥地利的维也纳。当然,只有真正去了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是一座超常的城市,所以显然不适合我这种普通人。有段时间,我出于一种天真的“自我边缘化”,从原来住的三环搬到了东北郊靠顺义的地方,再往北就是机场,那里天上飞机看起来总是很大,发出不满的嗡鸣;周围是何各庄、崔各庄、善各庄、马泉营,遍布农场,西瓜又甜又便宜,路上还能碰见农民开面包车载着水果和蔬菜来卖,用纸板写着价格,都很便宜。只有见到这些,我对这座城市才有一些难得的真实感。
回想在北京那段时间的写作,确实会有种“较劲”的感觉,人物、事件、观念都会相对极端一点,也包括语言和文体,那些对于“标准语”的抵抗——抵抗,就是那时的精神基座。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那只是一种徒然的消耗。从郊外到王府井附近上班,中间要转两趟公交、三趟地铁,通勤一趟要近两个小时,那时什么也记不得,只记得车厢底部的轮轨隆隆摩擦的声音,响了万千次后,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当时我在车上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但都没有答案。而写作是一种回答,或是一种转移。在虚构中,我把暗能量传出去了。我欠自己一个问题:当时故意从城区搬出来住在郊外,我就能远离中心的旋涡了吗?其实不是,在中心的旋涡之外,有更多的旋涡是躲在暗处的。我爱跟它较劲,它或许不可见、不存在,是我构想出来的。直到离开北京前的半年,这种心态才慢慢止息。
其实,城市或地方都没什么可归咎的,哪里皆如此。只要身处这个行业和环境里面,就不可避免对那些低下、沉降、腐朽以及虚伪的喧嚣敏感。近些年,我明显感到自己对具体的人的兴趣几乎消失,而对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或者说,对万物之间的连接、肉眼不可见的菌丝般的链条和轨迹更感兴趣。同样,我也比之前更多去观察非人类的要素,甚至是那些安静的有机或无机物,它们身上似乎蕴含着更深远的宇宙。从你的小说中,我感觉你对于人的情绪的细微流动非常敏感,可以聊聊你这些年的观察吗?人是你着迷的客体吗?
三 三:你说“世界本来是一张平滑的纸”,唤醒我童年时代的一种处境。当坐上滑滑梯时,我一边享受重力掀起的刺激,一边受困于这条既定的通道:为什么我的方向完全取决于这条弧线?换句话说,我以自身的存在轨迹复刻了滑滑梯的弧线——这当中有一种非常幽微的象征,假如世界是一张平滑的纸(同样拥有种种弧线),那么这个象征模型指向的是人的命运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当然,我对人的命运还有巨大的兴趣。它是一个浩瀚的命题,包括某一个具体人物一生中所有线索之间的因果,包括人类这个群体内心以及与外界建立的种种抽象秩序,也包括你所说的,人“对万物之间的连接”——我将它理解为一种综合的直觉,它将意识的壁垒拆除,使雄伟以在细小之中显形。仅仅是描述它,就让我感受到某种生命的激情。据说海涅去卢浮宫时,总是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米洛斯的维也纳雕像旁哭泣。对此,帕乌斯托夫斯基自问自答,他哭什么呢?哭的是人的完美被凌辱,哭的是通向完美的道路艰难而遥远……而他,海涅,把自己智慧之毒药和智慧之光都献给了人们,当然已经不可能达到那块乐土,这是他的一颗不安之心终生向往的地方。我时常想,要是能做些什么(无论是为一个人,还是为一群人),使人们在因过于繁复而充满痛苦的生命之中略微有所慰藉,那样的慰藉也会返照到我自己身上。
你搬到顺义的那一年,我刚到北京读硕士。学校提供了某种保护,同学之间的情谊,也化作可令我埋头的层层砂砾。我常想来找你玩,但因为懒惰,没有一次真正出行。那时我盲目乐观(现在依然有几分),对北京郊外的想象,分散在野山、湿地、鲜花以及茂密的植被之间,从未想过你是出于“自我边缘化”的缘故。要是当时我知道,我会很乐意与你细聊一下可能性。但现在已经不同了,我意识到,人的每一种选择都隐含着施行权力的动作。我会自问,我是否有资格“自我边缘化”呢?我是否了解“自我边缘化”的结果并依然能够承受?这种“自我边缘化”的本质是一种更好的追求,还仅仅是对眼下“失败”的遮掩?这种“自我边缘化”是否表里如一——现实是尖刻的,对我而言,只有朝向尖刻,才能维持一个稳定的自我。由此引出,我最近在考虑的另一个问题,有一天当我厌倦(任何)环境时,是否可以退回日常生活,从最朴素的家务、种植、散步之中获得平静?眼下,我更倾向于相信这是可以的。如果有爱人、家人,那么可能的概率又增加许多。
昨日近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梦中是黄昏,夕阳将落。我把两面镜子摆成一个角度,对准落日。再施以气功,让反射光把落日重新推上天空。当我成功时,天桥下很多人喝起彩来。醒来,觉得这个梦很好笑,而印象最深的,是运行气功的过程。那几乎仰赖一种纯粹的念力,是与落日的一种“较劲”。这当中有清晰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我发出何种量级的力量,也在内心承受了它的反弹,就像枪的后坐力。所以,你说的抵抗多么危险。如果你要与一种旋涡对抗,那么你已经落入它的陷阱。
写这封信时,我刚从福州回来。旅途多山,高铁也钻过许多隧道。有一年国庆,我与朋友自驾去黄山游玩。当时还在上班,回程被迫卡着法定假日的节点。一路堵车,甚至很长时间停留在隧道之中,一动不动。这种体验非常令人窒息,让我对隧道有特别的感受。似乎它只能由车辆高速通过,否则便会露出狰狞的本貌。比起庇护所,它更像一个无望的迷宫(夜晚,光线会赋予它一种虚幻的美丽)。然而,假如我们在安全的情况下快速穿越它,又会有一种冒险般的兴奋。从这个层面而言,穿越隧道和坐过山车的快感是接近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见证自己对死亡的克服。如此,再去看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汤唯步行穿越隧道的那一段,则会有不同的感受。
最后,回到你的问题。人是我着迷的客体,唯有通晓其复杂与艰难,才知其伟大。人也是通往万物的千万条认知途径之一,并且是相对容易进入的途径。我深感人的有限性,但恰是因此,“信”才可能发生,我们不至于落在一个永恒虚无的空间之中。我对人类怀有一种均质的爱,写作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形式。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