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突然想起我的小堂姐。我爹和她爹是堂兄弟,在那么个敞开生的年代,我们家族活下来的,只有我爹和我二叔两个男人。
小堂姐名字里带个喜字,村人便称她“喜妹”,她排老五,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上边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姐是我的大堂姐,早早嫁去夏庄成了家。
小堂姐大我一岁,因为有几个哥哥弟弟在侧,她打小过得自在,田里地头的活计不须操劳,在家里好玩。她五岁时便开始学扎鞋垫,并用黑白两线绣花图(那时供销社也只买得到这两种线),我听说后羡慕得不得了,赶紧跑去看,可压根找不见人在哪儿,堂屋矮凳上倒是摆着扎到一半的一只鞋垫,有黑白混杂的针脚,绣的名堂我没看出是哪种,穿线的针还扎在布面上。见屋里没人,我就走了。
我们那鸭脚板大点的村庄虽小,但我恁是不容易见到小堂姐,因为我家屋场在西山头,她家屋场在南山头,我们村还有东山头,那可大了。南山头和西山头相加也大约为东山头一半不到,但偏偏住东山的人户加起来不到南山和西山的七分之一,因为东山只是座很难看不长草的黏土山,而我和小堂姐这边,那是田地肥沃,丘坡平缓相连。东边又怎样?太阳一出,先光照西坡,到夕阳西沉照东山时,它已迟暮,而我爹很有智慧,他当年盖房时,直接占了西山坡顶建个大瓦房,后来的人只能依沿靠边搭建。我二叔年轻时喜好摸牌,过后好多年只好在南山旁盖房住。
终于有一天,我和小堂姐在几弯洲相遇。几弯洲其实是河水在这里转弯盘桓出个“几”字形的大沙渚,多少年又多少年,它变成膏腴之地,但因为年年洪水冲一两次,人们便不敢种作物,放它长草。我们所有的孩子便天天去那里扯草喂猪,这地儿真大啊,我们站这头望不到那头,同样,跑那头看不到这头,站中间吧,还是看不到两头。倒是那草疯长,我们沿河岸见天往前采,几天一回头,后边的草碧绿绿生出来啦。
那一天,我先是听到小堂姐清脆又好听的声音,然后才见到了她人。我忙提着竹篮走近她身旁去。在我幼时,仗着血脉亲情的天性,我是那么喜欢小堂姐。她长一张除了笑还是笑的瓜子脸,生性随和话音柔软,所有的伙伴似乎都喜欢她,她们正在讨论并想象火车是怎么走路的,夜里也走吗?如果走,谁给火车举着马灯?之所以说火车,因为我们那门口的铁路线已修通,很快就会有火车开过。伙伴们七嘴八舌,压根轮不上我插嘴,我只得从小堂姐身旁这一侧绕另一侧,而她没有抬头看我,手里没停,身子挪得又快,竹篮也被她一挪又挪往前去,那里边已经一大半筐草了,而我的竹篓呢,只有稀疏几把草而且晒蔫巴了。干这活我始终是全体伙伴的笑柄,因为我眼里见不到草,见到的是草们风情百种的姿态。我先研究一株草是如何从泥窝、土坷垃缝,或浅水边,甚至一棵牛苦草张开的叶底挤团而出。香线草细长的叶,每一片叶上有各种晃荡漫离的颜色,看它们耗去我太多时间,常在天近黑时空篓回家。我娘怨我怨得差不多活不下去,而伙伴们故意哪怕绕路也要背着一大筐一大筐满当当的草打我家门口过,并放慢脚步让我娘见着,幸灾乐祸地偷笑着听我娘骂我。因此,小堂姐和其他伙伴一样认定我非傻即痴,她羞于与我这样的堂妹为伍,可那时的我哪里知道!我压根不懂,还叫她喜姐姐,叫她来我家玩儿,来我家坐着吃果子。小堂姐似乎是没听见我的话,说着笑着和别人走了。
后来有一次,一大帮小伙伴扎堆聚在我家山头旁生产队牛栏屋旁玩,嬉闹声如清晨出窝的麻雀,我闻声飞一般跑去。秋天的稻秸晒干收回,团成几个高高的大草垛,一群鸦鸦的孩子,坐的,卧的,趴的,各在垛窝间,小堂姐极自在地咬嚼一根剥到金黄亮的稻秸芯,脸露甜蜜的笑靥。“我唱啰!”她说着,便起了个头:
天边呀——月儿呀亮——
照着我们扫学堂。
学堂的青瓦房在山岗旁——
所有的伙伴立即跟上齐唱后096d1fb300fd19376dd7d7b04b26da945e4fe3c3e96183c441fb6397c5b82175边的词段,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除了村谣、吼南风、摇篮曲外最曼妙的歌声。那一刻我呆在那儿,看着小堂姐,觉得她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娃儿,她怎么那么会唱歌。其实,她们全部会唱歌,除我以外。在她们落声后,我急切地让堂姐教我,可她起身一招手,所有人听她的指挥,如鸟散般随她一溜烟往坡下跑得无踪迹,我多么失落。
那一晚,吃饭前,我狠狠地哭,责怪我爹我娘生的我笨死了,人家都会唱我从来不会的歌,我连哼都不会。我娘立即将嘴朝我爹一努,示意我怪他去。在这些事上,我娘有太多的优越感,家里凡是不好的、无能的事,绝对摊责我爹,而好的事情,那肯定没我爹的份了。
“送她去读书!”我爹重重地在灶边敲下一锅烟灰,说出了这一决定。他对我娘的任何怪责从不当回事,因为说他无能,我娘又拿不出无能的等级证书来,那就是白枉费嘛。
就这样,在我小堂姐已读二年级,而读一年级的人也快读完半个学期的情况下,我爹把我送到村小学堂。那是一座低矮的刚建起来便颤颤巍巍的青砖学校,是拆的外村地主家牛圈的砖石砌的,如今关我们这些野牛样的娃子,你叫它能不颤抖吗?不抖很难。但它确实有定力,一直没倒塌。
我一进教室,熟悉的和陌生的伙伴们哄堂大笑,我于是也笑,因为我来学校了,别人怎么样我肯定也得怎么样。老师是位四十几岁的中等偏瘦男子,抗日战争时就读于县城初中,会写文言诗,以前在乡学教书,但这里开了村学,上级调他来当校长,见我又瘦又小,便安排我坐顶前一排。我站起来对老师说我小堂姐在隔壁教室坐,刚才见了,我要去她那一班。全班同学又起哄大笑不止,老师也笑了起来,笑完他告诉我那是二年级,我得从一年级开始读。
一下课,就有人把这事告诉小堂姐,在我喜笑颜开朝她走去时,旁人正在和她说我一来就要去二年级的事。于是小堂姐瞪了我一眼,直到放学她也没理我,独自跑了,把我远远甩在路上。
终于轮到唱歌课了,教算术的民办老师是个大姑娘,也兼别的课。她教唱时,我卖力地跟唱,并很快学会了,举手要求独唱,同学们又哄堂大笑,有的都笑得伏到课桌下去了。我想自己肯定唱到小堂姐那么好听了。想到我这么能使别人开心,我感到更开心。但后来,算术老师说:“你别独唱了,已唱过几回,让别人独唱吧。”
是呀,机会轮流给。
那时,小学搞文艺演出,小堂姐是跳舞队里的领队,天晴的下午大伙儿在灰土的操坪上排练,我满脸欣欣然跑去说:“喜姐姐,我给你拿着花。”所谓的花,是一种老师教我们折的艳红色纸花。
我把半根藏在书包里不舍得吃挤扁了的油条递上,接着说:“喜姐姐,给你吃。”
我小堂姐说:“不吃,你自己吃吧。”反正她从始至终笑着,不论有多少不满意,从没用言语伤害过我,而我实在是那种过于后知后觉的人,笃定我的小堂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堂姐。
再后来大了,如我娘所说,因为我是我爹生的,他的无能我全有。唯一不同的,偏偏我会读书,是那种在课堂睡觉也能读好书的人,于是小堂姐便和我关系相近起来,上下学也一道来回。
在我十一岁时,我忽然一夜长大,既然读书是唯一的长项,我便立志读书。而我们校长兼班主任这时讨厌死我了,因为我总在课堂上睡不醒。那时,谁知道哪根神经压迫我总处在睡眠状态呢?而我的小堂姐,后来初中才读一年便不肯再上学,说那没意义,一日三餐吃了来回走,不如在家纳个鞋底走个路,割把猪草吃猪肉,自由自在。好在我的二叔二婶对读书的事也毫不在意,家里又不少饭吃。而我爹呢,每听一个谁家娃子不上学去,他烟杆锅叭叭一敲,口念:
人生不读书,不如养条猪!
二
再见到小堂姐时,我们都已长大。她十九岁,我十八岁,我没上成大学,我爹耷拉着耳朵一年说不出话,我娘没事人一样,因为她的人生任务已完成,因为我的没出息,印证了她一再说的我与我爹一样无能,反证了她的有能——起码她能掐会算。
有媒人来给我的小堂姐提亲,她穿着粉底花色的新衣服就去了,相的是云溪桥镇街上一户人家的少年。对此,我二婶已经规划好,如果看成,以后小堂姐便在那儿开个裁缝店给人家做衣服赚钱花。
云溪桥我去过几次,那里高低错落的小矮丘,阡陌相连,我最喜欢看云溪河惊世骇俗的青石乱飞成细瀑湍流,而这些青石始终拥抱河水,它做了河床。没人知道我有多么迷爱这条河流。它最终流下,成了我家旁这条河的支流。
但不知什么原因,没看成,对方说两句话就走开不见了。
那年下半年,小堂姐又去另一个镇相了一个青年,这回对方留她们吃了茶饼。小堂姐回来十几天,对方才打发媒人来回话,说八字不合。那时代,农村相亲,双方先见面,再写上双方生辰年月去找算命算得好的人合字。但那媒人又提出来让我去看这第二户人家,说如果我去就不用合八字。我对此很困惑:这媒人啥时候知道她有堂妹,她有八只眼睛吗?
因为媒人的话,我二婶带着小堂姐罕见地亲自登门上我家来,说让我去看看,那户人家真的很殷实,两父子用机器打红薯粉,一年净挣好几千块钱。一个城里职工一年工资也才不到一千元,他家已经在镇子旁盖了两间大瓦屋,并且那少年又高又帅气,如果错过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时我正在考虑做这个事那个事,反正也是一年能挣几千元的事,唯独暂不考虑结婚成家的事。结婚多没意思,抱着个孩子站光荫里和人长舌短舌唠叨闲话,我办不到。该死的还有一个问题,万一连生两个女孩,他东躲西藏逼你给他家生出儿子来!既然总是为了钱的事,等我解决钱再弄其他事,便直接给拒绝了。
为此,我二婶再没理我。后来证明,她确实和我娘一样对,我在婚姻里也一直没找到只好鸟。这不,不听大人言,吃亏年复年。
但小堂姐对待婚姻比我十倍认真,而我从来只对自己的事十倍认真。在她相了六次亲全失败后,小堂姐认定自己命孬。恰在那时,有个后生跟着他姐夫到我们村子里来砌房子,个子还过得去,就是又黑又丑,丑得村里女人都哄笑,又扯笑话说把他看紧实点,不知他技能如何,能把屋墙砌好看才行!还真有人跟身后看他抛砖抹灰线,这男的很自卑,晌午盖新房的主家供应有肉菜的饭,他靠边吃点饱便跑树林子躲着眯一会儿盹。那片林子却恰恰是我二叔家的果蔬园,女人们又笑话他这不去那不去偏躲那个林子去,真的是黄鼠狼想捉凤凰鸟,莫不成有胆子看上喜妹吗?于是他姐夫便还真来二叔家提亲,还说自家舅子长得确实见丑,不同意也请别见笑。没想到小堂姐一句话回了人家,说若是不合八字便答应,反正人也两两得见了。
就这么着,在小堂姐二十一岁这年,她和这个大自己七岁的青年结婚成家。于是,那青年成了我的堂姐夫,我叫他喜姐夫。第一年过年,他作为新郎,照例得买酒提我家来拜年,见岳父母家族亲,我当然得叫。这个姐夫的家在这条河的下游山沟里,他早早没了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结婚时住的是破旧房子,也没钱给我小堂姐买衣服。小堂姐就穿了当姑娘时一套好点的衣服当新娘,几年后那衣服颜色褪尽,她仍当礼服穿了回娘家。
三
又过几年,小堂姐到我家来,原来是从我哥手上买下一对我爹传下的紫漆方柜,七十元钱。换了我,这旧物件白送又何如,她是嫡亲的人,可我哥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他老婆手里,这完全归于命运的遗传,我爹一生被卡在我娘这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手里,我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运这金刚索谁也在劫难逃。
“要不我把这钱还你。”说着,我摸出钱来。
“我不要,买的就是买的,莫要沾个什么名声到时候说不清。”小堂姐毅然推辞我,又说这柜子好,现在新打的未必有当年这么厚实的料,拿去里边装粮食,放衣被,上边还可当床睡人。
我的堂姐夫和姐夫的姐夫晚一会儿来,摞起来用绳索绑好,搭在一个往日抬猪的竹轿架上,她跟在后面,便往十几里外的她家去。我一直没去过,这回一定要跟去。不通马路,一路全靠脚力走,堂姐倒很高兴,说好吃的饭菜没有,去那儿给我介绍个对象吧,看我这老大不小了,不着地气地心高气傲,不成家让人老说闲话!
我嘿嘿笑着,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她也始终笑着,她似乎就为了笑着活。我似乎从没见过她生气的表情,小时候那么喜欢和她亲近,现在依然没变,应该是一生不会变吧。
到了她家,几个孩子放学回来。天咧,怎么大大小小有四个,她是嫁了个二婚的不成?家里新盖的红砖房,从外墙看是红砖坯,走进屋里一看,还是红砖坯,连白灰也没刷上。家具更简陋,一张宽板饭桌,一个立式餐橱,几条长木板凳。这天正是星期天,孩子们一见旧木柜卸下,七手八脚帮忙去抬进屋,刚靠墙放妥,便哗啦啦爬上去,高高兴兴地叫喳——
睡板床啰!
睡板床了!
舅妈,我和表妹要睡这个好看的,那个有木疤,我们不睡哦!
“好咧。”我小堂姐笑嘻嘻答应。原来,两个大的男女孩是她夫家姐夫的孩子。相依为命的姑姐前年生病死去,姐夫还落下一身债,我小堂姐二话没说就把她两个孩子接来一起养着。“一眨巴眼他们就会长大,并且这样和我这双小儿女一起,以后感情更和洽,好齐力做事!”
小堂姐笑着看几个吵到能掀起屋顶的孩子。我想,在她的眼里,困难不是困难,没钱不是问题,只要她不计较、不抱怨,什么都不是问题。怪不得我从来那么喜欢我的小堂姐。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我回老家,问我堂嫂,说想提点东西去我小堂姐那儿,通车路了没有?堂嫂说:“路早修通了,但是喜妹一家几年前都去长沙开饭店了,不住那山沟啦。”
嘿,我的小堂姐,想起你我便欢喜生笑。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