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的晚上,矿上各家各户的主妇开始煮红豆汤,煮豆子的汤锅里要加一点食用碱面,碱水可以让豆汁的颜色鲜红,豆子软烂。第二天女人们早早起来用红豆汤煮腊八粥,这种汤汁做出的粥是紫红色的。它还有个喜庆的名字叫红稠粥。红稠粥一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吃,太阳出来后吃粥会得红眼病。没有人细究过为什么有这样的说道,只是口口相传下来。
豆子和小米煮起来的味道甜甜的,闻着香味怎么也睡不着。我趴在被窝里,隔一会儿就问一声,妈,红稠粥熟了没有?母亲说,再等会儿。隔一会儿又问。又问,母亲也不厌烦,耐心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对寻常百姓家来说,过节时孩子们有吃有喝是最高兴的事,母亲的心情也被红粥感染了。粥熟了,母亲还要在红稠粥上面撒上一小勺白糖,她说年根吃糖能甜一年。甜甜蜜蜜是所有人的希望吧。
我从小爱炫耀,一边吃粥一边向旁边的哥哥报告自己吃出了一个大红枣。又不舍得一口吃掉,把红枣从粥里仔细地剔出来单独放在一边。谁知一转身工夫被手快嘴馋的哥哥吃掉了。我大声地假哭上几声,嘴巴并没有停下来,吃得慢锅里的粥没有了。
哥有个绝技,可以把粥滚成一个圆圆的球。他两手捧着碗来回地颠动着,碗里面的粥团跟着上下跳动,不一会儿就变成一个圆球。我跟在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做,却把粥团掉在地上。迅速地把上面没有沾上土的粥扒拉回碗里,下面脏了的给鸡吃。浪费粮食是最大的罪过。而用珍贵的粮食戏耍,更是罪过,这种事就像是对一个有身份的长辈做出不礼貌的举动,那肯定是要受到教训的。
吃过红稠粥,年就不远了。腊八节是过年的前奏。
二十三吃麻糖,糊灶神爷的嘴。父亲说麻糖是用脚踩出来的,他还说麻油也是用脚踩出来的。我奶奶家曾开过糖坊油坊,他的话大约是真的。
麻糖买来专门给灶神爷吃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可把嘴粘上还怎么和玉皇大帝说话?糊完灶神的嘴,我赶紧把自己的嘴也糊起来,用脚踩过也不嫌。麻糖甜滋滋的,用力一咬,糖丝拉得老长,像一根根棉线。过一会儿,我就小心试一试还能不能张开嘴说话。
母亲瞅着我笑,说她小时候看到姥姥把一块麻糖放进灶坑里,等姥姥离开她扒开灶灰去找,没找到。我惊奇母亲也有小时候,也嘴馋。不过母亲比姥姥聪明多了,她把麻糖供在锅台上,过一会儿还能分给孩子们吃。
矿区过年的仪式是从压粉条开始的。
土豆粉条是晋西北特有的一种食物,可以炒,可以炖,可以凉拌,可以做粉汤,做大烩菜吃砂锅时放上半团最好。做土豆粉的面是把土豆磨成渣,过水淘澄多次加工出的面,我们叫粉面,比白面细腻些,有点像婴儿用的痱子粉。和粉面有技巧,一般人和不好,要用八十多摄氏度的热水,这个温度不好把握,水冷面酥散和不成团,水热烫成死面疙瘩。
压粉条有特殊的工具——饸饹床,四条腿,外形像马。用整根木头做,在木头中间挖一个小碗粗的洞。洞口装有小窟窿眼的床底子,眼大出粗粉,眼小出细粉。也有扁粉,那床底子的眼肯定是扁宽形的。马头上面装一只手臂,手臂下有圆柱形的塞子,把塞子塞进木洞,用力往下压,面团被挤压成细条状。
一大早起来,大人孩子都喜气洋洋地忙活起来。母亲也怕活不好面,要先打好一锅粉芡,用粉芡和面,成功率高些。粉面里还要加一样东西——白矾。白矾里有铝,现在不提倡加这个东西。不加矾做出的粉条不筋道,煮的时候容易断成一截一截的。
母亲和面时,我们把放在闲房的饸饹床搬出来,洗干净,倒扣过,用锥子扎通床眼子。压粉是一件体力活,最好父亲在家,父亲不在,哥哥在也好。大火大锅,水开了,饸饹床骑架在锅口,长臂扬起来压下去,长长的粉条落进开水锅里,翻个滚就熟了。天冷屋子里翻腾着白汽,人人都像腾云驾雾的神仙。帮忙的孩子们从锅里捞热粉调着吃,倒点酱油醋,用筷子淋一点麻油,香得很。
压好的粉条过几遍凉水,捞出来盘成碗口大的粉团子放在高粱秆编的盖帘上。凉透了搬到院子外面冻成饼状收在大缸里。那时候的腊月真冷,外面就是天然的大冰箱。
腊月里像样点的人家都要做一锅豆腐,光景差些的两家人合着做一锅。先要把豆子送到磨面坊扒去豆皮,做时提前一晚泡好豆黄。用水桶担着豆黄去豆腐坊。矿上没有私人豆腐坊,做豆腐的师傅在忻州窑村。腊月里做豆腐的人多,要排队。有时候半夜才能回来。做豆腐时带一个饭盒,中途时可以舀豆腐脑喝。哥哥大些时跟着父亲去做豆腐,回来说豆腐脑的味道怎么怎么好,我心里有一丝丝失落。后来工作了,职工食堂天天有豆腐脑卖,我却不怎么爱喝。
一锅豆黄能做六十多块豆腐,泡在水里,父亲汗流浃背地挑回来。豆渣也要带回来,喂鸡喂猪。豆腐是细菜,做豆腐的那天像是过节,喝豆浆,吃豆腐脑,拌一盘小葱豆腐,大烩菜里也会放很多豆腐。北方天气寒冷,做好的豆腐捞几块放在院子里冻成冻豆腐。冻豆腐化开里面呈蜂窝状,放进肉汤里煮,小孔里面都是肉的香味。
余下的豆腐细水长流要吃一正月。豆腐水隔两天换一次,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最后豆腐变得又酸又臭,难以下咽。我们便抱怨豆腐好吃的时候不给吃,放坏了才吃。母亲似乎做了什么错事,低下头不说话。
记忆里我们家只杀过一次年猪。那头猪怎么喂也不长肉,苗条细杆,和健美运动员有得一比。猪特别热爱运动,一米高的猪栏也挡不住它闯世界的决心。前期准备,弯腰助跑,后面一个漂亮的鱼跃就从墙头跳了出来。再后来把猪圈的墙拱翻了,越狱而逃。母亲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用绳子拴了一只后腿,它哼哼唧唧贼头贼脑地瞅空子还要往外逃。
不杀不行了,母亲和父亲说。
父亲也说,留不得,简直就是只跳蚤。
杀年猪时院子里来了很多人,都是帮忙的,热热闹闹地等着吃杀猪饭。杀猪师傅是父亲的同事,以前并没有杀过猪,临时受命,全凭胆子大。果然是新手,一刀插在猪膀子上,猪声嘶力竭地叫了一上午,毛骨悚然,把所有人都叫毛了。最后请了正经师傅,一刀下去正中心口,猪才闭嘴。大概人们心里有了阴影,那天的肉吃得一点也不香。肉色发红,据说是因为没有放干净血。
后来家里又养过两头猪,都是直接卖给猪贩子。似乎这样就不用担杀生害命的恶名。
家里每年都要养几只鸡,鸡蛋平时供给父亲营养品,鸡肉作为年节时餐桌上的一道肉菜。
鸡是母亲一把米一片菜叶喂大的,由她来决定一只鸡的生死,是很残忍的事。她心软不忍看杀生,每次都躲在屋里不出来。等到哥哥把鸡杀了,她皱着眉烧热水,煺鸡毛。然后还要开膛破肚,从脖子的伤口处找到食管,在上面扎一根棉线,这样鸡嗉子的脏东西流不到肉上面。再从肚子下面割一刀,把内脏取出来,红红黄黄的,场面有点血腥。鸡肝上面有一块绿色的辣椒形的东西,是鸡的苦胆,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苦胆割下来,苦胆若是捅破了,鸡就废了。鸡胗里面有一块皱皱的黄皮叫鸡内金,鸡平时吃的小石子就靠这块皮消化。鸡内金是一味药材,晒干了,碾成粉,孩子们积食吃一小勺子很管用。
我爱看母亲收拾鸡,把一整只鸡剁成小块,母亲的刀功的确厉害。等到鸡肉下了锅,我开始围着锅边转。肉熟了,鸡翅膀是我的,鸡头是哥的。吃了翅膀会梳头,吃了鸡头考第一名。
在矿区女孩子出嫁时,有从娘家带绿豆的风俗,装在空酒瓶子里。婆家用新媳妇带来的豆子生豆芽,意味着这个姑娘在婆家长久生根了。
腊月二十六那天忽然想起生豆芽。去粮油店买生豆芽的黄豆,老板告诉我,现在的豆子生不出芽儿,只能打豆浆。听到豆子不能发芽时,心里有种恐慌。我上网查了查好像是说隔了年的陈豆子发芽率低,和转基因没有关系。
家里还有一点绿豆,用温水泡了。晚上时已经可以看到豆子上努出的小芽,白白的。只是过去几个小时,便有这样的奇迹,豆子的生命力果然是旺盛。
矿上冬天缺少蔬菜,腊月里主妇们都要生豆芽,一缸黄豆芽,一缸绿豆芽,有时也生黑豆芽。和黄豆芽比起来绿豆芽娇气,温度要求高,不能凉了也不能热了。凉了不长,热了豆子红眼。绿豆芽生好了,一根根白白胖胖的,生不好,细细的、蔫蔫的。以前老人们还把豆芽生得旺不旺和过光景联系起来,那些说道就复杂了。
天冷,为了保持温度,母亲把生豆芽的小缸摆在炕头,外头还要裹小棉被子。就像是在照顾一个月子里的产妇。生豆芽要掐算好日子,到了年三十不长不短正好可以吃。不过矿上正月初一不吃豆芽,奶奶说吃豆芽扎穷根呢。
绿豆芽用来当下酒菜最好,开水下锅,打个滚就要捞出过凉水,倒多多的醋,放多多的蒜,吃起来脆生生的满口留香。
我们这边吃喜筵时必有一道硬菜——爬肉条。后来日子富裕了,过年时自己家里也开始做这道大肉菜。
记不清我们家哪一年开始做烧肉,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那时市场开放,不用票证可以随便买到肉了。把带皮的五花肉洗干净,放在锅里煮五成熟,用筷子插进去,没有血水冒出来,捞出晾凉。以前的老做法,在煮肉汤里放晒干的葫芦条,烧出来肉的颜色红润润的最好。现在是在肉皮抹上黄酒、老抽、蜂蜜。烧肉分大烧小烧,大烧是把四方块的肉放在油锅里炸,小烧则把肉切成一指宽的条儿。大烧肉肥,小烧能把肥肉里的油脂清出来些,吃起来不那么腻嘴。
烧肉的活一般由家里的男主人来干,可能是和肉的价钱贵有关吧。父亲手拿肉叉子,把肉快速地放进油锅,母亲在旁边拿着锅盖马上盖严实。肉块在油锅里噼里啪啦地叫着,过年的喜气也冲出来。能吃上油脂丰厚的大肉,这一年的日子肯定错不了。
炸过的肉条放进煮肉的老汤回软,肉皮上鼓起小泡泡,吃时加入各种调料放蒸锅,蒸两个小时以上最佳。肥肉入口即化。
矿上过年时给工人们分带鱼。听说是矿务局为改善矿工的生活用煤和南方换的。分鱼的那几天,整个矿区都笼罩在鱼腥味里。母亲闻不了腥味,老是说臭鱼烂虾。在我们那里鱼和猪肉比起来差一个档次,所以洗带鱼的任务会落在我这个孩子手里。
带鱼的样子很凶,尖尖的鱼牙露在两边,不小心会割破手。我把带鱼身上那层发光的白膜用一团草绳擦洗下去,剪去鱼头鱼鳞,刨开鱼肚子,带鱼的内脏很少,有时会有鱼子和鱼油,单独放在小碗里。鱼头扔在垃圾堆,是狗的美味。很多年后和一个矿上的朋友吃饭,他特意点了一道红烧带鱼头。原来鱼头吃起来也很美味。
那时家家做带鱼的方法都一样,葱姜蒜炝锅,倒点酱油加水炖,鱼子和鱼油少煮一会儿就可以捞出来吃,作为洗鱼的奖励,母亲多给我分几块。鱼熟了把中间宽一点的鱼段挑出来过年,窄一些的给孩子解馋。孩子们平时很少吃鱼,不会挑鱼刺,常常让刺卡了嗓子。家里大人也不急着带孩子去医院,让大口大口地喝醋,再吃一口烂腌菜,这么折腾一会儿鱼刺竟没了。
鱼汤从来都是倒掉的,不明白电视剧里的南方人怎么总爱喝鱼汤。鱼汤怎么能和肉比,又腥又膻。
冷香肉不光名儿取得好,味道也好,多少年也忘不了。
冷香肉也属于矿工发的福利,快过年时行政科想方设法为工人们从外地组织一些稀有的吃食。冷香肉就是其中的一种,每个工人两斤,方方的一块,拿一张油纸包着。冷香肉其实就是压制过的猪头肉,弹牙有嚼劲儿,吃多少也不腻嘴。冷香肉拿回来的当天,母亲切一小盘给孩子解馋吃。以后便是属于待客专用,过年时,亲戚来了,切一盘下酒。我希望天天有客人来,客人来了,家里的伙食就会改善,我们便有剩菜吃。
我那时以为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就是冷香肉。便盼着自己快些长大,长大了当工人分冷香肉。真的长大后,并没有机会当矿工,矿上也不再发那些福利。
压过粉烧过肉,就要刷家了。矿上人的房子都没有专门的厨房,平时烧炕冬天取暖烧炉子,烟熏火燎的,墙壁上挂了一层黑纱。过年了,房子当然也要换换新。
刷墙用白土或是石粉子,这些东西公家的商店没有,要从私人手里买的。附近村里人悄悄烧白土窑,年前开几天,年后就关张了。前一晚提前把白土泡上,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出动,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被子褥子挂在晾衣绳上晒太阳,孩子们尿在上面的地图也晒了出来。
先用鸡毛掸子把浮灰掸一遍,再用刷子蘸着清水洗一遍,最后才是刷白土水。里面加点石粉子刷出来更白。刷墙时横刷竖刷要刷平,干了隐隐呈方块。俗话说刷豆腐块。刷完第一遍,把炉子、炕烧得热热的,墙烬干了,再刷第二道白土水。这样刷出的墙雪白耀眼。到了晚上拿一根木棍把晒在外面的被子褥子轻轻敲打一通,不能太用劲,多少年的旧东西,布都糟了。
刷完家的第二天就要洗衣服。烧一锅热水,把洗衣盆搬出来,把搓衣板拿出来,女人们坐在小板凳上,肚子抵着搓衣板一头,两手用力地搓洗。先洗窗帘被套褥单这些大件,然后就是孩子们身上穿的棉衣。通常都是白天洗了,晚上赶着缝好。有一年我不小心掉进洗衣盆里,父亲眼疾手快把我捞出来,还是把棉裤湿了,我一天都焐在棉被里。
洗,洗,洗,几乎天天都有要洗的,直到年三十的上午还在洗。母亲的手长时间泡在冷水里,皴皱起皮开裂还是要洗。
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也是过年的样子。
对小女孩子来说,穿新衣比吃还重要。
那时还没有成衣店,大多是扯布回来。大人们找裁缝店,孩子们将就点自家做。冬月里母亲开始给孩子准备新衣服,把手里攒下的布票钱算了又算,光有钱和票还不行,还要去大商店进货,进好看的花布。男孩子还好打发,蓝色军绿色就行,女孩子就要多花点心思。
家里没有缝纫机时,我的衣服多是母亲手工缝制的。同一卷花布差不多家家都扯上了,想要与众不同,便要绲个花边做个娃娃领什么的。手艺好的就要夹点木耳边。这个要去求裁缝店的师傅推花,把电烙铁烧得热热的,布子放在下面一推就有皱皱的花纹了。有一年布扯得晚了,年三十早上母亲还在赶工。小伙伴来喊我出去玩,我悄悄躲了起来。
我读初中时,家里终于买了一台缝纫机,母亲过年时一下子扯了好几块处理布料为我做新衣服。
有一年快过年时,父亲忽然想炸麻花,我母亲反对,麻花这种高级吃食,我们家从来没有做过。而周围的邻居也很少做,主要是这个东西费油费糖。
父亲有一本食谱书,照着书上的配方和面醒面,搓的时候就没有老师教了,大大小小的不怎么好看。油锅烧起来,麻花漂在上面,真的是奢侈的做法。父亲做的麻花又酥又脆,不比副食店卖得差。第一年炸成功以后,以后年年腊月里做,邻居们还请父亲去和炸麻花的面。他很乐意接受他们的邀请,面和起来,几家女人坐在热炕头上互相帮着做,搓麻花的手艺也越来越好。
爆竹声中一岁除,鞭炮是紧俏货,并不会时时都能有,只有进入年根时大商店才会进一批货。但到底哪天有货谁也说不清。
忽然有一天有了鞭炮来货的好消息,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传开了。红色的长条形的小鞭炮摞起来摆在商店的玻璃柜台里,像是一群勾魂的小妖,冲着孩子挤眉弄眼地笑。黑红的小手放在玻璃柜台上,悬空摸索来摸索去。眼珠子红红的,放出两缕凶狠的光,像是要进行一场打劫。有胆子大的便冲着里面问,小鞭炮咋卖?戴着蓝袖套的售货员脸朝外喊一句,一毛。他们其实早知道价钱,一百响的鞭炮年年都是一毛。他们只是想让售货员把鞭炮拿出来,隔着红油纸看一看,摸一摸过过眼瘾。
到了过年的那天,家里或多或少地给孩子们买了大麻炮小鞭炮。东西太少,为了无限延长放炮仗的喜悦,孩子们把一百响的炮子一个个拆开了,小心地放在兜里,隔一会儿放一个,隔一会儿再放一个。每放一个炮子,旁边都有小孩子喊号喝彩。哥总是经不起这样的表扬,不一会儿就放光了所有的炮子,最后只能瞅着别的孩子放炮子。
母亲说,铜人响炮,灵人听。铜人在矿区这边专指那些脑瓜不太聪明的人。哥不管那些,他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傻子,放一晚上的炮仗。
和邻居比起来我们家的灯笼比较特殊,是五角星形的。灯笼架子由父亲自己设计焊制,灯罩里面另装有机关,通上电三匹纸马就在灯里飞快地跑起来。这盏走马灯也算是经过大世面,父亲带着它参加过矿上的灯展,并拿了优秀奖。奖品就是这盏灯。
那时为了增加节日气氛,矿上每年元宵节都举办灯展,过罢小年,各个单位就忙碌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灯由工人们自己动手做,用铁丝竹片扎出各种形状的灯架子。铁架子初看着丑,只要糊上彩纸,装上彩灯泡,打扮打扮就能造出火树银花的夜景。
过年糊灯笼的任务是哥哥的,我在旁边帮忙,一会儿递剪刀,一会拿糨糊瓶。哥哥按照灯笼的大小把红纸裁成五角星形,再把旧报纸裁成细条,先在铁丝上缠一圈纸,这样才能挂住糨糊。红纸要裁得比灯笼大一圈,并在上面隔一段剪上小口子,这样粘得更坚实一些。哥还要在灯笼正面,剪五颗黄色的小星星。灯笼糊好了,父亲爬上房顶临时接一根电线。除夕的晚上灯亮起来的一瞬间,房子是红色的,小院是红色的,孩子们的脸也是红红的。如果赶上下雪天,就更妙了,白雪红灯,雪花扑打在灯笼上,声音细细的、碎碎的、柔柔的,像是在哼唱小调。
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正月里有没有下雪,母亲仰起脸看着红灯笼时总是笑盈盈地说,正月十五雪打灯。父亲也跟着说,正月十五雪打灯,一根谷穗打半升。
我把剪下来的红纸条收起来,当胭脂用,在看灯的晚上用唾沫洇湿了,偷偷抹红嘴唇。我的红嘴巴也是一盏灯吧。
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像矿上人这么爱灯。矿上有一句俗语,娶媳妇娶个好心,下井领个好灯。灯是生命的灯。
矿区的风俗,初一的早上迎财神、迎喜神。可是这两尊大神在什么方位,每年每家的说法都不同。有的说是正南,有的说是正北,有的说是东北。我们家的做法是,一家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在矿区走一圈,便把东南西北的神都拜过了。父母对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笑嘻嘻地送上一句话,过年好!过年好!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对方也笑盈盈地回,过年好!过年好!这一句话,在正月里重复多少次,就把祝福送出去多少次。
不知从哪一年起,坐着火车进城抓奖券成了矿上人过节的必备节目。从正月初八开始抓奖,到正月十五这天达到高潮,那一天除了必须坚守工作岗位的人,好像全矿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人欢马叫的场面比看电影都热闹。大人孩子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纷纷叫嚷着用香皂好好地洗洗手,抓他个天津大发回来。最差也要抓辆自行车。说到汽车时,人们眼睛里冒着亮光,好像是马上就能把车开回了家。听说九矿的一个工人,只买了两张彩票就抓到了汽车。不管消息来源真假,引诱得更多人去抓奖。家里有小孩的也要带上,小孩子手眼干净,会受到神灵的关照,中大奖的机会更多。
大概是因为特殊的生活环境吧,矿上人骨子里有一种豪赌的性情。赌高高兴兴上班,赌平平安安回家,赌一次意外之财的惊喜。有一年抓奖时我竟然中了十块钱,毫不犹豫马上又买了十张奖券。后来的结果是肯定的,刮开奖券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呵呵!不过小小的失落并不能阻挡人们热爱抓奖的脚步,用两块钱给自己买一份惊喜,值了。万一呢?万一中了一辆汽车。越想越美,人们都开始发愁,抓到了汽车怎么开回家来。没有驾照啊!
又不知从哪一年起,人们不再热衷于抓奖。过节时一人手里握一部手机,抢红包。一分钱的红包也是红包。日子在变,生活在变,不变的是人们为好日子赌一把的心情。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