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拙政园时,我想起小妖第一次带着我逛花市的情景。她那时刚到北京不久,二十六岁,穷。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一马当先,始终走在距离小伙伴们二三十米的位置。我那天没怎么看花,尽在人群中找她了。她一忽儿在左、一忽儿在右,像行走的晾衣架似的,身上披挂着宽大的外套,空空荡荡、英姿飒爽。她终究没舍得当真买束花送给我或是送给自己,只在经过一个卖荷花的小摊前,弯下腰去捡起两枝花骨朵,转过身来让我拍了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看上去不像拿着两枝花,倒像举着两柄剑,杀气腾腾的。
回望交往的二十余年,我和她的关系,就像那次逛花市,她一直在前面走,我一直在后面看。逛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买,只留下一堆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照片。
小妖不叫小妖,她身份证上有个朴素的名字——邱琼。20世纪80年代生人,以“琼”为名的很多,所幸姓了“邱”,显得还有那么一点点特别,不然混在一堆张琼、李琼中,毫无辨识度。她是个渴望辨识度的人,对父母给的名字极度不满,变着法子改名,一阵儿叫浅夏,一阵儿叫白衫,还有一阵儿用起了Anny、Monica之类的英文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自称“小妖”,于是在我生命中,她就是小妖了。
小妖第一份工作是移动公司的接线生,每天捏着嗓子做甜美状,博取客户的好感。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乡村小学教师,同样每天展示着温婉与甜美,博取学生、家长的好感。我们对各自的工作都不太满意,有空就跑到网络论坛上去吐槽。
20世纪90年代末,网络论坛刚在国内兴起,还是有不少网友抱着真诚交流的目的,不像现在,乱象太多,看到什么都让人不敢轻易相信了。或者说,那时大多数年轻人上网,本来就是为了倾吐在现实中无法倾吐的心声,我和小妖便是其中一例。
在反复吐槽中,我们偶尔交会在一起。她那天被一个暴躁的来电骂了一个多小时,想辞职。我难以忍受乡村生活的闭塞,也想辞职。我们就辞职的话题展开了深入讨论,将陌生的ID讨论出了有如闺密般的亲近感。
亲近感一旦建立,交流迅速从网络漫溢到了现实。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在移动公司工作嘛,享有这个便利。我是不太舍得给她电话的,讲一个小时闲话,差不多要花费我一个星期的工资。不仅是那时的电话收费高昂,还因为我薪资实在低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给我寄贺卡,不管是不是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或节日。她喜欢用纯蓝墨水,天空一样晴朗的笔迹落在洁白的贺卡背面,像一张张干爽的笑脸。
为了帮助文字和声音建立画面感,我们交换了扫描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妖既不小也不妖,骨架高大、剑眉星目,有男子气,与当红明星邵美琪七分神似。看着那张线条硬朗的脸,联想起她捏着嗓子憋出甜美声音的样子,我既忍不住想笑,又有些心酸。她最大的困扰不仅是时常挨骂,更难以忍受的是夜深人静时,总有些无聊的男人拨进电话去讲黄段子让她品鉴。
我最大的困扰也不仅是信息闭塞。闭塞的环境造就了狭隘的人际关系,十几位同事像困在密室里,彼此释放着浓浊的毒气。
那年我十九,小妖十八。
在有关辞职的讨论中,我内心的压抑与不甘得到了宣泄,渐渐忘了辞职这回事。或是说,那样的年龄,困囿于有限的见识与能力,虽胸怀大志,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明知被温水煮着的青蛙迟早会死,还是在温水里待着。
工作日早起带着学生晨读,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课后批改作业、写教案,放学后将差生留下来补习个把小时,晚饭后听听音乐、看看书。休息日上网吧找小妖聊天,隔三岔五还能收到她寄来的贺卡。一年后,我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学生们都喜欢我,也让我获取了部分职业荣誉感。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看同事搓麻将,手机“哔”地响了一下,是小妖发来的信息:我跑路了。
跑什么路?跑去哪里?我没看明白,收起手机,继续看同事打麻将。
手机又“哔哔哔”响了起来,还是小妖发来的信息:
我从窗户里爬出来了。我要去深圳。
我打到出租车了。但愿还能买到去深圳的票。
好在我们家住在二楼,要不然就把我给摔死了。
小妖翻窗逃跑了?跑去深圳?她当真要辞职了?我一边想象着她顺着下水管道往下爬的情景,一边给打麻将的四位同事添好了水。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攀着下水管道爬下去的,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只当事实便是如此: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孤独地、弱小地,顺着一根悠长的下水管道一步一挪往下爬,头顶上是望不到尽头的高楼。
我放好热水壶,开门走出麻将房。门外温度特别低,呼呼的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心尖上跟着一颤一颤的,不知是冻得发抖还是心疼电话费。
小妖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
“新年快乐啊!”她说,“我妈以为锁着我,我就出不来了,她没想到我会翻窗户,哈哈哈!等到明天早上开门叫我去拜年时,我已经到深圳了。”
原来已经到了新的一年吗?我举目四望,看见破着大洞的天花板,踩成酱黑色的红地毯,仿佛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又脏又烂的小宾馆。
我为什么要在大年夜跟同事出来开房看他们打麻将?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端茶递水?我喜欢他们吗?我为什么要装出喜欢他们的样子?
门缝里飘出呛鼻的烟味,有一丝一缕浓浊的毒气水一样流淌出来。我伸手去捞,像捞到了某种水草。那些毒气浓稠得有了触感一样,在手心里横冲直撞。需要多少毒气累积在一起,才能浓稠到这种程度?我几分钟前还待在那毒气室里,竟闻不出异味。
我有很多话想说,很多情绪想要表达,最后只平平淡淡叮嘱了一声:“买好了票告诉我。”
“放心,只要出来了,总能买到票的。你要不要一起跑?”说到“跑”字时,小妖的声调微微上扬,是询问,也是邀请。
跑不跑?我的门上没有锁,我的锁在心上。
回到毒气缭绕的房间,我看了看搁在椅子里的帽子,看着看着,就把帽子给戴上了。戴好了帽子,又顺手围好了围巾。
“你要回去吗?”有个同事拈着只麻将诧异地抬起头来,“现在回去?”
我跟父母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这位同事的意思是晚上可能打不到去乡下的车。或者说,就算打得到车,他也不太相信我舍得花这个钱。对于乡村小学教师来说,大晚上的从县城打车回乡,无异于斥巨资锦衣夜行。
他的诧异里具有一定担心的成分,然而那成分极少,少到只够用来诧异地问两句。问完这两句话,他把手里拈着的麻将牌扔了出去,斜睨着等待下家的反应。
他斜睨的眼神让我厌恶。我才二十岁,为什么要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宾馆里看他们打麻将?吸他们的二手烟?忍受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利益发动一波接着一波的明枪暗箭,然后还要假装和睦在一起团年?
那家小宾馆连台老电梯都没有,我一路下楼,一路看见楼梯拐角处黏答答的痰斑、黄兮兮的尿液。就这么个地方,我那些同事要互相倾轧好几个月,才能攒起钱来包间麻将房。到城里包房打麻将,是他们最大的享受。我走出小宾馆,走进路灯昏暗的街道,走向一片漆黑的乡村公路。
“我买到票了!我上车了……”小妖的声音如麻雀爪子一样尖厉而跳跃,换了个人似的。
下车后,她确实将变成另外一个人吧。我听着火车行进中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恍惚自己正跟她坐在同一辆列车上。
列车通往灯火通明的深圳,而我面前一片漆黑。我在黑暗里奔跑起来,踩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节拍。去一线城市当白领,这是小妖的夙愿,也是我的夙愿。她去了,便如同我去了。她的奔赴,为我开辟了一条路径。有了这条路径,我看清了自己抵达的可能性。
二
小妖进了一家时尚杂志社。天天混迹论坛造就了她出色的文笔,面试那天,据说主编给的评语是:倚马可待。
她在杂志社附近的星巴克接见我,工装裤、大T恤,像只精瘦的蝙蝠。
“你也出来吧。”她满怀激情地看着我,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口灿莲花展示新生活的种种好处。
我抿着咖啡,小口小口咀嚼甜品。她语言里的世界,以走在时尚前沿的密集信息对我构成巨大诱惑,同样地,这些信息也对我形成巨大压力。在乡村待久了,我逛个家乐福都会迷路,怎么适应深圳的生活?
很多和我一样向往都市的农村女孩大抵如此。跨不过那道坎,就继续留在心有不甘的状态里;跨过那道坎,即将面对浩瀚的未知。对于有些人来说,未知是强心剂,催人奋进。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未知即恐惧。
我跟着小妖逛商场、吃日料、在海边拍照,站在那道坎上举棋不定。
“来深圳吧。来深圳……”临别时,小妖把手拢在嘴上,隔着车窗对我喊。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看得明白嘴型的变化传达出的所有信息。
我对她挥了挥手。她微笑着退到一旁的花坛边,顺势坐了上去。我又挥了挥手,她还是坐在那里,微笑着凝望我的位置。
绿皮火车,首发站,停留的时间很长,长到我几乎忘了小妖的存在。好几个瞬间,我以为她已经走了,抬头一看,她还坐在那里。修长的腿从花坛上垂落下来,瀑布一样的长发披散在腰间,青春正好的面容自信得不留一丝余地。那一刻的小妖,是我迄今见过的最为动人的女孩,绝对真诚、绝对坦荡、绝对硬朗,像天空万里无云的蓝。
火车动了,她一下从花坛上蹦下来,边跑边把手拢在嘴边,继续朝我无声地大喊:“来深圳吧。来深圳……”
火车疾速将她丢在月台。
我的某个部分也随她一起被丢在了月台。二十多年了,那部分仍然丢在那里,跟双腿修长、黑发及腰、把手拢在嘴上边跑边做呼喊状的小妖在一起。
一个论坛上的ID,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一个不堪忍受现状却又不敢投入新生的女孩,有哪一点值得她这样呼喊?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中碰面,我不知道她热烈的感情从何而来。或许年轻时,人的感情一旦有个出口,就会火一样烧起来。也或许,她内心深处呼喊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个偶尔软弱试图逃避的自己。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像我一样退缩,因而不屈不挠地煽动我的勇敢。
也许她的身上也暗藏着我的某个部分,那个偶尔勇敢一往无前的部分。我和她也许是同一个人的两种状态,一种状态走了出去,一种状态裹足不前。
我继续留在乡村。小妖在深圳风生水起。混得好的时候,她攒够了买房的钱。然而一个固定的居所对二十出头的单身女子来说,并不具备太大的诱惑力,稍做权衡之后,她把房款变成了时装和名包,挎着她的PRADA去了北京。
前路一片光明,谁肯困居一室?二十五岁的小妖以为深圳只是事业的开始,从没想过那可能就是她人生的巅峰。北京的工作冷一灶热一灶,收支勉强平衡,存不下一分钱。与此同时,房价飞涨,一年翻了一番,再过一年,在翻了一番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翻了四番之后,她知道自己与一线城市的房子彻底无缘了。
不是不后悔的,茶余饭后聊起来,她也会感叹错失了一次成为小富婆的机会。她曾预备下手的那套房子,十年后能卖五百多万。十年后,也是她想要有个固定居所的时候。
然而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错失了的机会便错失了。二十五岁的小妖无法预料三十五岁的需求,刚刚打开的人生,只想尝试各种可能,不甘心将所有财产压在一个搬不动、带不走的房子上面。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去不一样的地方、领略不一样的风光。谁能料定新的地方会不会有新的机会?这是小妖的思维模式。说到底,她所谓的后悔,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一放暑假我就去找她。她记得我喜欢吃法式鹅肝,掏光口袋带我去过嘴瘾。我帮她在出租屋里洗衣服、拖地。她的房子租在四环外,三室两厅,窄窄的楼梯上去,一直爬到顶。室内家具很旧,沙发和餐桌都是我八九岁时在县城姨妈家看过的样式。对于我来说,这样的环境却已经足够好了。我家的水泥房子连沙发都摆不下,前后门从早到晚开着,供左邻右舍通行,他们将我家当成通往晒场和鱼塘之间的捷径。
合租的两个女孩跟小妖差不多年龄,一个高挑,一个娇小,各有各的美。她们在旧家具上铺满镂空的白花布,有种便捷而又轻盈的雅致。她们的日常也跟铺满白花布的旧家具一样,手上没多少钱,生活方式却很讲究,化精致的妆容,穿华丽的衣裙,用平底锅煎牛排,不喝速溶咖啡。
她们立志要把我培养成跟她们一样的都市独立女性,送我八杯水的面膜、带我去西单买衣服、帮我办公交卡……她们会在聊天的过程中,突然把笔记本电脑扯过来礼貌地笑笑说:“等我写个文案。”话音一落,手指就噼里啪啦敲击起来,让我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倚马可待。
她们用行动不断向我说明,想要留在一线城市,必须打造靓丽的外表和出色的工作能力。她们确信美好的生活等在前面,每天早上摸黑下床去挤公车上班时,踩在廉价地砖上的脚趾就像踏着昂贵的原木地板。她们神采奕奕、野心勃勃,用北京腔浸染过的普通话跟我说“Byebye,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我舍不得睡,跟着她们出门。她们穿着钉子一样的十寸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老水泥地上奔跑,掠过一个个尘土漫天的工地。再过三年,或者五年,这些工地都将建成高档小区,她们这样说给我听。我跟着她们跑到公交站牌下,看着无数像她们一样的女孩穿着钉子一样的十寸高跟鞋前赴后继地跑过来。那些女孩奔跑的姿势跟她们一样,颠颠簸簸,又如履平地。我学会了像她们一样穿着钉子一样的十寸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老水泥地上如履平地般奔跑,自信满满地扑进必将灿烂的前程。
我离开了乡村,进入县城工作。小妖和她的室友们没能一步到位将我引入都市,却给了我踏进县城的动力,继而开始向设区市进军。
我在公交站给她们拍照。她们回过头来,眼神凌厉、身形妖娆,她们强劲有力、她们风情万种。这就是她们之于我的意义。
三
小妖去上海时,我在设区市走上了某家单位的领导岗位。不同城市间的收入差距逐渐缩小,两人相聚终于不用依赖她全埋单了。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可惜我们浸淫在各自的喜怒哀乐里,尚未察觉。
她在上海做奢侈品网站,顺手扔了个LV给我。我背着那个包出门,引起不少朋友的议论。议论了两年,他们身上也纷纷出现了LV的logo。再过了两年,LV在设区市也成了较为普遍的存在。小城挣钱的机会和途径越来越多,我做好了前往上海跟小妖会合的充分准备,却发现前往一线城市的理由业已消失。
从信息的流通上看,设区市与一线城市几近持平。衣食住行、人际关系也大同小异。我接近了理想的生活状态,小妖反而产生了年龄焦虑。一茬茬新鲜的女孩涌入劳务市场,她在容貌、精力、学历上都丧失了优势。
焦虑到极致,她启动了无差别攻击模式,抱怨上司狡诈、伴侣势利、朋友不讲义气,包括我在内。我几次试图到上海去陪她散心,都被机枪一样的语言扫射逼退。她马不停蹄更换上司、伴侣和友人,每次重新跟我建立联系,都伴随着对新一轮上司、伴侣、朋友的抱怨。我劝她回老家,或者到我的城市买房定居。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从深圳撤退到了三四线城市,抽离了经济压力,日子轻松而平静。小妖在上海买不起房,回老家或者到我的城市买个大平层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们都把几个熟人的返乡当成了个例,从未想过那或许是社会性的热潮。正如我们当年一心想离开小城奔向一线城市,只看到自我的追求,看不见浩如烟海的大流。
小妖挺在上海熬了五年多,情绪败坏、价值观剧烈摇撼。我不敢跟她见面,甚而不敢跟她通话。我看到了自己巨大的短板。她拥有为我注入能量与喜悦的能力,而我并不具备抚慰她的技巧。我遥想着她在黄浦江边、在世贸大厦、在租来的单身公寓一次次将破碎的价值观捡拾起来,泥工砌墙一样一砖一瓦重新搭建。我遥想江风吹在她身上的冷、世贸大厦撞入她眼帘的眩晕、单身公寓中孤身一人的漫漫长夜。我害怕她重新搭建的价值观里有冷漠、有怨毒、有颓败。我却从来都不知道,只要从宏观上捋清了思路,就能帮助她清除内心所有的障碍。
我们都缺乏大局思维,一味在个体的命运中死磕,等到三人成众、汇流成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我们都只是潮流中的一点水花。我们享受过了潮流的助推,却误以为依靠的都是自己的力气。
确切地说,小妖初至深圳,正赶上了涨潮期。以她的学历和技能,并不足以迅速累积那么多的存款。她却将非常时期当作了常态。
当然,借着潮汐攀住了某个实体的人也很多,他们稳固在了某个高度,不受退潮的过分影响。如果小妖买定了那个房子,溃退的速度将大大减缓。
看清楚这些道理时,小妖已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得筋疲力尽。或是说,挣扎得筋疲力尽,有助于个人将牢牢盯住自我的眼睛挪开,放眼世界。
她离开上海时,心绪是平和的,寄了几件羊绒大衣给我,另加十几包的丝巾、头饰、书籍,等等。我打趣说:“羊绒大衣随便送,可见你还是富人阶层。”除了买不起一线城市的房子,她的生活条件委实不错,只是习惯了动辄几千上万的消费。
她退守到苏州,在距离拙政园不到三公里的一座古建筑里长租了东南一角用以安身。我去看她,穿过鳞次栉比白墙黛瓦的房子,行走在老老旧旧的小巷里,仿佛进入了某段诗句。
退守的环境仍然这般优雅,实在不必怨天尤人。推开铁艺花门,十余平方米的小院里种满月季、绣球和多肉。客厅里摆着一张大板桌,桌上搁着崭新的苹果笔记本。正对笔记本的墙上,用大头针别着层层叠叠的照片。照片下是一架跑步机。拐过跑步机有段小小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有个小小的卫生间,再上去就是宽敞的主卧和衣帽间。拉开主卧的推拉门,一个爬满何首乌的露台呈现出来。露台上摆着小巧的桌椅。坐在那椅子上往下看,小厨房和大卫生间正好掩映在小院里盛开的月季和绣球间。大卫生间隔壁,还有间客房。一个单身女子,租住着这样的房子,在我眼里堪称奢靡。小妖还是觉得穷,穷得捉襟见肘。
房子的改造都是小妖独立完成的,从布线到上漆,甚至包括拌水泥砌花坛,从未假手他人。我想起第一次交换照片时,她脸上硬朗的男子气曾经让我觉得好笑又心酸。二十多年来,正是这点男子气支撑着她,从黄冈,到深圳,到北京,到上海,再到苏州。从心有不甘,到自信满满,到气急败坏,再到顺受平宁。她坐在碧绿的何首乌下,身上是宽松的丝绸睡裙,素面朝天,收敛了美貌的锋利。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躺在小院里聊天,随着光影的移动变换躺椅的位置。我负责烹饪,她勤于打扫,有种天长地久的意味。
一周有两到三天,小妖要到上海开会。半个小时高铁,算不得辛苦。然而每次从上海回来,她还是会有些低沉。那点低沉,大概来源于穿梭两座城市的漂泊感。
“你就把苏州当作上海的一个小镇得了。”我劝她,“就当是住在镇上,到城里上班。”
她取笑我:“就像你当年住在乡下到县里去上班吗?”
我反驳:“乡下可不是镇上,我住的乡下是连公共汽车都到不了的地方,跟半小时高铁就能去上海逛静安国际中心可不一样。”
她的处境比我当年好了太多。我当年工作的那个乡村,也已经比当年的环境好了太多。我看见的都是好。她必然还有诸多不满。她平日里把那些不满强行拉入了回收站,却舍不得彻底粉碎文件,每次往返上海与苏州间,便如同把回收站里的文件翻出来重新阅读了一回。
好在睡一觉起来,她就能恢复平静,在大板桌上工作,在小院里侍弄花木,在跑步机上快步走。我们在网络论坛上相遇时,最极致的理想生活也不过如此。深圳的顺遂喂壮了她的野心,而我的灵魂仍然是那个朴素的乡下姑娘。她切断了一切交往,唯独跟我保持着联系。也许看到我,才能唤醒她的平常心。
四
我最近一次去苏州,小妖提议到拙政园转转。住得那样近,她却是头一次前往游览。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美景、美食都失去了兴趣,我就像个药引子,投进她那锅药里,才能吊出原本的药效。看到我津津有味地咀嚼某种食物,她的舌尖才能辨别滋味;听到我对某样景致赞不绝口,她的眼波才肯四下流转。
前往拙政园的路上,我总计吃了一碗枫镇大面、两块糕团、半斤蟹壳黄,拍了四五十张照片。小妖先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时不时嘀咕一句“这有什么好吃的”“这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她警惕地挑起两根面条、掰下半块糕团、拈起一颗蟹壳黄,试试探探地咬个一口半口,犹犹豫豫地评价起来:“好像……确实……味道还可以。”
她表示接纳的评价令我鼻尖发酸。七八年了,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拒绝的状态。拒绝一切物质与精神带来的欢愉,拒绝爱与被爱。我时常担心她就此了却一生。一个什么都不肯接纳的人,是危险的。
离拙政园越近,小妖的兴致愈加高昂。她脸上有了红晕,脚步有了弹性,语言增添了香艳的形容词。她滔滔不绝地表达起来,那个所向披靡的小妖似乎又回来了。
我们像大鸟一样在拙政园飞来扑去,讨论着维护一座这样的园子需要多少人力。如果为了享受亭台楼阁、回廊九曲、杨柳依依,必须接受十几二十位用人的寄宿,我是难以忍受的。小妖却甚是艳羡。她明明比我更厌恶与话不投机的人共处,却甘愿为了一座名园,接纳性格迥异的服务人员入侵。说着说着,我突然明白了,于她来说,最迷人的是荣耀。而我,迷恋的只有自我的舒适感。这就是她手握百万存款住在如诗如画的苏州古城却意志消沉,我和家人挤在设区市的小三居里省吃俭用偿还房贷却兴致勃勃的终极原因。
我习惯性举起手机给她拍照。多少年了,但凡一起出行,我总是忍不住跟着她拍个不停,她也总是配合着调整出最佳状态。这一回,她微笑地摆了摆手,把头低了下去。我看到了她笑容里的疲惫。那是江湖日久后的归隐之心,倚马可待后的阑珊意兴。那个所向披靡的小妖,终究一去不返了。
隔着镜头,她一下子缩得好小、离得好远。我看见一个皮相略微松弛的中年妇女,陌生人一样回避着我的抓拍。堪堪半生而已,功夫尚在、来日方长,可惜她锐气已消,执念未平。
繁复的花窗、精巧的飞檐、葳蕤的草木和镂空的假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们面前流转,拙政园美轮美奂,主人却早已不在。游荡其间的,是一拨拨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逝者如斯。我有意说给小妖听:生有时、死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万物皆有定时。闯荡四方有时,倦鸟归林亦有时。小妖当然听得明白,有意笑我故作高深。然而高深的人生哲理,恰恰是在奔腾如河水般不停不息的寻常时间里流淌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选择返乡,抛开对荣耀感的执迷。
平江路比小妖在北京带我逛过的花市更像花市,河边、橱窗前,到处都是鲜花。沿着细细的水流,两个形单影只的中年妇女穿行于攘攘人群中,小妖在前,我在后。她的身形依然晾衣架似的,空空荡荡、英姿飒爽。只是二十多年日晒雨淋,再结实的晾衣架也要老旧、疏松了。尽管衣架被剪裁得当的衣裤包裹着,我依然看到了布纹艳彩后的老旧与疏松。
矮牵牛、三角梅、果汁阳台一蓬蓬开着,绵延不绝、无休无止,小妖既不驻足欣赏,也不回头观望。她逛街不像逛街,只是一个劲儿拼命往前走。她走路的神态,就像奔赴某场争分夺秒的商业谈判。她浑然不顾我粗短的双腿是否跟得上节奏,专心致志将鲜花悉数抛在脑后。她走着她的花街,旁若无人、孤身一人。
与她在北京合租过的两个女孩,一个嫁了身家千万的丈夫,一个自己挣得了千万身家,都在一线城市落了户。跟她们相比,她算失败者吧。
跟小妖一样从一线城市撤退的所谓的失败者,不知还有多少。我无法一一窥探那个群体的心路历程,只能从小妖的经历中,略略揣摩个大概。他们都曾意气风发地聚集在公交站牌下,等待一辆通往希望之路的公车到来吧?他们都曾以苦为乐,拼尽智慧与精力,兑换一份想要的薪水吧?他们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小妖别在墙上的那些照片,展示的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过往。第一次到深圳,大部分人都会在帝王大厦前留影;第一次到北京,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在天安门前拍照;第一次到上海,东方明珠和黄浦江也是必然出现在照片上的背景。小妖在帝王大厦前吃鸡蛋仔、在天安门前比剪刀手、在外滩隔着黄浦江眺望东方明珠的样子,必然是和她一样向往一线城市的千千万万小城女孩共有的样子。小妖在向往的城市里不曾留下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必然会有跟她情况相仿的女孩,不曾在自己向往的城市里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们把挣来的钱换成了时装、脂粉、包包,然后时装旧了、脂粉空了、包包坏了。钱没了,用钱买来的东西也没了。她们似乎一无所有……
小妖似乎一无所有,但我知道她还有整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回眸、欢笑、旋转,鸟一样飞翔。她二十余年光艳照人的一个个瞬间,比任何一件留在城市里的东西都更令我着迷。那是生命最为彻底的绽放。
她会想起来吗,在某个蝉鸣不止的夏日午后,在燕子低飞的阵雨前,在野蔷薇盛开的小路边,在红蜻蜓栖落的小荷尖角……十八岁的她在睡不着的晚上用纯蓝墨水写信告诉过我,拥有这些就足够。
信件仍在。前面路还长。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