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人类情感和记忆的化身。站在田村东头,望着寒风中那栋破败不堪的老旧土坯房,我的内心翻涌起莫名的悲伤。它总让我想起一位叫二叔公的道士老人。在我心里,只要老房子在,二叔公就在。即便风早已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即便屋场上那棵老槠树早已被剥脱了生命,即便一切似乎再也不能复活。
串门是乡村情感的纽带。孩提时候,二叔公家是我去得最多的,原因是他会唱曲,唢呐吹得好。每次唱曲前,二叔公会焚香点烛,默默祭拜堂屋墙上一幅人物画像。起初,我以为画像上是他家的祖先,然而并不是。二叔公为什么会跪拜一幅画像呢?我从小所见皆是村人跪拜祖宗和神灵,从未见过跪拜一幅画像。后来才知晓,画像上的人物是道教祖师张道陵,人称张天师,正一真人。
我在田村出生长大,熟悉村里的每一个人。那些土里刨食的乡亲,一辈子走不出村庄的版图,独二叔公长年游走乡村。尽管道士这个与亡人打交道职业的独特,远非懵懂孩童的我能理解和想象,但一个不被土地羁缚的乡村游走者,仍让我感觉到二叔公的与众不同。
是什么吸引着我,一次次走进二叔公家?是那像极了戏服的宽大道袍,还是那银光闪烁锋芒毕露似吹毛可断的长剑,或者那形如罗盘可以自由转动发出叮当声响的法器……一个孩子眼里,这些东西,就是神奇的磁铁,是乡村散发的魔幻之光。而二叔公屋子里这些道士用具中,我最迷恋的是他的铜唢呐,只要鼓起腮帮轻轻一吹,它的修长喇叭身子里,就会跑出一连串悦耳动听的音符。像一群鸟雀鸣叫着,噗噗噗飞出来。我第一次听到,便迷上了它。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二叔公吃饭谋生的家伙,更不知晓它们关乎乡村的生死葬仪。
二
超度亡魂,是田村沿河一带葬礼上的古老习俗。村里谁家亲人走了,必得请道士做道场,替死者超度亡魂。在田村,无论谁家办丧事,二叔公都会带着他的道士团队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
道士队伍由领头的带着,三五人组成。那些面孔熟悉的乡人,在农民和道士之间转换身份。在哀伤男女的哭丧中,他们穿上了道袍,操持着唢呐、锣鼓、铙钹等乐器,迅速进入角色。表演时,唱者身穿道袍,服装很特别,粗布,玄黑色,犹如古人的长袍马褂,胸前身后装饰大块图案,正中突出绣着类似两尾鱼的东西,一黑一白,做首尾交缠状,黑白相间的颜色,显得十分抢眼。它是幼年的我对八卦最为形象的认识。这样一身行头打扮,果然道貌岸然。头头是道、道骨仙风、替天行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与此有很大渊源吧。
锣鼓和唢呐,永远是道场的开场白。随着乐器响起,主唱的二叔公表情庄重,和着节奏手舞足蹈,似动作夸张,却看不出半点轻慢。有时,二叔公手持一柄长剑,东刺一下,西刺一下,嘴里发出“嚯嚯嚯”的叫声,似有妖孽倒在剑下。表演至激烈处,八卦飘飞起来,俨然一只凶恶的猛兽,眼看就要扑将过来,颇有点骇人,围观的孩子吓得大声尖叫,惊慌躲闪。与此同时,那顶软塌塌覆在头上、被村人戏称为“破瓦片”的道士帽,会从头顶甩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在破瓦片坠地的瞬间,二叔公抢身将它抓在手中,引得满堂哄笑。以致围坐棺材四周悲伤至极的死者亲眷,也会被吸引,短暂停下咿咿呀呀的哀哭之声。
乡村是一个制造并盛行传闻的地方。看不见的传闻,却是一把伤人的利剑。自古村庄就有这样的传闻,道士是不祥之人,走进谁家,谁家就会惹上灾祸。就像村口大樟树上盘旋的乌鸦,总被人们看作不祥之鸟。
一个关键时刻离不开的人,平时却被村人疏远。因为长期与亡人打交道,二叔公身上难免沾上阴森之气,人们看见他身上亡灵附体,死亡和邪恶附身。二叔公俨然成了村庄的灾星。
从此,他的一生,需要在暗夜中度过。
三
飒飒悲风次第来,幽关教坛法门开。
镬汤化作青莲沼,亡人翻身上法台。
三尺华幡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
道场上,锣鼓唢呐声中,二叔公一袭黑袍,手中挥舞着法器,身子一俯一仰,不停吟唱着道士开路经文。这是葬礼上二叔公为死者超度亡魂的情景,至今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二叔公高高瘦瘦的,身穿道袍的他,身材显得格外颀长,清癯面庞,依稀能窥见几分乡人少有的俊朗,倘在戏班,当可装扮小生模样。我喜欢看二叔公表演,二叔公的表演很独特,总是先收起脸上的表情,屏息静气一会儿后,突然起一句高音,一声拖长的“呜呼”,夺腔而出。如破竹裂帛,似奔马长啸,众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过去。那场面,比得过正月闹元宵时戏班为吸引观众放在最后压轴的名角表演。幼年的我,每次都看得十分入迷。
通常,道场会持续三天两夜。布幔围着的厅堂,中间停放着黑漆的棺材,腰间扎着草绳、一身素白丧服的亲眷围坐四周,谁也不说话,悲切写在每个人脸上。厅堂周边墙上,悬挂镶了朱红绲边的黑色布幔。幔上画着大幅彩色神像,各个不同,类似钟馗、尉迟恭、秦琼之类打鬼驱邪的民间神像。神像一律形貌狰狞,或金刚怒目,或龇牙咧嘴,或吊眉斜眼,一点不像土地庙里拄着拐杖白须飘飘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公,也不似关帝庙里武圣人关公的威严与肃穆,其形象当脱胎于寺庙十八罗汉吧。好在画技粗劣,远达不到栩栩如生,才显得不那么怕人,倒颇像了乡间戏班常表演的民间戏曲人物,且多是丑角的那一类,抑或乡场说书者言说的封神和水浒人物,譬如土行孙、时迁之类的,也便横生出几分熟悉和亲近来。
对于已开始上学识字的我,布幔吸引我的除了奇形怪异的画像,便是布幔上书写的许多奇特的文字。说是文字,乍看跟画类似,全部一笔到底,不做停顿,也许更准确地说,是些象形的文字符号而已。横看竖看,那些文字我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不少跟古书上的“靈”字近似。就那些惊为天书的文字,我问过不少人,包括学堂教我识字的老师,并无人说得清楚。后来专门请教二叔公,才明白那是些有关凶煞、吉祥、灵肉、神鬼、邪魔、地狱、阎罗、天庭、玉帝、蓬莱仙境之类的另类文字,属道教文化特有的文字符号,它的创立者便是道教祖师张道陵,也即二叔公堂屋画像上的人物。知晓了这些,即刻觉得,布幔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灵异的化身,而懂得这些奇特文字的二叔公,他的身上必定隐藏着某种神性的东西。
成年后,我去过多处寺庙,注意到一些醒目的“文字”。它们或刻在绘了神像的墙壁,或铭刻于神祇的底座,甚或书写于僧侣的袈裟上。仔细辨认那些“文字”,却一个也看不懂,向僧侣请教,才知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有关神的符号,用以昭示神的暗喻。每每让我联想到,家乡道场上那些书写在布幔上的文字,是不是也是神的符号,也有着神的某种暗喻。
四
家乡田村,位于修河上游,属赣西北幕阜山腹地。这里山川深重,自古民风剽悍,民俗多与山外殊异。那些鸟窝一样藏在大山里的村庄,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通神之人。有的是神汉,有的是巫婆,有的是占卦地仙,甚或算命瞎子。
在田村,自然是道士二叔公。
早年,二叔公父母双亡,村里有可怜这个孤儿的,把孩子引荐给邻村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道,恳请老道收留为徒。道士虽是众人看不起的职业,但一个孤儿,能跟着师父混口饭吃,也算是孩子的福气。因为天生的好嗓门,加之肯吃苦,用心练唱,唱功了得,以致达到久唱而不竭的功力。《往生咒》《超度经》《太上救苦经》,这些超度亡灵的经文,为学徒日常课业,在师父严厉监督下,二叔公每日操练演习。师父还教他研习《道德经》,知晓道家思想来源,懂得个人修道的意义。老道故世,二叔公继承其衣钵,逐渐成为田村沿河一带道士队伍的领军人物。
一个严重匮乏文化娱乐的时代,热闹的道场是乡村孩子的乐园。道场见识得多了,我逐渐发现,道士唱曲,可不同于走村串户的戏班舞台表演,除了起句外,很少高音,多为凄切哀婉短句,半文半白的语言,介于说和唱之间,讲究说唱的调和,手中不时挥动着称为法器的道具。有时是一柄长剑,随着长剑的挥舞,表演者给人飘飘欲仙、一派仙风道骨的感觉。有时换作一个形如罗盘可以自如转动的东西,那个东西迅疾转动时,会发出类似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颇为吸引人。有时候,表演者独自在八仙桌前且歌且舞,死者亲眷跟在身后,配合着表演者的动作,不时面对亡者鞠躬作揖;或由表演者引领,众人持香绕棺鱼贯而行。有时则会扔了法器,持一燃烧正旺的火把,领着死者一家人来到空旷的地场,依照先前用石灰画在地上的简单几何图形(那些图形代表一个人从生到死相关的几个阶段),顺着某个标注生命关口的通道或者写了众多类似“靈”字的方块字符,一边快步蛇行,一边呜呼哀哉地咏唱,引领亡魂升入蓬莱仙境。轻盈的步伐,飘飞的衣袂,歌舞不停间,指向的全是人间孝悌和死生大义。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和门道。我曾多次听二叔公讲,死者为大,为死者讳,对亡灵的敬畏和死者的不可亵渎,是他们那一行须严格遵循的。说做道场就是为亡者超度,并在超度中把亡者引向重生,它是灵魂由黑暗走向光明的必然过程。而道士的表演,传达的正是死者的生,生之悲苦,逝者升天,最后脱离苦海,驾鹤奔向蓬莱仙境……二叔公关于道那一行的言说,对于一个不明生死、不懂佛道的孩子,自然难以明白。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二叔公远不是与众不同,而是高深莫测,他应该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高人。当然,今天的我,随着阅历的增长,对世间之事已多有自己的判断。道士超度亡魂,作为一种源于佛道与乡村信仰有关的安魂仪式,它的精华与糟粕,皆须辩证看待。
忘了哪一年,我随大人参加邻村一位亲戚的葬礼。葬礼上,二叔公吩咐他的徒弟吹奏一支超度亡魂的唢呐曲。那个徒弟不知是新手还是因为不用心,出了错漏。二叔公即刻板起脸,疾言厉色告诫弟子:道士的唱曲,有着严肃的内容,且依照严格的程序,包括器乐的伴奏,亦各有讲究,整个表演围绕一个人的出生、受难、死亡和亡者超度进行。这四个过程,为超度亡魂必由之径,万不可错乱颠倒,否则,无法超度,亡魂会在四野飘荡,祸害人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道士的表演关乎死生祸福的说法,第一次知晓道士这一行的重要,事关一个村庄的安泰吉祥。难怪村人即便再不喜欢道士,却谁也不敢得罪,至少表面上,二叔公是受人敬重的,俨然把持村庄死生祸福的重要人物。
依据二叔公的说法,做道场的过程,是道士站立生死的分界,充当着死者的代言人,把凡间的信息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和神灵对话的严肃过程。或许,正是在与神灵直接对话的过程中,二叔公洞悉了死生的秘密。让死者在他的超度之下,升入蓬莱仙境,纵使冤魂野鬼也让它们得以重生。
毫无疑问,二叔公就是神灵的信使,是村庄的通神之人。
五
一个通神之人,拥有降伏妖魔鬼怪的神奇法术,我从未觉得奇怪。我一直困惑的是,二叔公这个做出了那么多侠义之举的人,居然没能为自己赢得好名声。
闹鬼,在乡村是常有的事。以我所知,村庄闹鬼闹得特别厉害的一次,与一个死去的外地女人有关。那个女人,是村里的疯女人。某年麦收过后,疯女人由发大水的安徽淮河那边逃荒过来,被村里单身多年的拐子收留做了老婆。拐子是个疏远土地的人,成天守在牌桌上,人懒,又跛着一条腿,连媒婆也不愿意登门。疯女人接连为拐子生了三个孩子,却没一个带把的,视传宗接代为天下第一大事的拐子,越来越嫌弃这个女人。稍不如意,就动手打人,出手很重,女人孩子常哭作一团。
不知是不是因为脑子有问题,疯女人总是手握一面漂亮的小圆镜,喜欢把猪血般的红墨水涂抹在嘴巴上,打扮得跟媒婆一样,要么在头上插几朵野花,招惹过往的男人,一时成为村人的笑柄,被拐子打骂不算,还因此遭女人们集体白眼。但女人们却不敢当面欺负这个外乡女子,因为疯女人会一种可怕的巫术,那就是念咒语。疯女人的咒语,据说很灵验。谁得罪了她,或者谁和她有过节,疯女人便在家里扎个草人,手持铡刀,一边念咒语,一边剁草人。不少人被她诅咒过。孩子们因为害怕,都不敢接近疯女人,称疯女人为巫婆。对疯女人独特的诅咒,村人都有说不出的畏惧。
一张窄长的马脸和涂抹得血红的嘴巴,白天黑夜爱在村庄四处游荡,还有就是诅咒时穷凶极恶的样子,这是疯女人烙印在村人脑子里的可怖形象。不过,让人深感惊讶的是,夜深之时,有人看到疯女人多次出现在村口河堤上,抱个蓝花布包袱,坐在黑夜里哭,哭得很伤心。谁也不知道,疯女人深夜背个包袱去干什么,也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在河堤上独自哭泣,是须臾清醒后哀叹自己凄苦的命运,还是思念音信阻隔的遥远家乡的亲人。
疯女人死去的那段日子,人们夜间不敢出门,家家关门闭户,生怕撞见她的亡魂,甚至大白天的,村庄少见单独出行者。就在村人六神无主、极度恐慌之时,二叔公出面了。他制作了许多巴掌大的杏黄纸片,每张纸片上,画上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咒,家家户户张贴,并召集众人在老祠堂做法事。“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只见二叔公挥舞着长剑,嘴里吐出一连串咒语,似乎瞬间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还真是神奇,法事之后,很快村庄变得太平清朗,人们又像先前一样,四处串门走动,连夜间也敢单独出门。这个时候的二叔公,就是村庄的定海神针。村庄借助他的法术,妖魔鬼怪得以驱除降伏。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我总是想起那个疯女人。一个本该令人同情的异乡苦命女子,却到死都被看作一个可怕的巫婆。
是疯女人死去的第二年初春吧,某个晴朗的午间,突然传来凶讯,村里一名新婚不久的年轻男子意外横死异地。死者为家中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迈的父母格外悲伤,新婚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对于这种暴毙他乡之人,村庄一向的风俗是,其尸体不得进入村庄,只能在村外野地里临时搭棚祭奠,然后葬于远离祖坟山场的偏僻荒野。传闻这种暴毙之人煞气重,若运进村庄,死者冤魂会祸害全村人,村庄将变得不太平。因此,遇上这种凶死事件,大家都很忌讳,都不肯出面帮忙,生怕被怨鬼冤魂缠上。一时,连平日乐于行善积德的人们,也被迫放弃他们的善良,为村庄的安泰让路。无奈之下,死者家人找到二叔公,跪求帮忙。为告慰两位老人,二叔公力排众议,带着道士队伍和死者的几个至亲,日夜兼程,将死者尸体运回了村庄,并为死者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以此超度亡魂。
然而,这件行善积德之事,除了死者父母亲人感恩戴德,似并未为二叔公赢得侠义心肠的好名声。相反,那次事件之后,村人更疏远了他,族人视他为罪人,连祭祖这样的家族大事,也不告知。尽管那件事过去多年,村庄一直太平清朗,并没有人们担心的事情发生。
对鬼神的恐惧,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敬畏。道士身上附着冤魂野鬼,会害人,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人类对鬼神的恐惧。而驱除鬼神,消除恐惧,正是道士这个职业长久存在的天然土壤。因此,对道士这一行,乃至包括神汉和巫婆,或许不能简单以装神弄鬼和封建迷信等而视之。
因为灾星的标签,注定了道士这一行从业者的悲剧命运。在家乡修河上游一带的深山里,从事这个职业的,多是贫寒人家的孩子,要么是无依无靠的孤儿。那无数的道士,那无数的二叔公,他们活得苦,没有好名声。他们的一生,皆浸泡在人世这条苦难的河流里。
作为孤儿长大的二叔公,因为从事了道士的职业,他的一辈子,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走着一条黑夜一样漫长的路。
六
没有人会理解,一个孩子居然和一位众人趋避的老人走得那么近。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过世的二叔公,我总是坚信,它是神在冥冥中做出的安排。神把一个孩子派遣到二叔公身边,去给予一位命运凄凉的老人以温暖和安慰。
我不知道,二叔公为什么会偏爱我,是因为我那啥都想弄个明白的傻劲打动了他,还是另有我不知晓的原因?那时候,村里孩子众多,别的孩子害怕二叔公,独我却常被二叔公的表演吸引着,痴迷他的神秘法术,总爱追着他问这问那。只要有时间,我就往二叔公家跑。在二叔公家,有时我会穿上他那件宽大的道袍,学着他的样子,手举长剑,来一番兴致勃勃的表演。我最着迷的是二叔公的铜唢呐,只要拿起它就爱不释手,忍不住一阵胡乱吹奏起来。这些工具,都是道士的饭碗,二叔公向来看得很重,是不允许外人随便碰的,可他非但不责备我,还在一旁悉心指点。二叔公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每次都会主动拿出他的铜唢呐,教我吹奏,怎样呼气、吸气,力度怎样把握,双手指法如何运用,每一个动作要领,手把手教我。二叔公是唢呐高手,会吹奏很多唢呐曲,如《怀乡曲》《抬花轿》《百鸟朝凤》,而他最擅长的是《梁祝哭灵》。二叔公吹唢呐还有一绝,能用唢呐吹奏飞禽和昆虫的鸣叫之声,听起来十分逼真,仿佛置身夏夜瓜棚,或者一片幽静山林,甚或虫吟蝶飞的秋日原野。
其实,二叔公并非我的亲叔公,他只是田村一位独居多年的老人,张吉财为其大名。在族人中,因辈分大,家中排行第二,全村妇孺皆称他为二叔公,不相识者则以道士师父相称。时间长了,他的大名被人们遗忘,有时连自己也会对“张吉财”三个字感到陌生,而对是否拥有自己的名字,他似乎从来就不看重。因为道士身份,日常生活中,二叔公多遭人嫌弃,是全村最不受欢迎的人。丧事以外的日子,人们暗中躲避着他,他也刻意避着村里人,总是独来独往。二叔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婚姻,对于二叔公来说,是他终生无法享有的奢侈之物,他一辈子都被拒绝进入这座迷人的城堡。据闻,二叔公打小惹人爱怜,天生一张白净小生脸,长大后,越发英俊。这样的标致男子,不可能没有姑娘爱上,可惜入错了行,做了和亡人打交道的道士,一生未娶,没有女子愿意嫁他,连寡妇婆也拒他于千里之外。邻村有个四次丧偶的寡妇,二叔公不顾克夫的忌讳,把那个女人接到家里,两人曾短暂生活在一起,可没出百日,女人便离他而去,嫌他成天在家里唱曲、吹唢呐,把家弄成个阴风惨惨的道场。临走,撂下一句伤人的话,说宁可做寡妇,也不和道士在一起。
在无后为大的乡村,孤佬是对一个人的恶毒诅咒。每逢听到有人背后说二叔公孤佬,我就格外难过。不知是不是寡妇彻底伤到了二叔公,或者寡妇只是压垮二叔公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以后,二叔公除外出做道场,白天很少出门,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生活在村庄的阴影之中。
孩子的感情是一张纯洁的白纸。我对二叔公的感情,远远超越了血缘和亲情。因为觉得二叔公可怜,我去二叔公家次数更多了。让我深感诧异的是,对我的频繁造访,二叔公似乎并不像先前那样开心。虽然每次都会取出铜唢呐给我,指导我吹奏,或独自唱曲。有好几次,他唱着唱着,突然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身子抖动得厉害,伤心至极。那个场面,让我不知该怎么办,一种难过的东西,潮水一样包围着我,填满了我幼小的身体。
一个孩子哪里知道,自个儿的小心思,非但瞒不过一个成年人,反倒刺痛着二叔公比常人更敏感的神经,让他更感到人世间的荒凉与孤寒。
隔三岔五地,我仍硬着头皮往二叔公家跑。我不忍心看到二叔公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害怕,孤独把二叔公吞没。
七
田村的夜晚,是二叔公用铜唢呐吹黑的。
黑夜里,唢呐的呜咽,时断时续的吟唱,不时从二叔公屋子里传来,带给村庄一种忧伤的气息。婉转低回,如诉如泣,颇像乡村漂泊艺人苦命的歌吟,或者夜深之时,有人蹲在村口河堤上伤心地哭泣。人们只知道,那是二叔公在夜晚唱曲,却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在黑夜里不绝地吟唱。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童年的我,在二叔公的吟唱中安然睡去。
后来我长大,外出求学,太久没有二叔公半点消息,心里的惦念,如虫子一样咬人。总算盼到假期,我第一时间跑到二叔公家。那天,二叔公身穿道袍,兀自跪在堂屋正中一堆道士用具中间,手中举着一盅谷烧酒,一脸肃穆,仰头面对墙上的天师画像,似正祭拜天师。地上那些道士用具,平常多挂在墙上,要么装在箱子里,不知何故,全都摆到了地上。见我进屋,二叔公将酒洒在天师神案前,反身紧紧捉住我的双手,像是怕我跑了似的。干枯的双眼,居然泛出了明亮的神采,但目光很快从我身上移开,一脸的落寞,似自言自语,又似劝告面前的人:“你是个少有的聪明孩子,书读得那么好,还是好好念书吧,别耽误了。这一行太苦不算,还……”最后半句,二叔公自己硬生生吞回去了。话语有些哽咽,透着特别的感伤,言语间隐含着别样的意味,可惜我没怎么听懂,更不知往深里想。我只注意到,面前的二叔公,额头刻满皱纹,脸上堆积着难看的斑块,嘴唇也不知哪一天瘪下去的,似乎比老祠堂里的祖宗牌还要斑驳苍老。
这些年,因年老力衰,精力不济,再没人请二叔公做道场,他不得不退出道士队伍。但若遇上本村谁家办丧事,听到道场上传来锣鼓唢呐声,仿佛听到催促将士出征的战鼓,二叔公在家怎么也坐不住了,总是不请自来。口不能唱,便帮着使唤乐器,摇头晃脑配合着外村请来的道士,专注而投入。丧事期间,除依照帮工惯例,每日得到帮工者人皆有份的一条劣质毛巾和一包便宜香烟外,二叔公是不参与分配道士份子钱的,却并不在意。显然,他这样做,并非为了报酬,而是因为已经离不开这一行。道,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道行就是他此生的信仰与修行。
从地上的道士用具中,二叔公拿起一把铜唢呐,郑重地递到我手中。说,你喜欢吹唢呐,这把铜唢呐送你,我已经用不上了。接过这把泛着岁月光泽、二叔公曾无数次吹奏过、不知送走了多少亡魂的铜唢呐,我忽然伤感起来,二叔公是不是从此就要彻底退出道士队伍,那些被他视同生命的道士用具,真的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吗?可我怎么也不相信,二叔公会真的变老,一个通神之人,怎么会像凡人一样老去。
“看,屋场上那棵被雷劈去半边身子的老槠树,遭雷劈是它的命。人也一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样子,二叔公指着屋门口的老槠树,安慰我,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屋场上,站着一棵半边身子的老槠树,像极了一位孤独的老人。凛冽寒风中,一棵伤痕累累的老树,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两者皆让我不忍直视。
一股强大的情感的电流,突然将我击倒。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从地场上急速吹刮进来,墙上的天师画像晃了晃,眼看就要坠落下来。见状,二叔公三步并作两步,慌张跑过去按住。肥大的道袍,有如女人的裙裾,追着二叔公瘦长的身子飘荡。
望着那个奔向天师画像的老迈背影,我愕然一惊:将来有一天二叔公死了,谁来安排他的后事?谁来替他超度亡魂?他的衣钵谁来继承?毕竟,现在乡村愿意干这一行的很少了,原先跟过他的徒弟,有的半途而废,有的外出谋生,整个田村,已经组织不起一支像样的道士队伍。我忽有所悟,二叔公一定是担心自己老了,后继无人。
我的鼻子兀地一酸,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瞬间袭来。
后来,我再去见二叔公,他再未大放悲声,脸上也没有了往昔的悲伤,有的只是流水一样的平静。二叔公的世界,变得影子一样沉默。
无声无息,是一个人已经认命了吗?
八
一个冷月无声的黎明时分,田村井台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村里人都知道,又有人去了另一个世界报到。自古村庄的风俗是,谁家死了人,要第一时间去井台取水,用井水替死者擦身,让死者干干净净上路。每次取井水,都要烧纸,放一挂鞭炮,禀告井神。
带着无比复杂的情感,二叔公告别了这个薄凉的人世。因为没有儿女至亲,丧事一切从简,没有请道士,没有请哭丧的乐队。葬礼上,却突然来了一支外村的道士队伍,领头的是二叔公的徒弟,就是那位早年曾在道场上被二叔公当众训诫的弟子。原来这位徒弟得知师父的死讯,赶来替师父超度亡魂。
灵堂上,停放着一口大红柏木棺材。大红颜色的棺材,气势又喜庆,它是二叔公生前给自己死后备下的最为奢侈的房子。多年前,木匠师傅帮二叔公做寿材,寿材做成,二叔公并未请漆匠,而是自己去镇上买漆,关上院门悄悄涂刷。七七四十九天后,一口照见人影的红漆棺材,赫然出现在院子里。红漆的棺材,在乡村极少见,田村则是第一次出现,没有谁知晓主人的用意。在二叔公的葬礼上,有外乡人说到某地以红色冲喜的习俗。人们愕然明白过来,二叔公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个冲喜的习俗。他把棺材漆成红色,当是刻意的,是希望用喜庆的红色,洗脱灾星的恶名,洗去和亡人打交道沾上的晦气,洗去他这一生所遭受的不公正、歧视和冷漠。
伴随着呜咽的唢呐声,狭小的灵堂里,很快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唱腔。二叔公的徒弟带着一帮人,围着那口大红棺材,从大白天一直唱到暮色四起。
超度完二叔公的亡魂,已是夜深。残月如一叶孤舟,悬停在老槠树光秃秃的枝头。望着夜空中的冷月,这位如今已是大师父的徒弟,停下吸了半支烟。人们以为他准备收工歇息,却不料,那人端起敬在二叔公灵位前的半碗谷烧酒,猛喝了一大口,从头到脚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冠,重又唱了起来:
……
楼台一别成永诀,
人世无缘难到老,
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
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
这一回,那人唱的是《梁祝哭灵》中的一段。呜咽的唢呐,拉长的唱腔,悲悲切切,听得让人格外哀伤。歌者眼含泪水,如噙着夜晚晶莹的露珠。没有谁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梁祝哭灵》,这在葬礼上是极少见的。是因为《梁祝哭灵》是二叔公生前最擅长的唢呐曲,还是他敬慕师父一生殉道,替师父在这个舞台上做最后的谢幕表演?抑或他联想到道士这一行从业者凄苦不堪的命运?
乡村漆黑的夜里,悲切哀婉的唱腔,和着锣鼓唢呐的急切伴奏,如潮水般推涌着黑夜。歌者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咏唱之中,不停不歇,像是和这漫漫长夜暗中较劲。
责任编辑:姚 娟